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星海云庭受了重伤,朱颜在赤王府里躺了一个多月才渐渐恢复了元气。等她进了饮食,恢复了一点气色,赤王府上下无不欢庆。

她重伤初愈,平日里只能和苏摩在房间里切磋一下术法,聊聊天,直到五月初才下地行走,第一次回到了庭院里。

外面日光明丽,青空高远,令卧床已久的人精神一振。

“啊……菡萏都蓄起花蕾了?这么快?”朱颜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却看到了池塘里的花,不由得有些吃惊地喃喃。再转过头去,发现墙角的一架荼蘼也已经开到了最盛处,显出了凋败的迹象。那一刻,她忽地想起了那一句诗——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回忆起来,这一年的时间,似乎过得分外快呢……不过短短数月,世事更迭、变乱骤起,她一直平顺的人生大起大落,在半年里经历了无数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情。现在站在叶城温暖和煦的春风里,回想初嫁苏萨哈鲁那天,师父打着伞从雪夜里向她走来的样子,竟恍然像是前世的事情,如此遥远,恍如梦幻。

是的,师父他……他把渊给杀了!

她曾经是那么地依赖他、信任他,可是,他却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她的一切!

大病初愈后,朱颜怔怔地站在庭院里望着暮春的青空,心里恍恍惚惚,空空荡荡,觉得一切似乎都是假的,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是的……真希望这都是一场梦啊,醒来什么事都没有,那就好了。可是,这一切虽然残酷,却都是真的!渊死了……她要为他报仇!

朱颜一想到这里,胸口血气上涌,便变了脸色。是的,既然她要为渊报仇,便不能什么也不做地坐以待毙。以她现在的微末本事,师父一只手都能捏死她,如果不抓紧时间日夜修炼,此生此世是没有报仇的指望了。

她支开了盛嬷嬷和所有的侍女,独自走到了花园最深处人迹罕至的回廊,站住身,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里是个九曲回廊,周围翠竹环绕,没有人居住,安静而偏僻,倒是很适合修炼。

朱颜刚走到石台上,双手虚合,忽然间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

“谁?”她骤然回身,看到了藏在假山后的那个鲛人孩子。

苏摩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依旧跟着她来到了这里,远远地看着。

“怎么了?”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是怕我有什么事吗?放心,我还要为渊报仇呢,现在要好好修炼,可不会想不开。”

“……”那个孩子沉默着,却不肯回去。

朱颜想了一想,招了招手,让那个孩子过来:“哎,你不是想要学术法吗?先看看我怎么练,如何?”

“在这里?”苏摩愣了一下,眼里露出了一丝光芒。

“嗯。你坐那边走廊底下去,免得伤到了。”朱颜指了指不远处的长凳,让苏摩避开一点,然后便退入了天井,在中心站定。那个孩子在远处乖乖地坐下,静默地看着她,湛碧色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好奇。

天高气爽,朱颜沐浴在倾泻而下的日光里,微微闭上了眼睛,将双手在眉间虚合。

那一瞬间,她心里的另一只眼睛在瞬间睁开,凝视着这天和地。

她缓缓将双手前移展开,十指微微动了动。

忽然间,那落了一地的荼蘼花簌簌而动,竟然一朵一朵地从地上飞起,排列成了一条线,飘浮到了她的掌心上!

“啊?”那个鲛人孩子坐在廊下,眼睛一亮。

“看!”朱颜抬起手,对着手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只听“刷”的一声,那些凋落的花朵忽然间如同被春风吹拂,瞬间重返枝头,盈盈怒放!

“啊!”苏摩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了起来。

“这只是最基本的入门工夫。”朱颜拍了拍手,对一边的孩子解释道,“提升个人灵力,固然是必要的。可是人生不过百年,即便一生下来就开始修炼,又能攒下多少力量呢?所以,最重要的是控制六合之中五行万物的力量,为自己所用。知道吗?”

“嗯。”那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忽然开口,“可是……我们鲛人可不止百年啊,我们能活一千年呢!”

“……”朱颜被他噎了一下,忍不住白了这孩子一眼,“好吧,我是说空桑人!我教你的是空桑术法好不好?”

苏摩努力理解着她的话,又问:“六合五行?那又是什么?”

“金木水火土谓之五行,东南西北天地谓之六合。在它们中间,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在流转。凡人只要能借用到万分之一,便已经不得了啦!”朱颜尽量想说得直白浅显,然而显然并没有昔年师父那么大的耐心,双手再一拍,道,“落花返枝算什么,我再给你看一个厉害的!”

她手腕一翻,十指迅速结了一个印,掌心向上。不到片刻,头顶的万里晴空中,骤然凭空出现了一朵云!

那朵云不知道是从何处招来的,孤零零地飘着,一路逶迤,不情不愿,似乎是被一根无形的线强行拖来,停在了庭院的上空,几经挣扎扭曲,最后还是颤巍巍地不能动。

“啊?这云……是你弄来的吗?”苏摩忍不住轻声惊呼。

“从碧落海上抓了一朵最近的!”她带着一丝得意道,却微微有些气喘,显然这个术法已经是颇耗灵力,“你看,操纵落花返回枝头,只是方圆一丈之内的事。而力量越大的修行者,所能控制的半径范围也越大——”

“那最大的范围能有多大?”孩子的眼睛里有亮光,惊奇不已,“有……有整个云荒那么大吗?”

朱颜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有。”

“啊……”孩子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叹,“这么厉害?!”

“当你修炼到最高阶位的时候,五行相生,六合相应,便能借用这天下所有的力量为自己所用!”她微微提高了声音,抬起手,指着天空那一朵云,“你是鲛人,天生可以操纵水的力量——只要你好好修炼,到时候不但可以呼风唤雨,甚至还能控制

整个七海为你所用呢!”

苏摩“啊”了一声,小脸上露出吃惊憧憬的表情来。

她默默念动咒术,在双手之间凝聚起了力量,飞速地变换着手势。万里晴空之上,那小小的一团云被她操控着,随着她手势的变化,在天空里变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一会儿是奔马,一会儿是骆驼,一会儿又是风帆……如同一团被揉捏着的棉花。

“啊……”鲛人孩子在廊下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看,竹鸡!”最后,朱颜把那朵云揉搓成了她刚吃完的竹鸡的形状,不无得意地抬起手指着天空,“怎么样?我捏得像吧?”

苏摩嘴角一动,似是忍住了一个笑,哼了一声:“这明明是一只……一只肥鹅。”

“胡说八道!”朱颜刚要说什么,忽然头顶便是一暗。

头顶那朵饱受蹂躏的云似乎终于受不了折磨,骤然变暗。乌云盖顶,云中有倾盆大雨轰然而下,雨势之大,简直如同水桶直接泼下来一般!

朱颜站在中庭,压根来不及躲避,就被直统统地淋成了落汤鸡。

“哈哈哈哈!”她湿淋淋地站在雨里发呆,却听到苏摩在廊下放声大笑。

“笑什么!”她本来想发火,然而一转头忽地又愣住了——这么多日子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孩子放声大笑吧?这个阴郁孤僻的鲛人孩子以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眼神里总是带着无形的戒备和敌视,遍体是刺。而这一笑简直如同云破日出,璀璨无比,令人心神为之一夺。

朱颜看在眼里,满腹的怒气便散去了。

“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教你?”她嘀咕了一声,抹了抹满头的雨水,等回过神抬起头来,那朵号啕大哭的乌云早就飞也似的逃得不见了踪影。

“给。”苏摩跳下地来,递过来一块手巾。孩子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仿佛有人在他小小的心里点起了一盏灯,他抬头看着她,语气都变得有些激动:“这些……这些东西,你……你真的打算都教给我?我学了真的可以控制七海吗?”

“叫我一声姐姐,”她刮了一下那个小鲛人的鼻子,“叫了我就教给你。”

苏摩有些不高兴:“我都七十二岁了,明明比你老。”

“不愿意就算了。”朱颜哼了一声,“那我走了。”

当她扭过头去装作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孩子的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发声,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他心里设了一个牢笼,将什么东西给死死地关了进去,无法释放。

“哎,真的不肯啊?”她装模作样地走到回廊尽头,眼看他不动,又飘了回来,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臭脾气的小兔崽子!”

苏摩站在那里,嘴唇翕动了一下,嘴形似乎是叫了一声姐姐,声音却是怎么也发不出朱颜叹了一口气,也不好再为难他,便戳了戳他的额头,道:“好了好了,教你啦!今天我先给你看一遍所有的术法,让你大概有个了解——然后明天再选择你最感兴趣的入门,好不好?”

“好!”苏摩用力地点头,两眼放光。

朱颜用手巾草草擦了一把头脸,重新回到了庭院里,开始演练从师父那个手札上刚学会的术法、从最简单的纸鹤传书、圆光见影,到略难一点的水镜、惑心,到更难的定影、金汤、落日箭…...一个一个施展开来。

或许是这些日子真的突飞猛进了,或许是来不及救渊的记忆令她刻骨铭心,这一次,那么多那么复杂的咒术,她居然一个也没有记错,飞快地画着符咒,瞬间就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到最后,便轮到了最艰深的防御之术:千树。

当她结印完毕,单手按住地面,瞬间无数棵大树破土而出,小小的庭院转瞬成了一片森林!

苏摩在一边定定地看着这一切,小脸上露出目眩神迷的表情来——这个来自大海深处的鲛人孩子似乎第一次感到了天地间澎湃汹涌的力量,为这些术法所震慑,久久不语。

“怎么样,我厉害吧?”她擦了擦额角的微汗,无不得意地问。

“嗯”苏摩看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里露出由衷的敬佩。

“来,我教你。”她在将所有术法演练过一遍后也觉得疲累无比,便拉过他,将师父给她的那一卷手札拿了出来,翻开,“我们从最基本的五行生克开始……”

苏摩非常认真地听着,一丝不苟地学习,甚至拿出笔将手札上那些上古的蝌蚪文用空桑文重新默写了一遍,方便背诵。

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孩子看着聪明无比,但学起术法来却是十分迟钝,任凭她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复述,居然什么都记不住,半天下来,就连最简单的七字都背不下来。

苏摩仿佛也有些意外,到最后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一卷手札,湛碧色的眸子都空洞了。

“没事,刚开始学的时候都会慢一点的。”朱颜强自按捺住了不耐,对那个孩子道,“我们先去吃晚饭吧……等明天再来继续!”

然而,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无论怎么教,苏摩始终连第一个口诀都记不住。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朱颜性格急躁,终于不耐烦起来,劈头就打了他一个爆栗子,“那么简单的东西,就七个字,连鹦鹉都学会了,你怎么可能还记不住?”孩子没有避开她的手,任凭她打,咬紧了牙关,忽然道:“可是,我……我就是记不住!这上面的字……好像都在动。”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记不住!”苏摩低下头看着手札第一页,眼里流露出一种挫败感,喃喃,“那些字,我一眼看过去清清楚楚,可到了脑子里,却立刻就变成一片空白了。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样。”

“……”朱颜越听越是皱眉头,不由得点着他的额头,怒骂,“怎么可能?才七个字而已!你们鲛人是不是因为发育得慢,小时候都特别蠢啊?”

苏摩猛然颤了一下,抬头瞪了她一眼。

朱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这个孩子大约由于童年时遭受过太多的非人折磨,心理脆弱非常,只要一句话就能令他的眼睛从澄澈返回到阴暗。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哎,算了,我怕了你!”她嘀咕了一声,“你自己练吧。”

她扔下了那个孩子,自顾自进了庭院。侍女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不敢凑得太近生怕这个小祖宗忽然间又翻脸闹脾气。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是管家在迎送什么宾客。

“谁啊?”她顺口问。

盛嬷嬷在一边笑道:“大概是总督大人又派人来问安了。”

“白风麟?”朱颜怔了一下,“他来干什么?”

“郡主昏迷的这段日子,总督大人可是亲自来了好几趟!每次都送了许多名贵的药材补品……哎呀呀,郡主你就是活一百年也用不了那么多!”盛嬷嬷笑了起来,脸皱成了一朵菊花,“最近几天大概是外面局势紧张,忙不过来,所以才没亲自来探望了,但还是每日都派人送东西过来。”

“他怎么忽然那么巴结?”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有些不舒服,嘀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盛嬤嬤笑眯眯地看着出落成一朵花的赤族小公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郡主那么漂亮的女孩儿,自然每个男人都想献殷勤……”

“哼,我在叶城出了事受了伤,他一定是担心我会转头在父王面前告他的状,所以才来百般讨好罢了。”朱颜却是想得简单,冷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得转头问,“对了,我父王呢?我病了那么久,他怎么都没来看我?”

“王爷他……”盛嬤嬤愣了一下。

“我父王怎么了?”朱颜虽是大大咧咧,心思却是极细,一瞬间立刻觉得有什么不对,瞪着眼睛看住了盛嬷嬷,“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到叶城就把我扔在了这里,那么久没来看我?”

盛嬷嬷咳了一声,道:“王爷其实是来过的。”

“啊?”她不由得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就是郡主受了伤回来后的第三天。”盛嬷嬷道,“那时候大神官把郡主送回来,同时也通知了在帝都的王爷赶来。”

“真的?”朱颜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那……父王呢?”

“王爷在病榻前守了一天,看到郡主身体无虞之后,便匆匆起身走了。”盛嬷嬷有些尴尬地道,“说是在帝都还有要事要办,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什么?”她有点愣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

父王虽然是霹雳火般的暴脾气,但从小对自己的宠爱却是无与伦比。她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只不过扭了脚,他都急得两天吃不下饭,这次她受了重伤,父王却居然不等她醒来就走了?到底是什么样天塌下来的大事,才能让他这样连片刻都等不得?

朱颜心里不安,思量了半日想不出个头绪来,不由得渐渐急躁起来。

“到底有什么急事啊!”她一跺脚,再也忍不得,转头便冲了出去,直接找到了管家,劈手一把揪住,“快说!我父王为什么又去了帝都!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他这么急?

“这……”管家正在点数着一堆总督大人府送来的贺礼,一下子被揪起来,不由得变了脸色,“郡主,这个属下也不知道呀!

“胡说!”朱颜却不是那么好蒙骗的,对着他怒喝,“你是父王的心腹,父王就算对谁都不交代,难道还不给你交代上几句?快说!他去帝都干什么?”

“这……”管家满脸为难,“王爷叮嘱过,这事谁都不能说!就是郡主杀了属下,属下也是不敢的。”

听到这种大义凛然的话,朱颜气得扬起了手,就想给这人来一下。旁边盛嬤嬤连忙惊呼着上前拉开,连声道:“我的小祖宗哎……你身体刚刚好,这又是要做什么?快放开快放开……”

朱颜看了管家一眼,冷笑了一声,竟真的放下了手。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她却聚然伸出手,快得如同闪电一般点住了管家的眉心!

她的指尖有一点光,透入了毫无防备的管家的眉心。

那是读心术——只是一瞬间,她便侵入了这个守口如瓶的忠仆的内心,将所有想要知道的秘密瞬间直接提取了出来!

“郡主!”盛嬷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扑过来将两人分开,死死拉住了她的手,“你在做什么?天……你、你把管家都弄晕过去了!”

然而那一个刹那朱颜已经洞察了一切,往后连退了两步:“什么?!”

当她的手指离开时,对面的管家随即倒了下去,面如纸色。然而朱颜完全没有顾得上这些,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忽然间一跺脚,转头便往里走去。

“郡主……郡主!”盛嬷嬷扶起了管家,用力掐人中唤醒他。那边却看到朱颜冲进房间,随便卷了一些行李,便匆匆往外走,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赶上来,一迭声叫苦:“我的小祖宗哎!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去帝都!”朱颜咬着牙。

盛嬤嬤懵了:“去帝都?干吗?”

“去阻止父王那个混蛋!我再不去,他……他就要把我卖了!”她恨恨道,几乎哭出声来。是的,刚才,她从管家的脑海里直接提取出来了父王所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如同亲见——

“既然阿颜没有大事,我就先回帝都了,白王还在等我呢!那边事情紧急,可千万耽搁不得。你替我好好看着阿颜,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王爷密会白王,莫非是要两族结盟?”

“不错,白王提出了联姻,我得赶着过去和他见面。这门婚事一成,不但我族重振声望,阿颜也会嫁得一个好夫婿,我也就放心了。”

她只听得一遍,便冷彻了心肺。

什么?她的上一个夫君刚死了没几个月,父王居然又要谋划着把她嫁出去!他……他这是把亲生女儿当什么了?

朱颜气得浑身发抖,牵了马就往外走。

是的,她得去阻止父王做这种蠢事!他要是执意再把她嫁出去,她就和他断绝父女关系!然后浪迹天涯,再也不回王府了!

然而,她刚要翻身上马,看到了跟在后面的瘦小孩,愣了一下,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苏摩,怎么了?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别跟来了。”

那个孩子却摇了摇头,拉住了她的缰绳,眼神固执:“我跟你去。”

“哎,你跟着来凑什么热闹!别添乱了,”朱颜心情不好,有些急躁起来,便用马鞭去拨开他的手,嘴里道,“我只是要出去办点要紧事而已!你就不能听话一点吗?”

不,,那孩子也是倔强非常,怎么都不肯放手——仔细看去,孩子眼睛深处其实隐藏着深深的恐惧和猜疑,然而,着急要走的赤族郡主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气急:“放手!再不放我抽你了啊!”

可是苏摩死死地拉住她的马缰,还是怎么也不肯放。

“我真的打你了啊!”她气坏了,手里的马鞭高高扬起,刷地抽了他的手一下——那一下并不重,只是为了吓吓这个死缠着她不放的孩子,然而那一刻苏摩瞬地颤抖了一下,眼神忽地变了。

“你打我?”那个孩子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手背上那一道鞭痕,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朱颜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然而在气头上没有立刻示弱,怒道:“谁让你不肯放?自己找打!”

“……”苏摩忽地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死死看着她。

“哎呀呀,我的小祖宗,你们闹什么呢?”盛嬷嬷趁着这个空当追了上来,拦住了马头,苦着一张老脸迭声道,“快下马吧!别闹了,如今外面到处都戒严了,你还想跑哪儿去?”

“戒严?”朱颜愣了一下,“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前日星海云庭的事?真是没想到,那儿居然是复国军的据点,窝藏了那么多逆贼!”盛嬤嬤一拍大腿,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如今总督大人派人查抄了星海云庭,封锁了全城,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捕复国军余党呢!”

“……”她听得一惊,不由脱口,“真的?”

“当然是真的!”盛嬷嬷拉住了缰绳,苦口婆心地劝告,“外面如今正在戒严,没有总督大人的亲笔手令,谁也不许出城——你又怎么可能出去?”

朱颜愣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渊本来是复国军的左权使,如今却已经被师父杀了。那么说来,鲛人目下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白风麟借此机会调动军队全城搜捕,只怕形势更加严峻——她一想到这里,心里便是沉甸甸的,满是忧虑。

是的,她还是得出门一趟,顺便也好查探一下外面的情况。

朱颜二话不说地推开了盛嬷嬷的手,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一趟的!”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盛嬷嬷一迭声地叫苦,“你这是要我的命哪!”

“放心,我会先去总督府问白风麟要出城手令,不会乱来。”朱颜顿了顿,安慰了嬷嬷一句,又指了指一边的苏摩,“你们在府里,替我看好这个小兔崽子就行了。”

“不!我不要一个人在这儿……”那个孩子却叫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声音里有一丝恐惧,“这里……这里全是空桑人!”

“放心,他们不会虐待你的。我只是去办一件事,马上回来。”她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本手札,扔到了苏摩的怀里,“喏,我把手札全部都翻译成空桑文了,你应该看得懂。有什么不懂的回来问我——记着不要给别人看。”

然而苏摩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不说话。这个孤僻瘦小的孩子,眼眸里的表情却经常像是个饱经沧桑的大人。

街上还是如同平日一样,热闹繁华,并不见太多异常。只是一眼扫过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果然再也不见一个鲛人。朱颜策马在大街上疾奔,每个路口都看到有空桑战士驻守,正在挨个地盘查行人,更有许多战士正在挨家挨户地敲门搜索,竟是一户也不曾落下。

靠着腰间赤王府的令牌,她一路顺利地过了许多关卡,满心焦急地往总督府飞驰而去。然而,在一个路口前,她眼角瞥见了什么,忽然勒马停住了,抬头看向了墙上。

那里贴着几张告示,上面画着一些人像,是通缉令。

迎面一张就画着她熟悉的脸。下面写着:“复国军左权使,止渊。擒获者赏三千金铢,击毙者赏两千金铢,出首者赏一千金铢。”

“什么?”朱颜吃了一惊,忍不住转头问旁边的士兵,“这……这个左权使,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通缉?”

“哪里啊,明明还活着呢!”士兵摇头,“如果真的死了,叶城哪里会被他搅得天翻地覆?”

“什么?”朱颜全身一震,一把将那个士兵抓了过来,“真的活着?”

“当……当然是真的啊!”士兵被吓了一跳。

“……”她只觉得双手发抖,眼前一阵发白,二话不说,扔掉了那个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士兵,一把将墙上贴着的通缉令撕下来,策马就向着总督府狂奔而去。渊……渊还活着!他,他难道从师父的天诛之下活下来了?

怎么可能!师父的天诛之下,从未有活口!

“郡……郡主?”正好是白风麟的心腹福全在门口当值,一眼认出了她,惊得失声,连忙迎了上去,“您怎么来了?小的刚刚还去府上替大人送了补品呢!不是说郡主您还在卧病吗?怎么现在就……”

“白风麟在吗?”朱颜跳下马,将鞭子扔给门口的小厮,直接便往里闯。

“郡主留步……郡主留步!”直到她几乎闯到了内室,福全才堪堪拦住了她,赔着笑脸道,“总督大人不在,一早就出去了。”

“怎么会不在!”她一怔,不由得跺脚,“去哪里了?”

“星海云庭出了那么大的事,总督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围剿复国军,很少在府邸里,”福全知道这个郡主脾气火暴,因此说话格外低声下气,“今天帝都派来了骁骑军帮助平叛,总督一早就去迎接青罡将军了。”

“那好,我问你也一样,”朱颜也不多说,一把将那张通缉令扔到了他的怀里,“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什……什么?”福全愣了一下,展开那张通缉令看了看,满怀狐疑地喃喃道,“没错。这上面的人,的确是叛军逆首!”

“我不是说这个!”她皱眉,“这通缉令上的人,如今还活着吗……?”

福全一时间没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又看了一眼通缉令,点了点头,口里赔笑:“自然是还活着。这个逆党首领三天之前还带着人冲进了叶城水牢,杀伤了上百个人,劫走了几十个复国军俘虏呢……”

“真的?”朱颜脱口道,只觉得身子晃了一晃。

“当然是真的。为何有这一问?”福全有些诧异,看着她的脸色,“莫非郡主有这个逆首的下落?”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摸索着找到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猷地松了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忽然失声笑了起来。

“郡……郡主?”福全愣住了。她笑什么?

“哈哈哈.....”她仰头笑了起来,只觉得一下子豁然开朗,神清气爽,心里沉甸甸压了多日的重担瞬间不见,笑得畅快无比,“还活着……还活着!太好了!居然还活着!”

“……”福全在让不知道说什么,满头雾水地看着这个赤王的千金坐在那儿,一边念叨,一边笑得像个傻瓜。

“太好了!渊……渊他还活着!”

隔着一道深深的垂帘,内堂有人在静静地听着她的笑。

“咕。”身边白色的鸟低低叫了一声,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有些担忧畏惧之色。然而时影坐在叶城总督府的最深处,听着一墙之隔那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面色却沉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波澜。

她笑得这样欢畅,这样开心,如同一串银铃在檐角响起,一路摇上云天,听得人心里也是明亮爽朗了起来——想必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也经受了不少的折磨和煎熬吧。

所以在压力尽释的这一刻,才会这样欢笑。

原来,在她的心里,竟是真的把那个鲛人看得比什么都重。

“不过……为什么师父要瞒着我?还说等着我找他报仇?”笑了一阵,朱颜才想到了这个问题,嘀咕了一声,有些不解,“渊要是没死,我迟早都会知道的呀!他为什么要故意那么说?”

帘幕后,时影微微低下了头,看着手里的玉简,没有表情。重明抬起四只眼睛看了他一眼,却是一副洞察的模样。

“算了……师父一向冷着脸,话又少,估计是懒得向我说这些吧?”外头朱颜又嘀咕了一声,“让渊跑了,他大概也觉得很丢脸,所以不肯说?真是死要面子啊……”

重明咕噜了一声,翻起四只怪眼看了看身边的人,用喙子推了推他的手——你看你看,人家都想到哪儿去了?心里的想法若是不说出来,以那个死丫头的粗枝大叶,下辈子都未必能明白你的心意吧?

然而时影袖子一拂,将嘀嘀咕咕的神鸟甩到了一边,冷着脸不说话。

外面,朱颜嘀咕了几句,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觉得有点侥幸,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太好了!既然渊没死,我也就不用找师父报仇了!哎,说句老实话,我一想起要和师父打,真是腿都软了。”

“啊?”福全在一边听她笑着自言自语,满头的雾水。

帘幕后,重明听得摇了摇头,眼里露出嘲讽。

“本来想着,就算我打不过,被师父杀了也是好的。”朱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现在好像也不用死了。”

她最后一句极轻极轻,帘幕后的人却猛然一震。

“啊?郡主还有个师父?”福全听得没头没尾,只能赔笑着,勉强想接住话题,“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那是。”朱颜笑了起来,满怀自豪,“我师父是这个云荒最厉害的人了!”

帘幕后,时影的手指在玉简上慢慢握紧,还是没有说话。

“哎,”朱颜在外面又叹了口气,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忧心忡忡,“不过等下次再见到,他一定又要打我了——我这次捅的娄子可大了!”

是啊,谁叫那天她气昏了头,竟嚷着要为渊报仇、要杀了师父?对了,还有,她以前那句随口的奉承谎话也被他戳穿了!天哪……当时没觉得,现在回忆起来,那时侯师父的表情真是可怕!

她怔怔地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算了,既然师父没杀渊,就没什么事情了。反正她也不用找他报仇,也不用你死我活……最多挨几顿打,软磨硬缠一下,估计师父也就和以前一样原谅自己了。

她满心愉悦地站了起来,一伸手将那张通缉令拿了回来,对福全道:“哎,没事了!对了,等白风麟回来,你跟他说,我要去帝都一趟,想问他要个出城的手令——回头让他弄好了,我明天再来拿。”

她说得直截了当,只当统领叶城的总督是个普通人一般呼来喝去。

“郡主要出城?”福全有些诧异,但不敢质问,只能连声应承,“好,等总督大人回来,属下一定禀告!”

“嗯,谢谢啦。”朱颜心情好,笑眯眯地转过身。

她转过身,准备离去,外面暮春的阳光透过窗帘,淡淡地映照在她身上,让这个少女美得如同在云霞之中行走,明丽透亮。

眼看她就要走,房间里,重明用力地用喙子推了推时影的手臂,四只眼睛骨碌碌地转,急得嘴里都几乎要说出人话来了。然而白袍神官坐在黑暗深处,手里紧紧握着那一枚玉简,低下头看着手心,却依旧一言不发。

赤王的小女儿心情大好,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去。然而,刚走到台阶边,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道劲风袭来!

“谁?”她吃了一惊,来不及回头,想也不想抬起手,刷地结了一个印——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术法突飞猛进,挥手之间便已经结下了“金汤之盾”,只听“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一头撞上了无形的结界,瞬间发出了一声重重的闷响,摔在了地上,整个结界都颤抖了一下。

“啊?”她定睛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呼,“四……四眼鸟?”

果然,有四只血红色的眼睛隔着透明的结界瞪着她,骨碌碌地转,愤怒而凶狠。刚才的一瞬间,化为雪雕大小的重明从内室冲出,想要上去叼住她的衣角,结果却一头撞在了结界上,几乎整个头都撞扁了。

“对……对不起!”朱颜连忙挥手撤去了结界,将它抱在了手里,抬起手指,将重明被撞得歪了的喙子给正了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神鸟愤怒地在她手背上啄了一下,痛得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谁知道你会在这里啊?还一声不响就上来咬我!我这是误伤!”朱颜愤然嘀咕,仿佛忽地想起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脱口而出,“呀!你既然在这里,那么说来,师父他……他岂不是也……”

话说到一半,她就说不下去了,张大了嘴巴怔怔看着房间的深处。

重门的背后,珠帘深卷,在黑暗的深处静静坐着一个白袍年轻男子,正在无声地看着她,眼神锐利,侧脸寂静如古井,没有一丝表情。

师……师父!

第二十章:与君陌路

那一瞬,她只觉得腿一软,几乎当场就跪下了。

如果不是重明死死扯住她的衣角,朱颜几乎要下意识地拔腿就逃了,然而在最初一刻的惊骇过后,她的脑子恢复了一点知觉,在脸上堆起一点谄媚的笑,咳嗽了一声,一点点地蹭过去,便想要好好地求饶道歉。

是的,既然闯了祸、惹恼了师父,总不能缩着头躲一辈子吧?既然迟早都要过这一关,择日不如撞日,今日碰见,不如就硬着头皮过去求饶。

以师父以往对自己的态度,拼着挨一顿打,估计也就好了。

“啊……这位是……”作为心腹,福全自然也知道总督大人最近在深院里接待了一位贵客,然而对方身份神秘,总督大人从不令仆从进去,此刻他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客人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阻拦郡主。

然而,这边朱颜赔着笑脸刚走到了房间里,不等想好要怎么说,时影却从榻上已经站了起来,也不见抬脚,一瞬间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师,师父……”朱颜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背后却靠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再也不能退——她只觉得背心一冷:他……他要干什么?这样沉着脸瞪着她,不会又要打自己吧?

她吓得心里一跳,脸色都白了,求助似的看了看旁边的福全。然而奇怪的是就在这短短刹那间,那个近在咫尺的侍从忽然就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朱颜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知道师父已经设下了天罗地网,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只能无奈地收回了视线,一咬牙,猛然低下头,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用负荆请罪似的态度低头大声求饶:“师……师父饶命!徒儿知错了!”

一语出,她屏住呼吸等待回答,心里计算着如果师父问她“错在哪里”,就立刻回答:“对师尊动手,出言不逊,罪该万死!”

然而耳边寂静,竟然没有声音。

她以为师父还在生气,背心一冷,不敢抬头,连忙又低着头大声喊了第二遍:“徒儿知错了!求……求师父原谅!要打要骂,绝不抱怨!”

然而,话音落地,一片寂静。时影竟还是没有回答。

朱颜心头扑通乱跳,感觉全身冷汗涌出,将小衣都浸湿了。她低着头正在胡思乱想,只见眼角白影一动,心里一喜,以为师父要伸手拉她起来。然而抬头一看,发现那居然是重明飞上来,用喙子扯住她的衣襟拼命拉她起来。神鸟的四只眼睛看着她,血红色的瞳子里满是焦急。

怎么了?它是让自己别这么干吗?师父……师父为什么不说话?为了让师父息怒,她一上来就行了这么大的礼——要知道离开九嶷山后,她几乎没有对任何人再下过跪,哪怕是父王狂怒时要打断她的腿,她也绝不屈服。此刻她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几乎是拼着不要脸皮和骨气了,他难道还不肯原谅她吗?

朱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沉默的眼睛。

时影站在旁边,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如她所预想的那样问她“错在哪里”,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种眼神是如此陌生而锋利,令朱颜心里一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

糟了!师父……师父这次,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耳边重明的咕咕声转为焦急,用力扯着她,想要把她拉起来。然而时影眉头微微一皱,袍袖一拂,瞬间将这只多管闲事的神鸟给扫到一边,然后走近一步,对着她伸出手来,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还给我。”

朱颜下意识地一哆嗦,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还给你?”

“玉骨。”时影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不要!”朱颜瞬地一惊,往后缩了一下,脱口,“你明明……明明已经送给我了!你....你在十三岁那年就送给我了!怎么还能要回去?”

时影冷冷道:“不拿回来,难道还让你留着它来杀我么?”

“师……师父!”她震了一下,猛然间明白了他眼神里的冷意,背后瞬间全是冷汗,结结巴巴,“徒儿……徒儿怎么敢?”

“呵,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不敢的?”时影居然冷笑了一声,语气平静,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通缉令,忽然间,“今日你若是没看到这个东西,此刻见到是否就要跳上来为他报仇了?”

他的声音很淡,却如静水深流,让人心里发寒。

朱颜愣了一下,竟无言以对——是的,若是渊真的死了,此刻她一看到师父,说不定怒火万丈,早就冲上去和他拼命了!可是谢天谢地,这一切不都没有发生吗?为啥师父老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糟了,这回她得怎样求饶,他才肯放过她呀?!

她哭丧着脸,垂头丧气:“我……我那天是随口乱说的!您别当真。”

“欺师灭祖,这种话也能随口乱说?”时影的声色却不动,语气依然平静而锋利没有半分放松的迹象,“你那时候是真的想杀了我,对吧?”

“徒儿年纪小,口无遮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朱颜结结巴巴地开口,努力堆起笑脸来,“我哪敢和您动手啊……以徒儿那点微末功夫,还不立刻被师父打趴到地上了?”

“是吗?”他看了她一眼,似乎立刻洞察了她近日的改变,淡淡说道,“不必太过谦虚。你进步很快,以现在的能力,和我动手至少也能撑一刻钟吧…...如果掌握了玉骨的真髓,甚至可以和我斗上一场。只可惜……”

他手指微微一动,朱颜忽地觉得头上一动,玉骨竟然“刷”地一声从她的发髻里跳了出来,朝着时影的手心飞去!

“师父!”她惊呼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把抓住了玉骨,“不要!”

还好,她这一抓还抓住了玉骨的尾巴。那支簪子在她掌心微微跳跃,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竭力想要挣脱。她用尽全力用两只手死死地握住玉骨,和那一股力量抗衡着,一时间竟然都没有办法开口说上一句求饶的话。

然而,这一场短暂的拔河,最终还是以她的失败而告终。

当身体里力气枯竭的瞬间,“刷”的一声,玉骨如同箭一样从她掌中飞去,回到了时影的手中——晶莹剔透的尖端上还沾染了一丝殷红,那是从她掌心飞出时割破的痕迹。

那一丝血沁入玉骨,转眼间消失无痕。

时影低头看着手里的这一支簪子,眼神复杂,沉默无语——原来,转眼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在她走的时候,他送了她这一支簪子,为她挽起了一头长发。铜镜里她的眼眸清澈,神情却懵懂,对于这个礼物的珍贵并没有太多的清晰了解。

这支簪子流传自远古,从白薇皇后开始,便在空桑皇后发上世代相传。母亲去世后,父王拿走了她手指上的后土神戒,也褫夺了她的身份,然而这支簪子却被保留了下来。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曾经将它郑重托付给了那个少女,一并托付的,还有心中最珍贵的东西。可是时隔多年,事过境迁,到最后,却发现原来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多么可笑,多么愚蠢啊……

他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这支簪子,在手心默默握紧,就如同握紧了一颗无声无息中碎裂的心。

“师父!”朱颜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心里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是的,那种沉默,甚至比发怒时更吓人!

他看了她一眼,脚步一动,便想要离开。那一眼令朱颜打了个寒战,连站起来都忘了,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在地上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失声道:“师父!你……你不会就这样不要我了吧?”

他似乎也被这句话震了一下,低下头看着她——她倒是乖觉,不用他开口,就猜测到了他此刻忽然下定的决心。

“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听到他没有否认,朱颜心头更害怕,声音都有些发抖,“您要是生气,就狠狠地责打徒儿好了,我一定一声痛都不喊!可……可千万别这样不要我了啊……”

时影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朱颜死死抓着他的白袍下摆,怎么也不肯松手,居然整个人在地上被拖得往前了一步。

“放手。”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冰冷,“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不!不放!”她被拖着,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披头散发,狼狈万分,却怎么也不肯放手,“师父不原谅,我就不放手!就……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起来!反正……反正你也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刚开始她只是橫了一条心耍赖,可说到最后却动了真感情,语气哽咽,眼眶都红了。时影看得她这种狼狈的样子,眼神略微有一点点波动,语气依旧冷淡:“哭什么?我可没有这种欺师灭祖的徒弟——给我站起来!”

朱颜一向了解师父的脾气,知道他心里松动,连忙一边顺势站起,一边赔笑:“师父说哪里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徒儿十个胆子,也不敢欺师灭祖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时影微微一震,眼神忽然又变得森冷而严厉。

她心里一个咯噔,不知道这话又是哪儿不对了,脑子飞快地转着,刚要说什么,却见师父一振衣襟,眼前白光一闪,“刷”的一声,她手里一轻,整个人跌到了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艰难地抬起头,看到师父手里握着的是玉骨——玉骨切过之处,衣襟下摆齐齐断裂!朱颜握着那半幅衣襟,不由得蒙了一下,脱口道:“师父……你、你干吗?不会是要和我割袍绝交的意思吧?”

顿了顿,连忙堆起一脸的笑:“师父肯定舍不得的,是不是?”

“少给我嘻嘻哈哈!”时影看着她,语声竟是少见的严厉,带着严霜,一字一句,“你现在敢和我这么嬉皮笑脸地说话,只不过是仗着我没真的杀那个鲛人而已——不要笑得太早了。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告诉你,那个鲛人,我是杀定了!”

“师父!”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然跳了起来,“你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时影看着脸色煞白的弟子,冷冷道,“这些日子我吩咐叶城总督封城搜人,就是为了找他。复国军被全数围在城南,负隅顽抗,已经撑不了几天了。”

“什么?白风麟封城,原来……原来是你指使的?”朱颜越听心越往下沉,忍不住一跺脚,失声道,“师父,你,你为什么非要杀渊啊?你们两个素不相识,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时影停了一下,冷冷回答,“止渊是复国军的逆首,于公于私,都是必杀之人!”

“可是,师父你不过是个神官而已啊!出家人不是不问国事的吗?”朱颜一急之下忘了要说得委婉,几乎冲口而出,“这是帝君六王和骁骑军才该管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时影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弟子,嘴角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冷笑,问:“怎么,你这么想知道原因?如果我有正当的原因,你就不会有异议了吗?”

“这……”朱颜迟疑了一下,立刻点头,“是!”

“那好,我就告诉你,让你心服口服。”时影看着她,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字一句,“第一,身为北冕帝的嫡长子,身负帝王之血,云荒上的所有事情,当然跟我都有关系!”

朱颜大吃一惊,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结结巴巴:“什么?你……你是帝君的儿子?!”

没有顾得上她的吃惊,时影只是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第二,我之所以针对复国军,是因为我和大司命都预见到了空桑的国祚不久,大难将临——而那一场灭亡整个空桑的灾祸,将会是由鲛人一族带来!”

“什……什么?”朱颜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时影深深看着目瞪口呆的弟子,依旧波澜不惊,淡淡问,“现在,你觉得我要杀那个人,有足够理由了吗?”

朱颜愣在了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真……真的吗?”过了许久,她终于吃力地吐出了一句话,“你……你是皇子?鲛人会让我们亡国?会不会……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啊?”

时影皱了皱眉头:“你是说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

“两个都是!对了!这么说来,你娘……你娘难道是白嫣皇后?”她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摸了摸头发,失声道,“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原来如此!难怪……”她在头顶摸了一个空,回过神来,指着他手心里的玉骨,颤声:“难怪你会有这个东西!”

“我从没打算要瞒着你,”时影无声皱眉,握紧了那支簪子,“我以为你看到玉骨该早就知道了——原来你的迟钝还是超出我的想象。”

“……”朱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晶莹剔透的簪子,如同一树冰雪琉璃——那是远古白薇皇后的遗物,从来只在帝都的王室里传承。如果师父不是帝王之血的嫡系传人,又怎么会有这么珍贵的东西?那么简单的问题,粗枝大叶的她居然一直没想到!而父王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对师父这样敬畏有加。

可是这些大人,为什么一直都瞒着自己?

“那……那第二个问题呢?”她急急地问,“鲛人会灭亡空桑?不可能!”

时影蹙眉,语气严峻:“你觉得我会看错?”

“……”师父语气一严肃,朱颜顿时不敢回答了,然而很快又意识到如果默认这一点,基本就等于默认了师父可以杀掉渊,立刻又叫了起来,“不可能!鲛人……鲛人怎么可能灭亡我们空桑!他们哪里有这个能力?”

“现在还没有,但再过七十年,就会有了。”时影的声音冷酷而平静,“鲛人眼下还不能成气候,只不过是因为千百年来,始终没有一个继承海皇血脉的人出现,群龙无首而已——可是,他们中的皇,如今已经降临在这个世上了。”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不可能!星尊大帝不是把最后一任海皇给杀了吗?海皇的血脉在七千年前早就中断了!”

时影点了点头:“是。星尊帝是杀了最后一任海皇纯煌,并且将他唯一的同胞姊妹雅燃封印在了自己的地宫——但是,海皇的血脉,却并没有因此而断绝。”

“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人都死光了!”

“鲛人的血脉和力量传承,和我们陆地上的人类是不一样的。”时影并没有嘲笑她的见识浅薄,只是语气淡淡的,“他们的血脉,可以在间隔了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之后,骤然重返这个世间。”

朱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时影这一次非常有耐心地解释了下去:“海皇纯煌在死之前,可以在某处留下自己的血,让力量得以封存。在时隔多年之后再化为肉胎着床,从而让中断的血脉再延续下去。”

这一次朱颜没有被绕晕,脱口道:“那……那不就是隔世生子吗?”

“是。”时影难得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

“怎么可能!”她叫起来了,“有这种术法吗?”

“这不是术法,只是天道。”时影语气平静,“鲛人和人不同。造化神奇,六合之间,万物千变万化——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讲过‘六合四生’么?六合之间,万物一共有四种诞生的方式,记得是哪四生吗?”

“啊……”她没料到忽然间又被抽查功课,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湿生、胎生、卵生和……和化生?”

她居然又蒙对了。时影点了点头:“天地之间,蝼蚁湿生、人类胎生、翼族卵生,而极少数力量强大的神灵,比如龙神,则可以化生——唯独鲛人,既可以胎生,也可以化生。只不过能化生的鲛人非常少,除非强大如海皇。

“什么?”朱颜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最后一任海皇在灭国被杀之前,秘密保存了自己的血脉,再用化生之法让后裔返回世间?”

这就是鲛人中所谓‘海皇归来’的传说。”时影颔首,居然全盘认可了她的话“七千年前,当星尊帝带领大军杀入碧落海时,纯煌自知灭族大难迫在眉睫,便在迎战前夕,将自己的一滴血保存在了明珠里,由哀塔女祭司溟火守护——而海国灭亡之后,星尊帝杀了海皇,却没有在哀塔里找到那位女祭司,也没有找到那一缕血脉。”

朱颜愣了一下:“那……当时为什么没有继续找下去?”

时影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是否要继续说下去,最终还是说道:“因为,当时白薇皇后已经生完了皇子,重返朝堂,得知了海国被星尊帝屠灭的消息,盛怒之下与丈夫拔剑决裂——云荒内战由此爆发,星尊帝已经没有精力继续寻觅海皇的血脉。”

“白……白薇皇后和星尊帝决裂?怎么可能!”朱颜脱口喃喃道,“不是都说他们两个是最恩爱的帝后吗?《六合书》上明明说,白薇皇后是因为高龄产子,死于……对,死于难产!”

时影沉默着,没有说话。

朱颜看到他没有否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嘀咕道:“你一定是骗我的对吧?别欺负我史书念得少啊……还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时影微微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你错了。后世所能看到的《六合书》,其实不过是史官按照帝君意图修改过的赝品而已,有很多事,并没有被真实地记录下来。”

“啊?”她愣住了,“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和其他云荒大部分人一样,你所知道的历史,都是假的!”九嶷山的大神官顿了一下,语音严厉,唯一的真实版本,被保留在紫宸殿的藏书阁,只供皇室成员翻阅。”

“真的吗?那你怎么又会知道……”她愕然脱口,转瞬又想起师父的真实身份,愣了一下——是了,他当然会知道,他是帝君的嫡长子,身负空桑最纯粹的帝王之血!

那一瞬,眼前这个人似乎忽然就陌生了,极近,却又极远。

是的,在童年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对那个在空谷里苦修的白衣少年的身份一无所知。现在想起来,那个孤独的少年能够在那种禁忌之地里来去自如,必然是有着极其特殊的身份吧?在她十三岁那年,他们在苍梧之渊遇险,几乎送命——那时候,她背着他攀出绝境,一路踉跄奔逃,匆促之中甚至来不及想一下:到底为什么会有人要杀害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少年神官?

可他实际身份之尊荣,最后却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但既然他是皇后嫡出的嫡长子,又为什么会自幼离开帝都,独自在深山空谷里苦修呢?在懵懵懂懂中长大的她,对身边的这个人——却居然从未真正地了解。

“内战结束后,毗陵王朝的几位帝君也曾经派出战船,在七海上搜索海皇之血的下落,有一度甚至差点擒获了溟火女祭,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时影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如同从时间另一端传来,“如今,海国已经灭亡了七千年,海皇的血脉似乎真的断绝了——直到五年前,我忽然在碧落海上看到了那一片虚无的归邪!”

“归邪?"朱颜愣了一下。

“是啊。似星非星,似云非云,介于虚实和有无之间。”时影忽然转头看着她,又问,“归邪在星相里代表什么?”

没想到又被冷不丁考了一道题,她下意识结结巴巴地回答:“归……归国者?”

今天运气真是一流,虽然是大着胆子乱猜,这一回居然又答对了。时影点了点头,低声道:“归邪见,必有归国者。而那一片归邪,是从碧落海深处升起的!所以,归邪升起,代表着沉睡在海底千年的亡者,即将归来!”

“……”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了。

“这些天机,原本是不该告诉你的。”时影叹了一口气,摇头,“按照规矩,任何观星者即便看到了天机,都应该各自存于心中——而一旦泄露,让第二人知晓,便会增加不可知的变数。”

可是…...即便如此,师父还是告诉了她?

他为了挽回她、不让师徒两人决裂,已经顾不得这样的风险。

朱颜沉默着,不肯开口承认,但心里却已经隐隐觉得师父说的可能都是真的。那一刻,她的心直往下沉去,只觉得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现在,你心服口服了吗?”看着她的表情,时影声色不动,“今天我之所以耐心和你说这么多的话,是看在你年纪小、只是被私情一时蒙蔽的分上,不得不点拨你一下——相信你听了这些话,应该会有正确的判断。”

“我……我……”她张开嘴,迟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是没什么好讲。可是,心里却有一种不甘心和不相信熊熊燃烧,令她无法抑制。

时影的语气冰冷:“所以,那个人,我是杀定了!”

朱颜猛然打了个寒战,抬起头看着师父,失声大喊:“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个人也未必就是渊啊!万一……万一你弄错了呢?一旦杀错了,可就无法挽回了!”

“为了维护那个人,你竟然质疑我?”时影骤然动容,眉宇间有压抑不住的怒意,“那个复国军的领袖,不但能让所有鲛人听命于他,而且还拥有超越种族极限、足以对抗我的力量!这不是普通鲛人能够做到的,如果不是传承了海皇的血统,又怎么可能?”

“……”朱颜不说话了,垂下头去,肩膀不住颤抖。

那一刻,她抬手摸了摸脖子里的玉环,想起了一件事,心里忽然凉了半截——是的这个玉环!这个玉环是他送的,却封印着古龙血,跟龙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渊不是身份非凡,又怎会持有它?

可是,如果……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渊,那么说来,他就是整个空桑的敌人了?师父要与他为敌,要杀他,也是无可争议的。

可是……可是,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杀了渊!

“不要杀渊!”那一瞬,她心里千回万转,泪水再也止不住地下落,哽咽,“我……我很喜欢渊!我不想看他死……师父,求求你,别杀他!”

听到这句话,时影的肩膀微微一震,往后退了一步。

“真没想到……我辛辛苦苦教出来的,会是你这种徒弟。”时影看着她,长长叹息,“为了一己之私,置空桑千万子民于水火!”

“不……不是的!”朱颜知道这种严厉的语气意味着什么,换了平日早就服软了,此刻却还是抗声叫了起来,"如果将来渊真的给空桑带来了大难,我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他的!可是……可是现在不能确定就是他啊!为什么你要为没发生的事杀掉一个无辜的人?这不公平!”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时影倒是怔了一下。

“那么说来,你是不相信我的预言了?”他审视了满脸泪水的弟子一眼,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却依旧声色不动。“或者说,你其实已经相信,却还是心存侥幸?”

朱颜被一言刺中心事,颤了一下:“师父你也说过了,天意莫测——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我是不能任由渊就这样被人杀掉的!”

“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会死心,是不是?”时影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宇之间迅速地笼罩上了一层阴郁,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低沉,一字一句,“既然这样,我们师徒,便只能缘尽于此了。”

“师父!”最后一句话落入耳中,如同雷霆,朱颜微微颤抖,握着那一片被他割裂的衣襟,失声,“不要!”

“如果你还想要维护他,我们师徒之情便断在今日。从此后,尘归尘土归土。”时影的声音很冷,如同刀锋一样在两个人之间切下来,“日后你要是再敢阻拦我杀他,我便连你一起杀了!”

他说得狠厉决绝,言毕便拂袖转身。朱颜看到他转过身,不由得失声,下意识地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走!”

然而这一拉,却居然拉了个空,一跤狠狠摔了下去。

时影微微一侧身,便已经闪开,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复杂感情。她心里一急,生怕他真的便要这样大怒之下拂袖而去,也不等爬起来,瞬间便在地上往前挣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抱住他的脚苦苦哀求。

然而她刚伸出手,他瞬间便退出了一丈。

时影看着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她,眼里忽然露出一种难以压抑的烦躁来,厉声道:“好了,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既然你选择了那个人,必然就要与我、与整个空桑为敌——这是不可兼顾的,不要心存幻想了!”

“师父!”朱颜心里巨震,脑海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喃喃,“我……我不要与你为敌……我不要与你为敌!”

“那就放弃他,不要做这种事。”时影冷冷道,用尽了最后的耐心,“你是赤之一族的郡主,即便不能为了空桑亲手杀了他,至少也不该阻拦我!”

“不……不行!”她拼命摇头,“我不能看着渊死掉!”

时影眼神重新暗了下去,语气冷淡:“既然你做不到,那就算了。”

一语毕,他转过头,拂袖离开。

朱颜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里有一把利刃直插下来,痛得全身发抖,她往前追了几步,颤声喊着师父,他却头也不回。

“师父……师父!”眼看他就要离开,她的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如同决堤一样涌出,看着他的背影,哭着大喊起来,“你……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在苍梧之渊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扔下我的!”

时影微微一震,应声停顿,却没有回头。停顿了片刻,却只是头也不回地回答了一句:“不,我没有扔下你——是你先放弃我的。”

朱颜愣了一下,一时竟无言以对。

“凡是我想要杀的人,六合八荒,还从来没有一个能逃脱。”时影转头冷冷看着她,语气冰冷严厉,“我看你还是赶紧的好好修炼,祈祷自己那时候能多替他挡一会儿吧!”

一语毕,他拂袖而去,把她扔在了原地,身形如雾般消失。

当周围他设下的结界消失之后,朱颜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叶城总督府,满脸眼泪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大喊——而一边的福全正在惊诧无比地看着她,显然完全不明白刚才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朱颜只觉得无穷无尽的悲伤,双膝一软,竟然跪倒在了那一架开得正盛的蔷薇花下,放声大哭起来。

师父……师父不要她了!他说,从此恩断义绝!

她在白蔷薇花下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从出生以来从未有过这一刻的伤心——师父和渊,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两个人,却居然非要她在其中选择一个,简直是把心都劈成了两半。

“郡……郡主?出什么事了?”此刻,结界已经消失,福全骤然看到她伏地痛哭,不由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忽然间,外面传来一句惊诧的问话,“这不是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吗?为何在这里哭?”

两人一惊,同时抬起头,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叶城总督。

白风麟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隆重的总督制服,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黑衣黑甲的劲装中年将军。两人原本是一路客套地寒暄着从外面进来,此刻站在回廊里,吃惊地看着花下哭泣的少女,不由得面面相觑。

“福全!怎么回事?”白风麟率先回过神来,瞪了一银旁边的心腹侍从,“是你这个狗奴才惹郡主生气了吗?”

福全立刻跪了下去:“大人,不关小的事!”

“没……没什么。”朱颜看到这一幕,立刻强行忍住了伤心,抹着泪水站了起来,为对方开脱,“的确不关他的事情……别为难他了。”

白风麟看着她在花下盈盈欲泣的模样,更觉得这个少女在平日的明丽爽朗之外又多了一种楚楚可怜,心里一荡,恨不得立时上去将她揽入怀里,然而碍着外人在场,只能强行忍下,咳嗽了一声,道:“不知郡主今日为何来这里?又是遇上了什么不悦之事?在下愿为郡主尽犬马之劳。”

朱颜正在伤心之时,也没心思和他多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算了,你帮不了我的……天上地下,谁也帮不了我。”

说着说着,心里一痛,满眶的泪水又大颗大颗落了下来。她恍恍惚惚地转身便往外走去,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白风麟看到她要离开,连忙殷勤道:“郡主要去哪里?在下派人送你去,免得王爷担心。”

“我没事了,不劳挂心。”她喃喃道。

然而他一提到赤王,却令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对了!父王不是在帝都会见了白王吗?他们这两个王,还正在打算联姻呢。她猛然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白风麟:天啊……父王竟然是想让自己嫁给这个人吗?

那一瞬间,这件令她如坐针毡的事情又翻了上来。可偏偏这个时候,白凤麟却不知好歹地抓住了她的手,口中殷勤地道:“外面现在有点乱,不安全。在下怎么能放心让郡主独自……”

“放开手!”她猛然颤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瞪了他一眼,冲口而出,“告诉你,别以为我父王答应了婚事就大功告成了!别做梦了,打死我我都不会嫁给你!”

“什么?”白风麟猛然愣住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朱颜推开他的手,一跺脚就冲了出去,翻身上了

总督府外的骏马,往赤王行宫疾驰而去,只留下叶城总督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脸色青白不定。

“咳咳。”福全不敢吱声,旁边的黑甲将军却咳嗽了一下,“没想到啊,白之一族和赤之一族这是打算要联姻了吗?恭喜恭喜……”

白风麟回过神来,不由得面露尴尬之色:“青罡将军见笑了,此事尚未有定论,连在下都尚未得知啊。”

然而一边说着,心里一边却也是惊疑不定——第一次见到朱颜郡主不过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父王应该刚接到自己的书信不久,尚未回信给他表示首肯,怎么会那么快就和赤王在帝都碰头商量了?这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不过,看刚才那个丫头的反应,此事应该是真的,否则她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呵……作为一个嫁过一任丈夫的未亡人,能做叶城总督夫人算是抬举她了,总算她父王知道好歹,那么快就答应了婚事。

白凤麟想着,看了一眼旁边的黑甲将军,心中微微一沉:两族联姻的事,居然过早地被青罡知道,也是麻烦得很。这些年来,青王和父王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一边相互对付,一边又想联姻。如今听青罡这样阴阳怪气的恭喜,不由暗自担心。

“里面请,里面请。”他心里嘀咕着,却殷勤地引导着。这位来自帝都的骁骑军统领,受帝君之命前来叶城,帮他平息复国军之乱,可是怠慢不得的,否则叛乱的事情再闹大,自己叶城城主的位置岌岌可危。

青罡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叶城复国军之乱最近愈演愈烈,城南已经沦陷,不知总督大人有何对策?”

“将军放心……“白风麟刚要说什么,忽地有心腹侍从匆匆走上来:“大人,有人留了一封信给您。”

白风麟看了一眼,认出那是九嶷大神官的字迹,心里一个咯噔,抬头往内院看了看——珠帘深卷,房间里空空荡荡。那个一直在垂帘背后的神秘贵客,居然已经走了?

如今铁幕即将围合,青罡将军从帝都抵达叶城,复国军已经是瓮中之鳖,这个手主持围剿鲛人大局的幕后人物,竟然不告而别?联想起了片刻前朱颜在內庭伤心欲绝的模样,白凤麟心里忽然间便是一沉——他们两个见过面了吗?莫非,那丫头如此激烈地抗拒嫁给他,是因为……

他一边沉吟,一边拆了那封信。

上面写的,是关于最后围剿的部署,最后一句话是——

“明日日出,令青罡率骁骑军围攻屠龙村,封锁所有陆路,所有入海入湖口均加设铁网封印,不得令一人逃脱。”

“唯留向东通路,令屠龙村至星海云庭之路畅通。”

星海云庭?奇怪,那个地方因为包庇复国军,已经在前几日查封,如今早已人去楼空了,大神官特意叮嘱这么部署,又究竟是为何?

白风麟心里暗自惊疑不定,握紧了那一封信。

算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表兄是个世外高人,据说能悉知过去未来。他既然留书这么安排,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白风麟将信件重新读了一遍,熟记了里面的部署,便回头朝着青罡将军走了过去,按照信上的安排,逐一吩咐道:“关于明日之战,在下是打算这么安排的……”

叶城总督府里风云变幻,虚空里,乘坐白鸟离开的大神官却只是看着手里那一支玉骨,怔怔地出神。原来以为可以一辈子交付出去的东西,终究还是拿回来了么?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当日他将这支簪子送出的情景,却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她才刚刚十三岁,可西荒人发育得早,身段和脸庞都已经渐渐开始脱离了孩子的稚气,有了少女的美丽。

从苍梧之渊脱险归来后,他知道了自己力量上的不足,更加勤奋修行。作为弟子,她也不得不跟着他日夜修炼,每天都累得叫苦连天,却不得丝毫松懈。

那一天早上,她没有按时来谷里修炼,他以为这个丫头又偷懒了,便拿了玉简去寻她,准备好好地训斥一番。然而,一推开门,却发现她正瑟瑟发抖地躲在房间里,哭得伤心无比,满脸都是眼泪。

“师父……我,我要死了!”她脸色苍白,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救星,颤声道,“我要死了!快救救我!”

“……”他心里一惊,立刻反手扣住了她的腕脉,却发现并无不妥之处,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不悦地蹙眉,“又怎么了?为了逃课就说这种谎,是要挨打的!”

然而她却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我……我没说谎!我……我真的快要死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什么?他看得出她的恐惧惊惶并非作伪,不由得怔了一下:“流血?”

她捂着肚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起来,发现忽然肚子里流了好多血怎么也止不住!你看……你看!”

她眼泪汪汪地举起手里的衣衫,衣服下摆上赫然有一大片鲜红色。

“……”他愣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无比尴尬地僵在那里——二十二岁的九嶷山少神官,灵力高绝,无所不能,却第一次有不知所措的感觉,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办啊!我……我要死了吗?”她看到师父无言以对,更以为自己病势严重,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膝盖,哭得撕心裂肺,“呜呜呜……师父救救我!”

他下意识地推开了她,却无言以对。

要怎么和她说,这并不是什么重病,只是女孩子成年,第一次来了天葵而已?经历初潮是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女人的必然过程,并无需恐惧——这些事情,应该是由她的母亲来告诉她的,怎么就轮到了他呢?

他明明是少嶷神庙的少神官啊!为什么还要管这种事!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要见父王和母后!”她发现师父在躲着自己,不由得又怕又惊,声音发着抖,“师父……师父,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哭笑不得地站在那里,僵了半天,才勉强说出了几句话安慰她,“没事的。不要怕,你不会死。”想了想,看到她还是惊恐万分,便又道:“放心,这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师父给你配点药,不出七天就会好。”

“真……真的吗?不出七天就能好?”听到他这一句话,她顿时如同吃了定心丸,泪汪汪地呜咽,“太好了!我……我就知道师父有办法治好我!”

他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过了片刻端过来一盏药汤:“来,喝了这个。”

她以为那是解药,如同得了仙露,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脸色顿时就好了起来,喃喃:“果然就没那么痛了哎……师父你真厉害!这是什么药?”

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只是红糖水,加了一些姜片。这谷里没什么好东西,也就只有这些了——不过你从小身子健旺,也该无妨。”

“那是什么药方?能止血吗?”她却依旧懵懂不解,按了按小腹,忽然带着哭音道,“不对!血……血还是不停地在流,一点也止不住!师父,我……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你很快就会好。”他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多说,想了想,只道,“等一下我送你去山下的阿明嫂家里吧……她有经验,可以好好照顾你。”

她半懂不懂地应着,毕竟是年纪小,师父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既然他说无妨,她也就安心了大半,听到这个安排,还满心欢喜地说了一句:“太好了!阿明嫂做的菜很好吃……我在山上好久都没吃到肉了,饿死了!”

她的表情还是这样懵懂,丝毫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深远的变化,开始从一个孩子蜕变成了女人。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几天你在阿明嫂那里住,也不用去谷里练功了——外面下着雨,石洞里又太冷,对你的身体不好。”

“真的?不用练功?”她顿时欢呼起来,完全忘了片刻前以为自己要死的惊恐,“太好了!谢谢师父!”

十三岁的少女满心只有可以偷懒休息的欢喜,然而,少神官静静地看着她,脸色却沉了下来,叹了口气——这一场缘分,终究是到头了。

他们即将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从此陌路。

在离开她之后,他默然转过身,直接走向了大神官的房间,敲了敲门。

“师父,该送朱颜郡主回去了。”他开门见山地对着大神官道,"她已经长大,来了天葵,不能再留下来了。”

是的,虽然她只是个不记名的弟子,但九嶷规矩森严,是不能容留女人的。所以,当这个小丫头长大成人、不再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自然便不能留在神庙。

被遣送下山,回到赤之一族的封地的时候,那个丫头哭得天昏地暗,拼命拉着他的衣服,问他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被赶回家。他无法开口解释,只是默默地将玉骨插入她的发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一并带走。

一切的聚散离合,都有它该发生的时间,她曾经陪伴他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山中孤独岁月。然而,当那朵花开放,他却不能欣赏。

重明神鸟展翅在天上掠过,时影默默握紧了掌心的玉骨,从遥远的回忆里回过了神,看向了脚下的云荒大地——叶城喧闹繁华,参差数十万人家。而他的视线,却停在了西北角的屠龙村。

那里,因为近日连续的战火,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充满了鲜血和烈火。

他坐在神鸟上,俯视着这一片被复国军控制的区域,眼神渐渐变得严厉而锋利——好吧,他已经尽了力去挽回。既然她始终不肯回头,过去的一切也就让它过去吧。

等明日,所有的事都将有一个了结!

第二十一章:求医

“郡主?你怎么了?你的脚……”

从总督府到行宫,这一路,朱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脑海里竟然是一片空白。直到管家迎上来,连声询问,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下头看到自己脚上的靴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截割下来的白袍衣襟,满脸眼泪,发如飞蓬,狼狈万分。

管家看到她的模样,心里暗惊:“郡主,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她随手把缰绳扔给侍从,恍恍惚惚地走了进去,心里想着半日之前的一切,只觉得痛得彻骨,却又迷惘万分。

“郡主你可回来了!”盛嬤嬤迎上来,看到她这种模样,不由得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连忙把想要说的事搁在了一边,连声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朱颜心里只觉得不耐烦,什么也不想说。

“郡主刚才是去了总督府吧?谁惹您不开心了?”盛嬤嬤知道这个小祖宗此刻心情不好,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地问,“是没拿到出城去帝都的文牒吗?没关系,听说王爷很快就要回来了,你不用跑出去啦。”

然而,听到父王即将回来,朱颜脸上也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只是“哦”了一声继续往里走,两眼无神,脚步飘忽,心里不知道想着什么。

盛嬤嬤看着情况不对,心里一紧,低声道:“怎么啦?难道……难道是白风麟那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郡主了?”

“他敢?”朱颜哼了一声,“我已经和他说了绝不嫁给他!”

“……”盛嬤嬤大吃一惊,没想到才离开视线半天,那么快这个小祖宗已经捅了娄子。本来想数落她一顿的,然而一看她的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道:“郡主,你一整天没吃饭了,饿不饿?厨房里还有松茸炖竹鸡,要不要……”

“不要!”她不耐烦地道,“没胃口。”

她语气很凶,显然正在心情极不好的时候,气冲冲地往里走,盛嬷嬷赶紧跟上去。

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吗,只是下意识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朱颜也不是,一想到师父片刻前说的那些话,撕心裂肺地痛她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半天,刷地站了起来,一把将手里握着的半截衣襟扔到了地上,失声道:“恩断义绝就恩断义绝!谁怕谁啊?”

然而下一刻,又怔怔站在那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盛嬤嬤不敢说话,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神色烦躁,仿佛心里燃烧着一把火,坐立不安。这样反常的情况,让老嬤嬤不由得心里一惊——郡主不会是又遇至哪个渊了吧?这样的神色,和当年她情窦初开、暗恋那个鲛人时简直一模一样!

“哎,怎么办……”终于,朱颜颓然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脸,用一种无助微弱的声音道,“嬷嬷,我该怎么办啊……”

看到她心里的那一股火焰已经渐渐微小,不再灼人,盛嬷嬷终于小心地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少女的肩膀上,安慰:“不要急,郡主——世上的任何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可听到嬷嬷温柔的抚慰,朱颜却在那一瞬间哭了起来:“不……没办法解决啊!我……我刚才在这里想了好久,看来是怎么也没办法了!”

她呜呜咽咽:“你知道吗,师父……师父他不要我了!”

师父?盛嬤嬤心里一震,没想到郡主这样失魂落魄竟然是和另一个人有关——郡主在十三岁之前曾在九嶷山拜师学艺,她也是知道的。只是自从回到天极风城之后,那个她口中的师父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年深日久,渐渐地也就不以为意。

可到了今日,又是忽然来了哪一出?

看到郡主哭得那么伤心,盛嬷嬷不由得着急,却又不敢仔细问,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别急,慢慢来。”

“师父今天和我说,要和我恩断义绝!”一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我……我可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的表情,太吓人了!呜……怎么求他,他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呜呜,我……”

盛嬷嬷安慰她:“他只是气头上说说罢了。”

“不,不是的!你不知道师父的脾气!”朱颜抹着眼泪,身子发抖,“他从来言出必行!既然他说要恩断义绝,那么就说到做到!下次如果我和他为敌,他……他就真的会杀了我的!”

盛嬤嬤颤了一下,抱紧了少女单薄的肩膀,“别乱说!郡主你那么好的一个女娃儿谁会下得了这个手呢?”

“师父一定下得了。他的心可狠着呢!”朱颜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我可不甘心就这样被他杀掉!我一定会反抗的!”顿了顿,又垂下头去,嘀咕道:“可是,我就是拼了命,也是打不过他的啊……怎么办呢?”

她迷惘地喃喃,神色时而痛苦,时而决绝。

“唉,郡主,既然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办法,就先别想了,”老嬷嬷轻声劝慰,“好好休息,吃一顿饭,睡一觉。等有力气了再去想——”

朱颜颓然坐下,呆呆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吃饭?”盛嬤嬤试探着问,把她扶起来。

朱颜没有抗拒,任凭她搀扶,有点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一时就到了餐室,里面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饭菜,有她最爱吃的松茸炖竹鸡。然而朱颜的眼神涣散,神色恍惚,喷香的鸡汤喝在嘴里也寡淡如水。

喝着喝着,她仿佛微微回过神了一点,忽然开口问:“对了,那个小兔崽子呢?”

“嗯?”盛嬷嬷愕然,“郡主说的是?”

“当然是苏摩那个小兔崽子啦!”朱颜嘀咕着,往四下里看了看,“为什么我回来没看到他?跑哪儿去了?”

盛嬤嬤找来侍女问了一问,回禀:“那个小家伙自从郡主早上离开后,就拿着那本册子躲了起来,一整天都没人见到他。”

“唔……那家伙,人小脾气倒大!”朱颜应了一声,心思烦乱,愤愤然道,“早上不过是没带他出去,就躲起来不见我?”

盛嬷嬷咳嗽了一声,道:“郡主是太宠着这孩子了。”

是了,这个残废多病的鲛人小孩,性格如此倔强乖僻,哪里像是半路上捡来的奴隶?十足十是王府里小少爷的脾气。也不知道火暴脾气的郡主是怎么想的,居然也忍了,倒是一物降一物。

“去把他揪过来!”朱颜皱着眉头,“还给我摆臭架子?反了!”

“是。”侍女退了下去。

她随便吃了一点,心情不好,便草草完事,转过头问一边的管家:“对了,我在养伤的这段日子,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外面的情况?郡主是问复国军的事么?”被猝不及防地抓住施用了读心术之后,管家一直对朱颜心有余悸,不敢靠近,远远地退在一边,叹了口气,道,“闹得挺大的,差点总督府都被攻了进去——幸亏最后关头有神明庇佑,天降霹雳,把那些

半个月前叛军一下子都从墙头震了下去。”

“天降霹雳?”朱颜愣了一下。

哪是什么神明庇佑,应该是师父在最后关头出手相助,帮白风麟挡住了复国军的进攻吧?难怪这次看到时候师父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是因为在星海云庭时就受了伤,中间又没有得到休息,所以积劳成疾累的吧。

这样神一样的人,原来也是会受伤的啊……

她一下子走了神,耳边却听得管家道:“那些叛军本来想擒贼先擒王,闯进去劫持总督大人的,没有得逞,便想要退回镜湖大营里,总督于是下令封城搜索,把各处水陆通路都给锁了,那些叛军一时半会儿无法突围,便只能退到屠龙村那儿负隅顽抗——倒是能扛,缩在那里都大半个月了,还没攻下来。”

“……”朱颜默默听着,下意识地將筷子攥紧。

“不过此事惊动了帝都,帝君今日已经派了骁骑军精锐过来。”管家以为她心里不安,便连忙安慰,“相信天军到来,区区几百叛军,很快就会被尽数诛灭——到时候全城解禁,郡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然而她听了却心里更乱是的,如果复国军已经到了绝境,那么……渊呢?渊现在怎么样了?他……他是不是也和那些战士一起,被围困在那里?

她忍不住问:“复国军是被困在屠龙户那边吗?”

“是。那边水网密布,一边连着碧落海,一边连着镜湖,对鲛人来说是最佳藏身之处所以复国军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夺了屠龙村当据点,负隅顽抗。”管家道,“不过总督大人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吩咐将叶城出城口的全部水路都设下了玄铁铸造的网,还在上面加了咒术,所以那些复国军突围了几次,死了许多人,也没能突破这道天罗地网。”

“……”朱颜一颤,脸色苍白。

这哪里是白风麟做得到的事?估计又是师父的杰作吧?看来,他是真的立誓不诛灭鲛人不罢休啊……

她一个激灵,腾地站了起来,便想往外奔去。是的!她得去找渊!他现在身处绝境,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闯进去把他救出来!

然而刚到门口,一摸头上,玉骨早已没了踪影,朱颜愣了一下,冷静了下来——是的,师父已经收回了给她的神器,此刻赤手空拳就往外闯实在也太冒失,至少得想个办法出来。

“郡主……郡主!"管家和盛嬷嬷吃了一惊,连忙双双上前拦住,“你这是又要去哪里?外面不安全,你千金之体万一有什么不测,小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门外脚步声响,侍女结香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满脸惊慌:“不好了!郡……郡主……”

怎么了?”盛嬷嬷皱眉,“这么大呼小叫的?”

结香屈膝行了个礼,急忙道:“奴婢……奴婢在后花园的观澜池里找到了那个鲛人孩子。可、可是……”

“可是怎么?”朱颜有些不耐烦。http://www.qxtxt.com/

“可是他好像……好像死了!”结香急道,“一动不动,半个身子都浸在水池里,奴婢用力把他拖上来,却怎么叫都叫不醒!吓死人了……”

“什么?”朱颜大吃一惊,一时间顾不得复国军的事儿,连忙朝着后花园疾步走了过去,“快带我去看看!”

这座叶城的行宫,倒是比天极风城的赤王府还大许多,朱颜从前厅走了足足一刻钟才到后花园。已经是暮春四月,观澜池里夏荷含苞,葱茏的草木里映着白玉筑的亭台,静美如画。

水边的亭子里,果然静静地躺着一个孩子。

“喂,小兔崽子!”朱颜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俯下身,一把将那个失去知觉的孩子抱了起来,“你怎么了?别装死啊!”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他虽然说自己有八岁了,可身体极轻,瘦小得仿佛没有重量一样,被她用力一晃,整个人都软软倒了下来,一头水蓝色的头发在地上滴落水珠。

地上扔着那一册手札,翻开到了第四页。

朱颜拿起来只看得一眼,心里便沉了下去。那一页上有鲜血溅上去的痕迹——鲛人的血是奇怪的淡蓝色,如同海洋和天空一样,一眼看去就能辨认出来。

那个孩子居然整日都躲在这里苦苦修习术法,然后在翻到第四页的时候呕血了?第四页,应该是五行筑基里的“火”字决吧?那么简单的入门术法,就算最愚钝的初学者也不应该受到那么大的反噬!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得又惊又怒:这个小兔崽子,看上去一脸聪明相,事实上居然这么笨,连么简单的术法都学不会,简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派人去找申屠大夫!”她把手札放进了苏摩怀里,吩咐管家,“要快!”

“可是……”管家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朱颜今天的脾气火暴到一点就着,不由得抬起头怒目而视,“让你去就快点去!找打吗?”

管家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叹着气道:"属下当然也想去请医生来。可是现在外面复国军作乱,屠龙村作为叛军的据点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申屠大夫和其他屠龙户一样杳无音信,连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又怎生找得到?”

“放心,那个老色鬼才不会死。”朱颜嗤之以鼻,想起在星海云庭的地下见到过这个人,心里顿时了然,“复国军才不会杀他呢,他和……”她本来想说和渊是一伙的,总算脑子转过弯来,硬生生忍住了没说,只是想到此刻屠龙村兵荒马乱,的确是请不到大夫,不由得心下焦急。

她抱着孩子一路奔回了房间里,小心地放到了榻上,翻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有些烫手——鲛人的血是凉的,这样的高温,不知这个孩子怎么受得了。

所以,刚才他才跳进了池水里,试图获得些许缓解吧?

朱颜心乱如麻,用了各种术法,想要将孩子的体温降低下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鲛人的身体和常人不同,她那些咒术竟然收效甚微。她想了半天,心里越发焦急,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晚上,所有的方法都用完了,苏摩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嘴唇没有丝毫的血色,眼眶深陷,小小的身体似更是缩小了一圈,奄奄一息。

“不……不要走……”昏迷之中,那个孩子忽然微弱地喃喃了一句,手指痉挛地握紧了朱颜的衣襟,“不要扔掉我……”

她低下头,看着那只瘦小的手上赫然还留着被她抽的那一道鞭痕,不由得心里酸,将他小小的身体抱紧,低声道:“不会的……不会的。”

“不要扔掉我!”孩子的声音渐渐急促,呼吸微弱,不停地挣扎,似乎想要竭力抓住什么,“等等……姐姐。等等我。”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敏感,反复无常,自己当日在情急之下伤害了他,估计这个孩子已经在心里留下了阴影,不知道日后又要花多久的时间来弥补这个错失。

眼看又折腾了一天,外头天色都黑了,朱颜还没顾得上吃饭,盛嬤嬤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郡主,要不……先吃了晚饭再说?”

朱颜想了想:“你们先下去备餐,我守着这孩子静一静。”

“是。”所有人依次鱼贯退去。

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朱颜猛地站了起来,疾步走过去推开窗,往叶城的一角凝视:复国军固守的地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隐隐传来喊杀之声,显然还在持续进行着搏杀。

她看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看来,少不得是要冒险去一趟屠龙村了!反正不管是为了渊,还是为了苏摩,她都是要去的。

朱颜性格一向爽利决断,想定了主意,便立刻着手准备。想到没有了玉骨,总得找一件趁手的兵器,她便潜入了隔壁父王的寝宫里,打开了他的私藏,想从里面找一些厉害点的武器出来。

然而,赤王身材魁梧,平时赤手便能屠熊搏虎,用的兵器不是丈八蛇矛便是方天戟,虽然都是名家锻造的神兵,锋利无比,却都是她完全不能驾驭的庞然大物。

丁零当啷一阵响之后,她灰头土脸地从里面拖出了最趁手的一件武器——这是一把九环金背大砍刀,有半人多高,重达五十多斤,她得用双手才能握起,却已经是所有兵器里面体型最小最轻便的一件。

算了,就这个吧!勉强也能用,总不能拖着丈八蛇矛过去。她想了想,从父王的箱子里又捡出了一件秘银打造的软甲,悄然翻身又出了窗口。

苏摩还在昏迷,体温越发高了,小小单薄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朱颜俯下身将苏摩抱了起来,用秘银软甲将他小小的身体裹好,用上面的皮扣带打了个结,将昏迷的孩子挂在了怀里。

她站起来,出门时看了看在铜镜里的侧影,忍不住笑了——手里提着大砍刀,背后驮着一个孩子,满身披挂的自己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头快要被稻草压垮的骆驼。若不是修习过术法,她肯定连走都走不动了吧?

外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应该是侍女们回来了。要是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这一走可是刀山火海,凶险万分,能不能平安回来都是未知之数——可是,她所爱的人都身在险境,即便是刀山火海,她又怎能不闯?

朱颜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赤王府行宫,再不犹豫,足尖一点,穿窗而出,消失在了暮色里。

外面天已经擦黑了,因为宵禁,街道上人很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路上到处都是士兵,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加派了比白日里更多的人手。

怎么?看起来,是要连夜对复国军发起袭击了吗?

她不敢怠慢,提了一口气,手指捏了一个诀,身形顿时消失。

朱颜隐了身,背着苏摩在街道上匆匆而行,和一列列的军队擦肩而过。空气里弥漫着寂静肃杀的气氛,有零落的口令起落,远处火光熊熊,不时有火炮轰鸣的巨响,显示前方果然在进行激烈的战斗。

不时有惨叫传来,路边可见倒毙的尸体,插满了乱箭,那些箭有些是空桑的,有些是复国军的一兵荒马乱的气氛下,到处一片恐慌。

朱颜眼睛一瞥,看到了一袭华丽的锦袍,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袍子的样式好熟悉……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忽地愣了一下!虽然有要事在身,朱颜还是停下来,将那个人从死人堆里面用力拉了出来。

一看之下,不由得“啊”了一声。

“雪莺?”她忍不住惊呼,不敢相信——是的,这个倒在街边的,居然是白王的女儿雪莺郡主!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天潢贵胄、王室娇女,不应该在帝都和皇太子时雨一起吗?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朱颜大吃一惊,然而对方却昏迷不醒。她费力地将雪莺半抱半拖,弄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用术法护住了她的心脉然而,手指刚触及,就感知到了一般奇特的力量,不由得一怔:奇怪,雪莺的身上,似乎残留着某种遭受过术法的痕迹?

而且这种术法还是她所熟悉的。

“救……救救……”雪莺郡主在昏迷中喃喃道,“阿雨他.....”

阿雨?难道是说皇太子时雨?朱颜猛然一惊,想起皇太子年少贪玩,总是偷偷跑出宫四处玩耍的传闻,心里不由得揪紧了,连忙站起来去原地查看——然而到处看了看,却怎么也看不到符合特征的尸体。

或许,皇太子运气好,已经逃离了?

朱颜看了一遍,一无所获。背后的苏摩模模糊糊又呻吟了一声,她心里一急,想起这个病危的孩子得尽早去看大夫,此刻兵荒马乱也顾不上别的,便将雪莺拖离险境,包扎好伤口,绕了一点路,飞速送到了总督府。

白风麟是雪莺的哥哥,送到这里,就算安全了吧?后面的事情她可管不了,她还得忙着自己的事情去呢!

朱颜不敢久留,转头背着苏摩,继续一路飞奔。

眼看再过一个街口就抵达那个小村落了,然而眼前却出现了一道关卡。那是高达一丈的路障,用木栅栏和铁丝网围着,将通路隔断开来——那一道路障下,密密麻麻站着全副戎装的士兵,刀剑森然,杀气凛冽。

她忍不住愣了一下:这些人也忒蠢了。复国军都是鲛人,若是要逃,也会选择水路潜行更方便吧?又怎么会走陆路?

她用上了隐身术,自然谁都看不到,足尖一点,轻巧地越过路障。刚要拔脚继续飞奔,耳边却听到一阵尖厉的叫声,竟然真的有人从屠龙村方向冲了出来!

那些人成群结队,大约有十几人,竟是不顾一切地狂奔,直接冲向了路障关隘!

不会吧?朱颜大吃一惊,这些鲛人是疯了吗?

她下意识地往前踏出了几步,双手握刀,默默提起。可是等那些人奔得近了一点,火把的光照到了脸上,她才发现那些逃跑出来的竟然并非鲛人,而是村子里的屠龙户!

“站住!不许过来!”负责这个关卡的校尉厉声大喝,“上头有令,今夜起战区封锁,只进不出!”

然而那些屠龙户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顾一切冲向那道关卡,想要奔回叶城。居中的一个人左手拖着一个伤者,右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前,哀求:“官爷!前头……前头炮火下雨似的落下来,村里到处都着火了!再不逃,全村都要死绝了!求求你……”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尖啸,那个声音骤然中断。一支利箭透胸而过,将那个求情的屠龙户瞬间钉死在地上。其余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恐惧地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所有人给我听着!擅闯者死!”那个校尉握着弓,对左右厉喝,“上头有令:凡是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无论是不是鲛人,都格杀勿论!”

“是!”周围战士轰然回答,一排利箭齐齐抬起。

那些刚从战场里逃出来的屠龙户吓得往后便逃,将当先那个人的尸体扔在了原地连着那个伤者也无人看顾。然而,逃不得几步,只听校尉一声喝令,无数支箭便呼啸着朝着那些人射了过去!

“住手!"朱颜大吃了一惊,再顾不得什么,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同闪电般掠出去。那些只顾着逃命的屠龙户自然没有回头看,射箭的士兵却刹那间看得目瞪口呆——夜色里,只见他们射出去的箭在虚空中忽然停顿,然后瞬间拦腰折断,变成了两截,纷纷坠落在地!

这……这是怎么了?撞邪了?

朱颜背着苏摩冲出去,用尽全力抡起了手中大刀,刷的一刀,将那些密集如雨的箭都齐刷刷地截断在了半空。然而这一刀挥舞得太急,刀又太重,她整个人都被抡得几乎飞了出去,踉跄着几乎跌了个嘴啃泥。

幸亏是用了隐身术,否则这样子也实在是太狼狈了。

她嘀咕了一句,顾不得多想,趁着下一轮的攻击还没有到,迅速伸手捞起了那个受伤倒地的人,往前飞奔。可是,她背上背着一个,手上再拉着一个,单手拖着大刀便有点力不从心,刚奔跑出了一里路累得气喘,不得不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略微喘了口气。

然而,当她的隐身术刚撤掉,耳边却听到了一声惊呼:“朱……朱颜郡主?怎么是你?!”

这骤然而来的声音吓得她一哆嗦,手顿时一松,那个声音便转为一声惨叫。朱颜愕然低头,发现说话的居然是那个被她扔到地上的伤者,定睛一看,也不由得跳了起来:“申屠……申屠大夫?!”

是的!那个刚才试图冲破关卡的伤者,居然真是申屠大夫!

昔日不可一世的名医全身血污,似是受了不轻的伤,正吃力地扶着路边的树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她:“你……你怎么忽然间就出现在这里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是我救了你,笨蛋!”朱颜看到他一脸茫然,不由得没好气地道,“你以为那些箭会凭空折断,你自己会凭空飞到这里来吗?”

“原来是这样?”申屠大夫愣了一下,“可是.....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哎,别问东问西了!我刚才救了你的命,你现在快来报答我吧!”朱颜也来不及和他多扯,急不可待地将背上的苏摩解了下来,托到他面前,“这个小兔崽子病了!你快来替他看看……”

申屠大夫看到被裹在秘银软甲里的苏摩,忽然震了一下,脱口道:“是他?太好了!”顿了顿,又看了朱颜一眼,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你……你是为了这个孩子,才冒险来这里的?”

“是啊!怎么了?”她皱着眉头,将那个受伤的医生推到了孩子的面前,焦急地催促,“快来给这小兔崽子看病!我昨天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他全身发烫,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你快看看!”

申屠大夫拖着断腿,忍痛低头将手指搭上了苏摩的腕脉,脸色凝重,沉默了片刻,没有说一句话。朱颜心头忐忑,忍不住脱口道:“怎么样?不会是快要死了吧?”

“倒也不至于立刻就死。”申屠大夫摇了摇头,不等朱颜松一口气,却道,“看样子大概还能活个一两天吧。”

”朱颜这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半晌才失声,“不行!你……你可得给我把他救回来!”

申屠大夫斜眼看了看她,皱巴巴全是血污的老脸上露出一种令人讨厌的表情来,皮笑肉不笑地道:“上次的诊金你还没付呢……在星海云庭老子一个美人都没碰到让你帮我付钱,你还推脱!这还想又来看诊?”

“上次……上次是真的没钱啊!”朱颜不防他在这个时候忽然翻旧账,不由跺脚,“我的钱那时候都用来抢花魁了,你偏偏在那时侯问我要,怎么给得出?”

申屠大夫冷哼了一声:“上次没有,那现在呢?”

“这……这次……”朱颜语塞,摸了摸身上,“也没带……”

申屠大夫哼了一声,将苏摩撇在一边:“上次诊金还没付,这次又来?你当我是什么?冤大头吗?”

"喂!”她急了,一把上去揪住了这个皱巴巴的老头儿的衣领,“我刚才救了你的命!信不信现在把你扔回到乱箭底下?”

“我可没让你救我。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不领这个人情。”申屠大夫却没有丝毫惧色,梗着脖子冷哼了一声,“况且,你把我扔回去了,这世上可就真的没人能救这个小兔崽子了!”

“……”朱颜气得要死,却还真的不敢把他怎样——就算拿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万一这个老家伙嘴上服软答应,可开方子时随便改动一两味药,苏摩岂不是照样被他弄死了?

“那你想要怎样?”她按捺住怒气,把他扔回了地上,想说点软话,可语气却还是僵硬,“你……你要怎样才肯救人?”

“这个嘛……”申屠大夫揉了揉脖子,道,“让我想想。”

“别想了!说什么我都答应!”听到火炮在耳边轰鸣,看到奄奄一息的孩子在怀里渐渐死去,朱颜再也忍不住地怒喝,“少啰啰唆唆,快给我先治病!不然要是这个小兔崽子死了,我就拿你一起陪葬!”

仿佛是被她的怒气震慑,申屠大夫停住了手指,看了她一眼:“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什么你都答应!你发誓?”

“我发誓!”朱颜一把将他扯了过来,"快给他看病!”

“那好,我可记着了……郡主你欠我这个人情,等我将来想好了要什么,无论什么条件,你可都得答应。”申屠大夫笑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重新在苏摩身边坐下,伸出手指头搭了一下脉搏,又沉默下来。

隆隆的火炮声不绝于耳。这一次,骁骑军居然从帝都带来了火炮,以倾国的力量来对付这小小一隅的渔村,简直想要把这个地方彻底摧毁一样。

朱颜躲在残垣断壁的树荫下,双手结了一个印,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笼罩下来,将他们三个人护在了其中,将那些流矢炮火挡在外面。这是一个简单的防护结界,然而因为炮火力量太大,却也颇为耗费灵力。

她满心焦虑地看着申屠大夫给苏摩看诊,想从老人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然而申屠大夫半闭着眼睛,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却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短短的沉默中,只听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在远处坍塌了。

“攻破了!攻破了!”耳边听到潮水一样的叫喊,是骁骑军在踊跃欢呼。很快,就有一骑从前方战场驰骋而来,手里举着令旗,高声大喊:“复国军最后的一处堡垒已经被我们攻破了!青罡将军有令,结集所有力量,围歼火场!”

“是!”守在前方关卡处的战士得令,立刻刷地站起,聚集列队,只留了一小部分人看守,便汇入奔往火场的大军之中。

什么?复国军……复国军败了吗?那渊呢?渊他现在怎么样了?朱颜忍不住刷地站了起来,几乎要跟着那些人一起冲入火场。可耳边却听得申屠大夫忽然开口,问:“他这样有多久了?”

“啊?整整……整整有两天了!”朱颜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回到了苏摩的身边,皱着眉头耐心回答医生的问题,“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所以我才不得已背着这小兔崽子过来,想冒险找你看看。”

“幸亏你背着他跑来了,”申屠大夫叹了一口气,放开了搭脉的手指,“再晚得一日,他身体里的血就要全部蒸发光了。”

“什么?”朱颜脱口惊呼,“蒸发?”

这孩子是不是最近受了什么诅咒?”申屠大夫又仔细看了看苏摩的脸色,翻开他的眼睑看了一下,转头问朱颜,“特别是火系的术法?”

“火系术法?没有啊……”她愣了一下,“他这几天一直和我好好地住在赤王府,怎么可能被人袭击或者下咒?”

“那就奇怪了。”申屠大夫摇头,“有烈火的力量侵入了他的身体,将他的五脏六腑灼烤,所以他的身体才会这般滚烫——幸亏他聪明,自己跳入水池,否则血早就烤干了。”

“……”朱颜一怔,忽地想起了发现苏摩时的情景——他在独自修炼那本册子上的术法,被扔在地上的那卷手册,岂不是正翻到了第四页?

第四页,是五行木之“火”!

她脱口而出:“是了!我想起来了……这小兔崽子在我离开的时候,好像是正在修炼五行里的火之术!是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申屠大夫怪眼一翻,厉声道,“你疯了吗?居然让他修炼这个!”

“啊?”朱颜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怎、怎么了……这小兔崽子想学啊……五行只是入门术法,又没什么危害。”

“蠢材!鲛人是不能修习火系术法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申屠大夫气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道,“鲛人诞生于大海,天性属水。水火不能兼济,特别是那么小的孩子,你竟然让他去操纵火的力量?这不是害死他是什么!”

“……”朱颜被骂得脸色阵青阵白,却一声也不敢反驳。

是了,她当时把手札扔给苏摩,便只顾着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完全没有细想过把那孩子独自扔在那儿自己摸索着学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师父啊……简直是亲手把这孩子推入了火坑!

她心气一馁,便不敢回嘴,怯怯道:“那……那要怎么治?”

幸亏你背着他来找我。这个世上,除了我也没别人能救他了。”申屠大夫将那个昏迷的孩子托了起来,嘴里道,“如果这小家伙出了什么事,你我可都担当不起。”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

然而申屠大夫并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卷布包,展开来,竟然是整整齐齐一排十几支银针,再拿出一个小扁盒子,打开来,里面各色丹药俱全。朱颜不由得诧异:这个人在战火里逃生时,居然还来得及把全套的行头都带在了身上?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就光凭一个入门级的五行术,不至于把孩子弄成这样奄奄一息。”申屠大夫嘀咕了一声,仔仔细细地开始给苏摩望闻问切,“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又一个炮火轰下来,地动山摇,废墟的断墙坍塌了下来,朱颜双手一翻,将掉落的砖石扫了出去,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大夫问诊。耳边是潮水一样的冲杀声,显然那边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她心里焦急如焚,惦记着渊的情况,却是一步也不能离开。

申屠大夫往苏摩的嘴里塞了一颗小药丸,又将药油擦在手掌心,反复按压着孩子的小腹——那里本来是隆起的肿块,在他的一按之下,居然动了起来!同一个瞬间,苏摩抽搐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这几乎是这两日来,这个孩子第一次发出声音。

“怎么了?!”朱颜吓了一跳,连忙问。

原来是这个东西在作祟。难怪……”申屠大夫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冷光,搓着手,竟然隐约有一丝兴奋,“看来是再也不能耽搁了——若不把这个东西趁着现在弄出来,这孩子迟早没命。动手吧!”

朱颜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却看到申屠大夫抬起头,吩咐了一句:“来,帮我按住这孩子。”

朱颜在废墟里弯下腰,帮着大夫将苏摩的手脚按住。这个孩子的手脚细得如同芦柴棒,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一般。朱颜刚用了一点力,在地上的孩子就蜷缩起来,发了一声痛苦的低呼。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手。

“混蛋!谁让你放手的?他娘的,给我用力点!”申屠大夫却是瞬间变了脸色,破口大骂,“不听我的,就会送了这孩子的命,知道吗?!”

“……”除了师父之外几乎没有人敢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她,朱颜想要发作,却知道现在情况紧急,和这个人对峙发怒完全没有意义,便默默按捺住了怒火,低头重新把苏摩的手脚紧紧按住:“这样行了吗?!”

“好,就这样替我把他摁住,一点儿都不能让他动!”中屠大夫指着她,语气严厉,“下刀若是有一分不准,他的小命就完了!知道吗?”

朱颜还没回过神来,只见眼前寒光一闪,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忽然间爆发出了极其强大的气势,大喝一声,双手一翻,十二支银针从他的指尖齐刷刷地冒出,以看都不看不清的速度,瞬间扎入了孩子的脑袋!

苏摩发出了尖厉的叫声,拼命地挣扎。那一刻,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竟然出现了骇人的力量,朱颜只是一个分神,孩子的手便从她的手腕底下挣脱了出来!

“痛……痛!”他含糊地喊着,竭力想要睁开眼睛。

孩子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线,恐惧无比地看着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神志似乎有些混乱,喃喃道:“痛……救救我……姐姐.....”

那样的眼神,令朱颜心里猛然一颤,然而,她却不敢放开对他的禁锢。申屠大夫将全身的本事施展到淋漓尽致,只是一个眨眼之间,银针从上而下,如同一道流光倾泻,在一瞬间钉入了孩子的十二处大穴——而令人惊骇的是,几乎每一处都是死穴!

当最后一支银针钉入气海的时候,苏摩的悸动忽然停止了,就如同瞬间被割断了引线的傀儡,全身瘫了下去,闭上了眼睛,重新一动不动。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朱颜怔了一怔,这才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点死穴?你想害死他吗!”

“闭嘴!我当然是在给他治病!”申屠大夫不耐烦,可短短的一句话里声音却极其疲惫,似乎刚才那一瞬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量。他将手里的银针用光,弯下腰,从那个布包里又拿出了什么东西,毫不客气地吩咐她,“别在那里乱叫。给我重新按住这个孩子!”

朱颜刚要说什么,在火光下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忽然间就愣住了——握在老人枯槁嶙峋手指之间的,赫然是一把雪亮的剔骨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