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门外声息全无,柳惜墨匕首抵得更紧,“看,你当真想死!”

“放低声。你想把他们再度招过么?”

“……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柳惜墨本就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未能一鼓作气达成所愿,此时面面相对,目目相交,一份与生俱对生命的敬畏不觉中浮起,手中的匕首开始颤抖不稳。

“是一个毁了你家的人。”

“你……你当真不怕死?”

“你能潜进这座邸,想是不易,谁帮了你?珂莲公主么?”

“我在问你,你当真不怕死么?”

“最想死的时候没有死成,现在要死,倒真的有些怕了。”

“既然怕死,为什么一径让我杀死你?”

“我不让你杀,你便不杀么?”

“我……”柳惜墨迎着这双清清冷冷的眸,从其中,看到了自己畏葸的面颜,陡地一栗。“我一定要杀死你!一定要杀死你!一定要杀死你!”

“第一次杀人,总是不惯的。我杀死第一个人时,曾发誓再也不杀人。但第二个,第三个过去之后,便也习惯了。”她娓娓善诱,开导这位寻仇者。

“你不要说话了!”这个女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良亲王、太子、元熙帝,包括自己的父亲,恁多居于顶端高位者都被她一一拉下,面对死亡犹能如此侃侃而谈……这个女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我曾经很怕死,在地宫里醒时,怕得几乎崩溃,拼命叫着最亲的人的救自己。你也一样罢?在皇帝派良亲王去围剿你家时,你想必也很怕自己就此死了罢?”

柳惜墨通身一颤,彷佛又回到了那样满目血腥的一日。

“怕,我那时的怕,是从骨子里渗出的,父亲、兄弟这些本以为最亲的人都不能救自己,我只能依靠自己。也是在那个时侯,我恨上了父亲,恨上了皇帝,若没有他们,我何以落到那个境地?你呢,除了恨我,可恨过别人?良亲王?皇帝?这些真正摧毁了你家的人,你没有一丝的怨怼么?不想找他们报仇么?”

“我……他们……他们虽然失了势,但依然处在戒备森严中,我如何找他们?”

“这座南院大王府的戒备难道不够森严么?你能进到这里,当然也能设法找到突破行宫的行径。”

“可是,这里若没有人帮忙,我也不知怎样才进得。”

“什么人帮你的忙呢?”

“我不晓得,我不认识她,但我知道,她认识珂莲,还有一个异族女人过。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救了我,然后要我想法报仇。”

原,那两位当真联上手了呢,想,自己竟是媒介,好讽刺。“没有她们帮忙,你便不能做事了么?你自然可以。想报仇,定要先设法保全自己,若为了复仇赔上自己一条性命,最是愚蠢不过。就像你若此时杀了我,必定逃不过外面的侍卫,被乱刀砍成七零八落丢尸街头,是你乐意经受的么?”

“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那样死,不要!”匕首当声失手落地,柳惜墨双臂抱住头,体似筛糠。

樊隐岳将她的脸支起,依然凝眸相对,“当然不要那样死,你年轻貌美,还有大好的青春可以享用,那样死,作践了上天对你的厚爱。”

“我……我能怎么做?”

“花一年、两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酝酿筹备,待时机成熟,做你想做的事。”

“你不怪我想杀你?”

“我怎么会怪你?”她声若丝缎般滑柔。“你又何尝愿意经受这样的痛苦?”

“可是我方才已经在你的饭里下了药,那个人说,这药是能让人在半夜子时痛不欲生的,我没有解药,我……”

樊隐岳微愕,旋即粲然一笑,“没关系了,这也算你已经在我身上报了仇,从此,我不再是你的仇人了,可对?”

“对,你不再是了!归根结底,若没有皇上的命令,我父亲这个堂堂诚亲王又怎么可能一夕之间便成了在逃重犯。我要去找他,去找良亲王,他们才是我真正的敌人!”

“很好,你明白了这一点,是最好不过,现在,你很累了,闭上眼,好好歇息,等醒了,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柳惜墨乖若孩童,双睑合拢,不一时,匀匀呼吸传。

樊隐岳将她放到地板之上,起身道镜前整衣,与镜中的自己定定对望。

蚀十九

半夜子时,痛不欲生。

果然如此。

是夜,樊隐岳即经历了这一场动劫。刮骨剥筋、万蚁钻心不足以形容其万一,她几乎又一次咬舌自尽。半个时辰内,汗如雨下,筋疲力尽。

但,她没有死。

死很容易,柳惜墨遗落在此中的那把匕首随时可助她轻快了结。但死了,让太多人高兴,南宫玖、珂莲,这两个女人能够这般费尽心机要她一死,她怎能如此便遂了人愿?

天色大亮,她起床梳洗后,照旧为太妃应诊。

“樊姑娘,吃了这些药,太妃便能好么?”爽落拿着她开就的药方,满面关怀,问。

“请爽落姑娘随我到个僻静处说话。”

一前一后,寻了一个少人经过的亭子,坐下,爽落又旧话重问,樊隐岳淡道:“你很清楚,太妃毒已入骨,神 药难愈。”

“什么?”爽落一惊,颦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太妃的病,是一种慢性毒药日积月累而成,这慢性毒药自何处,不需要我挑明了说罢?”

“你……”爽落眸中一沉。“你想做什么?”

“你是陌儿的姨娘,我是陌儿的姐姐,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那些传言是真的?”爽落仍面带疑剔。“你当真是教陌儿本事的那个人?”

“不然你认为楚远漠为何会囚我在此?”

嗵。爽落双膝落地。

樊隐岳淡挑眉梢。

爽落泪如泉涌,“多谢,多谢樊姑娘,你救了陌儿,救了我姐姐惟一血脉,爽落无以为报,就算马上要我爽落这条命,我也会给你!”

“我不要你的命,去给我抓几味药罢,我身上也中了毒,需要些抑制的药物。”

“啊?”爽落容颜失色。“是谁下的?是……”她压低声嗓,目带恨意。“楚远漠么?爽落替你杀了他!”

“这些事你莫管,想办法去外面替我抓这几味药罢,抓好了药,去厨间悄然放到我的膳食里去,记得,一定要隐秘些。”

“抓药、放药自然没问题,但楚远漠伤了您……”

“下毒的人不是他。何况,找楚远漠寻仇我不会假他人之手。”她妙目幽不见底。“只有我,才最能明白如何让他生不如死。”

南宫玖抑或珂莲下在她身上的毒,竟是误打误撞,少了她的事。这份毒得恁巧恁妙,巧妙到她要为那两个女人叫好,有朝一日她会让她们死得容易些。

主子怒吼之声,令得府内下人噤若寒蝉。

“隐岳,你是恁聪明灵透的一个人,怎么会犯这样的傻?你招惹远漠,有什么好处?”

珂兰说这话时,正是楚远漠怫然而去之后。适才她们两人在园间叙话,楚远漠走近,任凭他百般挑衅,樊隐岳一字不发,令得南院大王雷霆怒起,叱骂中,甚至扬手掴了樊隐岳一记耳光。珂兰无力阻拦,惟能在男人去后好生照料。

“你很清楚,你给个笑容,说上一两句话,他便能让你好过一些,你为什么偏要去激怒招惹他?”

樊隐岳抚着痛处,扯开淡笑,“会么?”

“隐岳,远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就算他喜欢你,他也不会无限度的纵容,你再如此下去,我不敢想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杀了我么?”

“这世上,远有比杀了你更残酷的事情。”

“世上怎么还会有比死更残酷的事情了呢?死了,你捉不到,摸不到,看不到,每一次醒,意识到你最爱的那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刹那,万箭钻心的疼痛当即袭。每每此时,总需要耗费上许久的心力方能说服自己活下去。”

珂兰怔忡,讷讷道:“你当真很恨远漠对不对?”

樊隐岳不言,惟将目光投向案上玉瓶内的一株亭亭玉莲。莲花净植,美不可亵,采撷到这瓶中,不日便要枯萎了罢?不如,让它扎根污黑,方有旺盛花期。

清幽山谷内,今日也失清幽。自草庐内的尖厉叫声,吓散了庐前觅食的飞鸟。

“你这是在做什么?不吃饭,不用药,白白浪费本公主把你救回的苦心么?”

长椅上的男人气喘吁吁,面色青白,犹撑着一口气,道:“何谓苦心?整桩事不都是你与楚远漠联手策划的么?”

“就算是策划,也是我救了你一命。若我不去,你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你不是事先将梁上君的形容知会给了楚远漠,他如何获得我们的行踪?”

气急败坏的珂兰哼笑,“你既然这般聪明,可猜出把你身边每个人包括那梁上君面貌给我的,又是哪个?”

“南宫玖。”

珂兰一怔,继而是更加猖狂地大笑,“你连这个也想到了?哈哈,南宫玖,这可怪不了本公主,我可半个字也没替你透露呢,哈哈……呃?”椅上男人突然双眸紧闭,她把手探到男人鼻下,随即花容丕变,大喊,“大夫快,快!快”

这一嗓,不止谷内飞鸟受惊,连小兽们也四向奔逃,不解这万物之灵何以如此聒噪。

“亲王死了!亲王死了!亲王被楚远漠杀死了!”

无山谷内,一个为探旧主行踪出门多日的人的归,掀起千层骇浪。

“我进了南院大王府,又潜进了一趟大庆宫,终于听见了楚远漠贴身卫队的议论,亲王被楚远漠杀死了,夫人还当场咬舌自尽!”

重伤初愈的乔三娘如遭雷亟。梁上君则抚额,深知这无山谷里,再也不能成为世外桃源了。

蚀二十

黑虎王为楚远陌。

此讯在羲国之间迅速传遍开,羲国民众尽知那个能与本国“没格之光”向颉顽的“黑虎王”竟然是“没格之光”同胞亲弟,朝野皆哗。

汉人男子,从幼经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训示。

没格男子,自小须有安家园、从国事、笑傲草原山川的教诲。

亲弟领兵侵犯本国国土,“没格之光”未能安定身后家园,这实在有悖民众这位本国英雄的素仰望,不免群情浮动,人心不稳。粮草的征集运送事宜因之受梗。

朝中长老、重臣,尽相拜谒摄政叔王,要摄政叔王拿出足以平息民众哗论的说法。

便在这当儿,太妃业已走到生命最后一刻,在儿孙的陪伴下,溘然长辞。

没格人重生不重死,人死之后,平民多以火焚之,贵族盛以棺椁,三日入土。太妃葬仪亦按此办理。葬仪方结,报前方战事吃紧之讯。

内外交困,概莫如是。

楚远漠先责叱诸臣难禁大变考验,妄为禅堂股肱。后以摄政叔王这名义颁布示谕,言楚远陌联合奭国外贼图谋叛国,罪不容赦,即日自楚姓王族金册除名,举国人人得而诛之。

这般雷厉风行,未失“没格之光”应有的英明,臣民皆偃异议。十日内,募得粮草万石,开往远疆前线。

楚远漠由泰定城返回延定城王府,打算稍作打点即赶回军中。

然而,在将儿子、总管一一叫到跟前,布置完课业及府内要事之后,他未管住自己的双脚,按它的索引到了那个小院前。

他本想,既然了,看上一眼就好,反正这个女人的两翼已折,将永远待在他为她打造的金丝笼内,终生不再有飞离一日。

孰料,这一份豁达,在他立上院墙外的假山向院内俯瞰,一眼瞧见那女人与珂兰笑语嫣然的脸之际,尽数摧毁。怒焰狂烈炽燃,焚得五内绞拧。

她可以对任何人笑,对母亲、对博儿、对乌达开,对府内所有下人,俱可一如先前在府内执教时的模样。惟独是他,若是有怒有骂倒也罢了,偏偏是淡漠得仿若一滩惊不起任何波纹的死水。他凭什么要忍受她这番对待?!

“珂兰出去!”

院中一株玉兰树下的两个女子闻声抬头,珂兰惊惧交加,另一个波澜不惊。

就是如此,就是如此!楚远漠切齿,指着院门,“珂兰出去!没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进!”

“远漠……”珂兰被他言中的鸷狂所骇住。

“出去!”

珂兰看了看樊隐岳,后者依旧面平如镜。她匆匆低下头切声叮咛,“隐岳是聪明人,别让自己吃苦罢。”她畏惧楚远漠,这是存于体内的惯性,对他的话,没有违背的余地。

“你认为本王可以容忍你到什么时候?”

危嶷身影如断山般挡住了所有光线,沉沉阴影居高临下。她淡淡觑之。而如此行止,无疑更是火上烧油。

他扯她后脑秀发猛力一扯,令她螓首后仰,“樊隐岳,如果你有本王以为的一半聪明,就不会一再挑衅本王的耐性!”

发丝被男人拿惯了剑刃的手揪扯,合该是很痛的。但现在的她,对痛苦的承受力已今非昔比,被迫仰着眸,幽幽水眸缈缈不知所踪,两道黛色秀眉之间,连一丝褶皱也未见。

“……贱 人!”他扬手,一掌欲落,却被她平静的面色激得心中更狠,手落处,将她衣襟撕裂。“本王对你视若珍宝时,你弃若敝履。本王倒要看看你能把这份无动于衷保持到什么时候!”

踢开房门,将手中人甩落到地板上,两三下将她衣衫撕得粉碎。“还不说话么?还看不见本王么?”

她翻身,想以旁边地毯裹起自己赤 裸的玉体。

他扬臂将毯子扯飞,冷笑:“怎么?忍不住了?本王还以为此时将你丢进军营红帐内供人取乐,你也能这份脸色!可惜了,本王还没有享用的东西,还轮不到他们!”

她拽下桌上锦被裹身,男人咆叫着,锦被迅作碎片飞扬,女人的纤柔娇躯亦被甩上床榻,白玉般的额角撞上床柱,即时昏厥。

“你将本王当成一个木偶耍弄,你让本王用在你身上的心成了一个笑话,你还敢以这个面目面对本王,你真以为本王不会拿你如何么?”

男人两只眼被怒火欲火交相充斥,宛若有兽附身其内,持起桌上一碗冷茶向她玉脸泼下,唇边的笑残酷而狞厉,双眸殷红。

“本王会让你清清楚楚的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本王要让你知道本王怎么样成了你的男人!樊隐岳,本王对你的容忍,到今日全部终止!”

珂兰初在院门外倾听着院内动静,后听见室门重砰,急急进了院内,室内透出的声响,白了她的脸。

“远漠,远漠,你在做什么?”她两手重拍门板,焦惶无助到极致。“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远漠呢快出,远漠你欠我的,你还记得么?你让我去和亲,让我陪不爱的男人同床共枕,你欠我的,听我这一回,你住手,住手,住手”

任凭她在外叫到喉咙沙哑,拍到掌心红肿,那道门板依然紧阖如故。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男人步出,如旋风般的消失。她定了定神,抚着胸口走了进去,入眼的一幕,当即令她掩嘴嘶叫“啊!”

几乎在同一时间,离此几百里外的清幽山谷内,憩于长椅上的男人突然惊起,胸口咸腥涌动,喷出鲜血数口,染红了胸前银白布料……

蚀二一

手心的伤,是那日指甲刺进掌心皮肉里留下的。

时过了两个月,仍然清晰留在那处,干涸了疤痕以翻烂的姿势成为固定。樊隐岳以这样的手提笔写完了药方,交给身后的爽落,“劳烦。”

爽落欲言又止,止了又言,“樊姑娘,您……您……您有什么需要爽落做的,您吩咐了,爽落排除万难也会为你做到!”

她莞尔,“采买这些药,不必排除万难。”

“不是不是,爽落的意思是……是替您杀了那个该挨千刀的楚远漠!”

她低叹,“这是在南院大王府,你这话被人听见了,我定然是救不了你的。”

“可是,他……他糟蹋了樊姑娘,那个禽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