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特殊待遇?”

“欣黛,我总是给你自由,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是,你并没有遵守与此自由相关的界限和责任。”

欣黛皱着眉头,不敢作声。在坐悬浮车上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都在重复着气愤的话语。她没想到爱瑞会用同样的话来说她。“是因为我没回复您的信息吗?”

爱瑞把挺直的身子松弛下来。“今天你在皇宫干什么,欣黛?”

欣黛的心猛地跳了起来。“皇宫?”

爱瑞不动声色地挑起眉毛。

“您在对我的身份卡进行追踪。”

“是你让我不得不小心。”

“我什么也没做。”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欣黛的体内发出了警示信号,肾上腺激素上升。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去参加抗议活动了,可以吗?这是犯罪吗?”

“我印象中你一直在地下室,在干活,你本应如此。然而,你未经许可就溜出去,甚至没告诉我一声,去参加什么没用的抗议活动,而这期间牡丹却——”她说不下去了。爱瑞垂下眼皮,让自己平静下来。再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却是重浊的。“你的记录还显示你今天坐悬浮车到了郊外,老仓库区。似乎很清楚,你想逃跑。”

“逃跑?不。有件事……那个……”她犹豫着。“那里有一个旧配件仓库。我是去找配件的。”

“是这样吗?那么,请你一定告诉我,你哪来的钱坐悬浮车啊?”

欣黛咬住嘴唇,垂下了眼皮,看着地板。

“这可不行,我不能容忍你的此种行为。”

欣黛听到客厅里的脚步声。她朝门口瞥了一眼,看见珍珠被她妈妈的喊声吸引,从卧室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她又转过身来,面对着爱瑞。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们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可你却胆大包天地要从我们这儿偷东西。”爱瑞继续说道。

欣黛皱着眉头。“我没从您那儿偷东西。”

“没有吗?”爱瑞气得脸色发白。“要是几个尤尼去打悬浮车也就算了,可是,欣黛,你告诉我,从哪里来的六百尤尼去买你那个——”她盯着欣黛的靴子,嘴角嘲讽地翘了起来。“——你的新假肢?”难道这些钱不应该用来付房租,买吃的,用于家庭开支吗?

欣黛的内心痛苦地翻腾着。

“我查了艾蔻的记忆芯片。一个星期就花了六百尤尼,还不要说,拿着嘉兰给我的结婚纪念珍项链来玩。一想到你可能还背着我干的别的事儿,我就恶心。”

欣黛颤抖的手紧握着垂在身边。幸好没把她是月族的事告诉艾蔻,她第一次感到庆幸。“可那不是——”

“我不想听。”爱瑞绷着脸说,“如果你不是一天到晚瞎晃荡,你就会知道。”——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好像气愤能让她的眼泪不用流下来——“我要为葬礼付钱,六百尤尼可以为我的女儿买一块体面的墓碑,我真想把那笔钱要回来。可是,我得卖掉一些个人物品才能付这笔钱,而你也应该出一份力。”

欣黛紧抓着门把手。她想告诉爱瑞,再华丽的牌匾也没法把牡丹带回来,但她没有这个勇气。她闭上眼睛,把脸抵在冰冷的木门框上。

“别光站着,装作明白我的处境似的。你不是这个家的一部分,你甚至不是人。”

“我是人。”欣黛说道。渐渐地,气愤从她的心里一点点耗光了。她只盼着爱瑞不要再说了,这样她就可以回房间一个人静静地想着牡丹、抗生素和她们逃跑的事。

“不,欣黛,人类是会哭泣的。”

欣黛像当胸挨了一拳,她抱紧两臂,好像在保护自己。

“来吧,为你小妹妹哭吧,今晚我的眼泪好像已经哭干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分担一点痛苦?”

“这不公平。”

“不公平?”爱瑞大叫起来,“真正不公平的是你还活着,而她已经死了。这才不公平!你应该在那次事故中死去。他们应该让你死掉,让我的家人不受打扰!”

欣黛跺着脚说道:“别再责怪我了!我也不想活着,也不想被收养,也不想变成赛博格。这全都不是我的错!牡丹的事也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嘉兰的错。疫病不是我带来的,我没有——”

她突然想起厄兰医生的话,自己就停了下来。是月族人把瘟疫带到了地球,那是月族人的错。月族人。

“你短路了吗?”

欣黛赶紧停止了内心活动,没好气地看来珍珠一眼,然后转向爱瑞,说:“我能把钱挣回来,足够给牡丹买一块体面的牌匾——甚至一块真正的墓碑。”

“说这话太晚了,你已经证明了你不属于这个家庭,已经证明了你不值得信任。”爱瑞抚弄着自己膝头的裙子。“作为对你的偷窃行为和今天下午逃跑的惩罚,我决定不允许你参加年度舞会。”

欣黛想苦笑,但却忍住了。爱瑞认为她是傻瓜吗?

“在我没通知你之前,”爱瑞继续说道,“你平时只能待在地下室,节日时可以去你的修理铺,以此来偿还你偷走的那些钱。”

欣黛用手指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每一根电线都在颤抖。

“而且,你要把你的脚给我留下。”

她怒目圆睁,“什么?”

“我认为这是公平的解决办法。无论怎样,你是用我的钱买的,因此,该怎么处理要看我愿意。在某些文化中,应该砍掉你的手。欣黛,你还算幸运的。”

“可这脚是我的!”

“你先不要用脚,直到你找到便宜的替代品。”她盯着欣黛的脚说道。她无比厌恶地撇着嘴。“欣黛,你不是人类,到了该承认的时候了。”

欣黛嗫嚅着,想去反驳。但是从法律上讲,这钱确实是爱瑞的,欣黛也属于爱瑞。她没有权利,没有财产。她除了是一个赛博格,什么都不是。

“你可以走了。”她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壁炉说道,“今晚上床之前一定记得把脚留在门厅里。”

欣黛握着拳头,走向门厅。珍珠紧靠着墙壁,厌恶地看着欣黛。她刚哭过,脸蛋还红红的,挂着泪痕。

“等等,欣黛——还有一件事。”

她站住了。

“我已经开始卖掉那些不需要的东西,有些出毛病的零件放在了你的房间,也许你能找到点有用的。”

确定爱瑞已经说完话之后,欣黛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厅。她满腔怒火,冲过客厅时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打得稀巴烂,但脑子里有一个静静的声音,告诉她要镇静。爱瑞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来逮捕她,一劳永逸地把她摆脱掉。

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再过一个星期,最多两个星期,汽车就修好了。

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卧室,砰地把门关上,浑身颤抖,喘着粗气,倒在床上。她紧闭双眼。再过一个星期。再过一个星期。

当欣黛平静下来,眼前的警示信号消失之后,她睁开了眼睛。她的屋子还是像以前一样乱,旧工具和零件堆满了作为她的床铺的油腻腻的地毯,但是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一件新零件上。

她的心咯噔一下。

她跪在那堆爱瑞扔在这里让她整理的东西面前。一个被石子和尖物磨穿的破旧的脚踏板、一个扇叶弯曲的古老风扇、两条铝胳膊——其中一个手腕上还绑着牡丹的丝绒饰带。

欣黛咬着牙,开始认真整理这堆破烂。非常认真地、一件一件地整理。整理每一个变形的螺丝钉、每一片熔化的塑料件时,手指一直在颤抖。她不停地摇头,心里默默地祈求着。祈求着。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她跪在地上,把艾蔻的个性芯片紧紧地贴在胸前,心里默默流下了无比感激的泪水。

第四篇 陷阱

他把每一级楼梯都涂上了沥青,

因此,当灰姑娘跑下楼梯时,

她左脚的鞋子粘在了上面。

第三十章 礼物

欣黛坐在修理铺里,两手托着下巴,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对面的大型网屏。在一片嘈杂声中,她听不到屏幕上记者的评论,但她也不需要——记者正在报道节日的盛况,但她却无法脱身去参加。记者似乎比她的兴致要高得多,手舞足蹈地指着过往的卖小吃的、玩杂耍的、在小型花车上玩柔术的,以及一只幸运龙风筝的尾巴,不停地说着什么。在一杂乱的声音中,欣黛能分辨得出记者就在一个街区之外的广场进行着报道,一整天里,大部分活动都在那里进行。那里比满是商铺的街区更适合举办节日的活动,但至少,她离得不远。

与平时开市的时候相比,今天本该更忙碌——因为有许多客人问询旧网屏和机器人配件的价格——但是她不得不把他们都拒绝了。在新京,她不会再接活了。如果不是爱瑞逼她来,在和珍珠一起去购买舞会所需物品时顺路把她捎过来,她根本就不会来。她怀疑爱瑞是成心让所有的人都盯着这个一只脚的拐女孩看的。

她不能告诉她的养母,林欣黛,那个有名的技师,已经不做生意了。

因为她不能告诉爱瑞她就要离开了。

她叹了口气,把一缕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吹开。修理铺里燥热难耐,湿气黏在欣黛的皮肤上,把她的衬衫贴到了后背。远处的云朵正在聚集,看来是要下雨了,肯定会下。

这不是理想的开车的天气。

但这阻止不了她。从现在起十二小时之后,她就已经离开新京数英里了,她会尽量拉大和新京之间的距离。自从那周起,每晚爱瑞和珍珠上床之后,她都会去修理厂,拄着自制的拐杖,修理汽车。昨晚,发动机第一次发出轰鸣,成功启动了。

汽车发动机启动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从排气管吐出一股有毒的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为了买一大箱汽油,她把做疫病研究时厄兰给她的几乎一半钱都花了出去。如果幸运的话,汽车至少能把她带到临近的省。当然,开这辆车,肯定会既颠簸,又难闻的。

但她就要自由了。

不——它们就要自由了。她的个性芯片、艾蔻的个性芯片,以及牡丹的身份卡。正如她以前所说的那样,她逃跑时会带着它们。

虽然她知道永远不可能把牡丹带回来了,但她希望能为艾蔻找到一个身体,一个机器人的躯壳,也许——甚至还是一直遭人嘲笑的理想的女人身体。她认为艾蔻肯定会喜欢的。

大屏开始播放本周其他热点新闻。张山德,奇迹男孩,疫病中的幸存者。他因为奇迹般的康复而受到了无数次的采访,而每次采访都会在欣黛的硅板心中激起希望的火花。

她从隔离区疯狂逃跑的短片也在大屏上反复播放,但是短片从来都不显她的脸。而爱瑞总是忙于各种事务——舞会,葬礼,当然这个葬礼没有邀请欣黛参加——以至于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神秘的女孩就生活在自家的屋檐之下。也许,爱瑞对她的关注太少了,以至于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有关这个神秘的女孩和山德奇迹般康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有人也提到了抗生素,但没有人真的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个男孩现在已经移交到皇宫研究人员的监护之下。也就是说,厄兰医生又多了一个随意摆弄的小白鼠。她希望这一切已经够了,她作为研究志愿者的角色已经完成。她每天早晨都会看到新的存款记录,也感到负疚,但却没有心思把这些告诉医生。厄兰医生很守信用——他已经开了一个与欣黛的身份卡连接的账户,这笔钱只有欣黛能使,爱瑞却看不到。这笔钱几乎每天都从研究发展基金打到欣黛的账户。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提出过什么条件。他唯一一次发来的信息也只是说他仍在使用欣黛的血样,并提醒她女王离开皇宫之前,不要到皇宫来。

欣黛皱着眉头,不解地抓着腮帮子。厄兰医生对蓝热病也有免疫力,而他却从未向欣黛解释她的免疫力有什么特殊之处。她对这件事一直很好奇,但与她的好奇心相比,她逃跑的愿望却更加强烈。这些谜团只有交付时间去解决吧。

她把工具箱拉过来,在里面翻找着。她知道这么做无非是想让自己忙活起来。前五天过得太无聊了,因此她现在安装每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螺栓和螺丝钉时,都极为细致小心。现在,她已经在自己的脑子里列了一个清单,开始盘算起来。

一个孩子出现在她的工作台前,柔顺的黑发梳成了马尾。“对不起,”她说着,把一个波特屏放在她的桌子上,“你能修理这个吗?”

欣黛百无聊赖地看了孩子一眼,又去看波特屏。这波特屏非常小,简直可以放进她的手掌心里,上面粘贴了一些亮闪闪的粉色贝壳。欣黛叹了口气,把它放到小女孩的手里,按了按电源开关,但屏幕上出现了乱码。她把波特屏放到桌子上,使劲在屏角砸了两下,吓得小女孩赶紧往后退。

欣黛又试了试电源开关,这回屏幕表现不错,亮了起来。

“试试吧。”她说着,把它扔给那女孩,她赶紧上来接住,眼睛睁得大大的,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个大豁牙,然后转身跑到人堆里去了。

欣黛俯下身子,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已经上千次地企望艾蔻不是一个困在金属躯壳中的机器人。以前,每当她们看到那些脸热的红通通、汗津津,在自己的商铺里不停地扇扇子的商贩,就会拿他们取乐。她们也会谈起想去的地方,想看的景观——泰姬陵、地中海、大西洋彼岸的磁悬浮列车。艾蔻则想去巴黎购物。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把脸埋在胳膊肘里。她还要带着这些灵魂待多久?

“你还好吗?”

她吓了一跳,赶紧抬眼去看,却看到凯出现在修理铺门边,一手支在卷闸门铁门框上,一手背在身后。他又穿上了便服,那件灰色圆领衫,帽子戴在头上。天气极为闷热,他的身后就是烤人的大日头,他却显得很平静,头发乱蓬蓬的——欣黛的心怦怦地跳着。

她没有站起来,但是却下意识地把裤腿往下拉,尽量盖住电线,心里庆幸还好有那块薄薄的桌布。“殿下。”

“呃,我并不是想教你怎么生意,可是,你给别人修东西,是不是也该收点儿费用啊?”

欣黛听得一头雾水,费了半天劲才明白了他说的是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她清清嗓子,向四周望了一眼。看到那个小女孩坐在路牙子上,裙子展开盖住膝头,正合着小播音器里放出的音乐哼着歌。一些购物者斜挎包垂到屁股上,正在边吃茶鸡蛋边闲逛,店主们也都热汗流喘,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

“我不想教你怎么当王子,可你是不是也该带几个保镖什么的?”

“保镖?谁会伤害像我这样可爱的青年?”

看到她正不满地看着他,他笑了起来,对她挥挥手腕。“相信我,他们随时都知道我在哪里,可我尽量不去理会它。”

她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平头改锥,在手里转着,只要能把手占上就行。“嗯,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难道不应该忙着,我是说,准备加冕典礼什么的?”

“你信不信,我又遇到技术难题了。”他把波特屏从腰带上解下来,然后低下头。“你瞧,要是说新京最有名的技师的波特屏有问题,你简直甭想,所以我想一定是我的出了问题。”他噘起嘴,把波特屏的一角在桌子上猛磕了一下,看看波特屏,然后叹了口气。“唉,没反应。也许她是故意忽略了我的信息啊。”

“也许她正忙着?”

“噢,是的,你看上去确实非常忙。”

欣黛不以为然地苦笑一下。

“你瞧,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凯把波特屏推到一边,从背后拿出一个扎着白丝带包着金箔纸的又长又扁的盒子。金箔纸非常漂亮,可包裹的技术却不怎么样。

欣黛当地一声把改锥扔到一边。“这是干什么的?”

凯觉得像受到伤害似的一脸不快。“怎么?难道我就不能给你买个礼物?”他问道,说话的语气简直要让欣黛的电子脉搏停止跳动了。

“不行,你上周发给我六条信息,我都没接收。你是不是也太实诚了?”

“这么说,你确实收到了信息!”

她把两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托着下巴,说:“我当然收到了。”

“那你怎么不理我?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是的。”她随即闭上了眼睛,揉着太阳穴。她在心里思忖着,最艰难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她将会离开,而他也会继续他的生活。凯作为王子,不,是作为皇帝,将会发表演说、通过议案、在世界各地进行外交访问、与民众亲切握手、亲吻可爱的婴孩,而她则会在随后的岁月中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看着他结婚、看着他的妻子给他生子——因为全世界都会关注这一重大事件。

但,他会忘记她,而这是必然的结果。

她太单纯了,把事情想得也太简单了。

“没有?是的?”

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本可以很轻松地把这事怨到爱瑞的头上,是她残忍的养母不让她离开房间的。但这么做又并不容易。她不能给他任何希望,她也不能冒险让自己改变主意。

“只是我……”

她迟疑着,觉得还是应该以实相告。他一直认为她的身份只是一个技师,也许,他愿意跨越这个社交界限。但是,对于一个既是赛博格,又是月族人的人——一个在各星球都遭人鄙视、遭人憎恨的族类,他还愿意这么做吗?一旦得知实情,他马上就会明白为什么他必须忘掉她。

也许,说不好他很快就会忘了她。

她的金属手指开始颤抖,手套里的右手热得发烫。

那就摘掉手套,直接让他看吧。

她下意识地摸着手套的边缘,用手指捏着那油乎乎的布料。

可她不能这么做。他现在并不知道,而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因为你总是提起那愚蠢的舞会。”她嘴里说着,心里却觉得真不该这么说。

他瞥了一眼手里的金色盒子。接着,他垂下拿盒子的手,尴尬的气氛才算缓和了些。“天呐,欣黛,我要是知道你不愿意让我约你,我是绝对不敢的。”

她无奈地朝天看了一眼,心里希望她的话至少让他感到有点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