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问道:“何况什么?”

郭建仪停了一停,才带笑似的说道:“何况……你又嫁了个好人家,就算有人欲动表哥,也要看在唐家的面儿上……忌惮些行事。”

怀真心头一动,默然无声。

郭建仪抬头看向远处,这一刻,忽然间想起竹先生临去之前的话“有朝一日你身在青云之巅,可与那人比肩,自然大有可为”……

郭建仪淡淡一笑,长长地吁了口气,举起杯子,把杯中的茶又喝了口,茶水已凉了,入喉入腹,浸的心也微疼,他垂眸打量片刻,见杯底有一枚小小茶叶,随着动作,指来指去,抖个不休。

郭建仪举杯一倾,将残水轻轻地洒在花间。

第199章

就在郭建仪在应公府中之时,先前退朝后,小唐便同熙王往外而行。

因出午门,正好儿见郭建仪打马离去,熙王看了一眼,本没留意,谁知回头,却看到小唐正扬首打量着,眼神似别有深意。

熙王因抬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儿,问道:“你这般直愣愣地盯着我大舅哥,却是何意?”

小唐嗤地一笑,道:“我看看他是往哪里去。”

熙王道:“这个方向,不是往户部的,大概是回家去。”

小唐横他一眼,淡淡哼道:“近来他以部为家似的,那些老大人们都倍加称赞……几时见过他退朝后急急回家的?”

熙王这才听出几分意思来,便忍笑问道:“你是说……哈哈,我倒是差点儿忘了,尊夫人这两日是回应公府去了?难道我舅哥是关怀自己外甥女儿,所以特意探访去了呢?”

小唐咳嗽了声,哼道:“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既然如此,你我是不是也是亲戚相关了?我倒是算不出竟该如何相称。”

熙王拧眉想了会儿:“怀真是我舅哥的外甥女儿,也算是我外甥女儿?照此说来,你莫非是我外甥女婿?”

小唐万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混话,便笑着狠啐了口,道:“好个熙王殿下,说这话竟也不怕闪了舌头。”

熙王亦笑了几声,忽然又说:“不过,我这舅哥,可算是长情的很了,你倒是要留意些儿呢。”

小唐挑眉,问道:“此话怎讲?”

熙王斜睨着他,便故意道:“你是这把年纪了,我怀真外甥女儿……却还是青春少艾呢,只怕她年纪小,别人对她好些,她就乱了意,未免把你忘了。”

小唐啼笑皆非,又骂道:“呸,什么叫这把年纪,我竟是七老八十了不成?何况怀真年纪虽小,自有主见,倘若真是一对她好就不知所以的性子,我也不至于才……”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

熙王正盯着他,问:“如何不说下去,不至于才……什么呢?”

小唐笑道:“却不与你想干。”

熙王哼了声,又打量了他几眼,故意说道:“你可别禁不住,即刻就也跟着跑到应公府去了?”

小唐一副云淡风轻之态,道:“今儿才是第二天,横竖明儿怀真就回来了,我何必这会子跑去?”

熙王笑道:“最好不是,不然……给人看了,恐怕是要笑的。”

小唐问:“这又奇了,好端端为什么要笑?”

熙王道:“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笑你难舍娇妻罢了。”

小唐并不理会,熙王便拉着他,自回王府吃了中饭,才方散了。

小唐薄饮了两杯酒,便想着回家去……谁知一转念,才想起怀真此即不在家中,小唐不由地怅然若失,心想才跟她分别两日,竟已经无端想念了,此刻回去,看着空屋,岂不更添惆怅?……然而到底不能立刻就追去应公府,因想来想去,就仍回了部里罢了。

恰好因詹民国的一个王子,因醉酒闹事打伤了人,被扭送了京兆尹处置,詹民国的随驻武官便来礼部交涉求救。

齐缘因上了年纪,又素来是个老好人,懒理这事,见小唐回来,正中下怀,便交给他去处置就是了。

那武官早听闻小唐之名,知道面虽温和端庄的菩萨一般,实则是个能灭人国的煞星,便丝毫不敢放肆,只说了若干好话,还求放人。

小唐听了,半晌才道:“各位既然身在大舜,自然要入乡随俗,遵从大舜律令才是,何况当初我国同贵国之间本有君臣之约,何故不好生遵守,反而惹是生非?若是不处置,岂不是蔑视律法?”

那武官便陪笑道:“只是打伤了人,这般小事罢了,大人还是轻轻放过,也算是给我王一点颜面。”

小唐唇边带笑,双眸之中却仍是凝重坚决之意,淡淡道:“阁下在京住了有段日子,不知是否听闻过,我朝有句古话,叫做‘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今日虽然只是小事,然而若轻轻放过了,改日倘或变本加厉,再生出什么人命官司,又怎么说?倒是防微杜渐,从这一点小事上,起个杀鸡儆猴的警示之效才好。”

那武官听了,只觉句句如金科玉律一般,无可斑驳,半晌无语,因见小唐话已至此,知道说也无用,又不敢得罪他,便道:“是下官见识浅陋,还望大人不必介意。”

小唐才又笑道:“阁下不过也只是为了护主罢了,我心知你的意思,然而你且也听我一句,若当真是为了贵国王子好,以后何不多加规劝,叫他不必再犯律令呢?免得也更闹出大事来,到时候官法如炉,可是无任何情面可讲的。”

那武官点头称是,便告了退。

小唐又料理了数件政务,因又拿出些异国的文本来看,不知不觉,便华灯初上,当差的众人也都一一散去。

他日这个时候,小唐早就急着回府了,今日因觉怀真不在府内,竟不想回去……只要多耽搁一会儿才好。

终究把手头诸事都料理过了,又看了一会儿书,心里却总是不安宁,看看外头夜色如墨,沉静寂然,小唐便起身出外,一直到了礼部门口,左顾右盼了片刻,便上了马,竟是往应公府而去。

小唐到了府上,人人都知道是新姑爷,顿时一边儿通报,一边儿迎了入内。

李贤淑此刻正伺候老太君等吃饭呢,怀真并没前去老太君大屋,自在东院里吃饭。

应佩因她只回来这两日,便也在陪着,两人才吃了一会儿,忽然听说小唐来了,各自意外。

应佩想了会子,便笑对怀真道:“怎么唐大人这会儿来了?妹妹才回家两天呢,不会是有什么着急事儿罢。”

怀真正也有些担心,却偏道:“又有什么事儿呢……若真有事,自然是找爹爹去呢,找我们什么用。”

应佩道:“爹这会儿还在工部呢,唐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偏来了府里,自然是找你的。”

原来因工部尚书病了数月,工部一应大小事务,都落在应兰风身上,一时忙碌非常,近来更因尚书病故了,越发是忙的不可开交,虽然怀真回来了,应兰风也有心跟女儿亲近,却怎奈诸事繁杂,竟无法分身。

这件事满朝文武皆知,小唐自然也是知晓的。

两个人当下也无心吃饭,果然顷刻功夫,就听丫鬟在门外道:“新姑爷来了。”

怀真乍然听了这一声儿,灯影之下,脸上微红。

应佩就悄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来找妹妹的……必然是想妹妹了。”

此刻,应佩心中才也信了小唐是真个儿对怀真用心了的,不然,何至于才回来两天,就巴巴地找上门来了呢。

怀真轻轻啐了口,还未及说话,就见小唐从外进来了,一看他两个在桌边儿守着菜色,便笑道:“我来的不巧了呢?”

应佩忙上前行礼,小唐扶住,眉眼带笑道:“佩哥儿快不必多礼。”

应佩一看见他,便口干舌燥,有些无法应对。

——虽小唐每每总是笑颜相待,然那股威严慑人气质,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应佩心底更是立刻就生出敬畏之意来,手足也越发拘谨。

应佩便垂眸敛手,仍是恭敬地说道:“我正同妹妹吃饭呢,您可用了晚饭了?”

小唐笑吟吟道:“方才在部里忙的紧,竟忘了还未用饭呢,你们正吃着?”

应佩听了这话,不敢怠慢,立刻便道:“正是的呢……您且坐,我吩咐他们再多备一副碗筷。”说着,便拱手作揖,忙退了出去,吩咐丫鬟加菜加饭。

小唐见应佩不由分说去了,却正合他意,因此便转回身来,就看向怀真,却见她站在跟前儿……这会子,似是而非,又像是他的小娘子,又像是那个未嫁的、娇袅可人的小丫头。

小唐不由便又露出笑意,故意问道:“在吃什么呢?”

怀真才抬眸看他,问道:“你怎么这会子来了?”

小唐道:“我正顺路,心想着便过来看看也好……”

怀真便蹙了眉尖,因忍着笑,道:“你方才说从礼部过来……礼部从这里顺路?瞎话也不知道说。”从礼部回唐府,只经过一条十字街,要往应公府来,却是要错过回唐府的路了。

小唐见她似笑非笑地,眼波流转,便咳嗽了声,道:“是那匹马……必然是它走糊涂了,竟一径来了这里。”

怀真便再忍不住,竟笑出声来,道:“真真儿地越发胡说了……竟又赖那匹马,是小孩儿不成……”因咬着唇,且笑且看他,只觉得这人竟也会用这种孩子才用的耍赖手段,当真是……又可笑,又觉着……

小唐见她一笑,若百花盛开,美不可言,早已经看怔了。

这会子应佩回来,便道:“妹妹,你且陪着……唐大人用饭,方才伯父那边儿叫我,怕是有事,我得即刻过去一趟……”

怀真诧异,便敛了笑,上前问:“还没吃完呢,这会子叫哥哥去做什么?”

应佩哪里是有事,只是因见小唐来了,又知道他惦记怀真,自个儿何必留在这里打眼呢?他既然敬爱小唐,自然便以他为重,因此便造了这个借口。

应佩便道:“我也不知如何……故而立刻要去看看,方才我吩咐他们,叫多加两个菜,妹妹好生陪着慢慢吃才好。”

怀真怕当真有事儿耽搁,只得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快去罢了。”又见夜色深了,就嘱咐他留神脚下。应佩又同小唐告了别,便退了。

小唐见应佩说“伯父那边叫”,心中已经知道是应佩故意如此,便想:“佩儿倒是越发知趣了,真真儿的有眼色,又机警,必然是前途无量。”

因此送了应佩去了,怀真才重回到桌边儿,便请小唐坐了,轻声说道:“都是些家常的菜,你既然来了,可别嫌弃,好歹吃一些。”

小唐道:“多谢。”这会儿丫鬟奉了碗筷上来,小唐又问:“你喜欢吃的是什么?”

怀真道:“我都喜欢吃,又问这个做什么。”

小唐扫了一会儿,见有那银鱼炖蛋,便夹了一块儿给她,道:“这个清淡,对你的身子却好,多吃些。”

怀真道:“多谢,我自己来就好。”一时之间,两个人竟有些“相敬如宾”之意了。

两个人对面儿坐着,默默无言地又吃了会儿,果然外间又送了一道“乌鸡天麻汤”,一道“淡糟香螺片”,并一道“腊味合蒸”。

怀真看送了这许多,便笑道:“哥哥竟怕你吃不饱,特意叫人又送这许多来,你快些放开了吃,免得都浪费了。”

小唐扫她一眼,他虽然忙碌半日,果然有些腹中饥饿,然而因怀真在前,那种饿反而淡了,便笑道:“是么?只可惜我最爱吃的不是这些。”

怀真当了真,便问道:“你爱吃什么?说来我竟还不知……你且告诉我,以后我也知道了。”

小唐笑而不语,此刻送菜进来的恭喜听了,便插嘴说道:“三爷想吃什么?只管说就是了……只因方才佩哥儿跟二奶奶说了您来了,二奶奶才特意又叫多上一道菜呢,倘若有想要的,可务必说呢?”

小唐才道:“不必了,这些都够了,我不过是玩笑呢。”

恭喜闻言,识趣退了,怀真见他欲言又止,便不理论,只道:“是了,你可要喝一杯?”

小唐看着她问:“使得么?”

怀真道:“方才哥哥在的时候,本是要喝,又怕娘看了不喜欢,才没有拿酒,你喝倒是不妨事的。”

小唐问道:“为何我却不妨事?”

怀真掩口而笑,心中想起李贤淑唤小唐“毅儿”之时那情形,却不回答。

小唐只是追问,怀真已经叫人拿酒来,又亲手给他斟满,小唐见她如此体贴,已经未饮先薰,便道:“多谢娘子。”

怀真笑道:“快吃喝罢,免得在这儿饿瘦了。”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都停了,丫鬟便上来,把杯盘撤去,又奉茶上来。

怀真漱了口,又洗了手,便起身进了里屋,小唐亦漱口洗手后,见她进内,就也跟着入内来。

怀真惦记着唐府内事,便问小唐道:“是了,你过来这边儿,可跟太太说过了?免得太太空望,又担忧呢。”

小唐道:“已经叫人回去说了,你放心便是。”

怀真点头,便在琴桌边儿坐了,想了会儿,便又道:“饭也吃了,天色不早,还是快回去罢。”

小唐不答,只是四处张望,昔日他来此,总是心怀忐忑,无心细看,何况也只顾看她去了,如今再来,滋味两样,因此便放纵心意,认真看了起来。

怀真见他只顾走到书架跟前打量,便催道:“跟你说话呢,如何不答?”

小唐看了会子,心中却已在盘算,听了这话,就回头道:“我忽然想起来,后天便是张珍那小子的成亲之日,你明儿才回去,只怕仓促了些呢?”

怀真笑道:“有什么仓促的,又不是我当新娘子……”说到这里,便低了头,停了停又道:“左右衣裳等都是现成儿的,不必格外忙碌。”

怀真说到这里,忽明白了小唐此刻提起张珍亲事的用意,不免又忍笑,道:“唐叔叔,我应了在家里住三日的,你别又乱想了。”

小唐见她已经明白,便笑着叹道:“我如今才知道,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先前竟只觉荒谬轻狂呢。”

怀真闻言,便转开脸去,小唐走到跟前儿,又仔细凝视怀真,对上她乌浸浸的双眼,便低低问道:“这两日里……可也有想过我呢?”

怀真心头一跳,垂眸道:“不曾想。”

小唐眼睛微微眯起,越发细看她,又问道:“当真不曾?”

怀真道:“骗你做什么,不曾就是不曾……”

小唐见她虽是一口否认,然而回答之时,唇角微挑,竟是一丝难以掩藏的笑意,小唐便知她口不对心,因又近前一步,抬手在腰间一握,竟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怀真慌道:“是做什么?”

小唐却顺势转身,便坐在她的琴桌之后椅子上,把怀真拥着放在腿上。

怀真又是心跳起来,便压低了声儿:“你又要胡闹了不成?这不是在府里……人多眼杂,你可叫我做不做人了呢?”

小唐将脸凑到她的颈下,深深地嗅了一嗅,只觉得幽香沁涌,神魂才得了圆满似的。

小唐便问:“当真没想过我?”

怀真心惊,倒是后悔方才跟他犟了两句,道:“你再胡闹,我……”

小唐不言不语,手摩挲着,勒腰往自个儿身上一靠,令她贴着腰腹。

怀真忽觉所坐之处,仿佛不好,一时变了脸色,惊道:“唐叔叔!”

小唐眼睛仍是微微眯着,直直地看着她,又问:“还是没有想过?”说话间,便掐腰往下一摁。

这刹那,似有什么抵了她一下儿……怀真虽知小唐有时会“胡闹无度”,然而这可是在她们府里,顿时脸上大红,六神无主,便忙抓住他的肩头,颤声道:“想……想了……可成了么?”一时窘的脸上滴血似的。

小唐将她紧紧往怀中一搂,在耳畔低低又问:“如何……想的?”

怀真只觉魂儿都要给他吓没了,哪里还能回答?然而若不回答……又如何了局?一时如身在天上人间,恍然不知所以。

第200章

对小唐而言,这会儿在怀真的闺房之中,滋味却更两别,情潮涌动,竟比在唐府之中还凶猛三分。

古人云:小别胜新婚。怀真如今不过是回家两日而已,尚连“小别”都算不上,他却已心生凄惶寂寥之意。白日同熙王说起来,分明牙咬的紧紧地,这会子却又自打了脸。

只是见怀真着实地怕了,小唐也自知不是地方,不敢尽情地十分孟浪,只是见终究逼怀真说了心里话,那份喜欢,更是无法形容,因此竟不禁又“得陇望蜀”起来。

怀真哪里肯再答,眼中亦有些雾气濛濛,被他逼得无法可想,便咬唇道:“你是要我死不成?”

小唐闻言,眸色微动,竟笑了几声,不知又想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在她唇上亲了口,道:“真想把你……”说到这里,却松开手。

怀真茫然中察觉他手上一松,忙双脚点地,跳了开去。

却兀自有些气喘不定,手扶着书架,回头又惊又悸,又羞又怕地看他。

小唐只扫了一眼,便已经无法再看,因垂了眼皮儿,徐徐地调息起来。

怀真见他坐着不动,本想再啐他两句,然而又怕再惹出什么来……当下不敢多言,趁着他闭眸沉吟似的,便忙轻手轻脚地来到外间。

小唐听她走了出去,却并没有拦着,顷刻,心底那股狂浪起伏之意才压下了,见屋内无人,便自低低笑叹了声。

这会子想来,那日赵永慕去唐府,留下一句“不料你竟栽在这小丫头手中”,话虽难听,如今……却像是大有道理。

小唐呼一口气,本要起身出外,目光一动,便看到琴桌边儿上放着的那本琴谱,正是昔日他送给敏丽,敏丽转赠怀真的。

怀真虽嫁了过去,然而她的琴跟着琴谱,却仍是放在家里未动。

小唐见了,举手按在上面,微微抚过,而后又看了一眼那琴,便复调整坐姿,提腕垂指,在琴弦上随意拨了两个音。

这琴不过是怀真拿来练手的,自比不上那些名琴,同他私藏的那柄“海月清辉”,然而音色倒也尚好。

小唐略调了音,垂眸想了会儿,长指曼妙,于琴弦上一拂,似春风过湖,吹绉一池春水,涟漪生音,层层荡了出去。

且说怀真来至外间,还有些心神不宁,又怕小唐复造次,忙叫丫鬟进来,重倒了杯茶,慢慢喝着定神。

谁知正喝了两口,忽地便听到屋内有琴音传来,其音质清冽,曲调悠扬,竟不似凡音。

怀真捧着杯子,不由便听呆了,一时神思动荡,只觉此音犹如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而在屋内,只有她那把惯用的琴,又怎能有如此出色音调传出来?

昔日她所奏,虽然日有长进,觉着也很是动听了,然而跟此刻这琴音相比,却犹如是樵夫伐木,简直判若云泥,无法相提并论。

怀真心中本还有些惊慌愠怒,然而这琴音却仿佛似和煦春风,自山间而来,令人忍不住也心绪宁静,且惬意悠然起来。

外间的丫鬟们听见了,惊奇之余,都也十分喜欢,虽不解这弹得是什么,有何意思,然而十个人,竟有十种心绪,由此催生出十种感受,一时之间,喜怒悲欢……都被琴音调和其中,叫众人如痴如醉起来。

就连先前在外头的丫鬟们听了,都忍不住也走了进来,呆呆地只管听。

因此满屋雅雀无声,只有琴音缭绕,似能洗涤人心。

却说李贤淑在老太君屋内,伺候着老太君跟应夫人等用了饭,才欲回来,正出了门,就见应兰风也自回来,两个人便相偕回屋。

李贤淑因提起小唐前来之事,应兰风不由皱眉问道:“这会儿他如何来了?”

李贤淑道:“只怕是来瞧怀真了的。”

应兰风笑道:“他素来也是个凝重自持的,虽然这般年纪才成亲,可也不至于轻狂到这个地步呢?不过才两日不见,何况明儿就回去了,何必急着就来探。”

李贤淑笑道:“毅儿在外头虽然能干,但难道不兴他格外地疼媳妇儿呢?”

应兰风便看李贤淑:“近来你仿佛对他大为改观,一口一个‘毅儿’,然而当初皇上赐婚时候,你不是还发愁,说他比你小不了几岁的?”

李贤淑道:“你们读书人有一句话——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当时无知无觉,不知他是个好的,如今看出他待怀真竟是无可挑剔,我自然就待见他呢。”

应兰风大笑,两人便进了东院,谁知才进门,就听见幽然琴音传来。

李贤淑侧耳一听,道:“啧啧,你快瞧瞧这小两口,竟有这情调呢。”

李贤淑虽是个读书不多的,更不会什么琴棋书画,然而又听了会儿,不由赞道:“好听好听……我虽不懂,却知道……怀真弹得真是更好了,只怕比那些会弹的还好呢。”

应兰风却微微蹙眉,听了会子,就思忖着说道:“这不对……这音色……仿佛不是真儿所奏。”

李贤淑虽听着那琴音好,终于音调之中含义,却自然难得明白,就笑道:“这话我不信,素来是怀真在屋里抚琴,不是她又是谁呢?”

两个人一边儿说着,便往前而行,见丫鬟们都站在屋内,一个个听得入了神。

整个东院都安安静静,天地间竟只有那琴音缭绕似的。

应兰风微微止步,又道:“这琴音之中,自有一番松石明泉之意,竟是透着一股君子清雅,磊落风姿……不似怀真昔日那股婉转之意……”

李贤淑听得半懂不懂,便道:“你却是从哪里又听出这些来了?难道不许你闺女出嫁后……心情变了,琴技也是大增的?”

应兰风又听片刻,有所了悟,就笑道:“绝不是真儿,这是……哈,我知道了,必然是他了。”

李贤淑虽不懂琴,却也机灵,便问:“你是说毅儿?”

两个人说了几句,便迈步到了屋内,李贤淑一眼看见怀真坐在外间的炕沿儿上,不由看着应兰风,低低又笑道:“我真真儿地服了二爷,敢情能掐会算?”

应兰风笑而不语,也不欲打扰这琴音,便走到怀真跟前儿。

怀真此刻正也怔怔听着,也没有留意爹娘已经进门,被应兰风举手一抱,才反应过来。

怀真刚要起身,应兰风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出声。怀真明白其意,就也不动。

此刻那一曲已经末尾,只听尾音袅袅不绝,仿佛在人的耳畔萦绕,又于心尖儿上盘旋般,竟大有绕梁三日之感。

丫鬟们听得入神,都面露笑意,见应兰风跟李贤淑回来了,便忙散开,伺候的伺候,退了的退了。

应兰风已经禁不住抚掌赞叹,道:“好,好……”便一手挽着怀真,一边儿进了屋里。

果然见琴桌后面,是小唐端然坐着,——应兰风望见这般鲜明出色的眉眼,不免想起昔日跟怀真私底下的话:此人金玉其外,玉金其中,又且冰雪之心。

加上方才领略了他不俗的琴技,应兰风如今一看小唐,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敬爱之意。

小唐见他回来了,忙起身,拱手作揖,端然见礼。

应兰风伸手扶住了,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果然见公子如玉,其世无双,便含笑点头,此刻也明白了李贤淑改口唤“毅儿”的缘故。

两人因又坐了,略叙了会儿话,怀真本不愿进来,如今见他两人坐下,便趁机又溜了出去。

李贤淑便挽住手,问她:“毅儿这会儿来,是做什么呢?”

怀真道:“谁知道他。”

李贤淑打量着她的脸色,不禁笑道:“怎么了?又赌气了不成?”

怀真就不做声,只是微微嘟着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