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那,那么多的人瓮!

朱颜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几乎又要惊呼出来。幸亏时影一直捂着她的嘴,不让她有再次惊动大巫师的机会。

“要女人。”大巫师低声道,“十二个!”

“好。”大妃领命,从一排排的人瓮里选了几个年轻的,一个接着一个,从地窖里提了上去,在雪地上排成了一列,“一下子用掉十二个,回头可真是要花不少钱从叶城补货——要知道,现在一个品相很差的鲛人都得卖五千金铢了!”

“要做大事,这点花费算什么?”大巫师一边检视着从地窖里提取出来的人瓮,一边道,“鲛人一族寿命千年,灵力更强,换成是用普通人类做血食祭献,得拿上百个才够用。”

“那可不行,”大妃皱着眉头,“本旗大营要是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这事儿盖不住,一定会引起骚乱。”

“所以,就不要心疼金铢了。”大巫师冷冷道,手指敲着人瓮里的鲛人,“只要娶到了朱颜郡主,将来整个西荒还不都是你的天下?

他的手指逐一敲着那些被剁去了四肢装在酒瓮里的女鲛人的头颅,发出敲击西瓜似的空空声音。那些鲛人拼命地挣扎、尖叫,可是没有舌头的嘴里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如同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默剧。

朱颜在一边看着,只觉得刺骨惊心,紧紧攥着时影的袖子。

苏萨哈鲁的地底下,竟然藏着这样可怖的东西!天哪……她要嫁入的哪是什么霍图部王室,分明是恶鬼地狱!

“天快亮了,要复活朱颜郡主,必须抓紧时间,”大巫师用法杖在雪地上画出了个符咒,将十二个人瓮在雪地上排成一个圆。

“开始吧。”大巫师低声道,“十二个鲛人当血食,估计也够了。”

他开始念动咒语,将那一缕红色的长发握在了手心。那个祝颂声非常奇怪,不是用空桑上古的语言吐出,而是更接近于一种野兽的低沉咆哮和吼叫,听上去令人躁动不安,非常不舒服。

随着他的声音,他的双瞳逐渐变了颜色,转为赤红,如同两点火焰——大巫师一边念咒,一边凝视着手心,不停变换着手势,忽然间,他手里的那一缕头发竟轰然燃烧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奇怪的术法?她在九嶷山那么多年,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

朱颜惊诧万分,侧头询问地看着师父,然而时影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幕,表情肃穆,眼神里跳跃着火焰一样的光,一动不动。

大巫师在风雪之中施术,手中的火焰越来越旺盛。一轮咒术完毕,他拈起了其中一根燃烧的发丝,往前走了一步,念动咒语,“刷”的一声,发丝竟然直接插入了那个人瓮女鲛人的头顶心!

那么细小的发丝,竟然如同钢丝一样穿破了颅骨。人瓮的女人的五官瞬间扭曲,显然惨痛之极,却怎么也叫不出声音来。

“住手!你这个疯子!”朱颜愤怒已极,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完全不是对手,想要冲出去扼死这个恶魔一样的巫师。然而时影的手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动弹分毫。

他站在那里,撑着伞,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惨剧,一动不动。

一根接着一根,燃烧的发丝直插入人瓮的天灵盖,如同一支支火炬。转眼间,在这风雪之夜,荒原里点起了一个火焰熊熊的大阵!

大雪里,火焰在燃烧,布成了一个灯阵,以人的生命为灯油。大巫师盘腿跪在火焰中心,割裂自己的双手,一边祝颂,一边将鲜血滴入了每一个人瓮的天灵盖,然后再度展开手臂,将流着血的手伸向黑夜的天空,低沉地开口,说出了最后的祷词——

“毁灭一切的魔之手啊……请攫取血食吧!”

请您回应奴仆的愿望,让死去的人从黑暗里归来!

当血滴入火焰的那一刻,十二个人瓮女子一起张开了嘴,似是痛极而呼。在她们的痛苦里,十二道火焰猛然大盛,仿佛被一股力量吸着,朝着圆的中心聚集,在圆心汇成了一股巨大的火柱!

同一瞬,人瓮女子被吸光了精气神,瞬间干瘪枯槁。

火柱里,居然诞生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东西。

“出来了……出来了!”大妃惊喜不已。

朱颜站在风雪里看着这一幕,几乎要晕眩过去——是的,她看得清楚:在那火焰里渐渐浮凸出来的,居然是一个人形!当她看过去的时候,那个火里的人仿佛也在看着她,居然还对着她诡异地笑了一笑!

那……那又是什么东西?

她战栗着抬起头,想询问身边的时影,却忽地发现风声一动,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师父?师——

她抬起头,几乎失声惊呼。

风雪呼啸狂卷,有什么从她头顶掠过,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飞鸟,瞬间展开了双翅,从阴云如铅的九霄直冲而下,冲入了火柱之中!

“啊!”朱颜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四……四眼鸟?”

重明!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只童年陪伴过她的上古神鸟——这只巨大的白鸟是九嶷山神殿里的千年守护者,属于师父的御魂守,现在它盘旋着从九霄飞下来了……师父呢?师父去哪儿了?!

大妃也在失声惊呼:“那……那是什么东西?”

神鸟呼啸着从九霄飞来,双翅展开几达十丈,左右各有两只朱红色的眼睛,凝视着大地上大巫师燃起的火焰法阵,尖啸一声,翅膀一扫,风雪激荡,便将十二个人瓮都晃到了地上,尖利的喙一探,直接啄向了火柱中刚刚成型的肉身。

一啄之下,火焰都猛然暗淡。

“这,这是重明?不可能!”大巫师大惊失色,手中法杖一顿,一道火光急射而来,直取神鸟右侧那一双眼睛,逼着它歪了歪脑袋,失声,“难道……难道是九嶷山那边的人来了?”

“说对了!”一个声音在风雪里冷冷道。

白色的飞鸟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穿着九嶷神官白袍的时影从重明的背上跃下,长袍在风雪里猎猎飞舞。凌空手腕一转,手中的伞“刷”地收拢,转瞬化成了一柄发着光的剑!

“啊!”朱颜失声惊呼,看着时影的长剑凌空下击,瞬地贯穿了火焰里那个刚刚成型的东西,随后剑势一扬,将其高高地挑起,扔出了火堆。

“啪”的一声,那个东西摔落在她的面前。

她只看得一眼,就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那……那竟赫然是另一个自己!

不是一具空壳的人偶,而是活生生的、还在扭动的活人!那个从火焰里诞生的“朱颜”全身赤裸,脸上带着痛苦不堪的表情,胸口被那一剑从上到下割裂,连里面的脏腑都清晰可见。

鲜血急速涌出,在雪地上漫延。

——那个“朱颜”的血,居然是黑色的!

“救……救救……”那个东西居然还会说话,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爬过来,对着她伸出一只手,眼神里全是哀求。

“啊啊!”她往后又跳了一步,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师父。

然而时影已经重新翻身跃上了重明神鸟,和那个大巫斗在了一处,速度快得她压根看不清。风雪呼啸,那个大巫师的一头白发根根竖起,用古怪的声调大声吼着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用法杖重重顿着地面。

火焰在熄灭后又重新燃烧,轰然大盛,被操纵着扑向了时影!

一袭白衣在烈火里飘摇,如同闪电般穿进穿出,看得人眼花缭乱。风雪呼啸,仿佛龙卷风一样盘旋,将这方圆数十丈内变成了一个你死我活的绝境。

“师父,小心!”眼看师父的白衣被火焰吞没,朱颜急得不行,拔下玉骨便是一划——这一下她使上了十二成的功力,“刷”的一声,玉骨化为一道流光,破开了风雪,直刺战团中心。

冰雪和火焰同时一震,双双熄灭。

重明神鸟长嘶一声,收敛了双翅落下,漫天的大雪随之凝定。

“师父!”她一击即中,心里不由得狂喜,“你没事吧?”

“我倒是没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时影的声音才从黑暗中传来,依稀透着一丝疲惫,“你打伤的是重明。”

“什么?”她吃了一惊。

黑夜即将过去,暗淡的火光里,那只巨大的神鸟缓缓降落在雪地上,落地时候身一却歪向一边,右翅拖在身后,四只眼睛缓缓转过来,冷冷地盯着她看。洁白的右翅上,赫然插着她的玉骨。

“啊?”朱颜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时影从鸟背上跃下地来,手里提着滴血的长剑,身上果然没有受伤,只是冷着一张脸:“去和重明道歉。”

“我不去!”朱颜不敢上前。

然而时影没理睬她,手腕一转,那把长剑骤然变回到了原形,成了一枚古朴的玉简——那是九嶷山大神官的法器,千变万化。

时影握着玉简,看也不看地穿过她身侧,朝着雪地另一边走去了。她只能抖抖索索地上前,抬起手想抚摸白鸟的羽毛,又缩了回来:“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明明是瞄准了那个大巫师打过去的……谁知道会……”朱颜看着这个儿时的伙伴,知道神鸟脾气倨傲,结结巴巴,不敢靠近:“你……你的翅膀没事吧?我帮你包扎一下?”

重明神鸟冷冷地看着她,下颌微微扬起,四只眼睛里全是看不起,忽然冷哼了一声,脖子一扬,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扔到了雪地上。

那个大巫师,赫然已经被拦腰啄为两段!

“我说呢,原来你嘴里叼着这家伙?”她一下子叫了起来,为自己的失手找到了理由,“你看你看,我没打偏!明明是——”

话说到一半,“刷”的一声劲风袭来,头顶一黑,立刻跌了个嘴啃泥。重明毫不客气地展开翅膀,只是一扫,便一把将这个啰嗦的人类打倒在地,白了她一眼,施施然将翅膀收拢,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开去,开始一处一处地啄食那些残余的火焰,一啄便吞下了一个被烧成灰烬的人瓮。

重明乃六合神兽之首,是专吃妖邪鬼怪的神鸟,净邪祟,除魔物。千百年来一直留在九嶷山,守护着帝王谷里的历代空桑帝王陵墓,是九嶷神庙大神官的御魂守,此刻也担负起了清理现场的责任。

朱颜狼狈地爬起来,刚想去找寻师父的踪影,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如同千军万马在靠近。

怎...怎么了?

她转过头,忽地张大了嘴巴——赫然有一支军队,出现在黎明前的荒原上!

整个霍图部的战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到了命令,被迅速地召集到了这里。全副武装的战士们将这片空地包围得铁桶也似,剑出鞘,弓上弦,杀气腾腾。领头的正是她的婆婆,苏妲大妃,她脸色铁青,手里握着弓箭。

“不是吧?”朱颜看到全副武装的大军,喃喃——天哪,今天她只是想逃个婚而已……怎么转眼就变成要打仗了?这形势也变得太快了吧?

苏妲大妃,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时影手握玉简,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干军万马,并无丝毫退缩。他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朱颜",又指了指雪地上熄灭的火焰大阵和死去的大巫师,淡淡道:“你勾结大巫师,秘密修习被禁止的暗魔邪法,竟然意图谋害朱颜郡主!你觉得这样就可以操控西荒了吗?”

“啥?”朱颜听得发愣。

什么叫做“意图谋害朱颜郡主”?明明是她自己弄死了自己,试图逃跑,怎么到了师父嘴里,就变成是大妃的阴谋了呢?还……还是,她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什么事情里面去了?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想要跑过去问个清楚。然而,大妃一眼看到她从大雪里奔来,全身一震,惊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朱颜郡主……还,还活着?”她喃喃,不可思议地看着毫发无伤的人,又看了看地上扭曲挣扎的人形朱颜,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你们的阴谋吧?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终于,大妃想通了前后的联系,回过神来,指着时影狂怒厉喊,“九嶷山的人,竟联合赤之一族,把手伸到了这里!你们是早就计划好了要借着这场婚礼来对付我们,是不是?该死的!”

喂!什么意思?我和他明明不是一伙儿的!

然而,不等朱颜开口辩解,师父却冷笑了一声:“别自以为是了,就算没有这回事,你们在西荒秘密畜养血食、供奉邪神的阴谋迟早也要暴露。”

什么?师父怎么也知道了那个柴房地下的人瓮的秘密?

“来人!”大妃眼神已经冷得如同严霜,里面笼罩了一层杀气,抬起了手,“把这里所有的人都给我杀了!一个都不许离开苏萨哈鲁!”

“刷”的一声,铁甲应声散开,将荒原上的人团团围拢。

“娘?”柯尔克亲王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时间回不过神来——这些年来母亲和大巫师一直走得很近,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为母亲只是为了笼络大巫师,借助他的力量来巩固自己在部族的地位而已,不知道还涉及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如果要把九嶷的大神官和赤之一族的郡主一起杀死在这里,岂不是造反的大罪?

“柯尔克,我一直都不想把你卷进来,所以什么都没和你说。”大妃转头看着儿子,眼神凝重,“可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善罢甘休——今天如果放跑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霍图部就要大难临头了!”

大妃厉声下令:“所有人,张弓!将这两个人都给我射杀了!”

“刷刷”的上弓声密集如雨,听得朱颜毛骨悚然,她生怕下一刻就会被万箭穿心射成刺猬,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拉住了师父的衣角。

“没事。”时影却神色不动,只是将手里的伞递给了她,"你拿着这个,退到重明身边去待着。”

“可是……你,你怎么办?”她接了他的伞,知道那是师父的法器,看着他赤手空拳地站在雪地里,面对着上千的虎狼战士,不由得发怵,脱口而出,“我……我们还是快跑吧!”

“跑?”他冷笑了一声,“我这一生,宁可死,也不临阵退缩!”

“射!”就在拉拉扯扯的当口儿上,大妃一声断喝。

呼啸而来的箭雨,瞬间在荒原上掠过。

朱颜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撑开了伞,想扑上去帮师父挡住。然而时影却在瞬间身形一动,迎着箭雨就冲了上去!

“师父!”她失声大喊。

清晨的依稀天光里,只看得到漫天的雪花飘转落下,而他的白袍在风中飞舞,猎猎如旗——无数支利箭迎面射来,在空中交织成声势惊人的箭阵,如同暴风雨呼啸而来。时影一袭单衣,迎着万箭而上,凝神聚气,忽地伸出手去,“刷”地扣住了当先射到的第一支箭!

——那一瞬间,空中所有的箭都顿住了。

他手指一抬,指尖一并,“咔嚓”一声将手里的箭折为两段。

——那一舜间,空中所有的箭竟然也都凌空折为两段!

他松开手指,将那支箭扔在了雪地上。

——那一瞬间,所有的箭也都凭空掉落在了地上!

静默的战场上,千军压境,所有人却都瞬间惊呆了。这……这算是什么术法?这个白衣神官,居然能在一瞬间,通过控制一支箭来控制千万支箭!那,他岂不是能以一人而敌千万人?

这……这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邪术!

只是一个刹那,时影已经出现了在了大妃的面前,看着那个手握重兵的贵妇人,冷冷开口:“苏妲大妃,你可认罪伏法?”

“不认!"那个女人却是悍勇,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一声厉喝,竟是从鞍边“刷”地抽出长刀,迎头一刀就向着时影砍了下去!

她虽是女流,却是西荒赫赫有名的勇士,这一刀快得可以斩开风。拔刀速度极快,只是一刹那,就切到了时影的咽喉。

“师父!”那一刻,朱颜真是心胆俱裂,不顾一切地地冲了过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那一瞬间她竟然跑得极快,几十丈的距离仿佛被缩到了一步之遥,惊呼未落的瞬间,她已经冲到了马前。

这样鬼魅般的速度,令马上的大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之一族的郡主,她那个娇生惯养的新儿媳,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过来,赤手握住了她砍下来的刀!

那一双柔软娇小的手,死死握住了刀锋,鲜血沿着血槽流下。

“你……”大妃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咬了咬牙,将长刀继续往前刺出,想要顺势割断手掌再将这个少女的心脏洞穿。然而手臂刚一动,却忽然全身抽搐,说不出话来——因为此时一只手从背后探过来,扣住了她的咽喉!

“师……师父?!”朱颜愣住了,看着忽然出现在大妃背后的时影。下意识地,她又回头看了一下。然而,背后的另一个时影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妃的刀锋已经割破了他咽喉上的肌肤。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朱颜愣住了。过了片刻,才用流着血的手指轻轻点了下背后的那个时影——她的手指从他的身体里穿过,没有任何阻碍,如同一层空壳雾气。

那一刻,她明白过来了。

那是幻影分身!刚才那一瞬,师父早已移形换位!

“接刀的速度挺快。”时影对着发呆的弟子笑了一笑,那笑容竟是少见的柔和。他一把扣住了大妃,将她拖下马来,转身对着铁甲战士大呼,“大妃勾结妖人,谋害老王爷,罪不容诛!你们都是霍图部的勇士,难道要跟随这个恶毒的女人反叛吗?”

“什么?”所有人瞬地大惊,连柯尔克都勒住了马,

谋害老王爷?这个消息太惊人,几乎在军队里起了波涛般的震动。

“老王爷一生英武,五十岁大寿时还能吃一整头羊、喝十瓮酒,如何会因为区区寒疾说死就死了?”时影策马,将手里被制服的大妃举起,扣住了她的咽喉,“就是这个女人!因为失宠心怀怨恨,就勾结大巫师,在老王爷身上下了恶咒!不信的话,可以看看这个——”

他手指遥遥一点,大雪纷扬而起,地窖的顶板忽然被掀开。

“天啊……”那一瞬间,所有人失声惊呼,握着弓箭的手几乎松开——木板移开后,地下露出齐刷刷的一排排人瓮,里面全是没有四肢、满脸流血的鲛人。

那样惨不忍睹的景象,震惊了大漠上的战士。

“娘!”柯尔克眼角直跳,目眦欲裂,转向了大妃,颤声,“这……这些,真的是你和大巫师做的?为什么?”

大妃被扣住了咽喉,说不出一句话,然而眼神却冷酷,毫无否认哀求之意。柯尔克深知母亲的脾性,一看这种眼神,便已经知道答案,只觉得全身发冷,原本血战到底的一口气立刻便泄了。

“这个恶妇陷霍图部于如此境地。”时影冷冷,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一个战士耳边,“我奉帝君之命来此,诛其首恶,胁从罔治!赤王已经带兵前来,帝都的骁骑军也即将抵达——你们这些人,难道还要助纣为虐,与天军对抗吗?!”

“……”荒原上,铁甲三千,一时间竟寂静无声。

朱颜心里紧绷,用流着血的手默默从地上捡起了那把伞,不声不响地往师父的方向挪去,生怕那些虎狼一样的骑兵忽然间就听到了号令,一起扑了过来。

然而,寂静中,忽然听到了“当啷”一声响。

一张弓箭从马背上扔了下来,落在雪地上。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柯尔克居然当先解下了弓箭,扔到了地上,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回头对身后的战士们道,“一切都是我母亲的错,霍图部不能对抗帝都天军,不然灭族大难只在旦夕——大家都把刀箭解下来吧!”

“……”战士们看到新王如此做法,踌躇了一下。

“你们真的要逼霍图部造反吗?快解甲投降!”柯尔克有些急了,生怕局面瞬间失控,厉声大喊,“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我们家犯下的罪,不能带累你们父母妻儿,更不能带累霍图部被灭九族!请大家成全!”

战士们迟疑了一下,终于纷纷解下了武器,一个接着一个扔到了雪地上,很快地上便有了堆积如山的弓箭刀枪。

“各位千夫长,分头带大家回大营去!”柯尔克吩咐,声音严厉,不怒自威,“各自归位!没我命令,不许擅自出来!”

很快,雪地上便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几个人。大妃看着这一切,拼命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眼神里又是愤怒又是憎恨,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几乎恨不能上前用鞭子将这个如此轻易屈服的人抽醒。

“柯尔克亲王深明大义,实在难得。”时影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对着柯尔克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并未卷入此事。等到事情完毕,自然会上诉帝都,为你尽力洗刷。”

“洗刷什么?",柯尔克摇头,惨然一笑,“我母亲在我眼皮底下做出这等事情,我身为霍图部的王,竟然毫无觉察,还有何脸面为自己开脱?

他往前走了一步,对着时影单膝跪下,道:“事情到此为止,在下身为霍图部之王,愿意承担所有责任。只求大神官不要牵连全族,那柯尔克死也瞑目——”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拔出一把匕首,便往脖子割了下去!

时影身子一震,手指刚抬起,却又僵住。

“别啊!”朱颜失声惊呼,拔脚奔过去,却已经来不及阻拦。柯尔克这一刀决绝狠厉,刀入气绝,等朱颜奔到的时候已经身首异处。她僵立在雪地上,看着这个本该是自己夫君的人在脚边慢慢断了气,一时间连手指都在发抖。

她低头看看柯尔克,又抬头看了看时影,脸色苍白。

时影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神色不动,手腕一个加力,将不停挣扎的大妃扔到了地上,冷冷开口:“现在,你知道那些被你残害的人的痛苦了吗?这个世间,因果循环,永远不要想逃脱。”

大妃在地上挣扎,想要去儿子的尸身旁,身体却怎么也不能动。泪水终于从这个一生悍勇残忍的女人眼里流下来,在大漠的风雪之中凝结成冰。

朱颜在一边看着,心里百味杂陈,身体微微发抖。

“既然你儿子用自己的血给霍图部清洗了罪名,那么,我也答应他此事到此为止,不会再牵连更多人。”时影说着,从袖子里飞出一条银素,瞬地将大妃捆了一个结实,“只把你送去帝都接受审讯,也就够了。”

他俯视着地窖里密密麻麻的人瓮,眼里露出一丝叹息,忽然间一拂袖——雪亮的光芒从雪地凭空而起,如同数十道闪电交剪而过。

“不要!”朱颜大惊,失声。

然而,已经晚了。那些闪电从天而降,瞬间就绕着地窖旋转了一圈。人头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样齐齐被割下,从酒瓮上滚落!

只是一刹那,那些人瓮里的鲛人,就全都死了。

朱颜站在那里,看着满地乱滚的人头,又看着身首异处的新郎,一时间只觉得全身发冷。

“为……为什么?”她看着时影,颤声问,“为什么要杀他们?”

“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多活一天多受一天折磨,为什么不让他们干脆死了?”

影俯身看着她,微微皱眉,“难不成,你还想让我把这些没手没脚的鲛人都一个个救回来吗?”

“难道不行吗?”她怔怔,“你……你明明可以做到!”

“不值得。如果是你被装到了酒瓮里,我或许会考虑一下。”时影从她手里接过了伞,走到了柯尔克的尸体边上,低头凝视了片刻,叹了口气,“可惜了……这本该是一个很出色的王啊!他的死,是空桑的损失。”

朱颜默默看着,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

一天之前,她还从心里抵触和厌恶这个名为夫君的人,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又以这样的方式和他告别——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瞬乎缥缈,刹那百变,如同天上的浮云。

时影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我跟你说的没错吧?你的夫君是一条好汉。你如果嫁了他,其实也不亏。”

“你……”朱颜看着他,声音再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你当时明明是可以救他的!为什么眼看着他自杀?”

时影垂下眼帘,语气冷淡:“是啊……刚才的那一刹,我的确是来得及救他可我又为什么要救他呢?”

“他不该死!”朱颜愤然,一时血气上涌,竟斗胆和他顶起嘴来,“我们修行术法,不就是为了帮助那些不该死的人吗?”

他抬起眼睛淡淡看了她一眼,声音平静:“不管该不该死,以此时此刻而论,他还是死了比较好吧?如果他能作为一个出色的王活下去,倒是有价值的;如果他能作为朱颜郡主深爱的夫君活下去,也算有价值,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他既不能做霍图部的王,也不能做你的丈夫。我又何必耗费灵力去救他呢?他若是活下来,反而麻烦。”

“……”她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

那样温雅从容的眼眸里,竟然是死一样的冷酷。

“别这样看着我,阿颜。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量尺。”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他淡淡地看着她,反问,“其实,为什么非要指望我去救他们呢?你自己为何不去救?”

“我……我赶不及啊。”她气馁地喃喃,忽地觉得一阵愤恨,瞪着他,“你明明知道我是怎么也赶不及的!还问?!”

“怎么会呢?你当然赶得及。”时影淡淡笑了一声,“在大妃那一刀对着我砍下来的时候,你都能赶得及。”

“……”朱颜忽然间愣住了。

是的,当时,她和大妃之间相隔着至少几十丈,那一刀迎头砍下、快如疾风。可就在这样电光火石之间,自己居然及时地冲了过去,赤手握住了砍下来的刀锋——这样的事情,如今转头回想起来,简直是做梦一样。

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手心深可见骨的刀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是的,那一刻她如果真的冲过去,说不定也能救下柯尔克吧?

可……可是,为什么她没有?

“你当然能,阿颜。你比你自己想象得更有力量。”看着她手心里的刀痕,时影一贯严厉的语气里第一次露出了赞许之意,“要对自己有信心。记住:只要你愿意,你就永远做得到,也永远赶得及!”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如此夸奖,朱颜不由得懵了,半晌,才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真……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时影抬起手指,从她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处移过,触摸之处血流立止,“好了,事情结束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

“现在事情闹成了这样,你也不用出嫁了,不回家还打算去哪里?”他审视了一下她的表情,又道,“放心,我亲自送你回去,一定不会让你挨父王的打。”

然而她却缩了一下,喃喃:“不,我不回去!”

“怎么?”时影微微皱眉。

“回去了又怎样?还不是又要被他打发出来嫁人?”她不满地嘀咕,顿了顿,又道,“不如我跟你去九嶷山吧!对了……你们那里真的不收女神官吗?我宁可去九嶷出家也不要被关回去!”

“……”时影哑然,看了她一眼,“先跟我回金帐!"

“噢。”朱颜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能乖乖地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