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吆喝,曹安率先带人往山下冲。

无寿山不止是一座山,而是群山,连绵起伏不多不少九个山头,每个山头都有个一帮子或大或小的山匪。前些年齐州周边十多个州闹饥荒,无寿山这几个山头还出现过二十多个帮派,近些年才好些,山匪加起来也有上百人。

朝天帮起初也就十个人左右,后来曹安路过,顺手就把这十人给收服了,发展到现在,无寿山是曹安一家独大。

他这么一声招呼,随便就拉扯了不下四十人准备下山。

从登顶处望去,群山就像酣睡的老虎,无数的蝼蚁在它的腹下爬行翻滚。

商人们互不信任,又没有为头的人,几乎都是鸟兽状的散开各自逃命。偶尔有几个在半路相遇的,也不打招呼,各凭本事的用尽办法往山下冲。胖点的一个不小心甚至可以从山顶滚到半山腰,瘦点的把手上缠绕着布条,顺着林间的小路一路飞奔,唯一的阻力就是路过的树木,手一抓,人一撞很容易就收住野马般的速度,让人不至于跌落下山。

曹安沉默着观察了一会儿:“目标太多,林子太大,我们直接在山脚下的千里亭截胡就好了。周围还有几个零散的村子,三个一伙在村口蹲守,余下两人去官道茶寮守着,抓到了人就先关在茶寮的地窖里,饿他们几天。让他们尝尝近在咫尺求救无门的滋味,看他们以后还跑不跑。”

小弟们很快结队,三三两两的分道扬镳。

曹安手中的长剑翻了个身,自己也不走小道,反而顺着山林间的大路骑着马大摇大摆的下山了。

*

清晨最后一缕薄雾消散在山林的时候,曹安已经坐在路边的茶寮里吃了两碗馄饨,一笼包子,三个馒头。

往来的路上陆陆续续有马车、驴车路过,赶路的行人也拉长了队伍,如断成了无数节的蚯蚓,有条不紊的往山上赶。

隔壁桌上的两个扎着书生巾的后生招来小二问话:“听闻这无寿山山匪居多,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路过此处,难道就没有别的路绕行了吗?”

小二收了碎银子,笑道:“客官不知,这无寿山的山匪日伏夜出,从不在青天白日下出山。就算真的出来了,您也分辨不出不是。不过,这么多年来也的的确确没有传出他们白日里截人讹财的事儿。”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赶路,最好是在一日之内翻过九个山头?”

“对。”

“这个,会不会山头太多了些?”

小二:“呵呵。,可以在山上夜宿。”

“别说了,快走吧。夜宿无寿山,那是不要命了。”

曹安听了一耳朵,笑了笑,又招手让小二送了一碟花生米,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不多时,山路上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响。

小二率先擦干净了两张桌子,这才迎了出去:“师太,今儿您又带着徒儿们出门啊?是要采办东西吗?都说了,如果是米粮之物尽可以吩咐小的去做,保准送货上门。”

来人正是八个道姑,除了为头的师太是剃发,其他七人均蓄着发,细碎的发丝随着帽沿边缘轻轻飞舞。

曹安听得那师太道:“小二您客气了。米粮这等重物送一回还好,月月如此太耽误您的功夫,老身也心有愧疚。”

小二问:“还是十六个馒头?”

师太笑道:“两个馒头,再加七碗馄饨吧。”

小二哎了声:“今儿有喜事?”

“徒孙要归家了。”

“真是大喜事。”

无寿山上的道观有大概五十多年了。据闻现在这位师太是在观里出生长大,等到老一辈都去了,观里就余下灾年收养的女人孩子。有的与家人恩断义绝,有的红尘未断来了又走,有的嫌弃道观清苦,长大后直接离开另谋出路。因为师太的好名声,无寿山周围的居民都与之关系较好,有时候家里孩子太多也会放在道观寄样一段时日,等到家里缓过来了又把孩子接回去。听这话,这位徒孙也是好命之人。

在座有不少周边村里的人,闻言也来道贺,师太一一感谢了番。

曹安比邻而坐,问:“不知道是哪位槛内人还俗呢?”

师太指了指他左边的一位道姑:“这是红泥。”

曹安歪头看了一眼,笑道:“好样貌,在观里也太委屈了,回去的好。”

那道姑动了动浮尘,点头表示谢意。

很快东西上来,师太也不再说话,先让众人依次端了馄饨,自己正准备吃馒头的时候,那红泥不声不响的将自己的馄饨放到师太的面前,反手把馒头的碟子挪到了自己身边。

师太愣了愣:“我老了,咬不动肉馅了。”

红泥道:“吃肉补血,红枣您咬不动,肉是必须吃的。”

“你这孩子。”颤巍巍的拿起汤勺,含了口馄饨,蠕动半响才咽了下去。

红泥看了会,慢条斯理的撕下一块馒头皮,在醋碟子里面沾了沾,一口塞满了嘴巴。

身后,一道低沉的笑意传了过来:“让我好找啊,美人儿。”

第三章

茶寮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喊上茶,有人喊早点,有人就是单纯的歇脚,有人直接把驴拴在茶寮的柱子上,任它低头啃着脚底的青草了。

“怎么,放跑了本帮的肉鸡,还不准备认账吗?”曹安的剑鞘放在长凳一头,单手撑着的脑袋似乎在观察过路的人。

红泥目不斜视,专心专意的撕着手里的早点。

那低沉的男音又在响起:“你耳边的碎发太齐整了,是昨天做了什么坏事被刀切了吗?”

“你的红衣丢在哪里了?红泥这个名字也太打眼了些,哪个道姑会起这么个名号。”

“对了,告诉你一个坏的消息。肉鸡们都抓得八九不离十了,这一次我不准备轻饶了他们。既然敢跑,就得承受逃跑的代价。没有银票,他们可就不是缺胳膊断腿的送去仇家了,说不定连头带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说,他们的家人是幸灾乐祸的多,还是撕心裂肺的多?”

红泥一个馒头吃完,拍了拍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曹安的指尖在花生米的碟子里打转,嘴巴无声的开合:“有米吗?”

红泥放下茶碗,歪着头看着同行的道姑们埋头吃馄饨,隔了半响,指尖才在桌面上轻轻的弹了一下。

曹安露出得意的笑,拿着一根筷子在碟子里敲了敲:“先来一百石。”

红泥微不可查的摇头,一手抱拳,两根手指在手背上揉了揉。

“两千石起卖?太多了,没那么多银子。”曹安望了下师太碗中的馄饨,老人家牙口不好,吃东西的速度反而不慢,这么一会儿功夫半碗馄饨就下肚了。

那边,红泥放下了手,又开始悠哉的拿起另外一个馒头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曹安干脆换到了对面的座位,与旁边的红泥成了斜对面,嘴唇缓慢的开合,一根手指并在耳边敲打着:“肉鸡的银票另有用途,你别打主意了。一千石,不能再多。你安排人送货上门,一手货一手银子。”

红泥挑着眉,深深的盯了对方一会儿,将馒头碟子放到了中央。

曹安笑,一双桃花眼栩栩生辉:“放心,银子货真价实。在无寿山上,没人敢打劫你的人。”末了,朝着虚空勾了勾手指,“九折,你说的。”

红泥莞尔,不同于曹安那惊醒动魄的野性之美,她的笑容纯粹得如同开得正艳的芙蓉花。丁香小舌从贝齿间滑了出来,桃瓣似的在双齿之间游走了一圈,一个微不可查的飞吻后:“春宵一刻,给你八折!”

曹安直接无视了。

师太的馄饨也吃到了尽头,众人三三两两收了工。红泥最后一个起身,从两张桌子边擦身而过。

曹安的剑尖在她的衣摆上滑行:“你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红泥就像一个寻常少于出门的姑娘,紧紧的跟随在长辈的身后,谨慎而寡言。那寡色的帽子包裹住所有的长发,流出一截白玉般的颈脖,纤细柔嫩。

手中的筷子挑起最后一粒花生米塞到肚子里,曹安才拿起长剑起身。鬼使神差,他的目光不自觉在红泥方才坐过的地方流连了一瞬,桌面上,‘许慈’两个字即将被蒸发干透。

*

“你确定真的是她?”师爷从账本薄里抬起头来。

曹安正接了水,呼噜噜的洗脸擦脸,最后直接把脑袋塞入水盆中,抓着头发一顿搓揉。

师爷看得牙疼:“我说,你怎么隔三差五的洗头,又不是娘们,这么爱干净作甚。”

曹安忙活了一阵,湿哒哒的头发拧干了水渍就这么披散着坐在了窗边。夏日的阳光有种让人目眩的光彩,折射在青年俊逸的面颊上时,连上面细细的绒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师爷哪怕久经沙场偶尔也会被闪瞎了眼,抱着茶碗咕噜咕噜喝了大半。

曹安一边抖着薄册翻看昨晚走水的损失统计,一边回答先前的问题:“她默认了。对了,这几日让人盯着城里的几家米行,看看哪一家出货最多。”

一次出一千石的米,挑夫最少也要百人,分几次送上山,这么大的动静,在城里的兄弟肯定会发现。知道对方商铺在哪里,哪怕日后打交道渐深,他也可以占据主动。毕竟,一个山寨怎么说也比一个商铺安全些。惹火了他,把她整个铺子连同仓库一起给烧了,看她心疼不心疼。

最毒妇人心!那个女人什么地方不烧,偏生烧了帮里的厨房,里面有去年整个冬天熏得腊鱼腊牛肉火腿腊兔子袍子。哦,还有开春后摘的山菌蘑菇,都晒干了,准备炖汤喝的。结果走水,一半烧成了灰一半泡成了豆腐渣。还有,厨房后头圈养的野山鸡和山雀,都被烧得喷香,估计连续几天帮里的人没得素菜吃,整个吃肉了。

他好肉痛!那些东西,原本是预计要吃到入冬的啊!

“你定了多少石?”

曹安痛得无法呼吸,头也不抬:“一千。”

师爷还贱兮兮追问:“八折?”

曹安直接抓着毛笔丢在了对方的脑门上,闷气:“九折。”

师爷不爽了:“好可惜,为了帮派,卖个身委屈你了?”

曹安无语,怼他:“你怎么不去卖?”

师爷惋惜之情明明晃晃的挂在了脸上:“她看不上我啊!开口就给你八折,这里面得多少银子啊!如果是一千两就省下两百两了,你去青楼睡个刚出道的头牌也不过一百两,给你两百算是不错了。”

曹安痛心疾首:“师爷,我是一帮之主。”

师爷炸毛:“帮主怎么了?帮主就不能卖身了!”空守着一座挖掘不尽的宝山,就是没法换成银子,换成谁都死不瞑目。

师爷指着已经掉了漆的太师椅,破了一个窟窿的窗户纸,还有怎么也没法完全化开的劣质墨条,“你看看我们现在多穷,如果帮里的弟兄们都有帮主你一半的美色,我绝对开鲜鸭楼。我有肉吃,绝对不会让弟兄们喝汤。”

门边的两个守门人把脑袋探进来,一个一脸麻子,一个满脸痘印。师爷慷慨激昂的宣誓顿时腰斩,无语哽咽。

曹安闷笑:“师爷让你们卖身,你们去不去?”

守门人捂脸:“为了吃肉,别说卖身了,卖屌都去!”

曹安:“……撑死你们算了。”

*

许慈入了齐州城先领了师太一行人去了米铺,定了十石米,让店铺的伙计送去道观。

“城里的人家哪怕买一石米,伙计都会让人送。无寿山远些,一次多买些,他们为了长久生意也会免费送。过年过节人手紧张,师太可以提前半个月预备,收到货再付银子,或者月底让伙计上道观一起结账都行。”

并且先付了一半的定金,师太怎么也不让她拿银子。

许慈笑道:“我们村子的孩子们隔三差五的去道观混吃混喝,师太都没嫌弃他们,我这点银子算是孩子们的伙食费,您就别推迟了。”顺道又带着诸人去菜市场熟悉的档口定了不少的果蔬肉菜,因为陪同的人多,这一次直接付了全款让师太的人带回山上了。

送走了一行人,许慈一路在菜市场里面绕行,绕着绕着,道观的标志帽子在人群中消失了,田服也全都被采购的粗麻人群给遮挡。等到跟踪的人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有许慈的影子。

白梨早已等候在北门,见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就递上了温热的帕子,看着许慈一点点擦拭掉脸上的妆容,才开始抱怨:“用绑票的银子买我们的粮食,无本买卖,山匪们的银子也赚得太轻松了。”

“世道如此有什么法子。他们是男人,刀口舔血很正常。我们是女人,还要养家糊口呢。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管别人死活。”仔细把帕子折叠好,许慈终于想起一件事,“对了,原本我不是在州府的筵席上吃酒吗?怎么好端端的跑到无寿山去了。你是怎么找来的?”

“州府老爷退席退得早,我在偏厅一直没听到你的传唤才过去看看,没想到除了被药倒的仆人,所有参加筵席的商贾都不见了。这种情况,齐州发生过不止一次,所以我直接去了无寿山。”白梨琢磨了一下,“州府离席得太巧了,会不会跟山匪勾结算计城里的富商们?”

许慈笑:“那倒不至于,如果真的有勾结我们就不会再州府的私宅里面被劫持了。”她望了一眼远处青瓦官衙,“等这笔买卖做成,我再去其他的山头探一探,说不定还可以跟其他帮派谈谈生意。相比那些拖欠货款的同行,还是一手钱一手货的匪徒们讲效率。”

*

曹安这几日一直在等齐州城里驻扎的兄弟传消息,结果一连等了三天,硬是没有一个米铺有动静。唯一有大动静的,也不过是进货而不是出货。因为没有付定金,也没有白纸红字的合约,再加上前几天绑架的商贾们家里陆陆续续有人送了银票过来,账面上有钱,曹安也就还算淡定。打定了主意,如果没有廉价的好粮食买,大不了还是去农家买粮好了。

结果,瞌睡有人送枕头,当晚就有探子回报,说有商队在赶夜路。

三更半夜在无寿山赶夜路,这不是找死吗!

所以,曹安带着兄弟们操起家伙就奔赴现场。结果那群运货的人也是怂,看到山里突然冒出来无数的火把就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十车货物跑得没影了。

拖货的车就是最为简单的两轮拖车,哪怕是夜晚,看起来也是陈旧不堪。

有人手快的先撕开了一袋货物,惊呼:“是新米!”

曹安心头一动:“数一下是不是每车十袋。”

师爷上前:“你不会怀疑是那个女人送来的货物吧?”

等到下面的人清点了数目后,师爷也瞠目结舌了:“真是不走寻常路啊,伪装成夜行者送货,也亏她想得出。”这几天帮里的所有人都把对方可能送货的能用的方式都猜尽了,就连天降神米的主意都说了出来。没想到,对方即没有直接送货上门,也没有偷偷摸摸从后山送货,而是半夜推着米粮直接送到了无寿山。

曹安拍打着米袋:“米送来了,却没有留下收银的人,呵呵……”

众人:“哦哟,又一个惧怕我无寿山朝天帮的蠢人。”我朝天帮威武,又一个送货不要钱的傻子被我们威慑了。

当下就有人傻笑:“是不是日后我们都有免费的米面吃了啊!”不用饿肚子,太好了。老天开眼啊。

刚刚笑完,那边山顶就跑下来一个兄弟,哭丧着脸道:“帮主,不好了,库房被人撬了。”

有人傻傻的问:“哪个库房?”

“自然是放银子的库房,上了十把铜锁的那个。”朝天帮穷,库房却建得相当的大,堪比帮主住的那个院子了。而且为了保证不出纰漏,每天不管日夜都有十个人轮守。门上十把铜锁,帮主一个人就握着五把,师爷身上挂一把,屋子里藏着一把,还有三把一个在账房,一个在忠义堂的匾额下,最后一个是帮主临时存放,每天放的地方都不同。有一天,还有人发现帮主把那把钥匙挂在了茅房的房顶。

原本还兴高采烈的人傻眼了大半。

啪的一声,火把被掷在地,朝天帮帮主咬牙切齿的声音就像锯齿磨在铜镜上,听的人鸡皮疙瘩:“我做山匪她做贼,好样的!”最初还以为是个傻的,后来发现是个胆大的,现在,曹安觉得那个叫做许慈的女人,她就是个奸猾的贼。比他们当山匪的还要可恶的贼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人总结了一下今晚的错漏:“是调虎离山之计!”

“还有声东击西!”

师爷不管是什么计,他已经跺脚大哭:“我的银子啊!”一把扣住帮主的衣领,“去,把人找出来,甭管她要睡你几晚,你得把银子给我赎回来!”

曹安:“……”

作者有话要说:一石一担100升125斤

第四章

卯时,乔村各家各户已经响起了孩子的尖叫声。不到二刻,水井抽水声,妇人们擀面声,柴火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祖祠大堂前的空地上已经摆满了长条桌子,小点的孩子们陆陆续续从家里搬来了条凳,大点的孩子在厨房烧火,妇人们忙着做饭的,忙着劈柴的,忙着杀猪的,更多的人聚在几个大盆旁边,有条不紊的摘菜洗菜。

许慈挂着肚兜推开了窗户,一个孩子蹭的从底下跳了起来,大喊:“大当家,你又耍流氓!”

许慈一笑,打着哈欠揉孩子的头。

白梨扛着一根脑袋粗的树干经过:“昨晚村里来了男人。”

“谁的?”

“祈雨。”

许慈将窗台外的花瓶摆放在桌上,拨弄了一下花瓣:“那男人底细知道吗?祈雨我记得才十七吧?这时候走婚年纪也太小了。他们昨晚就一起了?”

“嗯。”

许慈披上衣服,往外走:“人呢?”

白梨已经到了外厅,将树干竖在墙壁上:“祈雨方才来了,在厨房帮忙。村里今早还没人出去上工。”也就是代表男人还在村里。

说曹操曹操到,祈雨端着水盆放在架子上,怯怯的:“大当家!”

许慈洗漱:“祈雨啊,有事快说,等会要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