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怀真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更是做梦也想不到,呆问:“什么?”

竹先生却又看了她几眼,打量了片刻,竟道:“我瞧着……近来你自个儿也有件事儿,其他的就不必先担心了……”

应怀真听了,越发怔忪,竟不知要先问哪头儿。

第87章

竹先生揣着袖子,东张西望片刻,又使鼻子嗅了嗅,末了问道:“丫头,近来你没制什么香?”

应怀真下意识摇了摇头,忽然想起给郭建仪那个,便道:“原本给小表舅做了一个,只是……大概不好,近来他也都没来,就一直搁着了。”

竹先生满脸喜色,已忙不迭催着说:“快拿来我看看。”

应怀真心中正想事情,便回身去了房中,把放在枕边的那芍药香袋儿取了过来,竹先生一看先笑道:“这个花儿好,上回那并蒂莲花我却嫌太情意儿了。”

应怀真便小咳嗽了声,道:“那原本是贺唐叔叔订亲的,自然要讨个彩头呢。”

竹先生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子,又嗅其香,半晌说道:“这是掬香琼,本是以芍药为本香……为什么里面还有一丝……似又是果木的甜香?”说着又嗅了会儿,迟疑着说道:“像是柑橘,又像是桃李……”

应怀真笑道:“瞒不过先生,里面着实有桃儿香跟橘香,我试了几遭儿,好歹不负。”

竹先生叹道:“稀奇稀奇!芍药之香本来妖烈浓艳,你偏用果木香来调他,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暗香浮动,甜意氤氲,沁人无声……好好!”

应怀真听他满口夸赞,微微脸红,道:“不算什么,哪里有先生说的这样好呢。”

竹先生大摇其头,道:“能叫我说一声好,你可知不易?唉……难为你了,这个虽比不上透骨玲珑,却也是极难得的了,可见你这位小表舅对你而言……是个非同一般之人,不然你也难肯又花这心思。”

应怀真想到已多日不见郭建仪,便垂下头去,默默只道:“他对我多方照料,只怕我已经得罪了他了。”

竹先生听了这话,不以为忧,反而喜说:“既然已经得罪了,这香袋儿白放着岂不可惜?不如且给了我。”

应怀真见他见猎心喜,不由啼笑皆非,唤道:“先生!”

竹先生见她终究不舍得,叹息几声,依依不舍便交了出来。

应怀真接了过来,重又放好了,才又回来道:“先生若喜欢,改日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不知偏爱何香?只怕做不好。”

竹先生嘻嘻笑道:“但凡是你做的都使得。只不过近来且不要做了,不然的话总有伤戚之意,反而不美。”

应怀真正有不解,便问道:“先生说我近来有事,不知是何事?又说‘伤戚’,这是何故?”

竹先生摇摇头道:“不碍事,最迟明儿就知晓了。也不必问,问了反徒增一日的烦忧。”

应怀真见状,只得把自己的按下,便试着说道:“既然如此,我倒也罢了,怎么敏丽姐姐那里……先生别是算错了罢?”

原来应怀真知道肃王谋反,若敏丽嫁了,将来岂不是会跟着一块儿人头落地?因此先前听竹先生说敏丽跟世子爷姻缘天定,才大为愕然,不能置信。

竹先生笑着虚点了应怀真两下,道:“你竟疑心我会算错?你这丫头,好大胆子……”

自从竹先生出现,但凡他说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得应验,肃王对他且深信不疑,应怀真闻言,面上微红,呐呐说道:“我、我也并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替敏丽姐姐担心。”

竹先生又揣起手儿来,微微地叹息说道:“不必担心,横竖个人自有缘法,以后自然印证罢了……”

说到这个份儿上,应怀真也不便再议什么,只猛然中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忙拉住竹先生的袖子,问道:“先生给敏丽姐姐合八字这件事……唐叔叔可知道?”

竹先生眼中笑意隐隐,道:“我虽则不曾亲口跟他说过,然而他那个人……要知道自然是早知道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那脸腾地就红起来,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竹先生端详着她,越发笑得不怀好意,道:“自作聪明的小丫头,怎么样呢,露马脚了罢!”

应怀真伸手抓住脸,极想有个地缝钻进去:想她昨日还信誓旦旦一本正经地跟小唐扯谎,说是竹先生告诉自己肃王府不好嫁,却没想到这门亲事是竹先生算中了的。

当时小唐的反应只是寻常,但是他心中怕不早就知道了的?应怀真想到他侧身轻轻点头说“信,如何不信?”时候那种表情,从此之后,在他心中,只怕应怀真三个字大概就等同“扯谎精”亦或者“小骗子”了罢。

亏得她当时觉着自己能想到竹先生来当挡箭牌,委实是一大妙策,谁知竟是一步大大地错棋,真真儿是何苦来着。

幸好因为林明慧之事,故而早打算要避嫌了,横竖以后少见他,那也不至于太过窘然。

果然到了次日,应怀真才明白竹先生所说的“伤戚”之意究竟是为何。

幽县有人送了信儿过来,说是李家的老爷子过世了。

正这几日许源病好,跟李贤淑在合计事儿,李贤淑忽然听说李老爹过世,不免泪洒当场。

许源安慰了几句,又叮嘱道:“不必忙着太过伤感,快快收拾东西是要紧。”

李贤淑挣扎着,一边儿叫人回去收拾,一边儿自去回了老太君跟太太,便回到屋里,见应怀真也已经知道了,娘儿两个抱头先哭了一顿,外头车马已经准备妥当,李贤淑便带了应怀真上车往幽县去。

在车上,应怀真怔怔出神。原来她对自己这位外公的印象颇有些希微,只知道他脾气极不好,原本家中人人惊惧,前世更闹得李兴携家带口远走他乡。只因起初应怀真一家三口远在泰州,回来后又长居应公府,因此相处的时日竟然极少……

只是偶然记得,李老爹对别人虽动辄横眉竖眼,可对她却是极好的,赶着心情好之时,还会抱着她满院子溜达,又用胡渣蹭她的脸,惹得还是孩子的应怀真哈哈大笑。

后来不知哪一日,李老爹便去世了。对他的骤然离世,应怀真有些松了口气,他毕竟不会再打骂吵嚷徐姥姥等了,又有些伤感,再也见不到那个抱着她乱蹭胡子的人了。

而这一生,因应怀真从中行事的缘故,李家众人的命运跟上一世大有不同,先是李兴李霍父子不曾背井离乡,李兴经商渐入佳境,李霍却更争气,跟着大名鼎鼎的扬烈将军纵横军中,前途无量,幽县地界人人皆知,人人称赞。

几个女孩儿都嫁了,李贤淑且常回家来,若不能回,就叫人隔三岔五送些东西回来,人人都知李家大女儿是应公府的掌事二奶奶,但凡提起,三分嫉妒,七分艳羡。

其他诸人且不必提,总而言之,李老爹若是外出街头,已经不像是先前的光景,也没有人敢再骂他“醉猫”等言语,反而上赶着亲热,颇有恭敬的意思。

李老爹见状,也渐渐转了心性,不再动辄乱打乱骂,每日里喝上几杯酒儿,日子逍遥自在,因此徐姥姥也十分衬意。

应怀真也跟李老爹相处过两次,见他笑得眼睛弯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心里也是欣慰,虽隐隐想到李老爹前世骤然而逝之事,可既然他转了性情,那么大抵会活的长久一些,却想不到,该来的终究会来。

李贤淑带着她回到李家,见几个姊妹也都早回来了。因徐姥姥是个能干的人,又有儿子女儿们相助,早把事情整理的妥妥当当,当下隆隆重重风风光光地大办了一场。

连幽县的县令也亲临祭奠,其他小吏更不必提。街上众人见了这般齐整排场,也有感念李老爹素日风趣和善,便也纷纷前来拜祭,一时门前人来人往竟是不休。

一连过了七日,家中诸事都停当了,徐姥姥又是个刚强之人,便叫李贤淑早些家去,也不用再来回跑了,李贤淑先前来了三天,后来这四天里,便隔两日就回来一次,好歹把她的老父相送了才安心。

李贤淑听了徐姥姥吩咐,便点头答应了,说话间,几个妹妹也便进来了。

巧玲因知道李贤淑明儿要走,便道:“姐姐不比我们,府里几千几百号人呢,倒是听娘的话早些回去的好。”

美淑跟美玲也齐声说是,美玲前年便也嫁了,对方却是个落魄寒门,虽然祖上也是世代读书,近来却十分没落了,不过美玲却不在意,一心相当秀才娘子,到底是嫁了。

姊妹们说了几句话,巧玲便说:“赶明儿得闲,我们也能去那府里逛逛就停当了,姐姐竟也不请我们去见识见识的。”

李贤淑想到府内那个情形,又见巧玲是这个情形,便不言语。

不料巧玲见了,便道:“姐姐敢情是嫌姊妹们了?连应一声都不敢的?你放心,不过是吓唬你……哪里就去给你丢人了呢?”

李贤淑才道:“各家门当家户,有什么冷热自己知道罢了,只是我还没说话,你就补上这一句,你既自说自话了,我也无法。”

巧玲便“嗤”了声,略翻白眼,只因前两年陆波升了职,不再只管大牢,竟提到了县令身边当个主簿的职位,因此巧玲更多了几分得意,因不敢十分招惹李贤淑,便只转头看着美淑跟爱玲,道:“你们倒是不言语的,心里只是跟我一样想法,却装好人,只叫我出头。”

美淑便含笑说道:“哪里有,他们府里势大规矩且多,纵然大姐叫我去我也是不去的。”

爱玲也说:“这些大户人家,哪里是好相处的?只怕大姐在府里也是尽力周旋罢了,我们不能相帮,却也不去讨这个没趣儿,他们那些人都是心眼极亮的,口里虽说得好听,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鄙薄呢……所以娘也只去过一两次罢了。”

爱玲说的本有道理,不料巧玲听了,却大为不快,瞪着爱玲道:“你快些闭嘴就是!先前看你读书识字的还以为会了不得呢,不料好好地不去捡高枝儿,却选了那么一个潦倒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只会念两句酸诗有什么屁用?如今还指着娘接济你们呢?你竟在我面前还说这硬话!”

爱玲听了,紫涨了脸,拔腿就跑了出去。李贤淑便喝道:“三丫儿,你轻狂什么!都是姊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美淑便道:“就是呢!难道忘了先前三妹夫吃了官司,巴巴地叫人请大姐相救的事儿了?都是姊妹,何苦拜高踩低的呢。”

巧玲听了,又羞又气,也红了脸,半晌道:“好好,都是你们友爱,只是二姐你也太友爱了些,才叫你们家的在外儿招惹那么多风流账!”

正吵着,徐姥姥进门来,喝道:“又闹什么?外头还有客人,叫人听见了像什么话?再闹都给我走!”说着,只看巧玲跟美淑。

巧玲便冷笑道:“娘不必又护着……反正事儿都完了,我也正想走呢!”说着,叫了小丫头,又去通知陆波,立刻就要回家。

徐姥姥气的叹息,李贤淑不免劝慰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娘何必生气?”

徐姥姥却道:“我哪里会不知道?只是……我怕你听了这些混话不免又上火罢了,你们姊妹们,现在都出嫁了,相处却比先前还艰难,好不容易有坐在一块儿的时候,却又每每吵翻了天。”

美淑哼道:“何曾吵,就是三妹妹不肯让人,一开口恨不得把我们都咬死才罢休。”

李贤淑听了,不由笑了声,于是只又跟徐姥姥说了会儿话,等客人也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出门上车回家。

李贤淑忙碌了这几日,身心俱疲,本来头三天后,便不想应怀真再跟着,不料应怀真因念着应兰风不在家里,若只李贤淑一个人来回奔波操持,岂不是显得孤苦凄惶,更添悲楚?于是执意要陪伴着。

两人回到府内,丫头们烧了水,各自沐浴了,才又去各处请安,闹了半宿才罢。

是夜,应怀真已经倦极,却仍是模模糊糊地想:“外公这件事,竟又给竹先生说中了,既然如此,那么敏丽姐姐的事儿只怕也是真的?她果然跟世子有姻缘的?”

想到这里,忽然一愣:既然是这样,那敏丽上一世所嫁的,应该就也是世子了?可……

她依稀记得后来肃王出事后,并没听说唐家如何,想来依旧是纹丝儿不动的……自然是唐家并没受到肃王之事的牵连。

应怀真思来想去,只是不明白,恍惚里就睡了过去。

是夜睡梦之中,仿佛又听到那有些熟悉的敏丽的哭声,应怀真在梦境里头,就想跟敏丽说说竹先生所讲的“注定姻缘”之事,好让她宽慰些,谁知逐渐地哭声便小了,最后就一片静寂无声。

应怀真恍惚里只想敏丽既然不哭了,大概就是好了,于是她也便笑了,谁知忽然林明慧不知从何处走出来,指着她一顿乱骂,什么不堪的话都有。

应怀真心中又气又急,又自忖必然是做错了事情,才惹得林明慧如此大怒,只不过又不知哪里错了,正着急的无处可想,就听到耳畔有人呼唤……睁开眼睛,才知道又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罢了。

吃了早饭,应怀真因念着这几日来总不在家,也不知道敏丽究竟如何了,更加又做了梦,便想着去看看她……然而又怕不期然遇见小唐或林明慧,因此迟疑。

她自顾自在屋里出神了半晌,便想:“我本无愧于心,各行己事罢了,他们爱如何想也由得他们,我又何必因噎废食,就连去探望敏丽姐姐都要看人脸色不成?”

于是即刻派人告诉李贤淑要去唐府,顷刻间备好了车马,应怀真便出了门而去。

进了唐府,丫鬟们接了,一路往里而去,走了半晌,应怀真便对带路的丫鬟道:“你们不用劳烦了,我自己过去就是。”丫鬟便退了。

应怀真本想问问小唐是否在家,然而一问,未免叫人想着她竟惦记着小唐呢,因此也并没有问。

如此又拐过两个回廊,从夹道口路过,将要穿过月门到正前方院子之时,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应怀真怕有人过来,免得忽然撞见两下受惊,便微微放慢步子防备。

不料且走且看,却见前方跑过去的竟是敏丽,双手提着裙摆,飞也似的……很快掠过门口,往右手边而去,看方向似是回屋去了。

应怀真本来一喜,就想叫住敏丽,不料敏丽停也不停,微微低着头,也竟丝毫没见着她,很快飞奔得没了踪影了。

此刻庭院寂寂,隐约有鸟声清脆,应怀真不明白敏丽为什么跑的如此仓促,当下缓步走出来,才要右转去找敏丽,忽然听见有人怒喝着说:“你做什么要这样待她?”

应怀真听了这个声音,迈出去的脚顿时便止住了,原来这个声音,竟然是林明慧在说话。

此刻应怀真心中不免想:“是明慧姐姐……这一定是在跟小唐叔叔说话了,是了,只怕方才唐叔叔又说敏丽姐姐,她才跑了的……唉,我本有心避开这些人,才在家里思虑了半晌才来,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又遇见了,真真儿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可见老天就是故意为难人,却也没有法子。”

应怀真想到这里,心里反觉好笑,正想着是不是要这会子走出去,耳畔却隐约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似乎说了些什么,却有些听不真切。

应怀真一愣,心里想:“怎么……这听着不像是唐叔叔在说话?”

她心中怀疑,不免微微往前一步,转头看向左边去,只见在左边的长廊拐角处,一丛的绿枝子底下,面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林明慧,另一个,却是一身黑衣,伶仃孤绝似的,居然是凌景深。

应怀真见不是小唐而是他,正意外之时,那边儿凌景深上前一步,便拥住了林明慧。

周围忽然极静,鸟鸣声都不闻了,应怀真莫名其妙,只觉得这幅场景似有些诡异,正愣神儿的功夫,忽然又见凌景深一低头,光影浮动间,竟是向着林明慧唇上亲了下去。

应怀真来不及细想,乍然看见这幕,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竟直直地站在原处,无法动弹,这一瞬间,竟又像是在梦境中一般!

正在无法可想之际,却又见凌景深吻着林明慧,忽然间眼睛微微睁开,目光一转,竟瞥向她!

应怀真对上那幽深的眸色,猝不及防,才如梦初醒,猛然后退一步,却正好撞在身后秀儿身上。

秀儿正疑惑她为什么呆呆地站住了,见状忙扶住她:“姑娘,你怎……”

一句话还没问完,应怀真已经低低喝道:“住口!”

秀儿不知所措,应怀真心慌意乱,无法言语,拼命用力掐了一把她的手腕,此刻已经没了去探望敏丽的心思了,心跳如鼓,匆匆忙忙转身,往外疾走!因走的太快,那裙裾一摆随风竟微微往后曳出去。

秀儿张了张口,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去见敏丽小姐了,见状只得跟上,又不敢多问。

如此主仆两个飞也似的,将出了二门,那些婆子们不免诧异,便笑着问:“姑娘怎么才来就要走呢?”

应怀真一声不能说,低着头只是快走!正巧一个人从外头进来,应怀真心神不属,也不留意,竟一头撞在对方的身上,正微微有些发晕,那人已经抬手将她抱住,却又缓缓放开,只握着肩头道:“怀真?”

应怀真茫茫然抬头,正好对上小唐注视的双眸,只见他半惊半喜地笑着说道:“我才回来,就听说你也刚来……怎么又像是要走呢?”

应怀真同他看了一眼,脑中纷乱飞扬,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又紧闭双唇,只轻轻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站好。

小唐眸中的惊喜之色转做疑惑,凝视应怀真半晌,试着问:“怎么了?是……跟敏丽争执了不成?还是……出什么事儿了?”

应怀真摇了摇头,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便向着小唐微微一笑,屈膝行了礼,道:“只因家中忽有急事,我便要回去了……改日再来……还请唐叔叔代为转达给敏丽姐姐。”说罢之后,便低了头,复又匆匆地去了!

小唐听了这话,知道她竟然连敏丽也没见!不由微蹙双眉,心中疑惑。

目送她离去的身影,半晌,小唐才回过身来,不料一回头的功夫,就见前方不远处的小门边上,凌景深站在一丛紫藤之下,正静静地看着他。

第88章

自打上回林明慧负气离开唐府后,不过两日,林沉舟不知怎地竟知道了她在唐府之事,便特意把她叫了去,训斥了一顿,只说她任性胡闹,不知礼数。

林明慧素来被娇惯坏了,便趁机委屈道:“又是谁多嘴跟爹说了这件事儿?我不过只说一句罢了……你们竟都对我不依不饶的,只是护着她。”

林沉舟见她兀自不肯幡然悔悟,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且瞧瞧自己再说别人!怀真那个丫头我自小就见过,却是知道些的,她年纪虽比你小,行事不知比你沉稳多少!她既然冒雨前去找小唐,必然是有要事,你何必做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举止?又叫小唐觉着你度量不够宽大。”

林沉舟其实还未用十分重的口吻来训斥,只期望爱女能明白自己话中之意罢了。

不料林明慧听他也赞应怀真,便道:“一个小丫头罢了,能有什么正经事需要冒雨过去找人?哼……她竟果然是个香饽饽儿了?毅哥哥喜欢的什么似的,如今爹偏也这么说?我竟是什么也比不上她了?”

林沉舟见她一味胡搅蛮缠,一时啼笑皆非,道:“谁又说你比不上她?你只细想想,你自小跟小唐一块儿长大,跟他们家的交情且又好,如今更是订了亲,小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只要你自个儿好端端地,顺顺当当成了亲,以后自然还是你们两个人的好日子,跟别人有什么相干的。你却又是哪里来的邪火疑神疑鬼,何况你疑心谁不成呢?竟冲着怀真那样的小丫头,简直无事生非……你自忖做的可得体?”

林沉舟说到这里,不由连连摇头。

林明慧听了这话,却只低头不语,林沉舟才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明慧,你当爹是为什么要把你许配给小唐?爹这些年来,在朝中树敌不少,咱们家又并不是什么大族,没有其他可以倚靠的亲戚,倘若有朝一日爹不在了,你可又怎么好呢?”

林明慧听林沉舟这样说,便愕然抬头,轻轻唤了声“爹”,欲言又止。

林沉舟看她一眼,继续又道:“只因我念你自幼丧母,故而对你多有娇纵,你的性子是这样……所以我看来看去,论人品脾性,小唐自然是个最好的,他唤我一声‘恩师’,也深知你的性情如何,自会多方担待好生照料你。再论家世,唐家又是世代大族,就算将来真的有人因为记恨爹而想要对你如何……面对唐家,他们自然也会知难而退的,你可明白爹的苦心?”

林明慧呆呆愣愣地听着,果然这会子才彻底明了,一时眼中见了泪,才有些真正懊悔起来。

林沉舟走到她身边儿,看了她片刻,才将她缓缓抱入怀中,道:“我统共就你一个宝贝女儿,所以想给你安排的至为妥当,让你得到最好的相待……你可……万万别辜负爹一片心。”

林明慧闻言,便掉下泪来,用力点了点头,道:“先前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爹只管放心罢了。”

林沉舟看着她,半晌才微微一笑道:“我且记着你的话呢?赶明若真遇上怀真丫头,可要好好地跟她相处?”

林明慧停了停,果然乖乖应道:“我听爹的就是了。”

如此之后,林明慧果然自省,这一日,便又来探望敏丽,实则也是想瞧瞧小唐。

两个人在房内说了会儿话,敏丽忽然说道:“姐姐,这些日子怎么只见你一个人过来,景深哥哥却是没跟着的?”

林明慧正略有些心不在焉,便随口道:“要他跟着做什么?”忽然一怔,仔细看着敏丽的脸色,低声问道:“你怎么又提起他来?”

敏丽却垂了眼皮并不言语,林明慧见丫鬟们不在身边儿,想了想,少不得便说道:“妹妹,你也是订了亲的人了,将来自然要嫁到王府里去,你可万万别再胡思乱想别的……以前的事儿,便由他去罢了?”

敏丽听她如此说,便看她一眼,而后默默地便转开头去。

林明慧拉住她的手,敏丽慢慢回过头来,竟是又落了泪。

林明慧便不忍心,又劝说了两句,敏丽忽然说道:“我也知道事难挽回,只是……毕竟心里还有个结,只是这些日子来景深哥哥竟都不来府里了……要见他一面儿竟也不能够。”

敏丽说着,拿着帕子擦干了泪,忽然说道:“姐姐,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儿?”

林明慧便问何事,却听敏丽说道:“你下回来,能不能叫景深哥哥一并陪着你来……我……横竖跟他说上两句话,便心满意足,从此再也不惦记了。”

林明慧听了这话,又是意外又且惊怕。她原本不知道敏丽对凌景深有意之时,凌景深的确陪她来过两回,如今既然知道了敏丽的心意,哪里敢再刻意做这种事?岂不是私底下相会了么?不管是做出来还是传出去,都是大不好的。

何况倘若叫小唐知道了,她岂非更加无法可说了。

因此林明慧虽然觉着敏丽可怜,却仍是拒绝,敏丽反复求了几次,明慧总是不答应。

敏丽无法,便哭道:“好狠心的姐姐,自己寻了个好归宿,却眼睁睁看我受苦……亏得咱们还是从小儿一块儿淘气玩闹的,如今竟看出来了……”

林明慧只是为难,便道:“敏丽,你该知道我的苦楚,我虽然有心帮你,但若是给你哥哥知道了,又怎么说呢?”

敏丽道:“只说景深哥哥是陪着你来的,就跟先前一样罢了……至于我跟他相见,则是我的事儿,跟姐姐没什么相干,难道我就会不识好歹地把姐姐供出来了?”

林明慧听了这句,又见敏丽哭的可怜,心里已经有了三分松动,然而仍是不肯就此答应。

敏丽便又哭道:“我这心事,除了姐姐,连怀真也是不知情的……如今我又不是想叫你当个牵线成事的红娘,只是想让你帮我一把,别叫我做了那离魂郁亡的杜丽娘罢了,你竟是如此……眼睁睁见死不救不成?”说着,更是泪落如雨。

林明慧听了,几度思量,便只好叹气说道:“罢了,你不必再哭了,若叫伯母或者毅哥哥看见,还以为我也欺负了你呢……”

敏丽含泪看她,一派楚楚可怜。林明慧无奈道:“我只是试试罢了,至于能不能叫他来……那也看缘法罢了。”

敏丽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肯帮我,我便是死了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林明慧听了个“死”字,不免又笑又气,骂了敏丽几句,且叫她擦了泪去,更不许再胡思胡说罢了。

因此这一日,林明慧见凌景深正在府里,她便咳嗽了声,走上前去,道:“我要去唐府……你陪我去一遭儿罢。”

自从上回凌景深送了她那玉钗,两个人之间便一直“相安无事”。

林明慧也不再如先前一样动辄喝骂,若见了面儿,多半一点头便离开而已,偶然有事才略说一两句话,却也仅止于此。

不料今日她竟主动来说话,凌景深觉着讶异,便道:“近来并无事,大人也未有吩咐,我不敢擅去,姑娘若是害怕,我派个人跟着就是了。”

林明慧跺跺脚道:“叫你就是你了,说什么别人?我也用不着别人,只觉得你最妥当,你若不应,我先去请示爹,看他许不许?”

凌景深却知道若林明慧提出来,她软磨硬施的,那林沉舟必然是会答应爱女的,无法,便只道:“如此我陪姑娘去一趟就是了。”

如此便来到了唐府,林明慧半骗半哄,领着凌景深到了这一重院子。

凌景深何许人也,早已经看出不妥,却不知林明慧究竟如何,正暗中思忖,见林明慧道:“你就在这儿稍等……我去见敏丽妹妹了。”说着,头也不回地去了。

凌景深怔了怔,片刻的功夫,就见有人姗姗而来,仔细一看,不是明慧,而是敏丽了。

凌景深一见敏丽来到,心中已经明白了,只仍无事人似的行礼,道:“敏丽妹妹好,向来事忙,知道你大喜了,还未曾恭贺呢。”

敏丽听他开口如此,望着他平静如水的模样,还未开口,已经先红了眼眶,本是含羞,然而心想着这机会是好不容易求来的,有些话此刻不说,更待何时呢?

当下敏丽也顾不得羞怯了,便道:“这门亲事我并不喜欢。”

凌景深见她开口如此,微微皱眉,道:“肃王府世子妃……是何等显赫,正也配妹妹的身份,怎说不喜?”

敏丽咬了咬唇,含羞带盼地望着凌景深,道:“景深哥哥,莫非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心?我……一直以来,我心中喜欢之人,只是你、是你罢了……”说了这一句话,倒好似用了浑身的力气,如虚脱了般,偏心跳更急。

谁知凌景深听了,皱眉转开头去,道:“敏丽,不可乱说。”

敏丽着急,踏前一步,望着他的双眼,急切说道:“我并未乱说,景深哥哥,我心中之人一直都是你,我不想当什么世子妃,这么长时间来……好些人来府里求亲,起先我只说是哥哥还没定,我自然不能抢着先定了,实则……实则我一直都是等着你!”

敏丽说了这几句,胸口起伏不定,眼中的泪便转来转去,只是又急又渴盼地看着凌景深。

凌景深看她一眼,终于淡淡地说道:“我一直都当你是亲妹子罢了,今日这些话,我只当是没听过……敏丽,你嫁入王府,得了好归宿,我心中也替你高兴,其他的种种……不必多想了!”

凌景深说完,转身便要走。

敏丽见状,心痛如绞,猛地上前几步,张手紧紧地将凌景深抱住,哭道:“我心中只有景深哥哥,你为何不理我?我为你日夜难安,几乎哭死,你又可知道?”

凌景深呆了呆,回头看敏丽一眼,眼睛竟也微微地发红,他缓缓地抬起手来,似乎想安慰她不要叫她哭了,忽然眼神一变,复又握紧拳,硬生生把手放下。

略停了一停,凌景深微微扬首,冷冷说道:“敏丽,你是大家闺秀,不可说这些没品行没廉耻的话!更别做什么破格的事儿给唐家丢脸,快些放手。”

敏丽伏在凌景深的背上,乍然听了这句,瞬间似被千万支冰箭穿了心一般,泪如泉涌,无法停息,只是又痛又愧,浑身阵阵发颤。

凌景深闭了闭双眼,又道:“还不放手?莫非想叫人看见?”

敏丽哭得发昏,双手仍是扣在他的腰间,竟不能动了。

凌景深抬手,把她的双手硬生生地掰开,仍是不看她,只道:“好好地回去,去做你的肃王府世子妃,我看着……也必然为你高兴。”

敏丽望着他冷漠的面色,半晌,抬手捂住嘴,才勉强能忍住那脱口而出的嚎啕大哭,她看着凌景深,边哭边后退,最终转过身,将裙子拎起,踉踉跄跄,逃也似地离开了。

敏丽去后,凌景深站在廊下,木然冰冷,动也不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愤愤地道:“凌景深!你实在是太过了!你对她无心也就罢了,为什么说那些羞辱她的话!”

说话的自然正是林明慧。原来明慧虽答应了敏丽,却又担心,她害怕敏丽因喜欢凌景深,若是不顾一切作出什么来……又或者凌景深胆大包天,也不顾一切做出什么来,岂不是大不好了?因此她送敏丽出来相见了,自己却也躲在对面廊下偷听,不想所见竟是这样的情形。

林明慧虽然觉着敏丽跟凌景深是该决断的,然而却不忿凌景深竟这样对待敏丽,对一个一心想着他的女孩儿来说,竟是何等残忍,不啻于把她的心放在地上踩了几脚,因此林明慧着实忍不住,便索性走了出来,替敏丽不值。

凌景深仍是不语,林明慧冷笑道:“你何德何能,值得敏丽错爱,你不知感激倒也罢了,还那样羞辱她……她本是一片真心,你究竟为何这样对她!”

凌景深听到这里,才轻声说道:“我若不如此对她,她又怎么会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