“都督!”探卫未传自入。“山下有火把和人声,看情形,似是行军之人。”

楚远漠面色骤沉,“速传各营,噤声伏形!密切关注山下,若有异常,按先前所定路线撤至后山!”

“是!”探卫速闪帐内,身子快而无声,显然是军中探卫好手。

“都督……”

梁光欲言,楚远漠眸光凌厉扫,压气沉语,“你未听到探卫的话不成?这个时候任何行迹都露不得!”

“可是,樊参赞她……”

楚远漠闭上了眸。

帐内人,王文远、梁光以及其他诸将,皆惊慑不语。他们跟随都督那么多年,从没有在都督脸上瞧见过这等神情如此迷惘,如此困乱,如此焦惶,如此……沉痛。即使不经由眼睛,仍自眉间唇际,颊上额头,一点点传递给了他们。

“本王一定会去救她!”一定!

月黑风高夜,正好做贼时。

“关先生,关大侠,关圣人,能不能告诉咱这是啥地方?要偷啥宝贝?”做贼者,哪个不是蹑手蹑脚,偏有人不能安分,随着人腾跃起伏时,尚一径叽叽咕咕向人讨诘。

凝神定气,细长凤眸观望多时,关峙确准脚下所在即是目的之地,答道:“奭国皇宫。”

“咦?”梁上君立时以眼角睥色相睇。“你要在救隐岳前,还要和你的旧情人话别离?”

关峙着实懒于和此人废舌,俯身待一队侍卫训过,飘然落下。

梁上君不甘落后他之后,如影随形。

“把锁打开。”一道红漆木门前,关峙道。

“为啥?你那旧情人位高权重,你叫她一声……”

“开门。”关峙掀起眸睑。

“……开,开,开!这就开!”亲娘老子,千万别招惹出这斯文皮囊里的真实本性,开!

待进至门后,梁上君豁悟:“这是你们的太医院?”

“太医院成药处。”关峙在各个药橱前行走,按其上标识药性取物,每样一瓶,尽归拢到了事先备好的布袋内。

“好,好,关先生就是关先生,还是你想的周到,神医已经有了,不就只需良药了么……唔?”这厮点他穴道作甚?

关峙提他跃上房内横梁。

下一刻,门吱呀达开,两个宫内太监模样的人急惶惶闯进。

“……这门怎么没锁?”

“许是当值的给忘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快点找救心丸,再晚一会儿,咱们太医院都要被拖出去砍头了!”

“这不在找嘛。陈太医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贤太后的病症,做啥不把药随身带着,连累得咱们被打被骂,这哪是贤太后的救心丸,是咱们的救命丸才是!”

“什么时候了你还叨念这些?陈太医说救心丸放在从外数第三排从上数第六道从左数第三格……找着了,找着了……”

小太监欢呼方兴未艾,杂乱哗音忽然高作,骂声、打声、兵器交鸣声,隐隐还见得火光冲起。

“有反贼犯上作乱,保护摄政王妃,保护皇上!”

“你们这些愚人,天下本该是别剌亲王的天下,谁是反贼?”

“杀反贼,杀反贼……”

“先杀摄政王妃,再杀皇上……”

室内,两个小太监吓白了脸,面面相觑,“出了啥事?”

“啥事?听这动静,一定是大事!”

“咱们该怎么办?这救心丸……”

“这个时候,逃命要紧,什么救心丸救命丸,谁的命也没咱自个儿的命金贵……啊 啊 啊,你、你、你们是从哪里冒出的?”

逐三六

雪,终于停了。但久违的阳光亦没有给天地之间增上一丝暖意,渗骨汲髓的寒气弥漫于茫茫雪域,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樊隐岳拥毡而坐,咬牙抑住牙关的颤栗磕碰,听一旁煮药的军医絮絮叨念。

“樊参赞,多亏了您那位师父,要不是她,用一些在下从没有看过的法子和方子给大家伙煎了药服下,真不知道大家伙能不能捱到这时呢。您这位师父可真是一位良师,为了找您,追着您跑了恁远的路,您这病有她医,一定医得好,您可一定要挺住!”

“她……在哪里?”

“出去了,言道去看看方圆十里内有没有人家,借些大蒜、萝卜什么的,许是吃腻了咱们有粮无菜的伙食,想换个口味,唉……”

三师父去寻那些东西,是想以大炙疗法为自己祛除体内寒弱罢?她与四师父,有师徒名与实,却无师徒之情与义,这样的全力救治,又是为了什么?

“唉,就是只吃干饭,喝稀粥,咱们也吃不了几天了,要是断了……樊参赞,都督一定会救咱们的,是不是?”

“是……”么?她垂睫,挡住了眸心的迟疑不定。她既是此处首脑,便有责任不使这些人失去希望。可,她的希望又有谁给?

“樊参赞,这是最后一碗伤寒药了,属下也知道这药不太好用,您喝了,权当属下尽一份心,您陪着咱们一并待在这里……樊参赞,樊参赞!”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不能完全的睡,醒也难真正的醒,一生的虚弱彷佛都聚在了这些时日,连举手也需调动体内的每一分气力。樊隐岳晓得自己这一回,是真正病了。

那日,乔三娘出去跑了整日,未找到一户人家,找不到所需材料,无法施以大炙,仅能以一根银针为她不时活络血脉,治标不治本,眼睁睁看她一日比一日虚弱,却无可奈何。

果腹的粮米,取暖的柴炭,更是一日少于一日。沉浮在每个人心头的希望,亦在逐日递减。每人似乎都想到,大雪遮住了回乡的路,也将使他们他乡埋骨,回不去了。

终于,希望殆尽,恐惶加剧,形成了对死亡无以复加的恐惧。而恐惧臻于极致,要么万念成灰,要么频陷疯狂。

“樊参赞,有几个人抢了最后的两袋粮米,要走了!”军医冲入帐内,急禀。

“走?”樊隐岳吃力坐起。“走去哪里?”

“嚷嚷着说既然等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去走一走,兴许能找出一条活路……”

她翻身下榻,双足方踏进靴里,乔三娘风风火火掀帘进,狠声道:“救命的药老娘没了,取命的老娘可足足的,照老娘看,给这些白眼狼一人喂一点断肠散,死了了事!”

樊隐岳把手递给这位利口软心的三师父,在她半挽半抱中,身裹厚毡,出得帐去。

参赞主帐左侧,两顶疗伤大帐之前,十几个肩臂腿犹打着伤布的兵士死抓着两袋米,正眦目赤耳地与人争嚷。

“你们一个个都是蠢瓜笨蛋,还在做白日梦么?还以为有人会救咱们么?咱们是被扔在这里了,知道不?人家不要咱们这些残兵弱将了,明白不?不想死的话,就跟咱们走!”

“樊参赞还在这边,她可是都督未过门的妻子,都督不救咱们,总得救樊参赞罢?”

“……这种事你都不明白?都督是什么人?南院大王,摄政叔王,羲国最有权力的男人,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天下第一美人都行,会为了一个女人兴师动众地跑到这里?依我看,梁将军是有意把她留在这里陪咱们一块死,好让咱们乖乖留下。咱们已经上了一回当,还要把这当上下去不成?”

“这个……”经此撺掇,出面拦阻的兵士也心生游移,互相递着眼色,意图由对方处获得一丝启示:何去何从?

“这是在做什么?”樊隐岳挺直了腰背,拧紧了秀眉,问。

“参赞……”兵士们见她,皆现惶色。一个既能用兵精到,又能身先士卒,且和他们同患大难的人,理所应当有所敬畏。

“这是在做什么?你们都是有伤在身的人,站在外面,是想伤上加病么?”

参赞面上威而不怒,语间尽是关护,令得兵士们愧意油然而生。

但,自也有强硬到底的。“参赞不必这么在意小的们,小的们不能陪您在这里耗着了,您自个儿保重就好。”

樊隐岳抓紧乔三娘的手臂,从容问:“你们要走去哪里?”

“去那里都比在这里好!小的们就这么走,说不定就能走出一定活路。但要在这里等着,只能是等死,小的们不想死。”

“不想等死,却去找死?”樊隐岳挑眉。“你们以为走得出去?且不说其它,单说你们身上的伤。在这时节,徒步前行,动气动力,必然惹得伤口开裂,届时寒气逼入,凝血成冰,除了死,你们还有第二条路么?”

“我们……”兵士们脸脸相顾,无言以对。

“梁将军行前向本参赞发了誓言,定会设法回救援。你们等在这里,有帐篷蔽风,有柴炭供暖,有兄弟彼此依偎打气,尚有一线生机。真若盲目走了出去,不啻是嫌阎王爷勾魂勾得太迟。”

顿了顿,暗暗吸气,再吸气。“你们拿走粮米,难道要留这里的这些曾与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活活饿死?纵然他们都和你们一并走了,冻死病死伤死在路上时,你们又能顾得了谁?”

牙关紧阖,素手紧握,撑住虚软身躯。“我们已经熬了恁多日,若在最后这几日放弃,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

“说得对,说得对!”军医前帮腔。“参赞说得对,依你们这身子骨,走不到半天就得死在雪地里。还是快回去,好好养伤治病,等着都督救。快回去,快回去。”

“为了你们自己,更为了同袍兄弟,回帐里去罢。”最后,樊隐岳搭了一个顺坡台阶。

兵士们挪动脚跟,一点点蹭向帐门。

一口气松下,樊隐岳连笑都不及,涡旋般的眩晕当即袭击神志。

“隐岳!”

闭眸前,她仿佛见到天边神光,要将她收纳归去。

她倒在了一双疾驰的臂弯里。

逐三七

一汩气流,温而不淡,热而不炙,在背心处缓缓注入,绵延四肢百骸,包裹住宛若浸在冰水内的五脏六腑,将其间的寒气,一点点驱赶,一点点排挤,一点点消融……“下针。”

沉睡在黑暗中的意识一栗:这个声音……“先刺百会、神庭、太阳,数三收针,再至晴明,数五收针。”

“……这个,关先生,这些可都是生死重穴,你确定要我如此下针?”

“下针。”

“说好了,你怀里这个人是你的妻子,不是我的,出了事我不……”

“下针。”

“下就下!”

隐隐的刺痛,传至意识,她想醒,又懒醒,然后……“行了,你将我带的药碗按疗效拿给那些伤病者服了,出去罢。”

“你真当我是使唤婆子了是不是?你也不想想,没有我在这守着隐岳,她早就……行行行,我出去,不必相送!”

她笑,至少在属于自己的混沌里,笑了。若有时机,真相问问四位师父,他们一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为何会如此畏惧一个如玉般温润的男人……“月儿……”

她一瑟。

“月儿,醒了对罢?不睁开眼,是不愿看到我?还是不希望看得到是我?”

她撇嘴。这个人,绝对不适合扮演哀愁。

“月儿,你若不醒,我便……”

便如何?她提了提鼻尖,不信他能拿她如何。

“月儿,当真不醒?”

不醒,不醒,看你能奈何?

“唉,月儿这般的不乖,我只得罚你了……”

罚?要如何罚……嗯?!

温软的唇揉上她的苍白柔软,轻轻施压,缓缓摩挲,轻怜蜜爱。

“先生……”她长睫颤动,美眸启开。

“醒了?”他唇上勾出一抹满意笑弧,犹贪恋连给几下啄吻。

她定定凝视着他。

生死大关的徘徊,阴阳两界的交困,她曾以为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在那样时刻,她相见的人,只有一个而已。

“先生……”她抬指,抹过他的额际。“先生,我爱你……”这一辈子,她或许可以喜欢很多人,但她能爱想爱的人,只是他。

“好动人的告白。”他唇角上扬,两臂将这个纤细娇躯紧锁向胸口。“我也是,月儿。”

我也是?我也是……什么?或者,压根不曾出现过这几个字?

拥着厚软毛毡,啜着滚谈热水,想着昨夜似醒非醒之间的耳语,樊隐岳乍疑乍幻。

“隐岳,吃饭了。”乔三娘端一碗粥进,且恩师姿态十足地欲以匙相喂,却被她家得意弟子不领情地避过。“不吃?”

“……先生呢?”

乔三娘眼瞳坏坏转了一圈,本想调侃一句,但见这娃儿能与外面雪光相媲的苍白脸色,忍了忍,本本分分道:“去找故交了。”

“故交?”

“对故交。我知道你一定会奇怪,我也奇怪呐。我问他,这方圆百里都不见个人影存在,你到哪里找劳什子故交。他居然告诉我,我找不到,是因为我不是他。隐岳你听听,这话能听么?他竟还告诉我,他有几个故友朋友隐居在距这边三十里的无山谷,如果得是邓玄学,一定能看得出端倪。”

樊隐岳顿悟,“隐居者是奇门高人。”

“是这个意思?”乔三娘啐一声。“有什么了不起,如果得是邓玄学,隐岳你能挺到这时?就算他关先生得再快,也看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了!”

“三师父一直跟着隐岳么?”

“那是当然!”

“为什么?”

“为什么?”乔三娘圆眸圆睁。“你还敢问为什么?如果不是关峙逼着,你当咱们乐意呢?跟你吃风吃沙还要挨冷受凉,要不是看在你好歹能替咱们出一口气的份上,咱们说什么也不会听那个关峙摆布!”

好罢,这个话题不讨人欢喜。“师父们这一路跟着隐岳,晚上住在那里?”

“以你大师父的轻功,和三师父我的迭魂香,要借宿还不是轻而易举?你军营里有现成的帐篷,还怕我们没有地方落脚?”乔三娘好不得意。

“……辛苦了。”这几位师父强韧得惊人,只有在关峙面前时,才是落得下风的一方罢?

“你这会儿身子还在虚着,喝了这碗粥,一刻钟后服药,然后睡上一觉。等你好得利索了,替我向关峙讨一个明白。”

“……什么?”

“就是……”乔三娘面现忸怩。“他为你治病时所用的那个针法,用得是那门哪派的疗法,有没有一个响亮名号?”

“没有什么响亮名号。”替答的,是踱进帐的关峙。“那针法,须有我的内力作为辅承,纵算将针法细细讲给你,也无济于事。”

言间,他坐上榻侧,凝眸细细端量樊隐岳面色,“胸口还感觉有郁气堵塞么?”

她摇首,尚不知如何卡式第一字时,突见他身后的三娘攒眉眙目、一脸气恼地举拳对他后脑狠狠虚晃了几势,遂忍俊不禁。

关峙睬不见背后情状,唯见眼前人儿犀弧微露,不由也随之浅哂。“笑能升清降浊,多笑,对你是好的。”

她反而敛去笑意,道:“先生只说我,自己又何尝常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