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这天地之威中,士兵们扔下武器便开始奔散,王老将军站在城头,眼看着独秀峰被炸裂,尘土飞扬中,天地齐暗,五指不见,忽的惨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载初命人放了这场大火,烧烫了整座山头,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后改挖渠道,将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烧得发烫的山。

遇热的山石蓦然间被浇灌雪水,自然炸裂开!

强攻是假!原来这才是江载初的杀着!

独秀峰这一倾倒,虽不至于湮灭整座长风城,却足以让城内每一个人闻风丧胆,全无斗志!

便在这瞬间,一直在军阵后蛰伏的神策军,也是上将军江载初的嫡系军出列,齐整上前,开始攻城!

号角吹响,早已失去斗志的守城军丢枪弃甲,而养精蓄锐至今的神策军不费吹灰之力登上墙头,手持火把,在沙石弥漫间开始攻城。

王老将军眼看眼前节节败退的情景,却慨然而立,手持佩剑,当先一呼:“所有守军跟随我的将旗,死守长风!”他的亲卫军不过千人,却无一人逃跑,在败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军。

三个时辰之后,地动之声渐渐平缓,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见五指,渐渐露出阴霾来。

胜败终分。

这座慑人的城池终于缓缓降下了巨大的城门,仿佛是一头被驯服的巨兽,历经了伤痛的洗礼,迎接新的主宰。

江载初策马而入,战争已近尾声。

“王老将军呢?”

“王老将军带着最后一支亲卫队,退入了将军府死守。”

“让连秀殿后,清扫战场。”江载初闭了闭眼睛,“余人随我来。”

至今,他都对这长风城的街道极为熟悉。

跑过这练兵场,再往右拐,便是将军府。马蹄声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响,他闭上眼睛,仿佛还在幼年之时,在练兵场上折腾得满身是汗,只盼着回将军府换身衣裳。

“吁——”

乌金马停在将军府门口。

将府上围得水泄不通的将士们让开一条路,江载初下马,叩响大门。

苍老的声音从容镇静,如同往日:“何人?”

“是我,宁王!”他忽而挂起一丝笑,答得骄傲。

“呵,在我这里没有宁王,只有兵士和将军!”大门打开,王诚信老将军一身血污,抱着自己的长刀坐在庭院中,拧眉看着来人。周围是他剩余不多的亲兵们。

“将军,可以进来么?”江载初静静站着,带了腥味的风拂在脸侧,却衬得这年轻人愈发眉目如画。

“进来。”老人伸手召唤。

“将军,朝廷无德,你可愿来帮我?”上将军持剑驻地,以示尊礼,言谈间并不似刚刚生死相搏,仿佛故人交谈。

“老夫说了,若是年轻上数十岁,说不定也跟着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胡子,“只是今年都已经七十九了,若再变节,岂不是被人笑话?”

“是。”江载初恭恭敬敬道,“学生不敢勉强老师。”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头大笑,神容极为坦然,声音却渐渐转低,变得柔和,“初儿,师父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很苦。”

江载初定定凝视他良久,种种错综之色一闪而过,最终回复到平静无澜。

“……这一战,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许的语气续道,“往后,也还要这样走下去。”

“是,师父。”

一老一少不再说什么,江载初转身离开,走至门外,那扇门重新重重关上。

里边传来老人慷慨豪迈的声音:“孩子们,陪我战死此处,你们怕么?”

士兵们齐声怒吼:“追随将军!死守长风!“

“神策军何在?”上将军背对将军府,轻喝。

“在!”

上将军负手望了望天,用不见起伏的声音道:“攻下将军府。反抗者,杀。”

此刻独秀峰水渠旁,挖渠的军士们一个个坐在高地之上,只看着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脱了力。

“清点人数,下山。”

“将军,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来时来不及爬上被卷走的。”

景云静默片刻,环顾四周,心头忽然觉得一丝不安,叫来亲卫:“韩公子呢?”

“韩公子……也在这十三人中。”

景云怔了怔,忽然大喝:“谁都不许走!把韩维桑找出来!”

将军府最后一战已经结束。

江载初踏入府中时,兵士们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冲洗地上鲜血。

他的神容看似无异,只在踏入书房之时,看着门槛前那块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将军,王老将军的身体已经收拾稳妥。”

“厚葬。”江载初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只觉得心口那极厚重的压迫感令人透不过气。

“景云下来了么?”

“左将军还在山上……”侍卫眼神略有些闪烁。

江载初蹙了蹙眉:“怎得还未下来?”

“说是水渠挖成之时,有人被卷进去了,至今还在搜寻。”

“何人被卷进去,左将军说了么?”江载初心中已有了一个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难以置信。

“左将军没细说。他只让人传话说……他会把人找回来。”

江载初嚯的站起,大步走向门口,然后脚步即将跨出时,他却又将步子收了回来,立定在那里。不知不觉中,扶在剑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传令景云,找不到便算了。给我回来!”

战后的事务相比起战时,要琐碎繁杂得多。

往常战场的清扫会交给孟良,而军力整顿与占领地治安则会交给相对谨慎的连秀。上将军在将军府上,也是通宵未眠。

上将军今日的处断较之往日,并不算果断。常常要反应片刻,才会回过神。然而愈是这样,手下的将领们便愈发的提心吊胆,总觉得一个说不对,那双微挑的凤眸中便寒光一现,仿佛是利刃插来。

“左将军回来了。”侍卫推门来报。

江载初手中的笔一顿,缓缓放下,“传。”

景云进门时疲惫不堪,发丝纠缠,身上衣上满是淤泥,哑着嗓子道:“将军,恭喜将军攻下长风城。”

江载初上下打量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倒是景云看着他与往常无异的神情,续道:“我刚刚把人都带下来了。有几个被冲走的,也都找回来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笔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与一众同僚打过招呼,被戏称为“泥工”的左将军景云便退出了书房,只是在出门转身之际,他重又看了上将军一眼,心中片刻唏嘘,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庭院里,景云顺手接过军士手中的木桶,里边满满一桶冰凉井水,手一倾,哗啦一声便当头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冲刷下去,他顿时轻松很多,却想起适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惊胆战。

韩维桑的确是来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们漫山遍野的搜寻时,其实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隐隐的觉得,若是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将军三年前心死过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过是难过上一段时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后半夜,山下传来了上将军的命令,只说“找不到便算了”。

仔细斟酌这六个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将军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给我把她挖出来!”

顺着席卷而下的洪流,终于在岔道支流处,找到了韩维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两块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卷走。

虽是岔道支流,却也水流湍急,士兵们忙着找绳索救人。隔了老远,景云一颗心就这么悬着,往事一件件的想过来,如他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将军,我去把人救过来。”亲卫往腰上系绳子,却被景云夺了过来,淡声道,“我来。”

摸索到岔道对岸,爬上巨石,景云先伸手探维桑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流在指尖卷过,他倏然放下心来,随即俯身抱在维桑腰间,用力一拖将她抱了出来。

维桑本已神志不清,这一下被惊动,只以为自己要被水卷走,用力攥着手中事物,只是不肯放手。景云凝神一看,原来是这山间巨木的根茎,足有小孩臂膀粗,想来她被冲走之时,伸手拉住了这树根,才支撑到现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肤都已虚浮起皱,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壮了数倍。

景云手中短刃一挥,将树根砍断,将她抱了出来。

脱力蜷在他怀中的韩维桑忽然睁开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还,活着?”

“死不了。”景云双手抱着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着头,下颌方正而骄傲,“郡主,我想不到你这般想要求生。”

韩维桑呵呵笑了笑,用力抓着景云的手臂,喃喃的说:“活着虽累,可我,还不能死。”

韩维桑这一觉约莫是睡足了好几个时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另一件事,到底还是不安稳,最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脚步轻快的走过来,扶她坐起来,顺手在她后背塞上一个锦缎腰靠,又递过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维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参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缓:“这里……没有参茶。”

倒是维桑反应过来,摇头笑了笑:“什么时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几日过去了。”

“好几日?”维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经换上了夏日绮罗衣衫。

从初春投身上将军府,经历了这长风之战至今,堪堪三个多月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维桑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虽不是极美,却也清秀,一笑的时候唇边露着梨涡,望之亲切可亲。

“姑娘给我取个名字吧。”少女笑着说,“我很小就被卖进将军府,做的是杂事,总是被阿三阿四的乱叫。不过前几日上边说了,以后让我服侍姑娘。”

维桑一抬头,院中一棵桃树至今未败,深粉淡白缀满枝头,轻轻一笑:“满树繁华开未稀。你叫未稀好么?”

“谢谢姑娘,这名字听着可真好。”未稀大喜,手中还在替她簪发,笑道,“今日已经是六月六了呢。姑娘还是要男装打扮吗?今儿外边可热闹呢。”

“六月六了?”维桑一惊,“上将军呢?”

“将军们总在后院书房议事,这儿可见不到。”未稀笑道,“姑娘先吃点东西吧。”

维桑来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赶到后院门口,却见重重士兵把守,连半步都无法迈进。

“烦请通报,韩维桑求见上将军。”维桑向侍卫行了一礼,候在后院门口。

片刻之后,侍卫便来回报:“韩公子,上将军说了今日不见客。”

“景云将军呢?”

“景将军去城外巡视了。”

“那我便在此处等吧。”维桑无奈苦笑,静静立在门苑处。

初夏轻柔的阳光透过了阴霾的天色,也透过榆树茂密的枝叶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颗颗圆圆的光斑。这座城池熬过了那时的杀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宁。

维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头从东挪移到中央,她听到一名侍卫压低声音道:“韩公子,你还是别等了……上将军一早就出府了。”

维桑只觉得这兵士有些眼熟,才记得原来是当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来他也是好意。维桑道了谢,转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为何……他要瞒着人出府呢?

“未稀,你可会梳螺髻么?”维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发,又解开外袍,“还有,这里有女装么?”

“姑娘,慢慢来。都备着呢。”未稀拿起篦子,指尖灵巧地卷起维桑长发,从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吗?”

维桑走出屋外,一时间为这阳光所摄,眯了眯眼睛。她本以为此刻的长风城城墙碎裂,必然满目疮痍,却未想,短短数日过去,战事结束,瞬间便恢复了生机。中轴之道上,城内居民们往来不绝,而远处城墙上兵士们正在修补墙体,两相无扰,很是和谐。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两岸,却见不少人站着,笑嘻嘻的将怀中家养的猫狗扔进河中。猫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谓六月六,猫儿狗儿需得沐浴的习俗,到了此处竟也未断。

维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见到岸边站着的年轻男人。

穿着深蓝色卷云纹纹重锦长袍,背影肩宽腰窄,长发以玉冠束着,静静立着,气势却仿佛渊渟岳峙。那衣料虽贵重,却无织金,可见地位虽尊崇,却又刻意低调。她沉默着注视半晌,心中挣扎,到底还是决定转身悄悄离开。

恰巧一只大黄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扫来,那年轻人一时间没有闪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连忙上前赔不是,年轻人只是摆摆手,侧了身,淡淡道:“既然来了,又打算这么悄悄的走么?”

维桑脚步顿了顿,折了方向,却见江载初脸上都是水,数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将坠欲坠的时候,折射出正午日头绚烂之极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她并未多看,只递出了一方锦帕。

江载初接过来,却只握在手中,唇角抿着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书、衣裳都晒了么?”她微微仰起头,下颌处的弧度柔和清丽,笑得双眸弯弯。

江载初极慢极慢的侧过头,目光中掠过她此刻的模样,窄窄的鹅黄衫袖,葱绿长裤,裤脚处拿红线结住,上边还窜着银色铃铛,踏着软线鞋,走路的时候叮叮咚咚的作响,远远听着,便知道是她来了。他的眼神轻轻恍惚,仿佛见到那时的韩维桑一脸骄傲的跑来,肌肤如雪,额间点着殷红凤尾,高兴的说:“刚才父兄阿嫂都来夸赞我呢,说我家阿维真俏。”

他从未见过这般喜欢自夸的女孩子,却也觉得这冰雪雕琢的模样实在是很好看,于是故意转过脸不:“哼,比起我晋朝的姑娘,差的远了。”

只是时光簌簌,无声地从身旁流淌而过。

现如今,他眯了眼睛,一丝一毫的搜寻,终于,只是在那记忆的彼岸找到那一剑,嗤的一声呻吟,鲜血溅如瞳孔中,变得猩红一片。

他闭了闭眼睛,无声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将军府内寂静无声,维桑是跟着上将军进来的,一路皆畅通无阻,直到后院门口,上将军跨了进去,她却被拦了下来。

维桑只是停下脚步,看着他渐渐远离的身影,顺从的站下了。糕点已经冷却,她也没了胃口,便攥在手中,呆呆立着。

“你先走吧,上将军和诸位将军约了喝酒,一时半会的还是不见人。”侍卫劝道。

她却笑着摇摇头:“那我便在这里等等吧。”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总以为他还是有那么分毫是会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无常,要揣测那心思,实在是太难了……

太阳渐渐要落下去了,举目东望,可以见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狰狞如同巨兽之齿。因是迎着阳光,那锋锐齿镊之处,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来的法子么?

且不算那沙场上的伤亡,她明知道独秀峰下还有着一个村落的,他们上山时,还曾向其中几户人家要了水喝。可因为担心城内守军起疑,她不能告诉他们,让他们搬走……山裂之时,想必那个村落,也被湮灭在石流之中了。

韩维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声音不知是夸是讽,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将军府的书房内,景云已经回来,与江载初对座饮酒。

窗外最后一丝亮光已灭,江载初握着酒杯站起来,微醺之时,脑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银铃声,叮铃铃的,甚是恼人。

“她还在么?”他只觉得自己开口时带了淡淡酒气。

“还在等。”景云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一道回来的么?她在等什么?”

江载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蜀地的急报。”

“蜀地的急报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去把她赶走,太烦人了。”

江载初并未阻止他,看着景云走到门口,又折过身,“大哥,你见她今日穿的衣裳么?”

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