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研坐在桌边,支着腮,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半晌,突然不耐烦道:“要不,干脆去抓个当铺的掌柜过来,横竖不许他说出去就是了。”

“不可!”展昭一口否决,“织造府的账本岂是随便人看得的。”

莫研拿眼溜韩彰,后者忙道:“你再看我也没用,我可看不懂那玩意。”

“既然展大人如此不放心,你们何不带回开封去给公孙先生瞧瞧。”宁望舒在旁道。本来她心中烦闷,故来寻小师妹,没料到他们的模样倒比她更加烦闷。原来他们从姑苏织造府中偷出了两本帐本,可惜莫研与展昭二人字虽识得,都看不懂账本中蹊跷,又不能随意找人来,正为此发愁。

“等不到那时候,这玩意还得早点还回去,万一让人发现,打草惊蛇可就不好了。”莫研便皱眉道。

展昭点头道:“把它还回去是正事。既然看不懂,便只能抄写下来,再带给公孙先生。”

“抄写…”韩彰看那两本厚得象砖头的账本,倒抽口气。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莫研冷哼道,“这朝廷里见不得人的事情越多,麻烦就越多。”

此话听在展昭耳中,不觉微微皱眉。

她却不管,拿起其中一本,就准备回房抄写。

宁望舒深知小师妹的脾气,拉住她坐下,柔声道:“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吃过了饭我帮着你抄便是。”

“吃饭吃饭…”韩彰忙道,“你们要不嫌弃我的狗爬字,我多少也可以抄些。”

正欲唤过店小二上菜,却听一人在外扣门:“请问韩彰韩二爷可是在这里?”

韩彰微愣,起身拉开门:“您是?”

那人先冲韩彰施礼,又望见宁望舒也在里头,笑道:“姑娘让小的好找。”

“邹总管?”

宁望舒奇道,“您是来找我的?”

邹总管又是一躬礼,弄得她忙起身,慌道:“您有话说便是了,万不可这样。”

“小人深知冒昧,原不该打扰姑娘。”由她扶起,邹总管含笑道,“只是不知姑娘今日是否与我家大少爷有约?”

宁望舒一怔:“并不曾有约。”

“那怎得我家大少爷好像在等姑娘,晚饭到这刻还不肯用。”

莫研和韩彰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宁望舒顿时红了脸。

“姑娘也知道,大少爷平日里酉时二刻便用饭,因为身子不好,迟了怕要积食。象今日这般,到了戌时还未用饭,实在少见。大少爷素日里虽然性情再好不过,却是个最不听劝的。”

“他…怎得现在还没用饭…”她低首自言自语道,忽想起自己昨日之话,顿时明白了。

“可否扰烦姑娘随小人走一遭,只怕姑娘的话,他还听得进些。”

“好,我这就随你去。”不在多想,她立即道。

“等等…”莫研在旁瞅着邹总管笑道,“我问你,南宫世家那么大的家业,你们家大少爷可管事?”

“自然管事。”邹总管不明白她的用意,含糊答道。

“这大小钱庄便有数十个,每年对帐,他一个病恹恹的大少爷如何弄得明白,我可不信!”

“我家大少爷虽说身子不好,却是聪明过人。上个月二少爷去了开封,他一个人不过一天功夫便把八家钱庄的帐都对毕了,这便是寻常人也不能够。”邹总管朗声道。

话音刚落,便见莫研偏着头,朝展昭一笑:“展大人以为如何?”

展昭虽明白她的意思,却仍在犹豫。

“那人我见过,稳重得很,是个可信之人,不是搬嘴弄舌之辈。嘿嘿!这丫头眼光不错!”韩彰拍拍展昭肩膀,“五弟还真没说错,你们衙门里的人整日疑神疑鬼,瞧谁都不象好人。”

听他这么说,展昭沉吟片刻,望向宁望舒:“宁姑娘,此事关系到你师弟生死,此人是否可信,姑娘不妨思量定夺。”

宁望舒淡道:“便是我的生死也可以交到他手中,展大人尽可放心。”

莫研暗自白了展昭一眼,取粗布将两本帐册包裹好,往肩上一甩,冷道:“展大人,现在可以走了吧?”

“有劳宁姑娘引见。”展昭微微颔首。

第三十五章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月上枝头,几处薄云无拘无束地飘来荡去,弄得银水般的月色也是忽明忽暗。

她今日大概是不会来了。

南宫若虚放下手中书卷,怅然若失…清早便知道他们昨夜都忙了一宿,想是累着了,还在歇着也不一定。自己不是只要她平安就好么?又奢求些什么呢?

“大少爷,可是要用饭?”旁边下人见他起身,忙问道。

他轻轻点头:“去端来吧。”

“大少爷。”

下人退下,却听见门口有人恭敬唤道。

南宫若虚回头,邹总管立在门口,身后还有一人…

“你来了!”他望着她,柔声道。

她站在那里,样子颇有些不自在,冲他笑笑也不说什么。

“怎么不进来?”

“我…我其实是有事想求你帮忙,”她犹犹豫豫道,“你不会怪我太麻烦了吧?”

“怎么会。”

他和煦一笑,暖若春风,上前牵她进屋。

“可用过饭了?”他问。

她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他转头吩咐道:“邹总管…”

门边的邹总管早已笑着接道:“连宁姑娘的一并备下送来,再添几道辣味菜。已经吩咐下去了。”

“邹总管!我小师妹和展大人也还未曾用过饭,可不可以麻烦您…”宁望舒道。

“姑娘放心,我会引他们到小厅用饭。”

南宫若虚闻言,微一沉吟,吩咐道:“既是这样,就在花厅摆下桌子,不可怠慢,我与他们同席。”

邹总管颔首,随即退下,心中却是叹息不已:少爷这些年来,除了宁姑娘,何尝陪什么人吃过饭。如今竟愿意陪外间那二位,自然是爱屋及乌了。

“其实你不必…”她望着他,犹豫道。

“你说的有事和他们有关系么?”

“他们偷出了两本织造府的帐册,可是对于其中的蹊跷却看不出门道。”她微颦起眉,又解释道,“这展大人正是开封府的展昭,只因要查案,并不是与官府作对,也绝不会连累你们家…”

“望舒…”他打断她,柔声唤道。

“嗯?”

他微微一笑:“那帐册我应该看得懂,你不用担心。”

“哦。”

她轻轻应道,微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看她模样,南宫若虚轻叹口气,遂起身道:“走吧,去见见你的朋友。”

不过一会,花厅已设好酒桌菜肴,只因为大少爷一句“不可怠慢”,邹总管自然是不敢有半点疏忽,布置妥当后,亲自引了莫研和展昭过来。

“在下开封府展昭,冒昧打扰,还请南宫公子见谅。”

见南宫若虚行动颇有些艰难,展昭心下虽有些诧异,但不显于色,仍拱手施礼。

“南侠名满天下,今日有缘得见,实乃有幸。”南宫若虚还礼,淡淡笑道。

莫研也不施礼,笑嘻嘻道:“姐夫!你心里想着我师姐,去找她便是,饿着自己做什么。白白的饿坏了,我师姐岂不是要心疼死!”

虽知道这小师妹向来是口没遮拦的,宁望舒还是大窘,喝住她道:“小七,你混叫什么…什么姐夫,这也是混叫的!”

“怎么,我叫他姐夫,你不喜欢么?”莫研看他俩均是脸色微红,心中大乐,躲在桌子那头南宫若虚背后,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还是…你不喜欢?”

“莫姑娘请坐。”南宫若虚微窘,只好道,“听说二位是因为帐册之事犯难,不妨拿给我看看。”

莫研依言解开包袱,取了账本出来,却被宁望舒按住。

“急什么,先用过了饭再看不迟。”她皱眉道,“大家也都饿了。”

莫研偏着头笑道:“姐姐这是心疼我,还是心疼他?”

宁望舒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将她按到桌前:“老实吃罢,还堵不住你的嘴。”

一时众人入座,碗筷相错,不过聊了几句自开封而来的风土人情,泛泛而谈,客气非常。展昭生性内敛稳重,并非闲谈之人;莫研埋头只吃米饭,旁人一碗饭还未见底,她倒已经盛了第二碗,菜也顾不上吃几口。

宁望舒给师妹挟了几次菜,不由笑叹道:“你怎么比在家时吃得还多?”

“没办法,”莫研抬头无奈道,“这捕快是个力气活,我也是才知道。对了…姐夫,你打算什么时候提亲去?”

南宫若虚正喝鱼汤,闻言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望向宁望舒。后者也不言语,只埋头盯着碗里饭菜。

“提亲我也想过,只是怕拖累了她…”

过了半晌,他定定看着她,缓缓低道。这事原不该在外人面前说,只是他若不答,却怕她心中又添芥蒂,反倒不好。

“拖累?你又不是病得快死了,怎得这么说?”莫研奇怪道。

“小七!”宁望舒厉声喝住她,这丫头说话越发没个忌讳了。

南宫若虚心下凄然,面上却仍笑道:“不打紧,我这病自来如此,究竟还有多少时日,便只能由着老天了。”

第三十六章

“不知公子得的是什么病?”见南宫若虚确是病容憔悴,又听他这般说,展昭不由动容道,“开封府公孙先生深谙医术,公子愿意的话,展某可代为引见。”

“多谢展大人。居于寒舍的薛章薛大夫便是公孙先生的同门师兄,这十几年来,在下累他甚多,实在不愿再累及他人。”他淡淡笑道。

“连公孙先生的师兄都治不好你啊!莫研挠挠耳根,认真道,“…那就更应该抓紧才是!”

南宫若虚没听懂:“抓紧什么?”

“成亲啊!”她奇怪地看着他,“你既然觉得自己时日无多,那还不赶紧成亲!依我看,说媒提亲这套罗罗嗦嗦的规矩一概免了,最好是立刻成亲,马上洞房!”

此言一出,宁望舒与南宫若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不提,便是展昭也几乎被一口汤呛到,赶忙背过身去,连咳了几声。

“谁谁谁…要成亲?”南宫礼平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厅门口,万分吃惊道。他刚刚回来,听邹总管说大哥在花厅待客,担心他精神不济,没想到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又是成亲又是洞房,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大哥和我师姐啊!你不同意?”

“当然不是。”南宫礼平忙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莫研皱眉,“你大哥说他自己病得很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师姐嫁谁去,自然是要越快成亲越好。”

宁望舒觉得自己不说话是不成了,急道:“我师妹年纪小,信口混说,二少爷莫要当真。”

“我怎么是混说呢…”莫研骤然住口,忽看见宁望舒的模样,慌道,“姐,我再不说了!我说错了,你打我骂我就是了…”

两行泪水正从宁望舒的脸颊滑下,被她匆忙抹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是心里隐隐觉得若是人家瞧不起她,又被莫研如此一说,自己岂非是在此自取其辱。

如此一想,心中的委屈便翻江倒海般的涌上来,只觉得难堪之至,索性站起来避了出去。

“姐!”莫研急道,忙要追,却被一人拉住胳膊,转头一看,正是展昭。

展昭轻轻摇摇头,示意她莫要鲁莽。

莫研愣了愣,便看见南宫若虚已离席寻师姐而去,方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懊恼问道:“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展昭淡淡一笑,默不作声,自顾挟菜吃饭。

南宫礼平伸长了脖子直往门外望去,又不敢跟上去瞧瞧。

这花厅靠着南宫世家后花园,出厅门,沿着小路再一拐便是一座青石板白玉栏的小桥,小桥便是这花园的入口。

南宫若虚费劲地过了桥,倚栏喘气,虽是月光如水,但展目望去,园内树木繁多,山石崎岖,哪里看得到她的身影。便是侧耳听去,也只能听见桥下淙淙流水之音…

他叹口气,道:“望舒,我只求你莫爬到树上或石头上,那些地方我实在上不去。这园子不算大,你且等等,我想我总能找着你。”

话音刚落,便听近处一株一人抱粗的柳树后传来轻微的声响,一人缓缓自树后转出来,脸上泪痕未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用袖子替她拭了泪,叹道:“我也不知你是恼我,还是恼你师妹。若是恼我,我便在这里,随你怎么处置都好。”

她摇摇头,只道:“我师妹那些话,让你为难了吧?”

“没有。”他回想起方才,不由地笑道,“你师妹倒真是个宝,她说的那些话,似有理又似无理,却是让人半分也驳不得她。”

“你若想驳,怎么会驳不得。”她别开脸,望着桥下流水,语气奇异,“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倒让你们见笑了。”

他抚着她的脸转过来,见她眼中水雾迷离,睫毛还有几缕湿湿的沾在一起,叹道:“我就知道,那日你听了礼平的话,必是往心里去了。我这弟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竟是被框住了。世人只说姻缘天定,却不知既是天定,又怎会有门第之别。难道你也不懂么?”

她默然不作声,愣了半晌,才抬头嫣然一笑:“你是说,我们俩是姻缘天定!”

南宫若虚静静望着她,只笑不答。

“怎么不说?你不说…我可不客气了!”她悄悄伸手,在他腰间轻挠起来,引得他连连后退,笑得直靠在树上。

两人玩闹了一阵,见他开始喘气,她方停了手,将头贴在他心口处,听着里面传来的心跳声。

夜风清凉,流水潺潺如琴音,他拥着她,感觉到她的发丝从脸颊上滑过,丝丝痒痒的,引得他直想笑。

第三十七章

“这两本都是旧年的假帐。”

不过才用了半个时辰,南宫若虚就大概翻完了两本账本,对旁边等候的展昭和莫研道。

这两人倒也不惊奇,莫研倦倦道:“我们也知道这是假帐,要是旧年的真帐,哪里还会留着给我们偷。只是,这帐究竟有多假,你可看得出来?”

“别的不提,单看蚕丝这项,上面写收一斤一两二钱,年收五十万两,可据我所知,去年蚕丝价格颇低,便是上等桑蚕丝市价不过也才八钱银子,官府收丝的价格只会更低。二则;姑苏几家蚕丝大户与我家也有些交情,舍弟与他们来往间,听其口风,织造府收的蚕丝大概在十五万左右。”他微微一笑,“只这一项,便可知了。”

展昭闻言,微抿了唇,不语。

莫研扳着手指算了算,冷笑道:“这位织造府的范大人果然是‘两袖清风’,难怪天下如此太平。”

“劳烦再看看丝绸这项。”展昭沉声道。

“丝绸…光是凌烟罗一项就起码虚报了几万两银子,其他的自是不用提了。”南宫若虚随手翻了翻,不禁摇头道,“范大人当真是贪心不足,实在是过了、过了…”

展昭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如此看来,这一年下来,织造府在姑苏地界上盘剥足有上百万两。”

“绝不止这个数,这不过是帐上的数目罢了,加上层层盘剥,起码这个数。”南宫若虚摊开五个手指,“就是每年从我们这些大户身上盘去的,便有几十万了。”

“你们每年也往织造府里递银子?”莫研问道。

“不递怎么办?官府若要难为你,名目花样多得很,难道我们还反了不成。”南宫若虚苦笑,“那真真就是官逼民反了,可惜,又有几人相信。”

展昭起身收起账本,重新包好,道:“多谢,今日之事,还请南宫兄勿向他人提及。展某先行谢过!”

“展大人放心。”南宫若虚也起身道。

“姐,我们先走一步。”莫研朝宁望舒道,“还得趁夜把账本还了。”

宁望舒伸手替她理好一缕溜出来的发丝:“小心点。”

“姐夫你多保重!”她朝南宫若虚调皮一笑,“有喜酒吃的时候,可得想着我。”

“告辞!”

展昭略一拱手,遂与莫研转身离去。

望着他们离去,宁望舒暗叹口气,心中只盼五师弟这件事情能顺利才好。忽又想起来时,临来时韩彰说要去看看王仁湘,也不知他伤势复原如何了?

“真怪,你们是这样,你师妹怎得反而当了捕快?还与展昭在一起。”南宫若虚在身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