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过天香续之后她的恢复情况很好,尽管还是比不上普通人那般伶俐,却也基本无碍,再养上一年半载应该会有很大进展。不知道现在这样的筋骨,还能不能从头练起。

没有消息的日子,她开始练习脚力臂力,和手的灵巧程度。一日日,即使看起来没有多大进展,却依然在持续。

衣莫染从不多说什么,对于了无音讯的柳稚,他只说,生死有命,他信他是个命硬的孩子。只是,他们都没有提起阿笛。或者,只有一次——不知什么时候衣莫染改变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吃饭的习惯,每日和缺月一起用餐,只在一次吃早饭后,浅浅地轻啜着清茶的时候,淡淡道:

“倘若阿笛就这样不再回来,你便留下吧。若是不喜欢秦楼,我陪你离开,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几十年,很快就晃过去的。”

缺月看向他,浅浅的笑了,心里微微温软,却还是摇头。

“我等阿笛。他不会就这样放下我离开,就算暂时还不能脱身,他也会送消息来的。”

衣莫染半是欣慰半是低落地长长舒了一口气。缺月还没有放弃,她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这样的坚定与坚持,还真是让人连安慰她的机会都没有,省心到感到失落。她怎么就不能让人多替她操操心呢。

她的房间依然还在衣莫染隔壁,没有人提起,便不曾更换。许是她太过安静,连向来避世且好静的衣莫染也习惯了与她同住一处。

夜里,已经宽衣睡下,却被脸颊上暖暖的摩挲感扰醒。她很少睡得如此不警醒,也许,正是因为悄然来到的人太熟悉,才没有警觉。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知道会看到阿笛温和的笑脸。

也许是因为在黑暗里,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的幽深,宛若一口深潭,带着若有若无的悲伤和不舍,浅淡得让人看不清。

“阿笛?”

“我回来看看你,顺便送柳稚回来。”黑暗里他的声音很低,很柔。缺月支起身,问道:“你还要走?”

“嗯。我暂时要离开一阵子。”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这里面有治疗筋骨的药,还有些银票,解药我暂时没办法拿到,但是不会太久……”

缺月看了看包裹,“你需要我离开这儿?”

阿笛说那些话的时候,一直维持着微笑,那样轻柔的笑容在缺少光线的地方几乎难以辨别,可是这时,缺月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笑容微微消失,轻轻点了点头。他低柔的声音宛如耳语,继续响起:“我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暂时无法照顾你。但是他……也同样顾不上你。你离开这儿,只要离开他的视线,我也安心一些。”阿笛眼里的不舍渐渐变得分明,“别担心,只要过了这阵子,我一定去找你,等一切都处理妥当……”处理?处理什么?怎样[妥当]?缺月没有问,听他继续嘱咐道:“你一定要掩藏好行踪,不要出头,不要理睬闲事,尽量藏身在人群里不能显眼……”

缺月轻轻一笑,阿笛才发觉自己罗嗦了。这些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织锦,现在我身边还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不能派人保护你……”

“我会照顾自己。”

阿笛显然对她这句话并没有多大信任,继续道:“我方才已经见过衣馆主,柳稚那孩子武功还靠得住,他答应让柳稚陪你一起上路。”

“可是这样岂不是……”

又要欠下衣莫染一个人情么?

她不喜欢欠人情,欠了,总是要还的。但是衣莫染这一次为他们做的,要如何还?

阿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抚摸过她的头发,温柔笑道:“没关系,这些我自会还他,你不用担心。”他将额头轻轻抵在缺月的额头上,虽然明白让她离开比较好,但终究无法放心得下。

若这一别,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见?

“阿笛……”

感觉到他的不安,缺月低声唤他,阿笛稍稍离开一点,无奈地笑着看着她,“我真想就这样带着你逃走算了。”

“好啊。”缺月淡淡回答,很淡,却很认真。

阿笛摇了摇头,“别说傻话……”她不会明白,君御清给她吃下的毒药……是啊,历代清尊楼主为了有效控制暗阁,收藏了多少秘药,只能代代由楼主相传。就算是他,或是衣莫染这个前暗阁阁主,也根本无法窥探。

缺月却拉住了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道:“阿笛,我不是说傻话。我有一个姐妹,大凡是毒药,她总有办法的。我们一起逃走,只要找到她,或许能解了这毒……”

“或许?”阿笛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捧住她的脸,“织锦,事关你的性命,我如何容得下‘或许’?我去拿解药,虽然花些时间,但这是最妥当的方法。”

“可是——你的自由呢?”

“那不重要。”

都不重要了……他突然拉过缺月紧紧抱住,那些都不重要,他只要她一个。

“我会去找你的,一定。”

她的命在他手上,他一定会去。所以,这不是分别,只是暂离。

阿笛在当夜便趁着夜色离去,回到落脚之处,毫不意外君御清已经等在那里。

若不是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笛想从这里带走柳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要交待的事情已经都交待完了吧,我们也该启程回清尊楼去了。”君御清微笑起身,如此一来,便可以割断了阿笛与那些他不乐于见到的人的联系。看着阿笛与往日的温和完全不同的阴沉表情,他走过去站在阿笛面前,“你还在为下毒的事情不高兴?不用担心,只要你成为清尊楼主,无论是毒药,还是解药,我自然都会交给你。箫凌,你才是——清尊楼真正的主人。”

阿笛紧紧地握起拳——回清尊楼。回去那个记忆中早已经模糊的地方。

清晨,秦楼——

缺月走出房间,正要去敲隔壁的房门,衣莫染已经在她抬手之前,轻轻打开房门,站在门内对她微笑。

这曾经,让是她喜欢的一个习惯。

“衣馆主。”

衣莫染看了看她的装扮,一袭白色长衫,白色扣玉束带绑起头发,眉目清秀恬淡,温文俊秀。这是他并不陌生的“段锦”。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上路了。”

缺月点点头,“是。我想尽早上路,去找一个朋友。”

衣莫染浅浅笑了,对于缺月的[决不放弃]以及不肯坐以待毙,不愿只等着别人来救这一点,颇感欣赏。在眼下这种情况,的确不难猜出她要去找的人——

“你要去找新月?”

“对。我已经跟阿笛说好,他去帮我拿解药,我去找新月。只要能够解了这个毒,他便立刻抽身。若新月不能解,我便等他来。”

衣莫染点点头,“只是,你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么?”

“怎么?”虽然她不曾想过竟然有一日会回去,但是要找到新月,应该……

“你如今已经不是江湖人,且人在水越,恐怕还不知道——沧冥水榭已经一分为二,江湖上现在只有以朔月为主的北沧冥,沧冥水榭许久不曾出现,而笑无情和新月,都已经在江湖消失多时了。”

缺月微微一顿,随即释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要去找找试试。”

“——好,我这便叫柳稚随你上路。”

“衣馆主——柳稚他没事么?”

衣莫染微微一笑让她安心,“虽然被捉,但阿笛多有维护,那孩子没什么事。”

不多时柳稚已经备好了马,那机灵的孩子俨然一副书童打扮,牵着马对缺月露出牙齿一笑,“少爷,我们上路吧。”

缺月对他点点头,转身道:“多谢衣馆主多日照顾,缺月告辞。”

江水淙淙,一叶扁舟。

舟上白衣翩翩佳公子悠然而立,如一幅水乡的墨画,让人看着,便看丢了魂魄。

可惜了大好的男儿郎,不爱红妆,却盯着一个男子傻傻地看。

“冷公子?冷公子??……冷二公子??——冷遇!!”

“嗄?什么?”冷遇从呆愣状态中被人提着耳朵狂吼,终于回过神来。临江的酒楼之中,几个青年俊公子同坐二楼临窗的雅间里,小饮正酣。

“我说你看什么呢,跟你说话都听不见?”有人顺着他方才的目光看出去,搜寻了半天,满心以为能看到什么翩翩佳人一类,却一无所获。那个方向,江面只有一艘缓缓靠岸的船,船上一个白衣公子和一个小书童,还有一个老船夫。

“怎么,见到熟人了?”

“呃……不……”

“不?那你还盯着人家……那样……看……”说着说着几个人的脸色变一点点地变,一脸怪异地往一旁闪,好似冷遇得了什么怪病。

“那个,冷,冷二……你什么时候好上这一口……”

“胡说八道什么!?”冷遇拍桌而起,正待怒吼向这群损友,突然眼睛瞄到船已靠岸,那白衣公子正从船上下来,顿了一顿,却丢下这群人飞奔下楼——人海茫茫,若不趁现在拦住他,怕是就见不到了!

看着冷遇跑下楼的身影,一个个脸色微青,互相看了几眼,决定与他划清界限!

冷遇赶到江边时,那公子的书童正跟船家结了船钱准备离开,他急急地跑过去,“公子,请留步!”

白衣公子回头的瞬间,四周景色宛如瞬间蒙上一层薄雾,能够映入眼中的,只有他如碧湖般的眉目,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尽管一开始便是觉得眼熟,不,不止是眼熟……那种莫名的感觉催促他赶来,一刻也不敢停。但是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冷遇还是愣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儿。

白衣公子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眼中微微诧异,怔然在原地。

两人怔然对视,一个是风流倜傥的俊公子,一个是清秀如画的美少年,映着背后江水粼粼,相对凝视,倒真如画一般美好的情景……

冷遇愣愣地失了神儿,脱口喃喃道:“公子……好生面善……”

一旁的书童重重咳了一声,冷遇才慌忙回神,自觉唐突了些,被小书童瞪得尴尬地笑了笑。

白衣公子对书童浅浅一笑,示意他无碍,书童这才收回了目光。

这一笑,再次看愣了冷遇。这张脸的确与记忆中曾经撩动了心弦的那个人如此相像,但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却从来没有笑过。

“这位公子,”书童再次打断他的出神,“您总这么盯着我家少爷看不好吧?还有楼上那些如果是您的朋友,麻烦提醒他们不要摔下来砸到人。”

冷遇一愕,抬头——果然看到酒楼二楼的窗户上自己一干损友伸长了脖子探出半个身子,拼命地往这边瞧,连带着其他的路人也好奇地看看他们在看什么,于是,他们两人一时[万众瞩目]……

冷遇额头青筋浮了浮,弯腰拾了一块石头,运足了气向上丢过去——“看什么!都给我一边儿去!”

几个损友慌忙躲闪进屋内,一时鸟散状。

他重新收回注意,尴尬笑笑,对白衣公子抱拳道:“在下冷遇,方才唐突之处望公子见谅,只是……公子实在很像在下一位旧识……”

“不会。”

“公子!呃……”冷遇略略一迟疑,“公子是外乡人?若是对这里不熟悉,不如和在下同行……”

“你也算外乡人吧?”一个人翩然走来,折扇轻摇,手搭上冷遇的肩,眼睛却一直在大量着白衣公子,“不如还是由我……”

冷遇一记肘击,灭掉这个在那群损友当中唯一一个毫不节制风流还好男风的家伙。冷遇倒的确不是这里的人,但是时常因为冷家庄的事情而来,又常常来会这些损友,对此地的熟悉也没有比他们差。

白衣公子浅浅一笑,没有去在意突然冒出来的人,对冷遇还礼道:“在下段锦,承冷兄照顾了。”

冷遇面上一喜,又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黯。

——他为何会这般不自禁地找上这位公子……仅仅因为,他和缺月的相像么……即使,他曾经一见钟情的人,是新月。即使,出现在他面前的缺月不过是新月的替身……但是,毕竟他所见到的[新月],有一部分,是那个淡若轻烟,不曾有过笑容的缺月。

对于那段“一见钟情”的感情,其实就连自己,也已经有些混乱不清……

敛了敛心神,对被自己拐了一记的宇听筠道:“告诉上面那群家伙,我先走一步了。”说完不再理这些损友,对段锦客气道:“段公子,我们也走吧,先找地方给你落脚。”

段锦微笑,“劳烦冷兄了。”身旁的书童轻轻拉了拉他,示意——没问题么?

他微微点点头,看了看冷遇——虽然遇到他是个意外,但是,也许却是一个找人的捷径……

冷遇在这里,是从来用不着住什么客栈的。向来是随便找个损友家一住,住够了拍屁股走人。如今他硬是赖了人家一栋闲置的别庄暂住,安顿了段锦,谁知消息一经走漏,一群损友约好了似的三五成群地来骚扰,一睹令冷二少爷“一见钟情”外加走上龙阳之路的根源。

“书童”柳稚一直对此状况颇为不满,抱怨道:“缺月姑娘,你干吗要跟那个姓冷的来啊?一看就是个风流色胚,那群狐朋狗友一个一个都是纨绔子弟——他该不会看出姑娘是个女子才来纠缠?”

“不会,他若认出我是女子,便不会是现在这般轻松。恐怕他,要不知如何来面对我了。”何况,她的伪装虽然面目上没有完全改变,却是将女子的精致硬是改成了男子的线条,并没有那么容易被看穿性别。

“……姑娘识得那冷遇?”

“见过几次。”

缺月既然这么说,柳稚自然无话。

“姑娘,我们出来也快有一个月了,还是没有新月的消息,却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来这里找一个人,他或许能有什么消息……”

原来已经一个月了……缺月看着窗外远处的景色,便恍惚有些出神。柳稚已经习惯了她的心思偶尔会不在这里,缺月过去不曾如此,因为过去的她,不曾懂得思念。

懂得了,方明白,思念也许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想见的见不到,想聚的却只能散。一个月以来,她注意的并不只是新月的消息,还有清尊楼的。然而无论是哪一边,却都没有音信。

她不想只留在原地等,即使自己能做的事情再微小,也想做点什么。

她支着下巴,目光不知落向何处。柳稚看着她镀了一层阳光的侧脸,眼睛里看到的分明是个男子的形态,带着一点茫然,一点朦胧,一点悠远……然而看着看着,心里便止不住地怦怦乱跳。

“缺月姑娘……您变了好多……”

“嗯?”缺月略略茫然地回过神,并没有太在意他说了什么,“是么……”

——不是么?以前漂亮是漂亮……但也就跟画上的人物似的,没什么活人气儿,哪里像现在这样看得人心里乱蹦?

女人……真是妖怪,说变就变。

门上响了几声敲门声,“段公子,饭菜已经备好了,我们一起用餐吧。”冷遇按时出现在门口,缺月起身走出来,客气道:“有劳冷兄特地来叫……”

“哪里哪里,我左右不过闲着。”看看走在身旁的少年公子,他的俊秀温文之处,与记忆中的人既相似,又相异,有种微妙的感觉。只是因为相像的关系吗……为何他一看到这个俊秀少年,就止不住想要照顾他的念头。

“这两天吵到你了吧,那群家伙我已经都赶回去了,你别见怪……”他们走向后厅,脚还没有迈进门,就看到餐桌旁已经围坐一圈等着他们到来的[已经被赶回去的那、群、家、伙]。青筋浮了又浮,结果,他依然连跟段锦单独说话的时间也没有。

“来来来,就等你们了,快坐……”

“你们——”冷遇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立刻有人过来好哥们一般勾住他的脖子,压低声音道:“冷二,别怪我们啊,我们也是为你好。这龙阳之路走不得——”

握拳,挥出——忍无可忍!

“哎哎,这里这么热闹——你们还真没义气,一起凑在这里却不叫我——”随着声音,一人锦缎长衫脚下生风翩翩而入,缺月转头看着走入的青年公子——果然,跟着冷遇,便是找到他的最快途径。

缺月转身,淡淡的挂起笑容,“周少,许久不见。”

周少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你——怎么——你——”

“在下段锦,周少难道已经不记得了么。”

“你——明明——怎么——”

段什么锦啊?这明明是……

缺月对他笑了笑,果然,瞒谁,也瞒不过有一双生意人利眼的周少。

“怎么,段公子和周少认识?”

“是,段某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寻周少而来。”缺月回答得很自然,似乎这不过是一次巧遇。周少显然依然疑惑不解,不过还是没有说什么—— 一个生意人,就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要闭紧嘴巴。

“如此甚好,不如大家一起来吃了饭,有什么事情吃完再谈——”

有人出面招呼了大家落座,一顿饭吃得倒也颇为热闹,只是显然个别之人颇不自在,不时地偷偷瞄向缺月——她来找他到底什么事儿?怎么越想……越觉得不怎么妥当。

跟某个家伙沾边儿的事情,他都不会觉得妥当。

饭后在“段锦”的要求下,他不得不单独与他谈谈。进了屋,便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我……该称你织锦夫人,还是缺月姑娘?”

“周少请不要取笑我了,你也知道清尊楼中的事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哪里是什么夫人。叫我缺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