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郭建仪是低估了许源的耐性,以许源的聪明,自然知道,不管是春晖乳母还是陈六家的,这两个都是大少奶奶的房里人,单料理一个,以她的手段当然可以做到不露痕迹,可要连着料理两个,那就未免会惹人怀疑。

所以当许源隐忍数月,终于把陈六家的也处置了后,郭建仪终于确定了自己当初那个想法。

那天,他曾留心看过,除了他跟应怀真在场别无旁人。

现在这情势看来,自然是应怀真同许源交了底儿。

可试想,以许源的为人,假如你亲跑上前去说某某背后嚼她的舌头,她非但不会信,反而会疑心到这告密的人身上:你来说别人嚼舌,那你呢?难道真的一清二白不成?备不住素日也一并嚼舌,如今却来献好儿,还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呢。

当初李贤淑跟后厨的人大闹一场,那后厨的人偏又是陈六家的亲戚——这件事郭建仪不是不知道。

所以就算应怀真跟许源泄密,那她也一定用了个极巧的法子,又不让自己沾一点嫌疑,又让许源完全相信。

最让郭建仪想来惊心的是,应怀真并不认得春晖乳母跟陈六家的,当时她仰着头问他:“那两个嚼舌的是什么人?……以后我自然离她们远一些……”

她就是这样,毫不费力地从他嘴里知道了那两个人的身份。

郭建仪从来都老成谨慎,却没想到,竟被这样一个孩子瞒天过海。

郭建仪满心猜测,一步一步地往院子外走,在他身后,应怀真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小小地身影看来十分乖觉。

郭建仪并未回头,脑中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当初他叔叔郭继祖在泰州打死了人,他连夜赶去处理,应兰风跟他一番谈话,本来有松动之意……

可是只出去了一回,再回来的时候,应兰风已经一反常态。

当时他还疑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来着。

再后来应怀真被拐子带走,整个县衙乱成一团。郭建仪自然也没空闲着,他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从两个丫鬟的口中得知,原来病着的大姐儿做了个白胡子老头的噩梦……

郭建仪即刻想通,让应兰风改变主意的关键,就是应怀真的这个梦。

当时他只是感慨事情凑巧,并没有疑心其他。

可是……自从见识了春晖乳母跟陈六家的被许源“借刀杀人”的计策处置了,郭建仪不得不多想,许源,又何尝不是中了那孩子的“借刀杀人”呢。

郭建仪的心情略有些沉重。

但是虽想通了这许多,他却并未对那孩子心生恶感,反而……隐隐似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在今日,看到她在窗外,被小唐问的无法出声……他才假作来寻她的,把她带了出来。

怀真自是有些小聪明的,或许可以瞒得过府内人,或许也可以暂时瞒得过他的眼睛,但是……唐毅那个人,是万万惹不得的。

郭建仪缓缓出了院子,心想:“希望那孩子真的懂这个道理……”

而郭建仪离开之后,应怀真坐在原处,手心里的冷汗还未消退,简直便是惊魂未定。

现在她略微镇定下来了,虽然想到自己的确有些大意冒失的地方,但是……方才那一幕,转头细想,其实不是不可以遮掩过去的。

比如他们说她“顽皮”,那么就当是“顽皮”好了,一个淘气的孩子躲起来偷听说话,又能如何?只需放下脸皮,如个真正孩童般撒泼耍赖或满地哭叫,怎么也能应付过去。

只要对手不是唐毅。

不知为什么,只要被他双眸注视着,整个人竟像是不由自主似的,心慌意乱失去自制。

若说起来……应怀真最多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狐狸猫儿,但是唐毅是狮虎。

就算他并无什么恶意,只是饶有兴趣地溜达到她身边嗅一嗅,就足以叫人魂飞魄散了,就算他是在笑着,谁能料准下一刻是不是就一张嘴狠狠咬下呢?

被他注视的时候,她满心所想的并无其他,只是一个:他已经识破了,她已被看穿了。

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想来……他或许是因觉好笑而闪了闪牙,她便当是獠牙微张,竟差点儿自己先把自己吓死。

那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应怀真想到方才自己失态的窘迫模样,又是后悔又是羞愧,又有些恼羞成怒。

可是……按下唐毅不说,郭建仪又是怎么了?

他方才为何对她说那些话?难道他看出了什么不妥?应怀真仔细思忖,料到让郭建仪疑心的,多半就是春晖乳母跟陈六家的那件事……虽然不算什么,但郭建仪心细如发,自然会从中想到端倪,疑心到她身上。

不过,看来他仿佛并无恶意。

应怀真缓缓地叹了口气,大概是方才太过紧张,此刻缓过劲儿来,只觉得浑身疲倦之极,便顺势斜倒在石凳上,蜷起双腿枕着手,正微微闭眼,忽地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有个人问:“怀真,你怎么睡在这儿呢?”

应怀真抬头看去,见来的人是应国公府长房那边她大伯的女儿,名唤应含烟,自她们回来后也见过几次,是个温婉可亲的人,因为某个原因,应怀真对她一直有些“敬而远之”。

此刻见应含烟来到,应怀真忙坐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含烟姐姐。”

应含烟嫣然一笑,在应怀真身旁坐了,上下看了她一会儿,关切问道:“这嘴上必然是方才淘气弄伤了的?还好不算严重。”

应怀真问道:“姐姐从哪里知道的?”方才心神恍惚,几乎忘了这伤的事儿,如今忽然觉着痒痒,伸手想要抓一把。

应含烟忙握住她的手,劝道:“不能碰,若再抓破了留下疤就不好了。我方才去见了老太君,才出门儿,就听见说你淘气伤着了,二叔父在四处寻你呢。”

应怀真这才明白。应含烟打量着她,又笑道:“这样好看的容貌,若是有了损伤可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应怀真不由有些害羞,应含烟握着她的手儿,见她不言语,便忽地又说:“方才我过来之前,远远儿地看着……好像是郭家的小表舅跟你在一块儿?”

应怀真随口道:“是小表舅,因我腿麻了,他就先去报个信……”

应含烟点点头,道:“的确是个极心细体贴的人……只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倒是不太妥当,我陪你坐一会儿罢了,待会儿他该是会回来的?”

说到最后一句,应含烟又看向应怀真,双眸盈盈,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应怀真道:“多谢姐姐,应该是会回来的,小表舅说让我在这儿等着呢。”

应含烟闻言,满面春风,笑意如花,应怀真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念头,却又急忙压下,不去多想。

不料两人在此等了半晌,也不见郭建仪回来,反而是李贤淑跟应兰风两个鸡飞狗跳地跑了来。

应含烟见状,四处打量,脸上流露失落之色。

李贤淑把应怀真拉了过去,先看了看伤,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匆匆地跟应含烟道了别,抱着应怀真先回去了。

应含烟站在原地,见应兰风要走,她便试着唤道:“二叔父……”

应兰风停步,应含烟问道:“先前是郭家的小表舅把怀真送来的,怎么他并未回来?”

应兰风一怔,说道:“这个我也并不知情,是建仪找了个丫鬟跟我说了怀真在这儿,至于他去了哪里,那就不知道了。”

应含烟勉强带笑,应兰风见没别的事儿,就也离开了。

且说李贤淑把应怀真领回房内,先把吉祥骂了一顿,说她不好好看着,又把应兰风骂了一顿,说他明知女儿受了伤却瞒着不说,最后又把应怀真也骂了几句,道:“以后可还这么上蹿下跳的不了?这次还是轻的,下回磕掉了牙看你怎么办呢?”

应怀真嘿嘿一笑,道:“还会长出来的。”

李贤淑气得牙痒痒,不舍得打骂女儿,就指着她对应兰风道:“你瞧瞧你瞧瞧,不思悔改居然还跟我犟嘴呢!你也不说说她!”

应兰风道:“的确是还会长出来的……你就消消气儿,这不是没大碍么?何况真儿生得这样好,不碍事的,长大了依旧有许多小子争着抢着要娶呢。”

应怀真本笑嘻嘻地,听到最后一句就蔫儿了。

李贤淑又气又笑,道:“有这样当爹的么?就是因为她生得好,保不齐有那些邪祟东西暗中妒天妒地的盯着呢,之前她生那一场大病你又忘了?所以我常说要好好地看着!竟然是白说了!”

应兰风只得装模作样地斥责了应怀真几句,又对李贤淑道:“我已经说过她了,你只管放心,她以后不敢了……再者,保证不会留一点儿疤,先前唐大人也在,他说回头送一种御用的好药膏子来,保管恢复如初不说,还比之前更好看呢!”

李贤淑听了这话,才渐渐地转怒为喜。

不料因为都知道了应怀真磕伤了,自打她回来院子里,前来探望的就络绎不绝。

除了应夫人及以上的只派了丫鬟来问,大奶奶跟三奶奶都亲来看了,春晖更是瞧着应怀真的唇,笑道:“以后可要留神些,若再狠着些儿,可就成了那小兔子模样了,岂不好笑?”

陈少奶奶一听,气得拉过去狠狠地在屁、股上打了两下,喝道:“怎么说话呢!老大不小的还口没遮拦,你妹妹是个女孩儿,你安心咒她呢?”

春晖忙向着应怀真赔不是。

应怀真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自个儿只觉着好笑。

李贤淑因护女儿心切,听了这话心中自然不受用,然而见陈少奶奶立刻就教训了春晖,心中那股气儿便也当场散了。

应翠跟应玉也来了,都围着应怀真看,知道没有大碍才放心。

等了应佩放学,也来探望了一番,此刻到了晚间,不知为何应怀真唇上那伤更有些肿了,看来比白天还吓人一些。

应佩见了,立刻红了眼圈儿,十分难受,反倒是应怀真忙着安慰了他几句。

李贤淑在旁看着,微微地点了点头,等应佩起身要回去的时候,李贤淑便道:“别走了,留下来一块儿吃晚饭吧。”

应佩有些震惊,李贤淑哼道:“怎么,是不乐意留下?怕这饭菜里有毒不成?”

应怀真忍着笑拉了应佩一下,应佩也知道李贤淑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方才委实太愕然了,忙连声应道:“多谢母亲,我自然乐意的!”

李贤淑这才笑看了他们兄妹一眼,出去吩咐如意道:“去叫厨房把佩少爷的饭送到这儿来,对了,再加一道栗子蒸鸡。”

李贤淑因帮着许源操劳家事,声威渐旺,加上厨房又换了人,不似之前的那样没眼色,时常上赶着奉承还来不及呢,若她说一句话,必然要做的妥妥当当,情形同刚进府时候一个天一个地。

里头应怀真听了,便又拉拉应佩,悄声说:“娘还是心疼你呢,特意给你叫你爱吃的栗子蒸鸡……你可放心了吧?”

只因之前应佩在泰州的所作所为,让李贤淑十分憎恨,自打回了府内,也并非轻易就原谅了他……退一万步来说,纵然别人都能原谅应佩,但从李贤淑来说,谁敢动她的宝贝女儿,比要她的命都狠呢,因此仍是心里暗暗地提防警惕着,不肯放松。

没想到三番两次冷眼旁观,见应佩的行事,对待应怀真跟自个儿的举止……竟然真真正正是发自内心的好,今日她肯留下应佩一块儿吃饭,自然就代表也是真真正正原谅应佩,开始当他是一家人看待了。

应佩本就聪明,自然明白这个,心中一阵暖意如涌,双眼中已经泪花闪闪,竟说不出话来,只向着应怀真用力点了点头。

次日,果然唐毅派了人来,送了一个被锦匣盛着的碧色玉盒。

应兰风将它给了李贤淑,李贤淑捧着那玉盒仔仔细细看了一遭儿,见盛器精致名贵,里头的东西必然是好的,急忙打开一看,里头膏体是淡淡地鹅黄色,扑鼻一阵沁人清香,可见果然是御用的好物,当下喜不自禁,就把应怀真叫来,给她厚厚地涂了一层。

应怀真见是唐毅送来的,本有些抵触,闭着眼睛让涂了,然而这膏药一碰伤处,顿时一阵清凉,十分舒爽。应怀真伤在唇上,吃饭喝水都要避着,更加不能大说大笑,不然扯动了,动辄便是难耐的锐疼,正有些苦不堪言,如今有了这药,才又得意起来,渐渐地便不介意是唐毅所送了。

一连两天李贤淑不放应怀真出去乱跑,生怕风扑了伤口,不料因药膏抵用,那伤看来很无大碍了,加上应怀真又觉着闷,因此这日终于大发慈悲,就放她出门。

应怀真终于出了门,心旷神怡,即刻就想撒欢儿。

吉祥因被骂了一顿,半步也不离开,紧紧地跟着,见她稍微跑跳,立刻上前死死拉住,三番两次,应怀真笑道:“你倒不如拿个绳子,把咱们捆在一块儿才方便呢。”

吉祥委屈道:“好姑娘,只求你别跑,奶奶说了,若还再摔一次,真真儿地揭我的皮呢!”

应怀真笑道:“我哪里那么运气不好,就会再摔一次了,我自然倍加留神。”才说着,吉祥忽然一阵激动,指着前方道:“是郭小少爷!咦,他旁边那是谁?”

应怀真忙踮起脚尖,才看了一眼,那眼皮子没来由就狠狠跳了两下,等真正看清那人之时,慢慢地就退后一步,拉住吉祥道:“这里不好玩,我们去别的地方耍。”

吉祥见了郭建仪,颇为不舍,正想去打个招呼……应怀真只得威胁要跑,她才慌忙回过神儿来,急急跟上。

应怀真在前,两人便往相反的方向而去,在花园的一角儿溜达了会儿,应怀真坐在亭子里歇息,吉祥便下台阶去周遭摘花儿,忽然不知哪里飞出一只粉白大翅的玉蝴蝶来,翩翩飞舞,吉祥玩心忽起,便对应怀真道:“姑娘,你看我给你捉个蝴蝶玩儿!”当下就一跳一跳地在那花丛中乱拱。

应怀真看得忍俊不禁,正哈哈大笑,身后有人道:“什么这么好笑呢?”

第47章

应怀真正在闲看吉祥扑蝶,见她在那花丛之中时而跳出,时而伏底,做尽各种姿态,那玉蝶却似故意逗她,时而飞高,时而穿花闪过,引得吉祥气喘吁吁,终究不能得手。

应怀真大乐,正高兴时候,听身后有人笑道:“这是看什么呢,这么高兴的?”

应怀真闻声回头,见来的却是应含烟。只见今日她穿着件水红色的上襦,暗花纱石榴红的裙子,挽着条纯白色花素绫的披帛,乌黑的头发松松挽就,只簪着一支指头大小的珍珠发钗,并一朵同样是水红的宫样儿绢花,有应怀真的手掌大小,却更显得肤白如雪,眉目如画,果然是极美的风姿。

应怀真见了,心中不免暗中赞叹。便起身让道:“含烟姐姐几时来了,我竟不知道。”

应含烟见她年纪虽小,难得如此礼数周全,心中也是赞叹不已。便含笑说道:“我正好打这里经过,不妨看见你在这儿坐着直笑,是怎么了呢?”

应怀真抿嘴笑道:“我跟吉祥出来散散心,她在捉那蝴蝶,却怎么也捉不到,我就觉着好笑呢。姐姐你看……”

原来应含烟方才未上台阶,因此看不见这边儿的吉祥,见应怀真一抬手,她顺势看去,正也看见吉祥双手掐腰,气道:“我就不信捉不到你!”索性跟那蝴蝶斗起气来,躬身跃起,上蹿下跳,猴儿似的,忙得不可开交。

应含烟见状,便了然,举起美人团扇便也笑了起来,道:“果然好乐,妹妹的丫鬟也是这样与众不同。”

应怀真见她这样打趣,便笑说:“我是比别人爱淘气些,才跌了跤,丫鬟也跟我有样学样了……姐姐别见笑才好。”

应含烟摇头道:“这是哪里话,我反倒是羡慕你呢。”说了这句,两眼之中朦朦胧胧多了一层愁绪。

应怀真忽然看应含烟身边儿无人,便随口问道:“姐姐出来怎么没带个丫鬟?”

应含烟抿嘴儿笑了笑,道:“我心想只是随意走一走,片刻就回去了,就没叫她跟着。”

应怀真点了点头,应含烟打量着她,虽然唇上带伤,然而其灵透绝色,却叫人一见难忘,应含烟看了会儿,忽然说道:“妹妹也一天大似一天了,你们刚回京那时候我见你,身量还没有现在这般高。”

应怀真见她一味寒暄,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却又不能不理,就只打起精神来应了两句,应含烟又道:“我近来想,你以后也该有些大姑娘该带的东西……”

说着,便在袖子里摸了一摸,掏出一物来道:“这是我亲手绣的一个香袋儿,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当是姐姐的一番心意罢了。”

应怀真见她无端又送自己东西,不免惶恐,然而却又却之不恭,又见那香袋儿绣工精巧,上面绣的是一棵盛开的芍药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十分可人。

应怀真眼前一亮,便赞道:“含烟姐姐竟有这样好的绣工?这香袋儿真真是出色极了!”到底是女孩儿,一时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应含烟见她如此喜爱,才又笑道:“你不嫌针线粗就好了,是了……你若还有什么爱的,只管跟我说,姐姐若得了闲,少不得就给你做起来。”

应怀真听了这话,心中透着惶恐。只觉得应含烟对她的示好儿似是太过了些,而且将来这人……她便越发有礼地笑回:“我哪里敢再劳烦姐姐,姐姐想着我,有了这个我已经感激喜欢的不得了了。”

应含烟带笑看她,握了握她的手道:“不必客气,你我虽隔了一层,但毕竟也是同族姐妹。”

应怀真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应含烟忽道:“是了,说起来……我刚从夫人那边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说郭小舅爷也来了?你可见了他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心下这才雪亮,原来她是为了这个来的……便道:“小表舅么?我才出来,也并不曾见着他。”

应含烟闻言双眉微蹙,却又一笑道:“我瞧他跟你倒是比对别人更亲密些,所以才随口问一问。”

两人闲话说笑了一回,应怀真暗暗留心应含烟其人,只觉着她虽生得明艳动人,但言语温和,神态可亲,并不像是个大有心机城府之人,不由心中纳罕。

如此竟过了小半个时辰,天渐渐地有些阴沉起来。那只蝴蝶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吉祥累了,便无精打采地回来,对应含烟行了礼,又看天色不好,就说:“姑娘,我瞧着像是要下雨,不如咱们且回去吧?”

应怀真正有此意,然而看应含烟却似意犹未尽,虽坐在身侧,却抬头打量周遭,似是在找什么人。

应怀真此刻心中已经明白了,却自然是不能说的,便笑道:“姐姐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若是下了雨,你又没带伞,怕是不妥当……不然我叫吉祥去跟你的丫鬟说一声,叫她们带了雨具过来接姐姐?”

应含烟眉间隐隐有些焦躁忧虑之色,闻言思忖片刻,便笑道:“倒是让你替我费心了……只不过,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便叫你的丫头回去拿伞,咱们再说会儿体己话可好?”

应怀真听了这个,心下诧异,却只好答应。

吉祥见有应含烟在,料想应怀真不至于有事,便答应着下台阶去了。

应怀真望着应含烟道:“姐姐有什么要紧的话?”

应含烟见左右无人,微微垂头,终于说:“怀真,你是个机灵的好孩子,我先前也听过佩儿弟弟跟我说起……只是不大信,自你们回来了,我仔细看……你果然是跟别的不同。”

应怀真听了这话,微觉紧张,便道:“我就是比别人爱胡闹罢了。佩哥哥说我什么了?”

应含烟道:“只是说你懂事乖巧,都是些好话。怀真,你能不能答应姐姐,我此刻同你说的话,你不可对第二个人透露呢?”

应怀真越发有些紧张了,怔了会儿才说:“是什么要紧的事?若真的是了不得的大事,姐姐还是别跟我说,我怕我不懂事……”

应含烟微微一笑,又握住了她的手,悄声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只是我的一点儿小小地私事罢了……”

应怀真仍是不敢放松,只是迟疑地看着她。

应含烟犹豫了会儿,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原本是我瞧着你跟郭小舅爷比别人交情好些……正好我有件事想拜托他……偏又见不着他的面儿,今儿听说他跟他一位朋友来了府里,我便想着,你能不能帮姐姐跟他说一声儿,让他来这里,我同他说几句话呢?你看……就是这件事了。”

应怀真听了,一愣一愣的,心中虽然大略明白应含烟是何心思,但……让她去叫郭建仪过来,真真是“好听不好说”的。

郭建仪是应夫人娘家兄弟的儿子,所以应怀真才叫他一声“小表舅”,原跟她或者应含烟都并无血缘相关,可说起来自然仍是一家子的。

亲戚间私底下见面说几句话,原本是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如今应含烟心中所怀的念想有些“不可告人”,因此这整件事说起来……自然也有些尴尬不可告人了。

应含烟见她不回答,略有些着急,复靠近了些,柔声又说:“怀真,姐姐素来没求你过什么事儿,你帮姐姐这个忙,以后我永远都记着你的好儿。”低声求着,眼圈竟是微微地红了。

应怀真见状,无可奈何,便道:“姐姐别急,我只是在想该去哪里寻小表舅,只是……纵然我叫了,若是他不得空,那又怎么办呢?”

应含烟呆了一呆,然后咬了咬唇,道:“你只说我有要紧的事务必要亲自对他说,他若真个儿不得空不能来……那就……罢了。你只要帮我把话传过去就是了……”

应怀真听了,心头一松,便说:“那么我现在就去了,姐姐在这儿等会儿,吉祥来了,你就叫她去外面的观鹤轩等我就是。”

应怀真离了亭子,一边想着,一边往前面去,遇到两个丫鬟,就打听郭建仪在何处,其中一个不知,另一个却说:“方才在二爷书房里说话呢!”

应怀真一听是跟应兰风在一起,压着心中诧异,就叫那丫鬟道:“你快去看看可还在那里,若是在,你就悄悄地把他叫出来,别声张,只说我有事找他。”

那丫鬟笑道:“姑娘怎么不自个儿去呢?又不是在别人家,郭小舅爷也不是外人,姑娘还这样小,竟连避嫌都不用呢……”

应怀真道:“让你去你就去,我自然是有缘故的。”

丫鬟闻言,只好赶紧去了。

果然,片刻就见那丫鬟领着郭建仪匆匆来了,隔着十几步远,丫鬟往这边指了指,便未再靠前自己去了。

郭建仪见她在这儿,笑吟吟地快步走了过来,便问:“怎么说你有事找我?我正在跟表哥说事儿呢,你怎么不自己去?”

应怀真并不答,只东张西望,见没有别人,就说:“小表舅,我是来给一个人传话的。”

郭建仪一怔,挑了挑眉笑道:“你越发弄鬼了,这样鬼鬼祟祟……给什么要紧的人又传什么话呢?”

应怀真看着他带笑的双眸,道:“是大伯伯那屋里的含烟姐姐,她说有要紧的事,要当面跟你说……如今她正等在花园里的牡丹亭呢,你快去罢。”

郭建仪闻言,脸上的笑就收了,看了一眼应怀真,并不说话。

应怀真望着他,心里并不意外郭建仪是如此反应。只又说:“本来我也不想来的,只是姐姐说的恳切,像是真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跟小表舅商议……所以我就来了。”

郭建仪听了这两句,才又笑了笑,轻轻说:“你这心慈面软爱管闲事的毛病,倒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正说到此,忽然听到远处一声闷雷轰隆隆地响起,天色阴得越发厉害些了,应怀真忙道:“她可还在那里等你呢,你究竟去不去……我可不管了呢。”

郭建仪见她有些焦急,便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摸了一把,道:“难为你了……好像真个儿要下雨了,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快回家去,别淋了雨又生病难熬了。”

应怀真正巴不得把这个担子甩了,当下说:“我可传到话了?那我走了!”说着果然转身,拔腿跑了。

郭建仪见她又跑,忍不住便喝道:“慢些!那嘴上伤还没好呢!”

应怀真这才又放慢了步子,却并不回头,一口气拐过弯,才要去观鹤轩,猛地又停下脚步。

她思忖片刻,回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那院门边上,趴在门边探头往外看,——见郭建仪站在原地,仿佛踌躇不定,过了一会儿,却终于迈步往牡丹亭那里去了。

应怀真见状,心中竟不知是喜是忧,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花丛之中,心头一跳,便从藏身处跑出来,沿着花园的外面抄小路跑到那牡丹亭的一侧的蔷薇廊下。

这蔷薇廊是许多棵蔷薇攀爬在顶上的架子上形成的,花丛茂密,似天然的走廊,而位置正是在花园东墙边儿上,虽然离牡丹亭远些,但在这儿正好能看到左右的花园入口,来往进出的人一览无余。

应怀真见左右并没人来,略松口气,才站稳了,就见亭子里应含烟猛然起身,先是神情紧张地看向前方,继而唇角一动,难掩喜色。

果然郭建仪的身影出现在亭子内,只是站在边上,并不入内,远远地向着应含烟施礼。

应含烟上前一步,却又不敢靠近,低头不知说了句什么,脸上即刻有薄薄地晕红,十分羞涩,眼中却是盈盈喜意。

郭建仪却总是垂着眼皮,看也未曾看她一眼,虽然仍是态度温和有礼,但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来。

应含烟越是含情脉脉,便更显得郭建仪冷情淡然,简直似是一团徐徐燃烧的温火遇上了一团看似棉白的冷雪!

应怀真虽然听不见亭子里他两人的说话,但看着这样情形,心却没来由地揪了两下。

正呆看中,天边闷雷轰响,一团乌云掠来,应怀真只听的窸窸窣窣地声响,知道是细雨打在头顶的蔷薇花叶上发出的响动。

应怀真情知雨会越下越大,心里想走开,脚却动不了。

亭子里两人你说我答,不多一会儿,就见郭建仪又施了一礼,转身便欲走!

这刹那,应含烟急着叫了声,走到他身边儿,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拦阻之态,而郭建仪将袖子一甩,倒退两步,他本就是在亭子边儿上,如此一退,就下了台阶,头顶的雨刷刷地落下来,打在他的头脸之上。

应含烟见状,皱着双眉仿佛是叫他进来,自个儿也往外一步。

郭建仪却并不动,只缓缓地仰头看了应含烟一眼,雨把他的眉眼浸润的格外温柔几分,但偏偏那双眼睛,清净的仿佛无知无觉,无欲无求。

天空的雷越发大了,那窸窸刷刷地落雨声儿已经响成哗啦啦一片,雨点从蔷薇架中透下来,劈里啪啦打在应怀真的头上脸上,身上肩上,然而她竟来不及躲避,只是痴痴傻傻地看着。

郭建仪站在雨中,双眸凝视着应含烟,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终于微微一笑,因脸上带着雨,这原本是温淡的笑容竟多了几许伤感的意味,然后他转过身,冒着雨大步离开了!

亭子里应含烟追出去两步,却又生生地止住。

此刻天空惊雷连响,应含烟凝视郭建仪离开的方向,半晌,忽然双手捂住脸,俯身弯腰下去,应怀真不知她是怎么了,才要跑出去……忽然间惊雷疾风之中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应怀真猛然止步,耳边听着应含烟幽咽的哭声,双手死死地抓着胸口衣裳,身子一晃,顺着那蔷薇架便缓缓地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