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报的侍女匆匆奔来,“上将军请两位进去。”

两人走至门口,便听到屋内有女子声音,娇柔问道:“将军,用白芷还是甘松?”

却听男子声音沉沉,笑道:“让她们去准备罢,你喜欢便行了……”

白芷与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内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维桑不由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进去。却听江载初隔了门,淡道:“既然来了,怎得不进来?”

两人推门进去,却听见“哎呦”一声,一名年轻女子穿着鹅黄色及胸裙,梳着云鬓,站起身娇嗔道:“将军,后苑你怎么随便让人进来呢?”

“阿蛮,不许无礼。”江载初放下手中书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带褶皱的长袍,唇角笑意宠溺,“景云你认得的。这位韩姑娘,是我帐下谋士。”

维桑抬眸,望着这年轻姑娘,她自小见惯美人,却也只觉得眼前这位是真正绝色,宋玉说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真正便是说这样的女子,也难怪他这般宠爱。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礼。

薄姬笑了笑:“起来罢。”眼前这少女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伤痕累累,令她觉得前几日这般吃味,还耍些小手段,当真是过虑了。

“将军,妾先回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将军身上浅浅一撩,转身离开。

“那日没说完的,此刻继续吧。”江载初展开案桌上舆图,示意两人走近。

维桑走了许久,出了一身虚汗,不由舔了舔干裂的唇,正要开口,却见江载初将手中黑釉茶盅递了过来,“先喝口水,慢慢说。”

维桑接过来,却踌躇片刻,因是他喝过的茶盅,只是道了谢便又放下。

江载初黑眸中深涡一旋,复平静如初。

“将军,东边的山头,这一座唤作独秀峰。正对长风城中轴街。咱们要夷平的,便是这一座。”

“你这不是异想天开么?”景云不耐打断,“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维桑并不理他,只是注视江载初,淡淡道:“将军,你可还记得蜀地的都江堰?”

江载初面无表情道:“记得。”

“那你可记得,当年我们去那堰堤处游玩,有位老丈,详详细细的告诉我们这都江堰是如何修筑的么?”

景云脸色一变,霍然起立:“韩维桑!现如今提起当年的事,你是有意的么?!”

江载初却极为平静,只淡淡道:“景云别打岔,让她继续说。”

“当年李冰大人修筑都江堰,为将嘉陵江换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挡道的山峰。”维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载初站了起来,因是在内苑,他穿着甚是随意,披着长袍,面色却渐渐凝重。显然,只这一句话,他便全然明白了维桑的意图。

“这段时日长风城干旱未雨,独秀峰上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几年,为解旱灾,当地村民请人在山边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亩。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载初踱步到窗边,眼见韩维桑果然献上了计策,转瞬间已经想到了数个疏漏之处。

维桑笑了笑:“维桑带了人来,前年,正是他帮着村民设计了水渠。”

江载初双眸轻轻一眯,她果然考虑得极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着,将军派人去接来即可。”维桑却不查有异,续道,“这些日子,将军要陆续派出士兵,乔装成饥饿难民们前去长风城边,上独秀峰,装作是挖野菜解饥,实则埋下火引……”

江载初转过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视维桑:“韩维桑,为了这一天,你筹备了多久?”

被他清锐至极的目光一逼,维桑后退了半步,语气略有些不畅:“……什么?”

“我说,为了等这‘献计’的一天,你筹备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接近我的琴师,再‘无意’中被我发现,真是一条苦肉计。”

维桑初初有些惶乱,只觉得下颌几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这样抓着,笑得有些狰狞狼狈:“是啊……准备很久了。”

江载初一双黑眸仿佛要喷出火来,双手不觉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韩维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时候,你才会接近我,是不是?”

维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只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倒也很好,什么都不用再管,不用负累,不用算计……

“将军,她快死了。”景云踏上了一步,他跟随江载初这么多年,极少见他这般失态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载初反应过来,松了松手劲。

维桑捂着脖子,眼前满是金星,后退数步,蹲在地上剧烈喘气。

“此计甚好,明日你把大伙召至帐中,还有些细节需要商榷。”他却像换了个人,适才的暴烈残酷然不见,仿佛暴风雨后露出一方明净平和的天蓝。

“你先出去,我再和韩姑娘叙叙话。”他挥了挥手。

景云看了维桑一眼,似笑非笑:“将军,留着她还有些用处,可别再一时冲动掐死了她。”

良久,维桑才喘过气,扶着桌子站起来,勉力笑道:“将军,还有事么?”

“这三年,你在哪里?”他便真如故人相见,淡淡询问。

“我被族人救出来,四处流落,直到……直到……”维桑苦笑,“将军说得没错,直到我听闻杨林有异动之心,想要杀蜀侯自立。我迫于无奈,便只能自投罗网,来求将军。”

江载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将军,维桑过去做的事,并不敢求您宽宥。可如今我既有求于你,这一条命,无论为奴为婢,都是将军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头,“请,将军信我。”

“为奴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极轻柔地挑起她下颌,缓缓重复一遍。

“是。”

“那么今晚便你侍寝吧。”江载初敛了笑意,冷声道。

维桑眼神中慌乱之色一现,旋即低头不语。

江载初放开她,大笑起来,随手将案桌上铜镜掷在她面前,“开个玩笑罢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当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维桑心中一宽,她依旧低着头,却也能看见镜中自己青白的脸色,委顿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将军见惯了倾城绝色,韩维桑在容貌上更是一无是处,只盼在智谋上,能对将军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载初不等她说完,似乎失了兴趣,“过几日出发,先去长风城探一探。”

“是。”

江载初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只剩一抹残酷之色。

老大夫扔了一地带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银针,叹口气道,“姑娘,怎得这么晚才找大夫?”

伤口起了脓,挑破之后还需用力挤压,维桑脸色煞白,虽然竭力自持,却难以掩饰身体的微颤,稳了良久的呼吸,才开口道:“耽误了。”

“每日都得这般挑脓……”老大夫用力一摁,渗着浓稠黄色液体的鲜血又涌出来,维桑用力咬住了唇,听到大夫又说,“若要痊愈,可得不少时间。”

“大夫,再过两日我要出门,这手,可没法骑马啊……”维桑略有些担忧。

“倒也有个法子,只是开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这指甲已经逆生了,这般戳进肉中,是以总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这两片指甲。”

维桑怔了怔,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长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弹不了琴了。”

“无妨,老先生,动手吧。”

见她颇为急迫的样子,老大夫却笑了:“姑娘莫急。俗话说十指连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寻些麻沸散来,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净了净手,存心多安慰这姑娘几句,温言道:“麻沸散不易寻,幸而是在上将军府上。上将军多征战,必然是备着的。”

等了半个时辰,维桑盯着老先生颤颤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见到了他一脸难色。

“老先生,怎么了?”

“这王府的药房说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线,若要等送来,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维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维桑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顿了顿,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软木么?”

薄姬带着侍女缓步走来,却看见那熟悉的修长身影,负手静静站在廊边,却未进去。

“将军?”薄姬有些惊疑不定,轻轻唤了一声,“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你找韩姑娘有事相商?”

江载初却只摆了摆手,淡声道:“我也来得不是时候,里边在治伤。”

薄姬踮着脚尖,往里边看了一眼,却见那老大夫正拿了烧得通红的银签子,稳稳挑向韩维桑的指尖。韩维桑口中咬了软木,端坐着一动不动,却只见黄豆大的汗滴从额上滚落下来。

“这……”薄姬脸色煞白,正要惊呼出声,却被江载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凉味拥裹左右,她虽定了神,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在跳。

“别出声。”他神容淡淡的看着,另一只手中不知攥着什么,只放在身侧。

薄姬转过眼神,却见上将军手中握着的事物,一时好奇,轻轻接了过来。

却是一块淡黄色粗布,闻着有淡淡药香,她刚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却被江载初伸手压住。

薄姬只觉得脑中一阵轻微晕眩,醒悟过来:“麻沸散?”

江载初一笑不答。

“为何……不给韩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为何要用?”江载初眼神中无波无澜,却无声冷笑,韩维桑,原来对自己,你也能这般狠。

此刻屋内老大夫已经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随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这个少女,她用力咬着口中软木,鬓发已经汗湿了一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着。”话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来,顺涌而起的鲜血顺着臂弯,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维桑已经咬得满嘴都是木屑,只是这一下痛得实在太狠,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呼吸都顿住了,痛得连心脏都抽了抽。也无怪,这是世间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点点的平缓,那种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涌过来,铺天盖地,无处躲藏。

“老先生,我,我会发烧吗?”维桑提了一口气问。

“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来是不会再发烧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过姑娘遭这罪,倒不如烧一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维桑吐出口中木屑,双肩还在发抖,却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给姑娘上这药,敷上两日,便开始长新肉了。只是今日这痛,可有些难熬。”

老大夫沿着长廊,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你来此处作甚?”江载初目光落在宠姬身上。

“妾听闻韩姑娘过两日便要随将军出征,这王府里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给姑娘缝了几套衣裳带上。”

江载初看着她兀自笑靥如花,忽而失笑,或许这便是女人罢,不懂金戈铁马,刀剑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伤,你让侍女送进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来的那些小玩意儿,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双瞳隔着窗棂,似有似无地看了韩维桑一眼,柔顺地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江载初绕开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维桑身边坐下:“这手可好了?”

“将军。”维桑挣扎着站起来,却被江载初摁住双肩,示意她不用动。

“过两日便能长出新肉。应该能赶上和大军一起出发。”

江载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详了片刻:“以后可不能弹琴了。”

“是。”维桑低眉顺目。

“其实你全不在乎能否弹琴。”江载初笑笑,放开她的手,在案边坐下,“韩维桑,你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维桑抬头,手指辣辣的似是有万针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饰些什么,只笑笑道:“将军说的是。琴艺不过怡情所用。维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实在不能弹,却也没什么。”她目光掠过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过一丝疑问。

“阿蛮送你的。那日让你沐了凉水浴,她很是过意不去。”

“夫人只是误会了,维桑并不敢当。”

“府上帐中,都说我对阿蛮太过骄纵了些。”江载初不经意言笑。

维桑一时间没有说话,却只沉沉看着榆木案桌,轻声道:“我倒觉得,这世上,若还有个人能全心纵容,便不会觉得太过孤寂。“

“是么?”江载初抿唇一笑,长发发丝落在颊边,笑容俊美无俦,“那么若是有人全心纵容你之时,不知韩姑娘又是如何自处的?”

维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处,良久,一字一顿,绝无回寰:“维桑无福之人,自然,无能消受。”

江载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后你随行前往长风城。”

三日之后,青州府外一支商队行往长风城。

烈日昭昭。

领队的年轻商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颇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马赶上来,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伤已好了?”年轻人昂着头,骏马行得不急不缓。

管事穿着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颌,以及脖颈上隐约一道新鲜疤痕。

“托大人的福。”声音中丝毫未见怨怼。

“这方是你的本性?”年轻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当年都被骗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声,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极的眸子,“连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却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贩的左将军景云,缓缓将目光移过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说了四字:“天生凉薄。”

天生凉薄?

维桑咀嚼着这四个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齿生寒。

从青州府到长风城,脚程快的,大约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队,暗中实则监视着流民装扮的士兵们,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林立,烽烟不断,大道上常见流民们四散,诸城池的看守也习以为常。他们拔出刀剑,呼喊恐吓这些难民,不准他们入城,将他们赶上周围的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

落脚在离长风城十数里远的营帐中,维桑拆开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长出的新肉,果然,没有再长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惊心,今日却已痊愈。

这世上万物,历过再多伤痛,在时光流淌中,总也能渐渐完好。

维桑弯腰出了帐篷,看着周遭莽莽群山,他们留在此地,已经一月有余。

眼见景云带着数人一身尘土,下山而来,维桑急忙跑去,问道:“如何?”

景云依旧对她不理不睬,他身后一名模样老实的汉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经找到,正在改道。”

“与上将军约定的日子,大约还有半月。”维桑心中盘算了片刻,又望望这极晴朗的天色,掩饰住内心焦虑,“徐叔,来得及么?”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应,维桑心下一沉,却听景云道:“按照约定,上将军明日率军开拔,今晚便开始了吧?”

春日里是极干燥的天气。

镇守长风城的是老将王诚信。老将军生平并没有什么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后便会在府上小酌几杯。这些日子雨水颇少,空气中都是尘土的味道,老将军倒了一杯酒下去,忽听门口军士传报:“将军,前边斥候传报,逆军已祭过天地,明日便会开拔。”

老将军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领军是谁?”

“江载初。”

“宁王啊。”老将军低低叹了口气,花白胡子略有些翘起,他神色不动,“终有这一日,来便来罢,。”

话音未落,空气中弥散开一点火星子的燥味儿,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现,却是远处群山秀木中,映得天边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将军走至窗边,眯眼望了望:“莫不是这山上走水了?”

“天干物燥,长风城周围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饥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点了这山也未可知。”副将忧心道,“将军,需要派人去扑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