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兰风哈哈一笑,揽过怀真的肩,道:“真儿果然是大了,说的极是。”

应兰风看着怀真莞尔之态,因又有些好奇,便又问起小唐同竹先生之间到底是何事,竟还要由她出面。

怀真本待不说,然应兰风若再去问竹先生或者小唐……又难保他们不说。因此怀真便把自己病了、小唐请竹先生,竹先生要宝物之事说了。末了道:“竹先生算到唐叔叔得了宝,故而来要,如今已经到手,自然跟我无关了。”

然而关于那“噬月轮”的种种传说,却仍是一字不提,毕竟此物非凡,此刻无人知道其妙处,所以无人在意,倘若传了出去,却不知还要惹出什么轩然大波来。

应兰风虽知道怀真曾大病,却不晓得小唐答应赠宝之事,一时又皱眉道:“你这丫头,怎说是无事?我倒是不知竟还有此事,唉,如此说来,竟是咱们又欠了唐大人一个极大的人情了。”应兰风说着,就重重叹了一声。

怀真听了这句,心中也自犯愁:果然是越欠越多似的,倒不知如何了局。

应兰风又道:“罢了罢了,且不去想,只是将来唐大人若有需要我处,我自竭力而为以报之罢了。”

怀真闻言,默默点头。

父女两个略又说了几句,怀真辞了应兰风,出了书房便回东院,谁知正走了一会儿,就见凌绝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仿佛有些心事,垂着眼皮,也没看见怀真。

怀真见状,便往旁边廊下拐了过去,吉祥早知道她跟凌绝有心病,如今害得自己一见了凌绝,也不由自主地竟有些窒息,此刻见怀真躲了,她忙也一声不响地跟着拐了过去。

两人站在廊下,悄然无声,就见凌绝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径直走到应兰风书房之外,果然也并不曾往这里看一眼。

怀真微看凌绝,却见他脸色似比先前有些憔悴之意,又有些神情恍惚似的,这必然是因为凌景深之事了,他们兄弟感情甚笃,景深出事,凌绝心底之难过,只怕……

怀真想得出神,却听吉祥悄声道:“姑娘,凌公子已经进屋了,咱们可也走罢?”

一语说罢,怀真这才醒过神来,忙低了头,快步出了廊下,往前疾走几步,却又猛地刹住脚,心中转来转去,便慢慢地停了步子。

吉祥见她本来疾步而行,一副恨不得飞回东院的模样,忽然又停下来,便不明白。吉祥正要问,怀真忽然说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事……待会自己便回去了。”

吉祥不由莫名,然而见怀真一片肃然,倒也不好违抗,只好先去了。

怀真停了步子,独自站在廊下,蹙眉凝思。她一边想心事,一边抬头往回看,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果然见一道人影缓步而来,正是凌绝。

凌绝因得了官职,此刻并不似少年时候一般总着白衣了,今日只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圆领袍子,腰间系着玉带,看来清雅斯文,多一份凝重之意,只是面孔冷峻如旧。

怀真见了他,强忍着想退避之意,便仍不动。

凌绝早已经看见了她,仍是不疾不徐地走到跟前儿,问道:“特意等我的?”

怀真点了点头,凌绝凝视着她的眼睛,道:“先前不还是躲着我的,如何要特意相待,竟是有何事?”

怀真一愣,这才知道先前自己躲在廊下,他其实是瞧见了的,只是却故作不知罢了。

心头无端生出一丝恼意,因思有要紧事,忙又压下,怀真深吸了口气,便问道:“凌大人的事儿,如何了?”

凌绝听了,便道:“正想法子呢。问这个做什么?”

怀真道:“你可有法子搭救?”

凌绝道:“暂时并无,如何?”

怀真见他态度冷冷,却也习以为常,顿了顿,便把心一横,道:“我有法子可救凌大人,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凌绝闻言,面上波澜不惊,竟反而微微冷笑了笑似的,道:“哦?答应你什么?”

怀真的心怦怦乱跳,也没在意他的反常之色,握了握拳,小声说道:“你、你且答应我,同我一块儿面圣,向皇上禀明……解除婚约之事……”

凌绝听了,微微仰头,竟笑了一会子,怀真愣了愣,道:“你笑什么?你、你莫非不信?”

凌绝收了笑,复看向怀真,才道:“信,如何不信?你们本来就是极有能耐的……是他叫你来求我的?”

怀真很不解这话,问道:“什么他?你……说的是谁?”

凌绝凝视着她的双眸,道:“他还未曾跟你说?呵……你们倒是心有灵犀不成?他为了你,也叫我答应解除婚约,便救我哥哥,你如今也是如此,你们……都当我是什么人了?”

怀真呆道:“你说的是谁?”

凌绝深吸一口气,才冷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郭家哥哥!”

第163章

怀真听凌绝如此说,竟不知这话从何而起,也无言以对,心中忙忙地想:“难道小表舅也同他说了同样的话?”

凌绝见她满面惊愕,心中一转,便问道:“原来……他当真未曾跟你说过?”

怀真垂眸不答,虽说郭建仪曾劝过她,叫她不必担忧太多,他自会想法子解决这宗亲事,然而怀真也知道,郭建仪如今掌了户部,整日里正经事还忙的焦头烂额,前一阵子更是出了京亲往河南去了,河南那个地方正是一团乱麻,纵然他再有心,也毕竟不是哪吒,有八臂的神通,又怎能面面俱到呢。

又加上凌景深之事,事出突然,怀真暗忖景深此番多半性命攸关,又深知凌绝手足之情最重,所以想拦下他,同他好生商议此事,却哪里料到郭建仪也同凌绝提了……两下相冲,倒是显得不太好。

凌绝因方才气急了,才生了误会,此刻也看出来怀真并不知情,便定了定神,才又说道:“我方才进府的时候,正看到郭哥哥也来了,既然不曾来见恩师,必然是在你家里,等你见着便知道了。”

怀真且把这回事先放下,只望着凌绝,道:“我委实并不知道小表舅做了什么,只是我心里不愿意嫁人,你也是早就明白,方才这话,也是我才想起来的,故而特意站在这儿等你商议。凌绝,趁着这会儿还未铸成大错,我尽力帮你这件,你也答应我此事,以后大家相见,也可得些太平,可好么?”

原来怀真虽知凌绝是误会了,却也明白他此刻心情必然复杂,便仍好生同他商议,只指望凌绝能想开,同自己“化干戈为玉帛”、好聚好散罢了。

凌绝看着怀真,不由地想到上次在她房中说话,中途郭建仪进来之后两个人的情形。

凌绝忽地问说:“莫非你心里那人,是郭家哥哥?”

怀真一愣,皱眉道:“你又说什么?你……”心底闪念,明白凌绝想些什么。然而怀真很不愿意跟他在这些事上纠缠不去,就只说:“凌大人的事儿,我是当真的想帮忙,且又事不宜迟,你横竖仔细想一想可不可行?算我求你好么?”

两人彼此相看,凌绝见她明眸清澈,满是渴盼期望地看着自己,他心中竟是一痛:这般的眼神,他曾梦寐以求,然而此刻……却偏偏是因为要求他跟她相离而起!

沉默片刻,凌绝才淡淡地开口说道:“哥哥的事,我会尽力而为,至于你们……多谢好意罢了。”

凌绝说过之后,举步要走,忽地又停下来,望着她说道:“不过,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会找个时机,禀明恩师先许我们成亲,在这个非常时候,也算是冲喜了,妹妹觉得是不是?若是你不答应,叫人看了……未免觉着你是在落井下石呢。”

凌绝说完之后,向着怀真挑唇一笑,只双眸之中却毫无笑意,这才负手去了。

怀真不能相信这话,通身战栗生寒:她一片好意求和,他反步步紧逼上来。想来凌绝果然是她的冤家对头,他总是知道说什么能将她轻易激怒,知道如何能置她于死地似的。

怀真回头,眼看凌绝的身影远去,半晌,才笑了一声,只觉得这命数当真是匪夷所思,昔日她不顾一切地嫁给他,惹得他恨她入骨,这一次她拼了命地避免同他有任何牵连,反更惹得他怒火冲天。

怀真连连笑了数声,心道:“老天老天,你究竟想要我如何?难道这果然是什么狗屁的夙世姻缘,竟是逃也逃不开的?”

一时又想到上回凌绝所说“纵死了也进他凌家家庙”,更是笑个不停,笑着笑着,泪却从眼中沁了出来,恨不得此刻化成一阵灰飞烟灭,随风而去,那时候,他还能不能说要她进凌家家庙了?

怀真且走且笑,本是要往东院去的,不知为何竟信步走到了湖畔,耳旁听到有水禽聒噪,才醒过神来,转头看去,却见满池碧水,彀纹阵阵。

怀真不由凑了过去,低头一看,却见水面上一个人影微微晃动,似是而非,模模糊糊。

怀真看了会儿,竟有些吃不准是今生的自己,还是前世,迷迷糊糊中身子前倾,痴痴地伸出手来要去摸一摸,却蓦地给人按住了肩头,继而手腕也被人握住。

那人牢牢地牵着她起身,离开了水边儿。

怀真茫然转头看去,却见眼前来的是郭建仪,正拧眉看着她,喝道:“方才在做什么!”

原来先前郭建仪的确在东院等她,谁知半天不见回来,他因也见到凌绝进了府内,未免不放心,才一路寻来。

怀真见是他,便笑道:“并不曾做什么,只是水里的影子好玩儿罢了。”

郭建仪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便道:“你方才……见过小绝了?”

怀真不由越发笑道:“小表舅果然有未卜先知之能,你如何知道我见过他了?”

郭建仪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且不要说了,先回屋去罢。”

怀真身不由己地随着他而行,走了几步,渐渐地有些明白过来,便说道:“为何凌绝说小表舅有救他哥哥的法子?到底是何法子呢?”

郭建仪倒是没想到凌绝将此事同她说了,因回头道:“他都同你说了?”

怀真道:“他还说,小表舅是想让他答应取消同我的婚约……可是真的?”

郭建仪见她果然都知道了,便点头,并不多说别的。

怀真见他默默地,便也点了点头,又含笑说道:“只可惜,这个人是铁石心肠,他打定了主意不会放过我的,小表舅不必再跟他白费口舌了。”

郭建仪转头看她,却见怀真说罢抬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天际。

春日晴空,本是大好时光,阳光在长睫之间迷离闪烁,怀真笑了笑,忽地喃喃道:“罢了,何必又去争什么,或许是我的命该如此,现在想想,就嫁了他又如何,毕竟很多事儿都不同了……未必会再生出一场大祸,他也未必会待我不好。”

郭建仪微微皱眉,此刻因离开了池边,他已经放开了怀真的手,闻言却又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便往旁边的小径上走去。

怀真身不由己随着走了几步,本想唤住他,却又不曾出声,只顺其自然罢了。

两人穿过小径,走到一处狭窄的夹道之中,只有一棵高树,自墙头伸展出去,树叶稀稀疏疏,地上尚有些枯叶,可见人迹罕至。

郭建仪停了步子,回头看向怀真,片刻才沉声说道:“这段日子我在河南,处置当地的纷争,也搜罗到许多有关太子纵放亲信,在当地横征暴敛,贪墨成性的证据,我本来想跟小绝商议,只要他答应放过你,我便把这些种种,交给太子,以交换凌景深无事……”

怀真听了这话,瞪了郭建仪半晌,便抓住郭建仪的双手,急道:“小表舅,不可如此!”

郭建仪道:“你放心,小绝并没有答应此事……可是我会另想他法,所以你,不要再说方才那些话,也不许再做傻事,你可明白?”

怀真屏住呼吸,又摇了摇头,才正色说道:“你方才为我,都想出那以权谋私的法子,谁知将来还会做出什么破格的事来?我嫁了凌绝,也不过只这一身罢了,倘若再因此事带累好人,就算终究不用嫁他了,我也绝不会心安!小表舅你且听好了,从此之后,我不许你再插手此事!”

怀真说完之后,转身便要离开。

郭建仪见状,手上微微用力,便将她拉了回来,竟顺势轻轻合臂,抱在怀中。

自打怀真大了,两个人便不曾再如此亲昵,一时竟双双愣怔。

郭建仪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心神微微一荡,却又收敛住了,便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怀真你听好了,为官之道,并不是十足清正廉明便好……太子的这些污证,纵然我到手,也难交到皇上手中,就算到了皇上手中,也难保证皇上就会处置太子,只怕非但不会处置太子,反而会祸及自身,因此我同小绝说起这个,也并不是只为了你,还是为我自己着想。”

怀真怔怔听着,郭建仪道:“何况如今我算是熙王的人,倘若把这些东西交出来,太子从此便更恨上熙王了,熙王如今正韬光隐晦,也不愿我锋芒太露,你……可懂?”

怀真听到这里,才明白了些,又道:“你……且先放开我。”

郭建仪拥着她在怀,听了这句,心中隐隐地难过,却不做声,只是暗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她身上淡淡香气由此缭绕进五内之中,也算暂得慰藉。

双手一松,果然好生将怀真放开。

怀真抬头望着他,过了片刻,才说道:“小表舅,你是想当个好官儿,还是想继续韬光隐晦?”

郭建仪有些意外,便道:“这话是何意呢?”

怀真思忖了会儿,说:“你若是想当个好官儿,就别把这些罪证给太子。我知道有个人,若是得到这些东西,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郭建仪越发惊疑,若有所思地看着怀真,道:“你说的是……”

怀真轻声道:“是林御史,林沉舟大人。”

郭建仪心中一震,面上却并不显出,忽地问道:“这话,可是表哥跟你说的?”

怀真轻轻摇头,说道:“不是……我只是觉着,林大人一定也想救凌景深,必然也正想法子,你若给了他,他自然有法子。”

郭建仪便问道:“凌绝对你那样,你还想帮他?”

怀真听了,垂了眼皮,道:“我不是帮他。他也不稀罕……我只是不愿意,小表舅你昧良心行事罢了。”

怀真说到这里,便向着郭建仪一笑,又缓缓道:“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倘若他犯了大错,却没有人敢说,将来当了皇帝,岂不是会犯更大的错?小表舅还在朝为官,若是没有好皇帝,别说是你,连天底下的百姓都过不好。”

郭建仪怔怔地看着怀真,仿佛头一次才认得她一般。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怀真又道:“如今,唐叔叔已将沙罗打败了,小表舅也不能庸庸碌碌,一定也要当个一代名臣才好,若是在昏君手下,又怎能成名臣?”

郭建仪听到最后,却忙捂住她的嘴,怀真也停了口,只是望着他。

此刻,有雀儿在高树之上跳跃,发出清脆鸣叫之声,郭建仪望着怀真的双眼,手从她的唇上移开,但掌心那股极柔软微温之意,却令人顷刻失神。

许久,郭建仪才又问道:“你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怀真道:“先前唐叔叔跟我说过,清弦公主决意留在沙罗之事,我心里想:若是换了我,必然是不成的。这一辈子,也不过仍是个闺阁女子罢了。然而小表舅不同……你是大司农之后,只要肯用心,将来必然也是名垂青史的名臣,倘若因为我坏了事,我就万死莫辞了。”

怀真说到这里,忽然觉着心情不似先前那样抑郁若狂了,想清弦公主远嫁异国他乡,不知受了多少难言的苦楚折磨,最后她却仍是选择留在沙罗,那是何等令人敬仰的奇女子……

就连小唐说起她来,面上也不由流露出倾慕之色,虽然他自己或许并不知情,但怀真看得分明。

相比较清弦公主,她如今的处境,竟已经算是极好的了,若还为了一个男人而寻死觅活,岂不是太过可笑?

怀真说完之后,便自顾自点点头,道:“小表舅且记得我的话呢,去找林大人,若是他不喜欢,你就说是我的主意,上次他来见我……虽不知什么原因,可瞧他对我倒是不错的,跟先前很不同。”

怀真说完,便转身跑到门口。郭建仪心中尚有许多话似的,正欲叫住她,怀真已经又道:“我……我也会好好的,小表舅你放心罢了。”说罢,冲着他回眸一笑,摆了摆手,便提着裙摆去了。

郭建仪痴痴地站在原地,直到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也微微地叹了声,低头出门而去。

直到两个人都走了,在夹道的另一侧,那寂然无人的门口,日光将一道影子投在地上,静静默默,风吹过,门边露出银灰色的一角袍摆。

且说怀真别了郭建仪,便回东院去,走到半路,面上的笑却已经敛去了。

怀真低着头,心中却又想起前世时候,她为要去唐府赴宴的应兰风整理衣冠。

那日,正是唐毅的大婚之日。

当时应兰风笑道:“……这位唐大人,已经二十有六了,还不曾成亲……古怪不古怪?”

她笑道:“怎么忽然又想开了呢……他既然不凡,新娘子又是哪位?”

应兰风点头叹道:“说来也是了不得,这位唐三少奶奶,——正是先前弹劾了太子,令太子被废的林御史大人之女。呵呵……委实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先前怀真从应兰风书房出来之后,不知为何,忽然竟想到这一幕。

只是这一世,改变的委实太多,譬如凌景深娶了明慧,小唐却……

怀真也不知林沉舟为何至今还不曾出手弹劾太子,或许时机不到,或许缺乏罪证。

又或者,是因为凌景深的原因,投鼠忌器,也未可知。

然而她又有一种奇异的预感,林沉舟绝不会放弃此事,而他一出手,必然不会落空。

因此方才同郭建仪说起之时,怀真才叫郭建仪去寻林沉舟。

怀真并不知道的是,其实郭建仪心中,也早有此意,只是并没有全部告诉她而已。

而郭建仪想到林沉舟的原因,却是从先前那次遇刺之时起……暂且不提。

且说就在凌景深之事万人瞩目之时,这一日,大牢之中,有一人前来探望。

狱卒猛然见了此人,只觉得素来幽暗的大牢之中竟也光明了许多,忙跪地行大礼,战战兢兢道:“参见唐大人,您如何来了?”

小唐微微一笑,轻声道:“来看人,你知道是谁。”

那狱卒听了这话,却连拿乔都不敢,忙笑道:“恕小人大胆,唐侍郎要见的……必然是凌大人呢?”说着,便微微哈腰,请小唐一径往内。

小唐便不言语,只随着往里而行,走不多时,狱卒才停了步子,道:“便是这间儿了。”

小唐上前看了一眼,见牢房阴暗,依稀可见里头有一道熟悉影子,面壁而坐,如一尊雕像似的。

小唐便道:“把牢门打开,有我在,须跑不了人的。”

那狱卒十分识趣,忙笑道:“大人恕罪!竟是小人疏忽了。”竟无二话,立刻上前掏出钥匙开门,又将门推开,毕恭毕敬地请小唐入内。

小唐缓步进了里头,含笑对他说道:“这儿不用你了,我们自在说两句话。”

狱卒领命,躬身又道:“唐大人若还有吩咐,小人就在外间候着。”见小唐一点头,便忙去了。

此刻,里头凌景深自然也听见了外头声响,却仍是一动不动。

小唐徐步上前,他一手是空着的,另一只手却提了个极大的盒子,这会儿便走到那床板边上,把盒子放在上头。

牢房中的气息自然难闻的很,小唐环顾四周,一时之间,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

半晌,小唐才道:“我亲自过来看你了,连一句话也不肯说?”

凌景深听了这句,才道:“你何必又来看我呢。我也并没有请你来。”

小唐笑了笑,两个人几乎是背面而坐,谁也没有看谁一眼,此刻小唐才转过头,道:“你是没有请我,只是我有些犯贱,觉着好酒好菜没有人陪着吃,未免寂寞,才特意过来请你的。”

说话间,小唐便打量凌景深,却见他仿佛因清瘦之故,轮廓越发鲜明,双眸也更深邃,左边脸颊上到耳边,有一道细小的血痕,痕迹有些怪异,已经半是愈合,看来却越发醒目。

凌景深听了这话,仍是不动。小唐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叹了口气,便把提来的盒子打开,原来竟是个大食盒,头一层,却是白切的牛羊肉,小唐端出来放在床板上,又开第二层,却是很鲜的红白辣鱼汤,第三层,却又有新鲜的炒时蔬,并几个刚出炉的热腾腾香喷喷的烤肉饼。

这些菜端出来,一时之间香气四溢,引人垂涎。

凌景深原本一动不动,此刻,却微微地转过头来,正好小唐也觑着他,目光相对,小唐笑道:“不知可赏光与否?”

凌景深嘴角一动,看看他,又看看那些菜肴,终于转过身来,道:“你知道我的脾气,只要有人请吃东西,是从来不会落空的。”

小唐一笑,从食盒里拿出一双筷子递给他,景深伸手接过,一抬手的功夫,手腕从袖口里滑出来,露出底下一道有些深的鞭痕。

小唐一眼看到,眸色才微微一变,心中知道他脸上那道伤必然是鞭尾扫落留下的,却仍并不做声。

此刻景深已经低头吃了起来,他因饿了几天,也并没吃好东西,如今竟顾不得说话,只是低着头尽情地吃,小唐又从食盒底下拿出一壶好酒,道:“罗浮春,可使得?”

景深顾不得答话,只是点头。小唐便给他倒了一杯,放在跟前儿,景深举起来喝光了,小唐又给他斟满。

如此一连饮了三杯,景深才不吃酒了,吃菜的速度也渐渐放慢下来。

小唐只略动了动筷子,做个样子罢了,又佯作吃酒的模样,留心细看,却见在景深动作之间,领口袖口牵动,便露出底下肌肤来,脖子上竟依稀也见了数道伤痕,他原本生得白,那些伤处就越发触目惊心。

凌景深吃的半饱,便抬头看他,道:“为何不吃?”

小唐笑道:“我怕带的菜太少,你会不够吃的。且由得你先吃。”

凌景深笑了两声,他的脸色原本惨白,因吃了酒,才多了一丝颜色,便看着小唐,道:“不必送这样的好菜给我,瞧着竟像是断头饭一般。”

小唐啐了口,道:“避忌些罢了,如今在牢里,不好说这话。”

景深便道:“这又有什么……人各有命,我只是……”欲言又止,便垂了眸子,又饮了一口酒。

小唐说道:“只是如何?你如今妻、子都有了,且也为他们着想着想如何?”

凌景深笑了笑,忽然问道:“他们可都好么?”

小唐点了点头:“如今知道问了?行事之时,为何不能多谨慎些?”说到这里,便问:“我所听见的,都不真切,你且同我说,到底是如何?我明白了缘故,才好行事。”

凌景深把筷子搁下,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咎由自取罢了,不与你相关,你不必理会,这件事又涉及太子,你何必出头。”

小唐道:“你不必瞒我,也不必担心其他……就只仔细同我说明白就是。”

两个人四目相对,凌景深又吃了一会儿菜,才开口道:“你可记得……那日你中了迷药,我带你去的那个地方?”

小唐眉头一皱,便细听端详。

原来,这件天大的祸事,竟然是从胭脂而起。

只因一个月前,凌景深的儿子凌霄忽然病了,日夜啼哭不止,请了太医调治多日,总算才好了起来。

凌夫人便同明慧说:“他小孩儿神弱,倒不如去庙里给他祈福,求菩萨保佑最好。”又听说文殊庙是最灵验的,因此这一日,明慧果然就抱着凌霄,乘车往文殊庙来。

谁知才下了车,就见到有个举止妖娆面容妩媚的女子从庙里出来,见了她,目光中便透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明慧因不认得她,倒也不以为意,只见她举止有些轻浮,衣着又格外不同,打量着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便在心中微微哼了声。

而那些跟随她的小厮们见状,却都看呆了眼。

大概是明慧面上也流露出几分鄙夷,那女子便察觉了,偏走过来,笑道:“姐姐怀中抱得,可是小公子?”

明慧见她唤自己“姐姐”,很不受用,便理也不理,更加眼皮儿不抬,此刻她的丫鬟便挡住这女子,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凌府的大少奶奶。”

那女子听了,便轻轻笑了声,明慧见她笑得有些古怪,不免停步,回头来看。

正欲细细打量,猛然嗅到一股香气自这女子身上透出,明慧原本是心中有病的,略一定神,便想起来……顿时变了脸色。

那女子却只盯着她,反盈盈地行了个礼,道:“冒犯大少奶奶了。小女子告辞。”

明慧直愣愣地看着她离去,才问小厮:“这是何人?”

那些小厮自然有认得的,便说道:“少奶奶何必打听,这是个有名的粉头儿……是十八教坊的胭脂姑娘……”

明慧听了,气往上噎,竟也顾不得进寺庙祈福了,抱着孩子忙返回府中,入府之后,便喝令把素来跟随凌景深的小厮叫来,一阵拷问。

那小厮起初还只说不知,后来见明慧动了真怒,不敢隐瞒,便战战兢兢供认说道:“其实大爷也并不经常往那里去……只有两三遭儿罢了……”

明慧气得双眼冒火,把白日里,胭脂面对自己时候的做派好生又想了几次,自知道胭脂跟景深之间必然有事,两人绝非清白……不然的话,那浪荡、女子绝不会用那种似挑衅般的眼神看她。

明慧越想越气,又恨自己当时并不知情,倘若知情,只怕立刻就要叫人把那娼妇打死!

明慧便立刻叫人把景深唤回,便问他同胭脂之事,景深自然不肯认,明慧气得哭天抢地,就要抱着孩子回家去,一时连凌夫人也惊动了,忙过来看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