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痛,伸手探向孩子的额头,低声唤他:“阿恒……”

阿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恍惚间见到了娘亲,犹自不敢相信,摇头道:“是娘亲?”

“是我。”韩维桑扮作了极不起眼的宫女,想尽了办法方才进来。

如今见到了儿子这副样子,既后悔不该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却又怨恨江载初不曾好好照顾他,只恨自己不能分担去孩子身上的痛苦。

“娘亲,我好难受……”阿恒轻声道,“好难受……”

韩维桑一开始得知孩子生病,还以为是江载初想了法子,总归是要骗自己出现。未想到阿恒这一病便足足病了一个多月,几乎惊动了整个帝国。她想方设法找人去询问了好几名御医,又苦心安排民间良医入宫,得到的消息确凿无误——太子真正是病重了。

她赶回京城,得知江载初在祭天的前一晚要离开此处,便想了法子来探视孩子。

“阿恒,娘亲在这里。”她心中焦灼,“如何难受了?”

“就是……就是……”阿恒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踢开了被子,大口喘着气道,“热得难受!”

“你——”韩维桑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还要替他盖上被子。

“娘亲,我装病也装得很难受!”阿恒跳起来,哈哈大笑,顺势抱住了她的脖子,“娘亲你终于回来了!阿爹没骗我!你回来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韩维桑一颗心倏然间漏跳了一拍。

“阿爹,你看,娘亲回来了!”阿恒的声音欢天喜地。

韩维桑轻缓地掰开儿子的手臂,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江载初就站在那里。

她眼中蓦然泛起水光,便看不清他的五官与表情,只能一步步走过去,微颤着伸出手去,用指尖描摹那在时光长河中变得越发清晰的眉眼。

手指刚刚触到他的脸颊,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就放在自己脸颊边,用力握着,双眸深邃,仿佛要将她吸纳到无底的漩涡中去。

“韩维桑,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江载初一字一句地说。

明明是想做出威严的恐吓的样子,如同五年前在青州府一样,可他知道自己克制不了嘴角的笑意,因那是从心底泛起的喜悦,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怕这世上,再没一种情感,能强烈如此。

她被他握住了手,滚烫的泪落下来,烫得要灼伤他的手背。

可她只是扬了扬眉,声音清泠,又带着哽咽:“这些年,你好吗?”

江载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薄唇贴着她的耳侧,闭上了眼睛:“承君深意无以报……韩维桑,你负我整整八年。”

她在他怀里用力点头,勉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此刻他不再是冷酷的帝王,只是和妻子久别重逢的丈夫,他轻柔至极地拍着她的背:

“望君此生御繁华……维桑,你可知道……你在何处,那处便是我的繁华。”

番外 温柔

帝国的储君略略有些不开心。

娘亲已经找回来了,可是他却没见上几面,第二日便被送回了皇宫内,又过上了背书习武的老日子。

表兄倒是傍晚才回来的,兄弟俩一道用的晚膳,他看看表兄微肿的眼睛,好奇道:“阿庄哥哥,你哭过了吗?”

俊秀的少年还有些不好意思,掩饰般擦了擦眼睛:“没有,沙子吹进了眼睛。”

“见到我娘亲了吗?”

“见到了。”韩东澜沉默了片刻,“姑姑……终于回来了。”

“你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姑父说姑姑一路赶来累了,就让人送我回来了。”

“……阿爹还在那里?”

“嗯。”

阿爹居然还在那里!

阿恒委屈得有点想哭!

昨日是谁一本正经地教育自己,说是作为国之储君,不可一日荒废学业。到头来呢,他一国君主都没回来。而辛苦装病的分明是自己,被热得半死的也是自己,他却不能多和娘亲多待一会儿呢?

此刻在天揽阁,江载初陪韩维桑用了晚膳,心情甚好,携了她的手道:“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可好?”

韩维桑默默看了他几眼:“你今日不走了吗?”

“自然不走了。”他神清气爽,理所当然道,“要去哪里?”

白日里终于见到数年未见的侄子,见他如今俊秀挺拔的眉眼,她这个姑姑,只觉得说不出的高兴。

只是江载初早早地将他送走了。

至于儿子,今日压根没送过来。

“可……阿恒和阿庄,他们……”韩维桑略有些踌躇。

“他们每日在宫中都有许多功课要做。”江载初轻描淡写,“天子侯爵,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做的。”

“可我……着实想他们。”

韩维桑的声音轻轻柔柔,又低着头,皇帝便瞧不见她的脸色,心中蓦然想到一件事,声音有些沉沉。

“若只是一个我,这辈子,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再见我?”

初春的夜晚,天气凉凉的,又仿佛带些微甜,韩维桑知他心中的郁结,想了想,反手与他十指交扣,轻声道:“那时我中了你那一箭,一时闭了气,他们就以为我死了,将我抛在了那里,是顾飞找到了我。我那时还醒着,求他带我离开……我怕自己死在你面前,若是那样,你不知道该多难过。”

江载初停下了步子,涩然一笑。

“这一生,我在你面前出现,又离开,反反复复那么多次,我若是你,也早已放弃了。”她缓缓将头靠在他胸口,听到那颗跳动得平稳有力的心,低声道,“多谢你一直这样坚持,一直不曾放弃我。”

他伸手将他拦在怀里,恍惚间想起前尘往事,忽然觉得能有静静相拥的这一刻,真正如同奇迹,他和她,竟也这样走过来了。

“后来他们告诉我,我已经有了阿恒。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缘故,身子也好的快了。那时你已称帝,我心中想着,天下女子千千万万,如今你万人之上,总能找到合适之人……”

“所以你就躲着,原本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让我知道你们母子还活着吗?”

她自他怀中仰起头,讨好地蹭了蹭:“这几年过去,却一直没听说皇帝立后纳妃。”她眼睛晶晶亮,“我猜,是你的倔脾气又犯了。”

江载初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皎皎月色落在两人身上,凉凉似水:“当日我一箭射你胸口,往后的每一日,我都在这样的梦中惊醒……你要我怎样去接受枕边睡着旁的女人?再说,我也曾答应过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别人。”

“那时你自说自话时许下的诺言,我都已忘了。”韩维桑低低笑了声,却被他一把攫住下颌,抬了起来。

“维桑,每一次,我向你许下的承诺,心中都是当做一等一重要的事!”江载初有些恼怒,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猛然间低头吻了下去。

她微微踮起脚尖,双手亦揽在他的颈后,温柔地应承着他,最后,轻喘着气,笑着躲闪开:“这次我真的记住了……”

他略略放开她,唇指间的甜美尚在流连,心中的微怒也散尽了。

“说真的,如果我不把阿恒送回你身边,你真打算就这样和大臣们对峙吗?”

“是啊。”江载初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不想娶别人,他们还能奈我何?就算是死了,死前给他们找个皇帝不就行了。”

韩维桑咬了咬唇,他似乎没对自己说实话。

“江载初,你实话告诉我……你心中,原本是不是打算立……”她轻轻吸了口气,“阿庄。”

他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眼,眸色旋即如常,朗朗一笑道:“瞒不过你。”

“这怎么可以!朝中百官怎么会答应?”韩维桑苦笑,“你太胡闹了。”

“怎么不可以?你不在的时候,阿庄跟在我身边,和亲生儿子也没差。”他深深凝睇她,“再说,他身上总有你的血脉在……无论给你什么,我总是甘愿的。”

韩维桑克制住哭意,轻声道:“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不说这些了,阿恒能回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江载初带着她网花丛更深处走去,真正志得意满。

“元皓行……也能让他回来了吧?”韩维桑轻声道,“这些年我再锦州,亲眼见着他真正将那里治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人才,你不用,也太可惜了。”

“嗯。”既然她还活着,江载初觉得心中那口闷气倒也消了,淡淡道。

“阿恒能顺利送到你身边,也是多亏元大人帮忙。”韩维桑笑道,“不过这件事,我也知道,他是一定会帮的。”

“哦?”江载初的眼睛莫名地轻眯起来,这件事,他之前还不知道。

“阿恒不是你让人送到矾山半山亭的吗?”江载初顿了顿,轻笑,“我知道当日剑雪的事,你还有些瞒着我。”

韩维桑怔了怔:“那时你为何不……揭穿我?”

江载初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轻声道:“那时虽然恼你,也不得不拿剑雪来威胁你……可我心中并不想真正将剑雪毁去。若没了剑雪,只怕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又真的要派上用时,你独力难支。”

韩维桑微微怔了怔:“真正的剑雪,其实不过是皇宫侯爵大臣府上赴日绣女们……地位虽低微,却能探听到许多朝廷大事。昨日是我请李女官带我进到此处,也是宫中绣女替我牵的线。你……别怪她们。”

江载初确实也是第一次听说,见她略带忧虑的样子,低声抚慰道:“将你送回到我身边,我重赏她们还来不及。”

“不过如今川洮平民生活富足起来,却也不用将女儿卖给富贵人家做绣娘了,以后剑雪……也会渐渐没有了吧。”

江载初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难怪元皓行没跟着众人凑这个热闹。这么说了,他安排阿恒到是身边,是早就知道你好活着这件事了?”

“嗯,也没有很早,我是在七月的时候,派人同他联系……”

“他却不告诉我?”江载初冷冷笑了声,“你还替他求情,让他早日回来?”

“嗯……”

“依我看,他还是再留在锦州历练几年吧。”江载初的语气斩钉截铁。

韩维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却见皇帝表情已转为温柔,“走累的话咱们回去休息吧。”

“江载初,你为何不问我今后如何打算?”她拉住他的手,终究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江载初看着她,不意她会这么问,皱眉道:“这还需要问吗?”

她安静地看着他,神色中却略有一丝不安。

“我自然知道你不愿意和我一道回宫。”江载初轻声笑道,“另外替你备下了住处,你什么都不用担忧,只有……不离开我就好。”

韩维桑身子轻轻一震,什么都没说,目光盈盈地望向他,很快地踮起脚,在他薄唇上轻轻触了触。想要退开时,却被他扣住了腰,月光下那双凤眸迷蒙着情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有这样吗?”

她莞尔道:“还要怎样?”

江载初忽然拦腰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暖阁,顺势低头看她一眼,轻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支开他们?”

夜半之时,韩维桑迷迷糊糊醒来了一次,却没睁开眼睛,伸手推了推身边男人。

“嗯?”江载初低低应了一声。

“我想喝水。”

身边传来窸窣之声,江载初起身去倒水了,又很快回来,扶起她肩膀,将一盏热茶放在她口边,低声道:“小心烫。”

屋内没有留下一个侍从,他堂堂帝王之尊,做起这样的事,却得心应手得很。韩维桑被他用力托起,锦被下是裸露光滑的肩膀,软软靠着他的手臂,喝了半盏水。江载初又将她放回床上,自己讲剩下的水喝了,又躺会她身侧。

韩维桑翻了个身,他的手却如影随形,依旧扣在她腰上。

大约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伸手去掰了一下,他反倒将她往自己身边扣得更紧一些,胸口完全贴在她柔美的背上,手却从她腰下绕过去,抚摸在她柔软的胸前。

她的肌肤十分滑腻,可唯有下那里,那块凸起的疤痕,用指尖轻轻触到,也觉得惊心动魄。

“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痛?”江载初的声音沉沉。

“还好……”韩维桑觉得痒,不由得往前躲了躲,“这样生阿恒的时候痛。”

他的掌心覆在那里,滚烫滚烫的,心中只是举得愧疚,生阿恒那样重要的时刻,他竟也一无所知。

“你怎么还不睡?”她着实有些被他闹得恼了。

“睡不着。”江载初低头挑逗般咬了咬她的肩膀,“想着一会儿要回去上朝,索性不睡了。”

“你不累吗?”韩维桑喃喃地说。

他良久没有答话,忽然间用力搂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自己身上。

韩维桑半睡半醒之间抬起头,眼神带着浅睡未醒的迷惘,长发柔柔落在他的肩上,让他觉得又轻又痒。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灼热的气息落在他的耳后,低笑道:“明早你睡个懒觉迷惘不让人来吵你,好不好?”

韩维桑只觉得他真正是索求无度,害得自己第二日果然是过了午时才起来的。刚刚洗漱完,门外就是一阵脚步声,内侍来报:“夫人,是崔国夫人来了。”

韩维桑连忙道:“请她进来。”

“小姐——”那贵妇人打扮的女子已经站在门口,双目盈盈,“我知道你还活着。”

韩维桑乍见故人,亦是心神激荡,拉过了她的手。

她比起以前略略圆润富态了,只是眼角眉梢还是清秀,如同那年长风城初见,院中花满枝桠。

“这些年多谢你帮着照顾阿庄。阿恒入了宫,我也听闻,是你常常去看他。”

“那本是未晞该做的。”如今未晞已是一品崔国夫人,骠骑将军孟良的夫人,却还是以往那般泼辣直爽的个性,“那日孟良回来说陛下突然立了储君,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韩维桑微微笑了笑。

她犹自拉着韩维桑的手,想起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一串串落下泪来:“他们联名上书,要陛下立后,孟良也签了名,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气哭。小姐,他们没见过你受的苦,可我知道。陛下他……若是真的纳了别的女人,我心中再也瞧不起他。”

未晞犹记得那时她毒发时,全身蜷缩成一团,痛得难以自己的样子,微微打了个寒战,低声道:“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韩维桑看着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每次宫廷宴会上,你不知道那些夫人背后都会说些什么……这下她们再不能说陛下喜好男风什么的……”

“未晞,我不会入宫,也不会当皇后。”韩维桑静静打断她,嘴角的笑异常柔美,“我回来,只是想见一见你们,看看你们过得还不好。”

未晞怔住。

韩维桑并没有解释,知淡淡道:“这是陛下允诺我的……他一直这样纵容我。”

江载初是用过了晚膳才回来的。

他在灯下批奏折,她就陪着看书。

江载初显然有些心猿意马,草草翻了几本,正欲搁下笔,韩维桑恰好给他换了一盏茶,扫了一眼最上方的那一本折子。

“咦?”

皇帝若无其事地想收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谁写的?”

“……景云。”江载初勉强道,“是密奏。”

“他应该很讨厌我吧?”韩维桑笑道,“怎的还要立我为后?”

“讨厌你和立后这两件事上,我想他还是会选择后一件。”

韩维桑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挑眉望向皇帝:“你要怎么答他?”

“不立。”江载初叹口气,伸手将她揽在膝上,鼻尖轻嗅到她沐浴后带着的淡香,“我何时勉强过你?”

“可是你若是一直没有皇后,好像也不大对劲。”韩维桑低头,忽然觉得,他对自己,实在是好得不像话了。多年之后,史书上该如何记载这位后宫凋敝的君王?又该如何描述生母不明、极为突兀地就被立为储君的阿恒呢?

“我不要皇后,也不要后宫,你想想,光脂粉钱,一年到头就能帮国库省多少钱?”江载初一本正经道,“再者,一群女人钩心斗角,再弄出些外戚夺权的事来,以后阿恒的江山也坐不稳当。”

他虽是这样说,韩维桑心中却还是觉得有些伤感。

她这一生,对谁都好,只有对他,始终是太过任性了。

多少人要争那个位置而不得,她一句“我不愿”,他便再没有逼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