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难掩心中震惊,忙撇下众人,自己迎上前去,双手扶住含烟,问道:“不过是月余不见,姐姐为何竟然是这般光景……”话未说完,就觉含烟在自己手上轻轻一握。

怀真明白过来,因停了口,垂头之时,眼圈儿已经红了。

这会子,含烟咳嗽了声,道:“我要同唐三少奶奶安静说话儿,你们都不用伺候了。”

宫女们闻言,才都答应了,鱼贯而退。

众人退下后,含烟已有些支撑不住,身子一晃,又咳嗽起来。

怀真压着惊心,竭力扶着她,令她回到榻边坐了,才小声问道:“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了?若说是病……难道太医院没有开药方好生调理不成?”

含烟握紧她的手,转头看来,面上却并无忧虑之色,反而微微地笑了,道:“好妹妹,不必担心那许多,如今盼着你来看我……纵然死了,我也甘心的呢。”

怀真又气又惊心,便道:“姐姐胡说什么!”

含烟双眸之中一片柔和,望着怀真,道:“我便是怕你着急……故而一直都不敢宣你入宫来呢……你果然是这样的。”

怀真心头一震,竟暗暗地自责起来:这段日子因她嫁了唐府,心绪不免有些难以平静……又因应酬的事杂乱,一时便没想进宫探望含烟,不想她竟艰难至此!却还是为她着想的!

含烟见她不语,因又说道:“我也知道你才嫁到唐府,新婚燕尔的……不好搅了你们……何况你的身子本来也不好呢,如何我先前听说,清妍大婚的大日,你在凌府……也是晕了呢?”

怀真不想她竟也知道了此事,便苦苦一笑,道:“那不是身子不好,是吃多了两杯酒,醉了,如何又叫姐姐替我担心?”

含烟点头叹道:“你这性子,我难道不知道?又哪里是那放浪形骸……喜欢在别人府内吃醉酒的?然而你既然不说……必然自有缘故,我不问就是了。”含烟说着,便又连连咳嗽了两声。

怀真忙抬手给她顺气,然而手之所及,却觉得含烟背上,脊骨都突出来,摸着十分硌手。

怀真大惊,几乎立刻把手弹开,因按着她后背,低头颤声道:“姐姐,你且别说其他……倒是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了?若是病了,又是什么病?”

含烟苦苦一笑,道:“也没什么,多半是心病罢了。”

怀真皱眉,仔细看她:“是何心病?”

含烟却又笑道:“傻孩子……我同你玩笑呢……”说着,不免有些晕眩,因停了口。

怀真忙扶着她,令她半靠在那床头上,又拿了软枕垫给她塞在身后,含烟望着她忙碌,就问道:“一直以来也没机会问你……那唐大人,对你可好么?”

怀真一怔,然后点点头。

含烟见她只是点头,却不做声,便有些不放心。还要再问,忽然目光一动,看到怀真低头之时,那如羊脂白玉似的颈间,竟有几个淡红色的痕迹,定睛细看,才知端详。

含烟因此一笑:原来她因为很疼惜怀真,故而怀真的亲事……她也一直都挂在心上,最担心的便是小唐年纪大了,又是个权臣,只怕难以疼惜怀真……

如今见了这般情形……含烟便笑问:“这般说来,我倒是多心了呢。”

怀真抬头看她,含烟把她拉到身边儿,又抱着肩头,道:“他待你……可果然是真心的好呢?”

怀真脸上微红,怕她再乱想胡思,便悄声道:“是真的极好。”

含烟叹了声,道:“我果然放心了。”因撇开怀真,靠在垫子上,半闭眼睛,又有些喘息之态。

怀真着急起来,便跪坐在榻边上,扶着含烟道:“姐姐,你倒是别只问我,只快说你竟是如何了?可知我心里着急的很?”

含烟见她果然急了,就一笑道:“好孩子,急什么,横竖个人都有归宿罢了……我在这宫内,也只是煎熬,倘若早些归去,倒也算……脱离苦海,早得清净了。”

怀真越发着急,听了这样哀戚的话,便不由坠下泪来,又怕病人跟前落泪不祥,就竭力忍着,道:“我不爱听这话,姐姐既然疼惜我,可知我也是这般心思对姐姐的?你竟故意要教我着急,为你担心不成?”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双眸之中,泪落如雨,只不敢放声大哭,死死地咬着唇罢了。

应含烟见状,才忙又撑着坐起来,道:“你哭什么?我是自在解脱……”

怀真泪落更急,因哭道:“我不听这些,你必然是故意叫我伤心的。”

应含烟也不由地落下泪来,含泪说道:“我哪里是故意叫你着急,我不过……是没有法子才顺其自然的……有些事也不能同你说,不然却是害了你了。”

怀真掏出帕子来,把泪擦干了,又给应含烟拭泪,道:“天底下有什么难解决的事儿呢?纵然是刀悬在头顶,该活一时,也且活一时,难道就伸出脖子等死了不成?”

怀真说这话之时,不免又想到凌景深手托噬月轮的情形,此刻,反赌上一口气似的。

应含烟当然不知她话中有话,听了这句,才叹道:“你说的很是……唉,你虽然年纪比我小,却素来比我有主见的……”

含烟苦笑,因凝眸想了会儿,便道:“你可还记得……上回你进宫,咱们去凝香亭陪皇上御膳时候,我说的话?”说到此,便停了停,咳嗽了声,又道:“当时我说,有时候并不是犯了错,才是错,在这宫内,只怕皇上宠爱你,就是大错儿了。”

含烟说到这里,又竭力咳嗽了一阵,弄得脸上涨红。

怀真忙又给她顺气,等含烟好了些,才又问究竟。

含烟徐徐说道:“后来,却似一语成谶了……皇上不知为何,慢慢疏远了淑妃娘娘,更加遣散了好些宫人……却只宠爱我一个。”

怀真静静听着,心里略有些惊跳。

只听含烟道:“那日……淑妃娘娘去见皇上,偏我在内,皇上竟不肯见她……后来我伴驾出殿,淑妃娘娘派人叫了我去……表面儿是问皇上的情形,又嘉许我,说我很得皇上宠爱,她自也喜欢。然而……你不知当时……她的模样……”

含烟说到这里,浑身有因恐惧而微抖,仿佛又回到那日,——淑妃派了宫女叫她前往,进了殿内。

含烟行礼过后,淑妃娘娘和颜悦色,叫她坐了,问起许多成帝的事儿,又说了若干的好话。

然而,当淑妃说话之时,那双眼之中,却仿佛有一把刀子,缓慢而肆意地凌迟着眼前之人。

含烟无法相信,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口中说的都是动听的话,然而脸上却仿佛戴着一张假面,撕下来之后……只怕是狰狞如兽的真面孔,随时会扑上来,择人而噬!

她起初尚未知觉,渐渐地便察觉那股恶息,魂不附体,竟不敢再看淑妃一眼。

含烟虽知道在这宫中,十分得宠也未算是好事……尤其是在此刻,然而却想不到,淑妃竟对她如此深恶痛绝,恨不得将她嚼吃了似的!那股磨牙吮血的气息,从这样仪态万方保养极好的淑妃娘娘面上透出来……简直比画皮尚惊悚三分。

自淑妃宫内退出来之后,或许是因吓得怕了,当日就得了病,卧床不起了。

伺候她的宫女们离开报之淑妃,太医院自派了人来给她诊断医治,但就从那日起,含烟的病竟从未好过……反而一日比一日更重似的。

含烟边咳边说,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一遍,怀真听罢,亦觉着不寒而栗。

含烟道:“我近来更觉得身上不好,所以再忍不住了,想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好歹看一看你……我也……”

怀真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手来,捂住了含烟的嘴,不许她说那不吉利的话。

含烟只得停口,怀真见她眼中又有泪出来,便拿帕子轻轻拭去,因轻声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只想不到,在这宫内……也是如此。”

怀真说罢,便道:“然而姐姐的身子原本不差,哪里就一病如此了?纵然受了惊吓,太医院的大人们何等高明,难道就调理不了?”

含烟道:“我焉能不知……只怕……是得罪了‘她’……如今后宫只她为尊,我……”

怀真咬唇道:“虽是淑妃娘娘为尊,难道就能许她草菅人命不成?”

含烟忙道:“不可这样说的!”说话间,就四处打量,又道:“我这宫中,亦多半是娘娘的耳目,我不叫你进宫来,就是怕把你也连累了,好丫头,你且体谅我的心呢?”

怀真忍了忍,便不说别的,只答应了,又问道:“姐姐如今吃的什么药,是哪个太医给姐姐调理的?”

含烟咳了声,道:“是夏太医……我见他人倒是不错的。”

怀真一怔,道:“原来是他……”

含烟见她认得,便问起来,怀真就把府内曾请过夏太医的事儿也说了一遍,道:“既然认得,就好办多了,我亲自问问夏太医,如何他那样妙手,我先前有些不好,他便调理的头头是道,姐姐身子比我强许多,反而是这样呢。”

含烟急得拉住她道:“不许你出面儿,倘若给淑妃娘娘听见,连你都不好了。”

怀真摇头道:“总要有人戳破了这层纸,不然的话,难道就不管姐姐的生死了?”

说话间,恰好夏太医按例过来给含烟诊脉,宫女在外报了,夏太医入内,见怀真也在,不免见礼。

怀真道:“夏大人,你是认得我的?”

夏太医仍是那副笑面,便笑道:“唐三少奶奶安好,如何不认得呢。”

怀真道:“上回我病了,还要多谢您妙手回春。”

夏太医道:“不敢不敢,其实少奶奶除了身子有些虚外,并无什么大碍的……”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忙停了。

怀真因不知他给自己诊断后……对小唐说的那些话,因此倒也不以为意,只道:“只是我不明白,如何太医对我药到病除的……可是对良妃娘娘,竟是耽搁了这许多日子,还是不好呢?”

夏太医一怔,便低下头去,只是讪笑:“这个……是病情不同罢了,有的需要慢慢调理,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呢。”

怀真淡淡笑道:“已经月余了,还要多慢?何况一点儿起色都没有,反倒加重了……此事你可同皇上禀报过了?如今姐姐正得宠,若有个万一,皇上可也不依饶的呢?”

怀真说着,含烟便要拦住她不许她说,怀真只按住含烟的手。

而夏太医听了这两句,越发色变,又勉强笑了一笑,道:“老朽开的药方,委实是没有差的,就算皇上怪罪,老朽也是尽力了呢。”

怀真听这话仿佛别有一分意思,便试着问道:“夏太医敢保证自己的药方没差?”

夏太医抬眸,同她目光相对,点头肯定道:“老朽是对症下药的,绝对不会出错。”

怀真见他如此,越发有几分明白,便问:“既然药方上没有差……那么,药呢?”

夏太医一抖,因低了头,半晌才说道:“这药……却不归老朽管,开了方子后,自有专人熬药送来给娘娘用。”

怀真道:“熬过的药,太医可过目了?”

夏太医只得又陪笑说道:“又何须过目呢……难道还会出错不成?”

怀真听了这话,心中动怒,只不好对夏太医如何,就只点头道:“说的也是,宫内各司其职,我倒是多话了,大人可别放在心上。”

夏太医见她忽然放自己一马似的,暗中松了口气,却见怀真为了含烟如此……他惯常行走宫廷跟权贵家中,是再油滑玲珑不过的心性,又深知怀真是小唐的心头之人,自然不敢怠慢马虎。

夏太医因在心里一合计,就也笑着回答说道:“三奶奶说的是,我只负责诊脉开药方,其他内宫的事,又哪里轮到我置喙呢。”

怀真听到这一句,再也没有话说。而夏太医便诊脉过后,告退而去了。

半晌,果然熬好了药,就有宫女端了进来呈上,却并不退下,只站着在旁。

含烟端起药碗,闻到那股味道,胸口作呕。

怀真看着,便对那宫女道:“这儿有我在就是了,你不必伺候,出去准备点儿蜜饯,这药太苦,给娘娘送药。”

那宫女应了声,却道:“我待拿了药碗再去。”

怀真扫了她一眼,见她双眼盯着含烟跟那碗药,竟似催着她快喝一样。

怀真因跟夏太医交谈过后,便疑心这药有不妥,见这宫女如此,已是按捺不住,却一笑道:“你倒是尽职尽责的,然而这药委实太苦,你不给娘娘拿蜜饯,想必是不信的……既然这般,你亲自过来尝尝这药,看看到底滋味如何?”

此刻含烟正捧着,想要喝了,闻言想拦怀真,已经拦不住。

却见那宫女一震,低头小声道:“奴婢怎敢……”

怀真见含烟把药碗举在了嘴唇边上,早就气得忍不住,忙举手拿过来,走到那宫女跟前儿,道:“娘娘赐给你的,你且放心喝就是了。”

那宫女后退一步,直直地看着怀真,目光之中多了些恐惧之意。

怀真道:“怎么?你如何不喝,是想抗命不成?”

宫女勉强一笑,因知道她的身份非同一般,倒是不敢如此,只说道:“娘娘并没叫我喝呢,唐三少奶奶……何必这样为难奴婢。”

怀真回头看含烟,道:“姐姐,你瞧她不信我说的话呢?”

含烟见状,说不得了……就也轻声道:“三少奶奶的话,自是我的话。”

宫女满面惊惧,怀真把药往前一送,宫女接过来,双手发抖,勉强喝了一口,便喷了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娘娘恕罪。”

怀真还未说话,忽地听外头有人道:“淑妃娘娘驾到。”

榻上含烟听了,一阵紧张,面露惧色,那宫女却微微松了口气,怀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顷刻间,淑妃果然进了殿内来,自有人扶着含烟见礼,怀真也自行礼过了。

淑妃落座,见地上有药汁子撒着,便道:“这是怎么回事?”

含烟才要说话,怀真垂眸道:“娘娘见谅,方才良妃娘娘因药太苦,叫她去拿蜜饯送药,她竟不肯,因叫她尝尝这药苦不苦,她竟吐了一地。”

淑妃听了,笑道:“真真儿的小题大做,拿点蜜饯又如何呢,去拿就是了,良妃的身子要紧,皇上那边儿,还等着你去伴驾呢,可要好生喝药,好好把身子调理妥当最好。”

当下果然拿了蜜饯回来,放在含烟旁边。

淑妃又轻描淡写说道:“如今可使得了么?良妃快快把药喝了罢了。”说着,便抬眸看向含烟,嘴角微挑,那笑意之中竟带无限恶意似的。

含烟见状,已经浑身发抖,宫女跪地把药呈上,含烟生性柔弱,又畏惧淑妃,当下喏喏答应,颤手欲接,这刹那,忽然有人抬手,把含烟发抖的手轻轻握住。

含烟抬头,对上怀真淡然的眼神,却听她说道:“这药还是不喝为妙。”

淑妃听了,眉头一皱,就看向怀真,正见怀真冷冷地笑着,一边举手把药碗拿了过去。

先前皇后在时,也不管六宫之事,皇后过世,内宫更是淑妃一手遮天,气焰无人敢触。

淑妃想不到,怀真一介外命妇,竟敢当面顶撞,她心中惊恼,眯起双眸盯着怀真,便要发作。

然而眼见怀真含冷浅笑,明明看似极温柔可人的容貌,可偏偏透出几分凛然不容侵犯似的,这般神情,恍惚竟如另一个人,徐徐地出现在自个儿面前……

淑妃心中一震,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是你?!”

第213章

因怀真察觉含烟的药有蹊跷,便拦着不许叫喝,淑妃本欲发难,然而看着她站在彼端,娇芊似弱柳扶风,却偏含笑隐隐,通身竟是一股子笃定坚决、不容人小觑之意。

此刻在场的众人都且惊心,跟随淑妃的宫女内侍们见主子发怒,均慌忙跪地,只以为是怀真触怒了淑妃。

含烟见状,也是惊心动魄,忙挣扎着下地跪倒,唤道:“娘娘恕罪……”便要求情。

怀真见状,眉头一蹙,凝眸看向淑妃,虽知道淑妃不免震怒,然而这一句“是你”,来的突兀,却又是何意?分明不像是说喝药之事。

怀真仔细相看,却见淑妃眼中透出惊骇跟震怒之意,虽看似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然而那种眼神却有些古怪,仿佛不是看着一个见过几面儿的外命妇,却像是……

怀真心中诧异,不能明白。

这会儿众人都已跪倒在地,只她两人尚且站着。

怀真敛了心绪,不慌不忙扫了一眼,又见含烟也张皇失措,单薄的身子哆嗦着,如秋风中落叶,更是咳嗽不停,却又竭力忍着,看着委实可怜的紧。

怀真心中只怜惜含烟,面上却仍是淡笑,低头行礼,口中说道:“娘娘恕罪。”

淑妃怔怔地盯了怀真半晌,眼中恨火交织,听到这一声,才反应过来,蓦地见众人都跪在地上,惊心之余,有些意外,便道:“都跪着做什么?”

众人这才又都起身,殿内却仍鸦雀无声,含烟撑着起身,挡在怀真身前儿,还要说话,怀真扶住她的手,道:“娘娘身子弱,还是不要劳神的好。”手在她臂上轻轻一握。

含烟只好停口,盈盈看向怀真,满目担忧之色。

此即,淑妃面上仍有些惊疑不定,见怀真微笑低眉,缓缓说道:“臣妇出言莽撞,竟惹得娘娘震怒,还请娘娘恕罪。”

淑妃听她声音和缓,狐疑之际,面色却极快也恢复如常。她在后宫几十年,一直屹立不倒,城府自非旁人可比,方才只因触动往事,才震惊失态。

此刻,心念急转,淑妃因笑了两声,道:“不必如此……本宫也自知道你的心意……”

淑妃顿了顿,便又落了座,却仍是不错眼地望着怀真,又道:“然而良妃的身子,不好好吃药如何能成?你为什么一力拦着?你倒是说说看。”

怀真看看淑妃,又看看手上那碗药,笑道:“难怪娘娘误会,原本是臣妇没说清楚,方才我因想起来,这药里有一味是五灵脂,偏我方才来的时候,见良妃娘娘是如此,就叫她吃了人参益进丸,这人参跟五灵脂素来是相反的,倘若再吃了药,恐怕大不好了。”

淑妃听了,略一挑眉,亦笑起来,道:“原来如此,我道是你素来谨慎的人,如何这会子这样呢?原来倒也是为了她好。早说我便早明白了。”

淑妃说到这里,便又站起身来,徐步往怀真身边走去,此刻宫女已把药碗取了退下,淑妃一径走到怀真跟前儿,才站住脚,目光仍是在怀真脸上,从方才起,竟再也没看过含烟一眼。

怀真见淑妃如此,不免也暗怀诧异,却只当时自己惹了她,故而来给自己下马威罢了。

因此怀真仍是不动声色,只见她到底想如何。

淑妃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把怀真打量了一回,才说道:“你今年……是十六岁了?”

怀真答道:“是。”

淑妃思忖了会儿,笑道:“果然是……通透灵秀的一个人儿,怪道唐家老三素来眼高于顶,世人都不放在心上,独独对你不同。”

怀真只得垂眸一笑,淑妃又默默看了她片刻,忽然说道:“本宫知道你素来跟良妃亲厚……如今她病的怪可怜见儿的,你有心进了宫来探望,不如就多住两日,陪陪她,也好让她宽心,病好的也快些,你觉着如何?”

怀真正欲回答,含烟咳嗽了声,抢着说道:“多谢淑妃娘娘,然而这个倒是不必了,请她入宫已经是冒失而为,过夜便大不妥的……何况如今她嫁了,更是不便。”

淑妃小道:“有何不妥?这也是你们好了一场的情分。怀真,你的意思呢?”

怀真虽知道淑妃恐怕别有深意,她倒是不怕什么,然而含烟是这个情形,倘若自己一走,不知道又会如何,既然来了,索性多陪她两天,倒也是好。

怀真便道:“既然娘娘都这般说了,我自然无二话,遵命就是了。”

淑妃笑了两声,道:“你果然是个懂事知机的。很好,怪道皇上……素来也对你另眼相看的很呢。”

怀真听到最后一句,越发觉着有弦外之音,当即抬眸看向淑妃……两个人的目光在瞬间相对,怀真心中一震,见淑妃虽则面带笑意,然而眼中却仿佛有些恨惧之意,促成一股刀锋般的利,深渊似的黑,沉沉凝视着她。

怀真虽震动,面上却仍如常,双眸更宁静如海如峦,不生微澜。

两个人说了这会子……竟不再理会那药之事,淑妃也绝口不提方才那一声震怒,竟是把那剑拔弩张的情形化为乌有,说罢之后,就带着宫女太监们离开了。

直到淑妃去了,含烟一把抓住怀真的手,喘着说道:“傻丫头,你这是做什么!何苦为了我触怒了淑妃娘娘?你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口蜜腹剑的人……罢了罢了,不要再说了,你立刻出宫回府去……”

怀真心里虽也在猜淑妃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但见含烟吓得如此,却反而无事一般,安抚道:“姐姐怕什么?她不至于就立刻暗害了我呢,你放心罢了。”

含烟想了想,淑妃如今倒真的不至于对怀真下手……毕竟肃王要上位,还须唐家佐助,她纵然有心仇恨怀真,却也要好生想想唐毅是何许人也。

含烟虽然略安心,却仍道:“还是小心为上,倘若你在宫内有个万一……我就算死一百回也抵不了呢。”

怀真“噗嗤”笑了出来,道:“姐姐真真儿越发瞎说了,都是一样的性命,难道我的偏比你贵重些?”当下,便扶着她回到床边,令她坐了。

怀真看着含烟憔悴枯槁的脸容,心中甚是疼惜,便道:“那药多半是有问题的……然而毕竟这宫中是淑妃一手遮天,就算我方才说穿了,只怕不过是鱼死网破罢了,如今只一步一步行事……先戒了那药,以后,姐姐行事也务必再多上心,一应的药,吃食等,都小心些……”

怀真叮嘱了一阵儿,又想了会子,便叹道:“姐姐的性子,素来是极和顺的,然而也委实太好了些,淑妃才这般肆无忌惮,然而姐姐该知道……咱们家里并不是没根底的,纵然伯伯们不管你……可还有我爹呢,他如今刚升了工部尚书,内阁学士,在皇上跟前儿,也是有些分量的,淑妃娘娘欺负你并无势力,才肆意如此,回头少不得我要跟爹说一说。”

含烟急得道:“不可,怎能再劳烦三叔。”

怀真道:“都是一家子的人,同气连枝的,说什么劳烦?既然开了头,一发都说了,——小表舅未必也是不管你的……他如今在户部,也很有威望,何况……还有我呢,横竖要把这风透出去,让淑妃娘娘知道,你不是无依无靠的,就不信她还敢害人。”

含烟泪如雨下,已经哽咽的无法出声了。

怀真将她抱住,只觉得已经瘦弱的一把骨头,好端端地一个花儿似的女孩子,竟被煎熬如此……怀真不由也湿了双眼,忙又忍住罢了。

当夜,怀真果然就在宫内住下,派人回唐府自说明了,又送信到礼部,小唐听了,半晌无法做声,虽然不乐意,却也没有法子,只得罢了。

且说怀真本是个与世无争、宁静温和的性情,只要别人不犯到她头上,便总是一副垂眉顺目的模样罢了,然而她跟含烟有一点不同却是,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情,含烟却总是个里外都绵软乖顺的人。

怀真又因是重活一生,更把前世那种肆意张扬、活泼外露给尽数敛了,只收起锋芒,低调行事而已,然而如今进宫一看是这个情形……心想若还是一味地做出柔顺之态,却给那些人都以为,她跟含烟一样的受气软和性情呢。

因此怀真反而不似先前般一味温柔无争,便拿出几分冷肃厉害来,但凡给她看见有宫女故意怠慢之意,便立刻喝住,竟呵斥道:“你们都警醒着些儿罢了,良妃娘娘虽是个好性情,毕竟是皇上宠爱的人,她的病如今都还不好,难道你们都不担干系的?如今主子尚且好好地在呢,你们便露出一副‘树倒猢狲散’的行事来……这样不上心伺候,我既然来了,明儿见了皇上,自然是要说道说道,皇上责怪下来,大家可别懊悔。”

众人听了,忙跪地求饶,反是含烟替他们说情。怀真冷笑道:“娘娘就是性子好,只是有些人是没良心的,你对他们好,他们反想生吃了你呢,倒不如那些厉害些的,他们还畏惧着不敢,姐姐只管仔细看着,若是有那格外刁钻行坏的,少不得擒拿出来,也算是杀一儆百,给众人个警示才好。”

由此,这些伺候的人才用心起来,不敢有片刻松懈。

至晚间用了晚膳,含烟这段日子本有些饮食不进,见怀真在,才打起精神用了些。

吃过晚饭后,怀真便故意留下许多宫女内侍在跟前儿,就跟含烟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说的都是些外头的事,一会儿是说应兰风升了尚书,或许皇上会许含烟省亲……一会儿又说郭建仪在户部做事出色,受了若干嘉奖等等。

含烟起初不明其意,只是欢喜听着,更巴不得多听一些郭建仪的事儿,怀真高谈阔论、谈笑风生了会子,故意把应家的这些亲戚显摆了一番,又说众人都惦念良妃娘娘……那些宫人们听得一清二楚,个个低头咋舌。

怀真在家里也不曾说这许多话,隐隐有些口干,停了停,才又道:“可惜娘娘如今身份是这般,纵然省亲,也只是回应公府罢了,我如今在唐府,相见越发难了。”

含烟听她提起这个,不免又问小唐的事儿,怀真就笑道:“他也罢了,原先官职都比小表舅跟父亲高呢,如今小表舅跟父亲都大有出息……倒是显出他来了,姐姐说可好笑不好笑?”

含烟笑了两声,便道:“快别乱说,这哪里是比官职能比出来的?如今不说三叔升了工部尚书,就算连小表舅也升了尚书……又都哪里比得上你的唐大人呢?他的身份尊贵,朝中怕也无人能及的。”

怀真岂有不知道这道理的?只不过有意显露应兰风跟郭建仪罢了,也叫那些宫女太监们知道,含烟不是没有人的,虽然这些人素来惧怕淑妃,但因此一则,也不至于太过欺负人。

原来含烟虽然入宫,但应公府的情形,众人不是不知道,他们家里又对含烟很不上心,含烟偏又不是个心狠手毒的人,一味地和软,虽然得宠,却毫无娇纵之心,也没有御下的手腕,这些底下的宫人们,又都慑于淑妃之威,因此竟多半都听命于淑妃,乐得欺软怕硬,拜高踩低呢。

如今见怀真来了,竟是这样浑然不惧的行事风范,先是跟淑妃直面对上,丝毫没落下风,又说出这许多话来,众人知道成帝疼爱她,只怕她在成帝跟前儿撒娇一说,果然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因此才都收了那小觑之心,越发不敢似先前一样了。

含烟说了小唐各色的好,怀真便笑说:“这些话可别当着他的面儿说,不然……又不知如何了呢。”

含烟见她兴致高昂,就握着手,含笑叮嘱道:“你呀,别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唐大人哪里是个喜欢自傲的人呢了?我虽然在内宫里,外头的事儿少知少觉,却也明白,唐大人委实是个难得的……皇上喜欢他喜欢的了不得,然而他毕竟尚年青,又是那样个出身,皇上倒是有心给他升官,又怕如此年青,便位高权重的……只看以后罢了。”

其实含烟虽是个后妃,厮混这许多年,却也知晓些朝堂的事,成帝如今年迈,早有退位之心,然而废太子偏出了事,如今肃王跟熙王两个……倒是让人有些难为。

本来成帝属意肃王,毕竟是立长的顺序……然而因疑心废太子之事跟肃王有关,因此前段时候便也迁怒了淑妃,才迟迟地不曾再立太子罢了。

然而小唐的为人,所建的种种功绩,如今就算是官至一品,也是轻轻易易,无人敢说闲话的,可是毕竟将来新帝要登基……毕竟要给新帝一个笼络重臣的机会才是,倘若此刻把官儿都升完了,以后新帝可如何呢?何况小唐尚且这样年青,自然来日方长,大有可为。

且不说两个人在说话,只说淑妃自回宫中,她心腹的宫女不免就道:“那唐三少奶奶委实有些无礼,娘娘方才因何不怪罪她?”

淑妃看她一眼,冷笑不语,自己慢慢地回到那贵妃榻上坐了,凝眸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