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明,凌景深换了班,打着哈欠回到房中。陆波已经起身梳洗,见凌景深进门,便回头笑道:“又是一夜?这么些年难为你怎么熬下来的。”

侍从打了水来,凌景深也洗了脸,拿了帕子擦手,道:“无非是习惯了,你难道不是的?”

陆波笑道:“我哪里不过是区区县衙牢房罢了,关押的也极少有穷凶极恶或罪犯滔天的重囚,上头查的又不严,好歹比你这里轻快些。”

以往凌景深值了夜回来后都要先睡一觉,然而因友人在,便叫小厮去准备早饭,一边说道:“论起你的资历,也该是升迁的时候了,怎么还不见动静呢?”

陆波哼了声,道:“这天子脚下,周围几十个城县,从上到下当差之人,哪个不是削减了脑袋想要进京当官儿呢?我又没靠山,只谈资历有何用?每年虽有升迁的机会,却早给那些有门路的恶狗扑食般抢了去,哪里轮得到我呢。”

凌景深也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别说丧气话,去吃早饭是正经。”

陆波便也笑道:“想来我交好的人里,你算头一个,你倒也给我争口气,速速跳出这个地方,也当个只手便能翻云覆雨的差事……到时候岂不是轻轻易易地就能把兄弟我调回来?气死那些王八犊子。”

凌景深大笑道:“那你回去后,好歹一天三炷香地求菩萨保佑,菩萨见你心诚,备不住一心软就答应了。”

陆波道:“那我求菩萨保佑我升迁岂不是更便宜写?做什么还要绕个弯子求你先升?”

两人说说笑笑,便去前面用餐。

吃了一半,陆波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道:“我影影绰绰听说……这京城内应国公府内的二爷……从泰州调任回京了?不知有没有这回事,你可知情?”

凌景深见他忽然提起此事,便道:“你也听说了?早回京来了,如今在吏部供职。”

陆波愣了愣,一时竟没继续吃饭,凌景深道:“怎么了?无端端问这个,莫非是有缘故?”

陆波见他问,琢磨着回答:“这位二爷的事儿,想当年我也隐约知道些,听闻他发妻早死,后来又娶了一房,是不是姓李的呢?”

凌景深听到这里,便知道果然有缘故,就也停了筷子,问:“自然是姓李的,上回我在兴泽楼里还见过他的那位舅哥,带着个八九岁的伶俐孩子,他的乳名倒也怪,叫什么‘土娃儿’。”因当时小唐曾这般戏弄过李霍,因此凌景深记得真切。

陆波听到这里,脸色微变,喃喃道:“坏了……”

凌景深心知有异,忙问:“什么坏了?”

陆波定了定神,才道:“你有所不知,如今我那县衙的牢房里关着个人,怕就是公府二爷的舅哥了。”

凌景深忙催问端详,陆波将李兴李霍跟那些恶童跟几家豪绅间的纠葛说了一番,道:“论起来原本这人该是清白的,毕竟起因是那些孩子殴打李霍……怎奈他们势不如人呢,那大老爷又是个欺软怕硬的,当下就硬判了。”

凌景深甚是震惊,问道:“这是怎么说的?李兴可是应二爷的舅哥,好歹也跟国公府沾亲带故的,这些人的靠山莫非比应公府还厉害?”

陆波嗤之以鼻,道:“坏就坏在这里,这李兴被拘拿了之后,半个字也没提跟应公府的关系,但凡他吱一声,大老爷又怎么会这样西北风刮着似的偏向一方呢?”

凌景深也很是愕然,又问:“他怎么竟不说的?可他既然不说,难道你们也不知道?”

陆波苦笑道:“我隐隐地记得他家是有个大女儿嫁得很好,仿佛是个什么京官儿……只不过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偏应二爷这段时候又不在京内,因此竟都给忘了!虽然也听别人提过三言两语,怎奈并不真切,他自个儿又不提,所以也并不当回事儿。”

陆波说完,又念道:“如今真的是国公府的亲戚,这可如何是好?现在国公府的人并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不会甘休。”

凌景深皱眉琢磨了会儿,忽然说道:“你别只是忧心国公府如何,我只怕,另还有个你万万得罪不起的人呢。”

陆波一愣:“还有谁?难道比国公府来头还要大?好兄弟,你快跟我说说。”

凌景深不由笑了两声,道:“其实也不算很大,不过这个人如今在大理寺供职罢了,就是这个……”凌景深说着,便抬起右手,伸出三个指头。

陆波睁大眼睛,呆看了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哆嗦,道:“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位斩了泰州知府的……”

凌景深嘿嘿笑道:“可不就是他么?你说跟国公府相比如何呢?”

陆波做不得声,半晌才愁眉苦脸地说道:“这是怎么说的?本以为是个无权无势没什么靠山的人,如今竟扯出两座大山来,先前还说想法儿升进京来,如今看来,却还是要先想个法儿保住命才好!”

凌景深见他急了,才道:“不急!他虽然难缠,不过我同他相交还好……何况此事跟你关系不大,我如今有个让你转危为安的法子,你可愿意?”

陆波急忙靠过来,道:“这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你只是快说,横竖别眼睁睁看我沾着这趟浑水脱不了身。”

凌景深俯身过去,靠着耳朵唧唧喳喳说了一番,陆波连连点头,末了,凌景深便叫了小厮过来,吩咐他去大理寺,如此这般行事。

因此小唐前往刑部之时,正好跟李霍错身而过。

凌景深见他果然来了,便笑说:“果然这一次我没白多心,若不是个要紧的事儿,你自然不肯特意来一次的。”

小唐道:“既然知道是要紧事,怎么不自己过去见我,反叫个人来叫我跑这一趟呢?我昨晚可是一夜没睡。”

凌景深越发笑道:“这可巧了,我昨晚也熬了一夜……若不是为了你这档子事儿,我也早睡了。”

小唐见他双眼略有些乌青之色,才知道他昨晚上值夜了。

凌景深又道:“若是我自个儿,我也早去见你了,何必费事叫你跑。”说着就把小唐让到自己内室,陆波便出来相见,报了姓名,凌景深便叫他把幽县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陆波详细讲了,又道:“原本这件事跟李兴无关,只是孩子打闹罢了,只因他把那三四家跟随的下人们都打得不轻,那几个挑事儿的孩子又被他儿子李霍打伤了,所以这几乎人家联起手来,竟不肯善罢甘休。”

凌景深见小唐沉吟,便问道:“如何?事儿都跟你说了,你打算怎么做呢?理还是不理?”

凌景深也并不知小唐跟李家究竟是有何关系,只是看那日在兴泽楼他的表现有异,故而听陆波说起来的时候才特意多留了心,若小唐不来,那自然无事,没想到他竟来了。

小唐略微沉吟,便道:“多谢陆兄弟据实相告,只是还望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人,并同我相见的事也一并守口如瓶,可使得?”

陆波急忙允诺,小唐又跟凌景深道:“我先回去了……等事儿完结了再跟你说话。”

凌景深知道他是要安排行事的,也不阻拦,便送出门外。

是夜,李贤淑先去回明了应夫人,说明日要回娘家一趟,应夫人早听许源说了,自然许了。

不多久应兰风回了府,李贤淑便拉住了他细问端详。

应兰风道:“说起此事来委实有些蹊跷,原本那县令只是支吾,被我一再催问之下,才向我透露,原来这起初带头欺负土娃的一家,姓孟,跟扬烈将军孟飞熊是堂兄弟的关系,所以时常作威作福不可一世,不料昨儿还不到中午,就有孟将军的一员副官亲自去了一趟,传了孟将军的话:说李兴这案子若不秉公处置,冤屈了好人的话,谁判的,孟将军就亲自去打死谁!”

李贤淑虽然回了京内,却并不知道这京里头官员的来历,更不知脾性如何了,听到这里,便吐吐舌头,道:“这人竟这么厉害?一定是个大官儿?做的倒是好!”

应兰风笑道:“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官儿,只是凡京内的人都知道,孟飞熊是天生的性烈如火,若是惹得他脾气发了,任凭你是谁,是比他官大还是官小,一概不放在眼里……你可知道肃王厉害?有一次两人酒宴上遇见,不知为什么一言不合,孟飞熊竟挥拳打去,害得肃王跌坏了腿,亏得皇上圣明,才饶了他的死罪……”

李贤淑又是震惊又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人?我虽没见过肃王,但自进京,但凡是说其他的人,无不怕的什么似的……他竟倒好,反上去把人打了?”

应兰风无奈苦笑道:“可不是么?我近来在吏部看了许多官员的记录,这人论武功论谋略都是一等一的,又有资历,可就因为他这个性子,所以原本该几次升官,都给拦下来,至今还是个五品的扬烈将军罢了。”

李贤淑听到这里,却又叹了声,道:“这可真是的……这世道不许好人出头不成?不过,若换了我,也不受那鸟气,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好!”

忽然又转怒为喜,笑道:“这孟将军如此耿直了得,那县官必然是怕了,才忙不迭放了哥哥?”

应兰风笑道:“可不是么?若还不放人,等孟将军动了火,轻则打伤,重则打死,谁说的准呢?”

李贤淑笑道:“我可算是放心了……”又把明儿要回娘家看看的事儿也跟应兰风说了。

应兰风道:“你去看看也是好的,我听说最近三妹妹也说了亲……”原来这两年里头,李贤淑的二妹已经成亲,果然是跟甜水巷那家的小子。

李贤淑便应了,又喃喃道:“老三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不知道是跟谁家说成了呢?”

应兰风随口道:“我也不怎么清楚,倒仿佛也是个官宦人家。”

李贤淑听见,便念念叨叨,又问他是不是把李霍在府内的事儿告诉徐姥姥了,应兰风道:“我自然是说了,本来他们慌得什么似的,又不知孩子去了哪里,嫂子急得哭天抢地要跳井呢……咳,亏得佩儿亲去吏部对我说的明白,不然小厮们去传话,未免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李贤淑想到应佩,便点点头,道:“这孩子倒的确心细能干,只希望……”

应兰风似听非听,自走到桌旁坐了,看着那一盏灯光出神,心中想:“虽然哥哥的事好歹了结了,但……孟将军无端端又是从哪里听说了此事?真的只是巧合不成?”

次日五更时候,天还未亮,李贤淑早早起身,叫人唤醒李霍,准备出门到幽县去。

那边应怀真听了吉祥来唤,也睡眼惺忪地起来,吃了两口汤面,便被应兰风抱着出了门。

应兰风把她送上车,摸着头叮嘱:“回去告诉你姥姥,给我带好儿,说我改日再去请安,让她老人家宽心,保重身体。”应怀真一一答应。

果然许源早就给李贤淑备好了所有要带之物,随行的小厮有七八个,丫鬟也四五个,赶着两辆马车,四匹马,出城往幽县而去。

从早晨一路走了两三个时辰,终于到了幽县,应怀真跟李霍趴在车窗边往外看,李霍便给她指点几处好玩的地方。

正在大路上慢慢而行间,忽然听得耳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从后滚滚而来,隐隐地还有呼喝之声,令人心惊。

应怀真跟李霍挤在车窗上,一起往后看去,却见有两员武官打扮的彪形大汉,骑着两匹油光发亮的健马,从后面急奔而来。

李霍见那马上汉子十分雄壮,威风凛凛地,不由“哇”了一声,满眼羡慕,应怀真歪着头问道:“他们是谁?像是京里的武官,怎么在这儿赶路似的呢?”

李贤淑本没理会,闻言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没头绪。

刹那间,那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策马而来,经过马车的时候,便扫了一眼。

应怀真见那人一脸胡渣拉碴,两只眼睛却生得格外凶猛,煞气十足似的,她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颤,竟觉着有些害怕,不由自主便缩回李贤淑怀中去。

李霍在旁却不错眼儿地盯着看,仍是满脸艳羡。

那武官扫了一眼应怀真,又看看李霍,他身后那副手便叫说:“让开,让开!”前方行人闻言,纷纷避让。

刹那间,这两人已经越过马车,风驰电掣地远去了。

李霍兀自趴在车窗上,伸长脖子往外看,喃喃地说:“他们是什么人呢?好威风!”

忽然听前方两个小厮说:“这不是孟将军吗?他来这儿做什么?”

另一个说道:“前天我还听说他不在京里,在燕翼那边练兵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两人惯常在府外头厮混,对京城内各色消息自然十分灵通。

李霍听了,不由眼睛发亮,道:“原来真的是个大将军!”

李贤淑却愣了愣,心中想起昨晚应兰风说的那番话,不由忐忑,心道:“这位孟将军来幽县做什么?昨儿他明明做了好事,难道……是要反悔不成?”

生怕有变,当下赶紧叫小厮快些赶路!

果然,刚拐过巷子,远远地就看到李家门口围着一大堆人,还有两匹高头大马,在人群中十分清楚。

李贤淑心头一惊,来不及坐车,赶紧跳下车来,便往前奔去。

应怀真跟李霍不明所以,手拉着手下了车,也往前跑去。

丫鬟们见状,赶紧跟上,那些小厮们都是许源手下的能人,一个个十分机警,早在许源下车时候就已经在前开路,口中喝道:“快快让开,应国公府二奶奶回家来了!”

那些百姓们们听到“国公府”二字,吓得纷纷避让。

李贤淑跑进门去,心中惊跳不已,抬眼却见一个身材魁梧胡子拉碴的军官从娘家屋里出来,四目相对,李贤淑的心一阵狂跳。

那军官双眸睥睨,大喇喇地仍是抬腿走了过来,李贤淑身前那小厮知机,便迎着上前跪地行了个礼,道:“给孟将军请安,小的们是国公府的人,今儿伺候我们二奶奶回家来的。”

孟飞熊闻言,才略站定,看了李贤淑一眼,“嗯”了声道:“失礼了。”

李贤淑忙还了礼,这才问道:“不知孟将军今日到我娘家来,有什么事么?”

孟飞熊才要回答,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骂道:“你这该死的小子还敢回来?上回给你跑了……今日必然打死你!”

又有人道:“我怕你么?有种你跟我打!别叫他们帮手!”

顿时一片鼓噪之声,李贤淑忽然记起应怀真跟李霍还在外头,后面这声音却是李霍在说话,她生怕有个闪失,当下忙转身奔出门去。

先前李贤淑虽进了门,李霍跟应怀真跟在后头,剩下两个小厮跟几个丫鬟伴随着,谁知还没到门口,就见对面来了一伙人,当前领头的居然正是之前跟李霍对打过的孟家的混小子,领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个个手中提着棍棒,一副杀气腾腾之态。

原来昨儿县官忽然放了李兴,这孟家很是不解,他们横行惯了,自然窝着一肚子气,幸好还算有几个明白人,处处劝着,才没另外生事。

不料今儿孟飞熊来了,即刻有那些好事之徒去告诉了孟家小子,这孟小子是在李霍手中吃了大亏的,又因是他们家里的独苗,从小娇生惯养如小霸王一般,早恨不得将李霍置之死地才好,如今听说他叔叔来了,只当是来给他撑腰的,那还怕什么?顿时便兴头起来,叫了十几个小厮拿着棍棒,就想顺势前来把李家的人一概打死!

两下相见,分外眼红,李霍把应怀真挡在身后,虽然见这么多人在跟前,却丝毫不怕,跟孟小子叫骂完了,又急忙吩咐小厮跟丫鬟道:“待会儿你们不用管我,只务必护好了妹妹!”又跟应怀真道:“怀真你别怕,等会捂着眼睛什么也不要看。”

应怀真见对方人多,十分紧张,拉着李霍的胳膊道:“别跟他们打,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霍不屑地看着孟家小子,道:“他们都是孬种,不是好汉子,我若怕他们,岂不是比他们还不如了?”

正说了这句,便听到有豪爽的笑声响起,有人道:“不错,他们都是孬种,你很不用怕他们!”

众人一惊,齐齐抬头看去,却见李家门口,先是李贤淑跑了出来,而后却是那位先前进门去了的军官。

孟家的小子一见此人,喜得跑过来仰头叫道:“叔叔!”此时此刻,还以为孟飞熊是站在自己这边,当下又得意洋洋地向着李霍道:“你今日是死定了。”

李霍暗暗警惕,李贤淑已经赶紧把应怀真抱了,也回头看孟飞熊,究竟不知他是敌是友。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孟飞熊出了门,垂眸看了一会儿孟家的小子,忽然一抬手,只听“啪”地一声,老大一个蒲扇般的巴掌落下来,把孟公子打得如一个断线的纸鸢,“嗖”地便向旁边飘了出去。

底下人一看,都惊呆了,孟家小子跌在地上,像是被人狠狠摔在地上的蛇,浑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懵头懵脑叫:“叔叔!”竟疑心是不是他打错了人。

不料孟飞熊指着他,道:“老子本来不想去见你们,你这小畜生倒自己找上门来,那也好,你给我听清楚了:以后若还仗着我的名头做这些丧尽天良的狗屁事,老子不跟你废话,只把你的卵蛋割下来,塞在你那花花肠子里,也好绝了你们这只会仗势欺人的劣根!免得留着给孟家祖宗丢脸!”

孟小子听了这话,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哭呢,孟飞熊冷笑一声,见旁边一个小厮正有瑟缩躲闪之意,手中却还握着那打人的棍棒,孟飞熊便道:“你们一个个也给老子听好,以后若还是帮着他做这些恶事,就如此棍!”

孟飞熊说话间一抬手,手掌如刀,横切出去,只听得轻微“咔嚓”一声,那如儿臂粗的棍棒竟然应声断开,断口平整,如刀切的一般!

孟小子见状,那哭腔还没冒出来,就又猛地噎了回去,又伤又惧,索性晕了过去。

那些小厮也吓得发一声喊,扔了手中棍棒,四散逃开,有几个把孟小子拉住,横拖竖拽地架着逃走了。

此刻在场的人都看呆了,一个个如同被雷惊了的河蟆,半晌没有声息。

孟飞熊见那些人飞速逃窜,这才哈哈大笑,回身看到李霍,便向他走了过来。

李霍睁大眼睛盯着,满心又是敬仰又是震撼,已无法言语,孟飞熊对上他乌亮的眼睛,忽地一笑,道:“唐老三真没说错,你果然是个好小子,有胆识又讲义气,还的确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一味跟他们学些咬文嚼字岂不辜负了?你想不想去尚武堂?”

李霍嘴巴张的鸡蛋大小,仍是无法做声,更不知“尚武堂”是什么……孟飞熊盯着他,又问:“到底想不想呢?你若怕吃苦,不去也罢。”

李霍自然是不怕吃苦的,然而心中如此想,嘴里却结结巴巴道:“我、我……你……”

孟飞熊哭笑不得,忽听身旁有个女孩子的声音道:“孟将军,表哥自然不怕吃苦,只是究竟去不去,他也要跟家里人商议商议才好。”声音虽然稚嫩,却竟十分婉转得体。

孟飞熊回头,却见说话的是李贤淑怀中抱着的那女孩子,六七岁的模样,清丽无双。

李贤淑也没想到会如此,忙把应怀真又抱紧了,小声道:“阿真,别乱说话……”

孟飞熊微微一怔,然后笑道:“也好,原是我太性急了……小家伙儿,你再想想罢了。我先告辞啦!”

他看一眼李霍,又看看应怀真,拔腿往外而行,他的副官便牵着两匹马随行,人群本牢牢围住,见状如分水般忙退向两侧,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孟飞熊出了人群,翻身上马,跟副官两个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那些围观的百姓们见状,也逐渐地散了。

一直到他走了,李霍才跳起来,叫说:“我不怕吃苦!”才叫一声,就被人紧紧拉住,喝道:“土娃儿,你四处乱跑什么?信不信你娘打你!”

原来徐姥姥方才就出了门来,只是见情势不对,就并未出面,见孟将军走了,才出来拉住了李霍,又忙跟李贤淑说话。

李贤淑此刻也才回过神来,先问:“娘,这人是来咱们家干吗?”却又不急着等回话,只对小厮丫鬟们说:“把那带来的东西都抱进家里来!”

当下小厮丫鬟们一团忙碌,把所带之物齐齐整整搬了进家里。有那些没散的邻居见如此气派,一个个咬舌啧啧,又惊又叹。

徐姥姥一左一右,拉着应怀真跟李霍进门,应怀真回头看一眼巷口,见孟将军已不见踪影,唯有他方才说的那句话还在耳畔:“唐老三真没说错……”

当时众人都慑于孟飞熊威势,惊心动魄的,并没在意这一句,独应怀真记得真切,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会有这么巧么?孟飞熊说的唐老三……是不是我昨儿想过的那个人?”

然而如果真是那个人,这发生的一切倒的确能说通了:小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或许他为了避嫌,所以自个儿并不出面,却通知了跟此案有关的孟飞熊,他知道孟飞熊嫉恶如仇,绝不会纵容家族子弟胡为。果然如此一来,竟比他自己插手更直截了当。

从孟飞熊口中所提的那一句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也非比寻常。

只不过若真是他的话,无缘无故他做什么要暗中相助?想到上次肃王的事,莫非仍是对应兰风有什么“居心”不成?应怀真咬着手指,想了半天,忽喜忽忧,不知不觉指甲都给咬秃了。

第44章

应怀真正琢磨这事儿是不是唐毅暗中使力,却听耳旁有人说:“妹妹,尚武堂是个什么地方?”

原来是李霍跑来,挨在她身旁坐了,眼巴巴地问。

应怀真笑看他一眼,道:“舅妈教训完了你了?有没有打你?”

李霍摸着头笑道:“不曾打,只骂了几句,叫我以后不许再偷跑了。我也记下了……你只是快跟我说说,这尚武堂是什么地方,好不好呢?”

应怀真听他问,却低下头去,并不回答。

李霍着急,便催着又问。

半晌,应怀真才对他说:“这是京内一些勋贵子弟学武的地方……不过也不单单是学武,还能读书的,就只是武学上的教习比别的地方更强些……”其实用“更强些”来形容并不真切,这应该是大舜最顶级的武官学堂。

李霍听了,果然悠然神往,呆道:“我去可使得么?”

应怀真垂头想了会儿,问道:“你心里是想去的?”

李霍又挠挠头,道:“大将军那样威武,我若去了,将来是不是就也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应怀真听了这话,心里不知怎地,就有些不太舒服……可是细想想,却又毫无道理:这分明是一件好事来着?

一来,给孟飞熊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看中,这是李霍的造化,二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那尚武堂的,若不是孟飞熊说,以李霍这样的出身,恐怕连尚武堂的门儿都摸不着。

再者,应怀真细细地想了想孟飞熊此人,却发现自己竟对他毫无印象。

可是虽无印象,却从他的行事来看,此人竟是个性烈如火的好汉,李霍若有他为靠山,岂不是天上掉下宝来?白捡的运气?

但虽然有这以上的种种理由,应怀真心底却始终犹犹豫豫的,总觉着不踏实。

她仔细琢磨原因,却找不出什么原因,只是一种莫名而生的感觉。从在马车里第一眼看见孟飞熊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不是很妙,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心都会无端绷紧,隐隐地似是……恐惧?

这真真是怪异极了。

应怀真无奈地捶了下额,每当这时候,她都会后悔前世为何没对周遭的事多留心些,曾经她身处的其实是大舜所有争斗的漩涡之中,若要稍微留心些,恐怕没有她得不到的消息,没有她不知道的人。

可偏偏给保护的超然物外,她自己更加自得其乐,所知道的外间的事简直少得可怜,最精通的却无非是插花,煮茶,诗词功夫,以及梳妆打扮,仿佛整个大舜只有她跟凌绝两个人,而她的世界充斥的都是他们两的喜怒哀乐。

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得回到那个时候,把那时候的自个儿掐死!

应怀真抱头不语,李霍却急不可待,推她的肩膀,不停地问:“妹妹你说我该不该去?你怎么不说话?”

应怀真被催的没法儿,只好打起精神来,道:“你自己想不想去?再者,你跟舅舅舅妈商议一下……再问问姥姥,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若他们都答应了你自己又乐意……那就去罢了。”

李霍听了这句,喜不自禁!嗷嗷叫着,竟然一刻也等不得,跳起来便找李兴问去了。

且说李贤淑起初以为孟飞熊是来找麻烦的,见他把孟家小子毫不留情地打跑了才心安,等进了门,徐姥姥说起来,原来孟飞熊是来看李兴的。

李兴原本是个能打的,虽然从小没得什么名师教导,但自保却是无碍,前回也说他若跟人打架,七八个汉子近不了身的,故而这次一怒之下才把那几家的随从也都打得七零八落。

其实并未吃亏,只是在被官府拘了后才受了些皮肉之苦:先吃了三十记的杀威棒,因为那些衙差们也是看眼色办事,下手自然不轻,打得皮开肉绽。

孟飞熊便是来看究竟的,看李兴趴在床上,脸色发白,知道打得重了。

孟飞熊是个武夫,动手比动口的时候要多,也不耐烦啰嗦,便留了一锭银子,道:“我必还你个公道。”

倒是让徐姥姥跟李兴两个揣着半天的心,直到他出了门,两个人还在屋里大眼瞪小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呢。

谁知孟飞熊一出门,就遇到他那不知好歹的侄子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了他再走一趟。

李贤淑看了李兴的伤,少不得又咒骂了一顿,从孟家那伙人跟衙门的人无一幸免。

徐姥姥笑道:“快罢了,横竖只是些皮肉伤,也没伤筋动骨的……倒是这位孟将军,真真是个仁义忠厚的人,他那样的大官儿,自己亲自来看不说,还给了这银子,我们虽然吃了亏,却不能平白得人家的银子,要不要想个法儿送回去呢?”

李兴也道:“我见他进来,本也以为是来寻衅的……没想到却是这样仁烈的好人!真是难得!”

李贤淑想了想,道:“娘,银子你便留着就是了,人家那样的身份,既然给了,又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再说咱们连他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呢……何况哥哥受了这场委屈折磨,当然要买点好的好生调养才是!”

徐姥姥闻言,这才把那银子小心用帕子包起来,放在柜子里。

这会儿李兴家的训完了李霍,就也进了门来,李贤淑一看她眼睛红红地,便笑着起身,先行礼,道:“嫂子也受委屈了,怕是惊吓不轻呢。”

李兴家的笑了笑,有些儿腼腆,见李贤淑站着,也不敢坐,只是站着说道:“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遭遇点事儿自然就慌了,这一场多亏了妹妹跟妹夫出力,不然真是天塌了一样。”说着又眼红了。

李贤淑忙安抚了几句,又笑说:“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嫂子快放心,叫我说,这件事还不一定是坏事呢!有那么一句话叫什么来着……祸兮福之所……什么来着?”

李兴道:“祸兮福之所倚?”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忙问缘故。

李贤淑就先把方才孟飞熊在外说的那番话叙述了一遍,李兴大为震惊,问道:“他真的这样说了么?是说……让土娃儿进尚武堂?”声音竟有些发抖了。

李贤淑却不怎么知晓“尚武堂”是什么地方,但总归是孟飞熊口中说出来的……总不会是那低级不好的去处,于是道:“可不是么?土娃儿那呆小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呢,是阿真说了……要跟你们商议商议才能回他。”

说着,李贤淑又对徐姥姥笑说:“娘,你看你这宝贝外孙女儿,方才在外面,百多号人看着那孟将军,都吓得跟木头人一样,没一个敢搭腔的,还是你这外孙女儿,伶伶俐俐地就回答了,还说的那样体面……我瞧那孟将军都愣了,不是我自夸,真是给人长脸!”

徐姥姥亦眉开眼笑,喜的拍手乐道:“那是,我原就说真哥儿是个不一样的!”

李兴在旁半晌无言,李贤淑才问道:“哥哥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不喜欢土娃儿去的?”

李兴这才回过神来,斩钉截铁道:“这怎么能不喜欢呢?竟是连想也不用想,若是这孟大人开了金口……就叫土娃儿即刻去就行!”

屋内的人听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有人便叫起来:“爹你答应了!我可以去尚武堂啦!”一边喊着,一边就扑了进来。

原来李霍本是想来跟他爹商议的,心里还忐忑着呢,没想到到了门口,正听到里头在说这个,一时听说李兴答应了,简直心花怒放,便跑进来,扑进了李兴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