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载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别处。”

“找回来!”厉先生吹起胡子道,“马上把她找回来!”

江载初轻轻抿了抿唇,只道:“厉先生远道而来,先歇着吧。她那病,不看也罢。”

厉先生忽地跳了起来:“不看也罢?!你当是伤风感冒吗?!”

江载初本已转身欲走,闻言脚步顿了顿。

“老夫翻遍了古籍,终于找到了线索,只是如今还不能肯定。你快带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脸的汗水,“迟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江载初重复了一遍,“为何来不及?”

“古书上记载,洮地有一种蛊唤作迷心。中蛊者不得违抗蛊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蛊主之命后,中蛊者会七窍流血而亡。”

江载初心头隐约起了一丝不安,盛夏的正午,日头毒辣,他却无端开始觉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韩家,精于使蛊,难道还会中了迷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

“她的脉象古怪,当日我说她的寸脉被压制,如今想起来,并不是中蛊。”老人看着他的神色,叹气道,“她是蛊主,曾向人施蛊。”

斜长入鬓的修眉皱得越发深,他已隐隐猜到事情的脉络走向。

“若是中蛊那人没有死,那么蛊主又会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蛊之人不死。只是蛊毒反噬,便是蛊主身死。”老人叹口气,补充道,“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分明是极晴朗的天气,江载初却觉得狂风骤雨暴起,迫得人无法呼吸。

三年前,她给自己下蛊,便已布下反噬这一步吗?

三年后,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令他觉得她已变了一个人,再没有生机与活力,只余下死气沉沉与强颜欢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顾他不顾一切的挽留,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她要死了。这四个字跳进脑海,江载初只觉得彻骨寒意:“先生,她还能……活多久?”

“韩家精通蛊术,她能熬过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捻须沉吟道,“上一次我见她,寸脉已被压制,若是蛊毒将尺脉也一并压制,那便是回天乏术。”

“还有多久?”他追问。

“说不准……或许还有一年半载,又或许是,须臾之间。”

话音未落,江载初已大步离开,径直牵过了亲卫的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

第七章 迷心

定州是在永宁西南方向,这一路难民流民并不算多,还不见乱象。

马车走得并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

韩维桑倚在车厢内,半梦半醒时,总是被自己的咳嗽呛醒。

这一醒,便再也无法睡过去,直到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韩维桑等了一会儿,心下微微觉得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车帘被掀开,黑影静静停驻在车前,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脚尖处。

韩维桑胸口微凉,双手握拳放在身侧,心知江载初这样追上来,必不是什么好事。

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抱出了马车。

“江载初,你昨晚答应了我的。”韩维桑被他放上马背,用力挣了挣,惊怒交加。

她还是鲜活的,暖和的,她还能同自己说话,一颗提着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他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声音透过胸腔,沉沉地传至她的耳中。

“韩维桑,这世上,你若是做了一件事,我用不会原谅你。”

韩维桑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有预感他会说什么,却强笑到:“将军在说什么?”

江载初抱紧了她,几乎要将她的身子勒成两半,咬牙切齿:“我不许你死。”

韩维桑只觉得一颗心跳的又急又快,这样炎热的七月中,她一直在发寒,却又出了一身虚汗,越发的难受,只能艰难地回过头去看他,勉强道“将军你说笑了……好端端,我怎么会死。”

他定定看着她,瞳眸如同上古寒玉,直接握紧,隐约能听到喀拉声响:“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中迷心蛊后却没有死?”

韩维桑皱起了眉,很快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笑意中带着一丝愤怒,他咬牙切齿道:“到现在你还不愿对我说实话是吗?”

许是他此刻的表情太过狰狞,韩维桑避无可避,慌乱间拽到马匹缰绳,骏马嘶鸣一声,便往前蹿出去,身后车夫侍卫呆呆看着,尚未反应过来,月光下两人便已消失在尘烟中。

两人并乘一骑,往前奔出了十数里,江载初终于缓下速度。

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处那轮圆月,明晃晃地悬着,几丝云翳漂浮而过,更显得清幽。他的呼吸就在韩维桑身后,又从发间拂过,带着温热的痒,暖得不可思议。

“阿庄已经就出来,你再无牵挂了是吗?”

“韩维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问,她的手伏在他的手背上,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

他双臂用力更紧,将她抱在自己胸前:“当年你给我下的,是不是迷心蛊?”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时间那么久,我忘了。”

“你对我,当真连一句实话都不愿说吗?”

他的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上,语气平静似水,“你若死了,可曾想过我会怎样?”

江载初的语气是真的平静,仿佛是在说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可韩维桑却越加心凉,脊背僵硬,默然不语。

江载初将她抱下马,彼此面对面站着,伸手替她拨开散乱的发丝,一字一句:“维桑,我信这世上,再艰难的困局,也能找到出路。可前提是,你要告诉我实话,我们总能找到法子。”

江载初有意让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样沉着,不惊不乱,声音中亦有着令人神定的力量。

可韩维桑想,又有什么用呢?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眼泪重新落回去,淡淡地说:“早死晚死,总归是这一条路罢了。”

他的声线变得异常强硬:“可这条路,我不许你先走。”

夏虫悄鸣,江载初的目光落在他下颌的淤青上,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似是有一根根针无声地刺入心底,良久,他轻声道:“厉先生已在府上,你随我回去。”

长夜漫漫,她微微仰着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

“江载初,没用的。我会死,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泪水附上瞳眸,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动,泪水就会连串落下,“迷心蛊反噬,水不可逆。”

她终于还是承认了。那块大石砰然落下,却又将一颗悬着的心砸得血肉横飞。

追来的路上,他也在问自己,究竟是盼着她说出怎样一个答案来。

可直至现在,才恍然明白过来,他还是希望她昨日说的是真话,她不爱他,只是想不顾一切的逃离他,总甚于此刻,得知她身重蛊毒,无药可医。

他伸臂将她抱上马背,不复多言,往永宁城直奔而去。

厉先生把买足足已有小半个时辰,从左手换至右手,深深地皱着眉,却一言不发。

第四次让韩维桑伸出手的时候,江载初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先生,如何?”

厉先生习惯性地捻须,仿佛没有听到江载初的话,只盯着韩维桑问道:“你且将当年的事告诉我,我才能想想,可以去哪里寻个方子来试试。”

整整一夜马上的奔波,韩维桑本就难掩倦色,晨曦从窗外进来,脸色更显苍白。

韩维桑想了许久,方道:“三年前,我确实给人下了迷心蛊。”

一旁江载初眉目不动,似是在听旁人的事。

厉先生等了半响,不见她续话,追问道:“而后呢?”

“而后?”韩维桑的眼神微微有些涣散开,声音低落下来,“先生看过那张古方,迷心之蛊,绝不可逆。中蛊之人和施蛊之人,总得有一人死去。”

厉先生收回了手,叹气道:“我说你这女娃娃,既狠心给人下了迷心蛊,就该狠心到底啊。如今你这反噬之毒,只怕比中蛊那人,要痛苦上千百倍。”

江载初眉心微微一蹙,不由的望向韩维桑,只是她有意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声说:“先生费心了,只是维桑下定决心之时,便已不求生死,那些痛楚,倒也没什么。”

“容老夫好奇地问一句,那人可是你至亲之人?下蛊亦是迫不得已?否则……你又怎会甘愿付出如此代价!”

韩维桑身子僵硬住,不敢偏头去看身边人的神色,良久,低低说了句:“是,他是我至亲之人。”

屋内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江载初霍然立起,推门而出,再没有回头。

韩维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耳边老先生忍无可忍地加大了音量,才略带抱歉地回过神道:“先生,您说什么?”

“你一直在服用的药丸,可否借老夫一看?”

韩维桑从瓷瓶中倒了一粒出来,递给老人,低声道:“其实如今也无多少效用了……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

厉先生拈在指尖,放在鼻下闻了闻,眉头皱得更深:“柏子仁,苁蓉,夏虫,玄参……皆是安神的药物。”

“是。”

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你先歇着吧。”

游廊边江载初独自站着,目光落在庭院内郁郁葱葱的竹木之间,侧脸略有些怔忡,显得心事重重。

老人有意放重了脚步,江载初一侧头,疾步走来,眼神中的怔忡变为焦灼:“先生,如何?”

老人沉吟着:“三年时间,这丫头吃了不少苦。蛊毒发作之时,万蚁噬心,内脏如焚,她只是靠着几味安神之药,方才忍了下来。”

江载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既能熬过这三年,是不是意味着不会即刻毒发?”

“所谓迷心之蛊,不过是蛊主的血强压受蛊之人的血脉,迫使受蛊之人去做本不愿做的事而已。蛊毒入内,自然而然形成血凝,是为剧毒之物。韩姑娘是循着古法,将那血凝放在了自己体内……保得受蛊之人安然无恙。可她自己体内血凝不除,必死无疑。”

“真的没有挽救之法吗?”江载初一字一句,说的艰难。

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苦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古方,先生请不吝告知。”江载初郑重行了一礼,俯下身又缓缓道,“她于我,极为重要……请先生尽力。”

老人的目光落在这个高傲且冷漠的年轻人身上,叹气道:“若是老夫没有猜错,殿下便是当年被下了迷心蛊之人吧?”

游廊的尽头,花窗外芭蕉垂柳,一片深绿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

他恍惚间一笑不答,转身离去。

站在屋口就听到她已经压低的咳嗽声,单薄而枯槁。江载初缓缓推门而入:“我已让人去煎药,每日早晚服下两贴。”

韩维桑抬起头,乖顺道:“好。”

他又看她数眼,声音依旧淡漠如初:“当年既已决意负我,为何还这般对待自己?”

她怔了怔,抿唇不答。

江载初大步走至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见她苍白的近乎透明的唇色,一颗心似是哀凉,却又滚烫。滚烫的是压抑至今的怒气,哀凉的,却是她对他,即便生死相许,却始终不曾坦诚。

“韩维桑,到了此刻,你依旧是这样对待我吗?没有多一句的解释?”他克制住捏起她下颌的冲动。

她于恍惚间抬起头,却柔柔笑了笑:“将军,你要我如何解释?三年之后你我重见,我若说自己命不久矣,你便能原谅我?你便不会折辱我?”她截断他的话,“你便是这样做了……我心中,却也是觉得意难平。江载初,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眸子如千年古潭一般平静无波,他敛尽情绪,终究黯然道:“韩维桑,时至今日,你也只是自以为是罢了……又何曾……真正明白过我的心意?”

韩维桑仰头看着他,一瞬不瞬。

江载初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低低一声“殿下”,脚步便是一滞。

回过头去,韩维桑却已经跪在地上,声音切切:“殿下,请您……再容忍我任性一回吧。”

江载初心中有一丝极不好的预感,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一字一顿道:“你说。”

“我所剩的时日已经不多,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做了,也不曾后悔过,只是,这三年多未回故土,也未见过阿庄……请殿下允我,能重回洮地。这一生,也算落叶归根。”

风声掠过屋外枝叶,发出如细雨落下的声响。

江载初轻笑起来:“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已做了吗?”

韩维桑不由得抬头看他,见他清俊至极的脸上那抹掩饰不去的萧瑟。

“对你来说,我究竟算什么?”江载初的笑意苦涩,“那时你答应嫁我,最终却负我。我用三年时间,将你逼到绝境,不得不回来找我,心中虽恨你入骨,却也抵不过一个情字。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这一生,总是我负你太多,已经还不过来了。”她仰着头起牵他的手,笑容美好宛若枝头新抽出的花蕾,毫无瑕疵,微扬的眼角亦含着淡淡的泪水,“江载初,你便……再让一让我吧?”

江载初魔怔了一般,几乎要将一个“好”脱口而出,可终究还是理智覆压了过来。他闭了闭眼睛,将手抽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离开。

“左屠耆王的大部已至南阳,据永宁不过三日行程。”城墙之上,连秀正在和元皓行低声商讨,“速度比我们想的还要快些。”

正说着便见到江载初上来了,脸色沉沉,径直到:“有件事我忘记吩咐你们,遣一支马术精的骑兵队,将还未入城的流民尽快护送进来。守城的士兵,统统换成外乡的,离此地越远越好。”

元皓行轻轻蹙了蹙眉:“这是为何?”

“匈奴人攻城,首先便是驱使附近搜罗而来的平民百姓来哭城。若是守将心软放他们入城,则借机攻克城池。若是守将坚持不开城门,那么第一批射上城墙的弩箭上,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头。”

连秀这些年不知打过多少硬仗,闻言脸色微变,咬牙切齿道:“那来不及入城的百姓呢?”

“总会有人被抓住。”元皓行平静道,“也算是这些人命中的劫数。”

连秀匆匆领命而去。

江载初远眺北方:“元大人似乎并不意外,想来对匈奴的手段已熟悉过了?”

“闻所未闻。”元皓行淡淡道,“只是打了仗,总要死人的。”

“元大人这幅冷硬的心肠,做文臣真是可惜了。”江载初语气带着轻微的讽意。

“朝廷上的明争暗斗,往往比战场冷酷万分。”元皓行恍若不觉,笑道,“殿下亲身经历过,又怎会不知?”

江载初分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不接腔,只遥遥望着远处山河,心中却并无半分大战前的热血慷然或是悲壮豪阔,只觉得心底某处空荡荡的。

“数日之后,这里便是尸山血海,也不知这城池是否会被铁骑踏破。”元皓行轻声道,“殿下,你昨日实不该将她追回来。”

江载初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昨晚的举动并没有瞒过他。

“郡主曾求我不要将她放回你身边,当时我不懂她是何意,现下却有些懂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眼神中浮现一丝忧虑,“我确实不该将她送还给你。”

江载初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言。

“永宁虽有你坐镇,却远不如长风城稳固,依我看,留她在此处还是危险。若是城破全线后撤,你更是顾不上她。”

“元大人,你素来以天下为重,何时这般关心一个女子了?”江载初截断他的话,冷冷笑道,“便是到了今日,你关心皇帝远胜你的亲妹妹吧?”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元皓行道:“向各地征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拟好,大人不妨看看,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动,凝眸望向落款处,却见天子之印端端正正的落在上边。

“皇帝如今在哪里?”元皓行不复之前轻缓的神容,正色问道。

“元大人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江载初丝毫不避讳,轻笑道,“如今皇帝在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携手合作,先将这胡人之乱平定。”

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这几日他布了不少明线暗线,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如今江载初已经将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自此之后,天下局势大变,江载初打的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

许是察觉到他的神色,江载初却笑了:“你在担心吗?担心我从此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

“本王再昏庸,也不会如太皇太后与周景华一般,放匈奴人入关!”江载初眼神中噙着淡淡的嘲讽,“不知元大人以为如何?”

元皓行一时语塞,却见江载初眸色闪动,从容道:“你真想知道皇帝近况?”

江载初叫来一名士兵,不多时,便拖了一人到两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