骋荣却又低头,笑道:“自然了,百年才出一个平靖夫人,其他若有人敢出头露面,只怕在舜人看来,便如伤风败俗的异类一样,只怕是容不下的……”

骋荣说到这里,忽地有几分唏嘘,又一笑道:“我知道唐大人见识高明,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才同你说了这些,若有逾矩,再请恕罪罢了。”

小唐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公主不是舜人,不知者不罪。”

骋荣公主这才抬头一笑,道:“多谢唐大人,既然如此,骋荣不再相扰,便告退了。”

小唐起身,拱手相送,骋荣公主看他一眼,迈步往外欲行,忽然止步,回头说道:“我知道中国往前,有一位制香大家,名唤徐铉,也是一位能臣,如何这样的人能名垂青史,似三少奶奶这般……明明是致胜之机,能救千万人性命的,却只是一介女流,籍籍无名?”

小唐复又拧眉,忍不住抬手在胸口轻轻捂住。——原来骋荣说的徐铉,他自知道,此人曾官至散骑常侍,世称徐骑省,曾修《说文解字》一书,性喜香道,伴月香——正是他的首创,昔日怀真调出来,如今还在小唐怀中。

骋荣见他不语,便一点头,道:“唐大人留步。”因粲然一笑,转身自出门去了。

小唐默然抬眸,见她大步流星而去……并不似舜女一般“笑不露齿,行不动裙”……小唐自也知道詹民国民风彪悍,女子跟男人一般也能上战场,进朝堂,然而听骋荣当面说起来……到底是叫人难以接受。

小唐回身之时,将怀真如骋荣这般在外行走的情形略一想,真真儿是不寒而栗,先前怀真没嫁过来,他兀自镇日不安呢,更加不必提别的了。

只因骋荣这般举止奇异,小唐生疑,暗中又命人将骋荣的身世来历等详查了一番,原来骋荣的生母果然是舜人,也曾是西北那边世家大族里的小姐,只不过年少时候,因贪玩出外游逛,被陌生男子窥破,偶然有些拉扯……事情传扬出去,这小姐的名声便也坏了,竟无人敢娶,流言蜚语众口铄金之下,竟差点自尽……后来不知如何到了詹民国,却被先王看中,选为后宫……但虽然如此,却始终不被家族接纳,仍视作洪水猛兽一流。

只怕骋荣知道她生母之事,心内耿耿于怀,故而对舜这种风俗有些不敢苟同罢了。

小唐摇了摇头,且按下此事,回到室内,便命同文馆之人前来,问起通晓新罗国言语的馆士,答曰精晓新罗国语的有六人。

这同文馆又叫四夷馆,馆员数百,都是些通晓临近几国言语、研其历史之人。小唐掂掇片刻,因道:“自打上回出使新罗,也已经过去十数年了,上次新罗国派人来朝,我见他们有些偷懒倦怠之意,你且督促着,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改日我若用到之时,但凡有不力者,我不轻饶。”主事忙应承了,便退了下去。

新罗国原是舜的附属之国,国中上下,处处效仿中国的穿戴习俗等,且年年派朝臣来纳岁朝贡,新罗国内自也不是年年太平,也时常有政权更替,但不管是哪个王上位,都要向舜俯首称臣,也要舜的礼部派人前去册封,才能算是正统。

上回新罗国派了使臣来,小唐也是接见了的,那使臣倒是也说的一口生硬的中国话,虽然有时候词不达意,但大略意思,却不会出差错。

因交流便宜,自然便未用上同文馆的人,加上新罗太平无事,当时小唐也并没格外留意,近来因接到新罗内的密报,因此才又想起此事来,便特意叮嘱了一番。

且说小唐料理了公务,正欲回府,却有人来报了一个消息:原来是肃王在牢狱之中自戕了。

自从起事落败,肃王跟其一干党羽便被囚在天牢之中,也处决了许多底下之人,然而要如何处决肃王,成帝却迟迟未曾下令,然而如今肃王自戕,这个消息对小唐来说,却也并不觉得意外,既然犯下的是谋逆之罪,肃王迟早晚都是要人头落地了,他能撑了这许久,才是叫人诧异的。

小唐把这消息按下,便出门回府,走到半路,忽地看见唐府的马车遥遥从前头的路口来了,小唐很是意外,急急打马赶上,那随车的小厮见是他,忙下马请安。

小唐问道:“这是去哪里了?”

那小厮行礼道:“是良妃娘娘传三奶奶进宫,才回来呢。”

小唐一怔,忙翻身下马,又轻轻一跃,进了马车里头,入内果然见怀真靠着车壁坐着,脸色有些不大好似的,丫鬟们却都不在身边。

早小唐在外问话之时,怀真就听见了,见他入内,却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垂了眼皮。

小唐挪到跟前,握着手笑问道:“进宫去了?”

怀真“嗯”了声,越发垂了头。

小唐见她神色有异,便也略俯首仔细打量她,只做无事似的,问道:“良妃娘娘召见你,说什么了呢?”

怀真并不回答,小唐因一提到“进宫”,就如戳中心病一般,此刻见怀真如此,更有些不安,便仍笑道:“怎么了,如何不同我说话?”——待要把今儿见过骋荣公主的事儿说出来因她留意,忽然想到骋荣公主说的那些不经之谈,顿时又打住了。

怀真仍是一声不响,小唐只得抬起她下颌,道:“到底是如何了?”

怀真被他抬起脸来,无法抗拒,却看他一眼后,又淡淡地垂了双眸,小唐见她不回答,心里暗暗着急,便索性亲到唇上。

怀真一颤,将他推开,忽地竟然问道:“我的那支金钗呢?”

小唐闻言,通身一震,一瞬竟也没了话。

怀真这才复又抬眸,凝视小唐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那日太姑奶奶不是顺路进宫带我出来的……是你请动太姑奶奶的,你拿着金钗问我是谁给的……那时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小唐再听了这几句话,心通通乱跳,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你听谁说了什么?”

怀真忍无可忍,举手在他胸口用力捶了两下,忍泪说道:“这会子了,你还来试探我?我听谁说的有什么要紧,我自知道了,原来我不是平白去的永福宫,原来你也不是无端从永福宫找到我的!原来德妃娘娘是我的……”

怀真说到这里,小唐举手将她搂入怀中,便轻轻捂住了她的嘴……一时却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了。

马车之中,一瞬静寂异常。

原来,怀真今日入宫,的确是应含烟相请。

因自从肃王起事之后,再也不曾进宫相见,又加上那一日含烟被淑妃用魇魔法操控,情形着实怕人的很,何况她曾持刀要“害”成帝,虽然被拦下,但毕竟也有此事,若被人当做把柄,只怕不可善罢甘休。

因此怀真很是惦记担忧含烟,只是从小唐口中听说她无碍,才暂时放心罢了,如今见太监来请,便忙入宫相见。

两个人在宫中相见了,却见含烟虽比先前略瘦了几分,但是看来精神尚好,不知是不是因盛装打扮的缘故……瞧着比起先前,身上仿佛多了一丝什么。

怀真想了许久,才觉出是一种笃然冷静的气质,这在之前的含烟来说,委实罕见。

毕竟含烟生性胆怯内敛,虽然升了妃位,却也一直都战战兢兢地,又因被淑妃百般压制了那许久,性情更是透出几分唯唯怯懦来……一度被戕害却还不敢出声反抗。

两人相对坐了,含烟照旧打量了怀真一会儿,见她如旧,便也放心,因问说道:“近来府中可都好呢?”

怀真道:“都好,姐姐也好?”

含烟一笑不答,只慢慢抬手,握住怀真的手腕,拉到跟前儿去,就把她的袖子撩起来,看底下,却见白腻无瑕的肌肤上,一道浅红痕迹宛然在。

含烟凝眸蹙眉……昔日她拿刀要刺成帝,是怀真不顾一切拦住,却无意中伤了怀真,此事含烟是事后才知道的,如今看她臂上已经去了纱布,却仍是留下一道刀痕仍在,含烟定睛看了会儿,便伸出手指,轻轻地从那痕迹上缓慢划过。

怀真只觉得痒痒,也知道含烟是替自己疼,便故意笑道:“姐姐别担心,都已经好了。”

怀真因见左右无人,便问道:“那一日混乱的很,我也担心姐姐呢,只见有人把姐姐带走了,不知是谁呢?”

含烟这才回过神来,抬眸看着她,一笑道:“你猜一猜。”

怀真笑道:“这哪里能猜得到?”

含烟把她的袖子拉下,因凑近了,在怀真耳畔道:“是‘他’……派的人。”

怀真起初还不解这个他又是谁,怔了会儿,才惊呼道:“姐姐是说……”

含烟抿嘴一笑,向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复悄声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他一直都暗中派人守着……那夜,大概是窥知不妙,那内侍才及时拉了我走的。”

怀真心中又喜又惊,竟不知是何心情。

含烟说了一句,却又垂眸,隔了会儿,才说道:“怀真,我今儿叫你进宫来,其实不是为了此事,是……另外有一件大事……”

怀真不明白此话,便笑道:“姐姐有什么大事,要跟我说?”

含烟此刻抬眸,脸上的笑竟荡然无存,眼底也透出几分肃然之色来,看得怀真一愣。

含烟似也犹豫,片刻才道:“这件事,我谁也不会告诉,却偏偏是你……我思来想去,觉着不能瞒着你。”

怀真见她正色如斯,也留了心,因悄声问道:“到底是何事呢?跟我有关?”

含烟点头,道:“你可知……淑妃娘娘是怎么死的?”

怀真眨了眨眼,道:“听闻是暴毙而亡。”

含烟听了,又是轻轻一笑,怀真见她笑得仿佛古怪,正有些疑惑。含烟道:“你附耳过来。”

怀真蹙着眉头,果然便向着含烟身边靠过来,含烟垂首,在怀真耳畔低低说道:“是我……”

话音入耳,怀真陡然色变,转头瞪向含烟,不信道:“姐姐这话……这话是真?”

含烟微微颔首,道:“自然是真。”

怀真倒吸一口冷气,此刻才发现含烟双眉之间,隐隐含着一股冷意。怀真竟无法做声,顷刻,才问道:“但是……是为什么?”

含烟抬眸看着她,过了会儿,道:“为了你。”

怀真一震:“什么?”

含烟道:“是为了你。”

怀真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含烟缓缓起身,扶着怀真站起来,慢慢地将她抱入怀中,便在耳畔说了一番话……

怀真听完,良久不能言语,却竟有些站不住脚,身子微微摇晃,幸而含烟死死地抱着她,才不至于让她摔在地上。

此时此刻,在马车内,怀真一时回想宫中含烟所说……又因被小唐捂着嘴,无法做声,泪却涌了出来,打在小唐的手上。

怀真想推开他,偏又没有力气。

小唐见她果然都知道了,片刻六神无主,却又飞快地定下神来,道:“我并不是要故意瞒着你,我只是……不想吓着你,我又怕若是此事张扬出来,我会……会……”

怀真听着他说了这几句,便不再挣扎,只是无声落泪。

小唐见她不做声了,才缓缓地撤手,又说道:“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何等重要,此事干系非同寻常,怀真……你别怪我……”

怀真慢慢垂头,半晌才说道:“你怕的是什么?怕若是传扬出去,皇上会杀了我么?”

前些日子才因此事跟熙王说起,本想就这样压下了,却想不到,怀真竟偏在这时侯也知道了。

果然是天数所在,非人力能尽数谋划得到。

小唐想了片刻,说道:“这件事,并没有你所说的这样简单。”

怀真缓缓摇头,道:“还是说,你害怕倘若给人知道了,爹……也会像是太子跟肃王一样……卷入这争斗之中?”

怀真说到这里,遍体生寒,忽然想到前世……莫非……

小唐见她竟连这话也说出来了,便点了点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用瞒着你了。是,我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怀真愣愣地看着他,满心苦楚,如饮了一杯极苦的酒,在心底翻腾酝酿,无法解释。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出声,只听得车轮滚滚,不停向前……许久,小唐才慢慢道:“那日,敏丽定给世子之时,她茶饭不思,我请你过府劝她,你同她说了一番话……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怀真因心头恍惚,竟没有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小唐缓缓道:“我在门口听了个正着,当时我想,你年纪还这样小,如何说的像是亲临其境一样……而据我所知,泰州明明没有人家被满门抄斩,可是你难道能编出这样真切的谎话来瞒敏丽?”

怀真这才记起来……也明白了小唐所指的是什么,瞬间毛骨悚然,竟忘了一切,只死死地望着小唐。

小唐目光一转,也看向怀真,道:“后来我跟你说……倘若你还想说话本上的故事,你只管跟我说……我都会仔细听,然而你再也不曾跟我说过。”

怀真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身子无端战栗,竟又不敢同他对视。

小唐索性又道:“前几天……那天晚上我跟你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彼此问对方三个问题的时候,我本来,是想问你这件事的……”

怀真又是一震,情不自禁抬眸看向小唐:原来,当日他是这个意思!

小唐见她面上惊惶交加,便又靠近了些,将她搂在怀中,见怀真不曾抗拒,才又说道:“我因知道了岳父之事,一直难以释怀,暗中做了何事……你自也是不知道的,可是怀真,你要信我……我绝对不会害岳父,更加不会害你,我会尽我全力,保你跟岳父安然无事,我也一定能做到。”

怀真本正凄惶,听了他斩钉截铁的这几句话,那泪便如雨似的落下,哽咽了会儿,问道:“当日……我跟敏丽姐姐说的那些……你……都记在心上……难道也都……信了的?”

小唐苦笑叹道:“这种惊世骇俗的话,我哪里就能立刻相信了……只是后来,越是跟你相处,就越是信了几分……然而我纵然相信,竟也如你一般的心情,你等闲不敢跟我说,我等闲……竟也不敢问你。”

小唐说到这里,眼中略也觉得有些湿润,只是微微扬首忍住。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你懂我的意思么?”

怀真将头抵在他的胸口,泪一滴滴没入他的官袍胸襟里去,将绯红色的袍子打出一点点的深褐色痕迹来。怀真看了会儿,自他那绯红色的衣裳颜色里,竟又看到了前世那一片滔天血海。

怀真吸了吸鼻子,缓缓抬手捂着嘴,忍着哽咽说道:“唐叔叔……我真的、不敢跟你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小唐察觉她的身子在微微发颤,便抬手,将她的头摁向自己怀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丫头心里存着事儿,你先前不跟我说,是因为不相信我,所以不敢说。但是你现在不跟我说,却是因为太信我……你怕说了之后,我会不喜欢你了……是不是?我怎会不知道?”

怀真听他说的这样,差点失声哭出来:诚然,先前没成亲之时,跟小唐虽然交好,怀真却不敢把前世的种种告诉小唐,是因为怕他疑神疑鬼,不信疏远。

但是自从嫁了,被他百般爱惜疼顾,这种被人呵护到手心里的感觉,前世……除去她对凌绝的那自以为是,只有应兰风一个人曾给她这般温暖宠溺之感……然而越是被他疼惜,她竟越是难以启齿,难以启齿的不是前世被抄家灭族之痛,难以启齿的……是她跟凌绝的那一段。

因领略了他所给的爱护喜欢,竟隐隐觉得……前世她全心全意,对另一个人错爱错付的……实在是羞耻之极,失了对小唐的纯粹,竟有些对不起他似的。

倘若只有被抄家灭族之事,只怕也好开口,但是涉及男女之事……谁又能说的准……倘若说出口来,对小唐而言,骇然之余或者不能接受……或者从此之后心中有了阴影,又如何是好?

纵然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怀真也是不敢说的。

可是纵然怀真苦苦压着不肯启齿,然而以小唐的机敏,从她未曾嫁过来之前、对成亲的百般痛恨,到嫁过来之后,对两人之间相处的十足抵触……以及她无意中所说的“话本故事”……

当初因知道景深“欺负”了她,他亲自找上凌府同景深摊牌,被景深一句“倘若她嫁给的是别人”,戳中了心中痛楚,回来之后……怀真也因问起这一句,他竟然无法接受……其实在那个时候,他已经隐隐地猜到,他的小娘子身上,发生过他不能相信,更加无法接受之事。

正因为他猜到了,也信了……所以才不敢叫她对自己说出来,仿佛只要她不说,他就可以……不去直视,不用面对……

他素来不怕任何,却只在这一点上,竟也……患得患失起来。

但是……终究到了此刻,谁也不用再躲闪逃避了。

小唐一阵鼻酸,忙复仰起头来,又反复深吸了几口气,才把眼底的那股酸涩压了回去。

怀真将头抵在他的胸口,泪落如雨,死死地咬着手指不肯哭出声来。

小唐勉强压住那股骨子里发出的战栗之意,轻轻地抚过她的鬓发,手指掠过她的脸颊,碰到湿湿润润的泪……小唐闭了闭双眸,偏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不管先前如何,你如今,只是我唐毅的妻子,是我的人……何况,若你所说的那话本,一句一句,都是真实的。那先前果然发生了的……于你而言,竟是何等惨痛的经历,我难道……还能苛责你不成?”

怀真睁大双眸,泪氤氲在眼中,如珍珠似的滚落。

小唐又笑了笑,道:“何况……纵然真的……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受了那许多折磨苦捱,但是今生,你是我的……你好端端地在我的怀中,是我唐毅的女人,这个,我已经是十足的谢天谢地了。”

怀真再也忍不住,便呜咽了声,道:“唐叔叔……”她回过身来,抬手抱住小唐的脖颈,仍不敢尽情哭泣,恨不得把那手指咬断了。

小唐手搭在她的腰间,感觉她身子大颤不休,小唐便轻轻地抚过怀真肩背,又将她的手指从牙关间拉了出来,放在唇边亲了口,才又说道:“好孩子……是我的不是……我只是觉着,不管是前生今世,我本来……都该好好地保护你不是?倘若我在,一定可以护着你的……如何我竟会错失了你……”

怀真本来还半是咬牙忍着,听了这一句,便不由地放声大哭起来。

小唐听她放声大恸,一时竟也忍不住,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只能把怀真死死地搂入怀中,在她发端亲了又亲,终究,有一滴泪无声坠落,沁在那青丝之间,盈盈闪烁,恍若朝露晨星。

第241章

却说在马车里,怀真哭了一阵儿,被小唐百般劝解,才勉强止住。

这会儿也已经到了唐府,马车停住,小唐掏一方丝帕,便给怀真仔细将泪揩拭了去,道:“万别哭了,待会儿若是撞见太太或敏丽,不知你出了何事,必要担心。”

怀真点头,小唐先下马车,又将她轻轻抱了落地,才陪着入内。

因怀真的眼睛哭的红肿起来,此刻不便去见唐夫人,小唐便让她先行回屋,自己却去跟唐夫人道:“路上遇见怀真自宫中回来,想必是路上颠簸,有些不适,我便叫她先回去歇息着了。”

唐夫人忙问:“这话很是,可有没有大碍?若难受的紧,不要耽搁,快叫大夫来看。”

小唐道:“不碍事,母亲放心,也不必特意过去去看,免得她心里不安,待会儿她好了,自就过来见母亲了。”

唐夫人点了点头,说道:“不必叫那孩子这般多礼,这几日她里里外外的,没个停歇,倒是得好生休养休养的好,也不用过来陪着了,还是吃了饭,早些安歇罢了。”说了几句,又叮嘱让小唐好生照料,便也忙叫他自回房去。

小唐这才重又回到房中,怀真已经洗了脸,只默默地坐在床边出神。

小唐走到跟前儿,挨近坐了,见她头发丝湿了一缕,便给她挑起来,抿在耳后,又端详了一番,才说道:“这会儿,总该把你放在心里的那些事儿说给我了?”

怀真见问,垂眸想了会儿,只因今生跟前世相比,变化委实太多太大,又加上十几年过去了,怀真每每思及前世,几乎都不真切起来,仿佛一梦。

然而毕竟那份痛心彻骨是不能忘却的,也自无法忘记。

略微沉默过后,怀真便道:“这件事,我从不敢跟人说,连爹也不曾说过。只因太过惊世骇俗,一来怕爹不信,二来,也怕吓着了他。何况我本来……也没打算嫁人,当初只想守着爹娘……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

小唐微微一笑,自是明白这话,不然,当初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骗她先嫁了过来呢。

怀真吸了口气,抬头看他一眼,复垂头道:“四岁那年,在齐州遇见你之前那几天,我曾得了一场大病,才好了不久,然而爹娘只知道我病了一场,却不知道……我……”

怀真便把前世所经历的,种种因果,来龙去脉,捡着要紧的,便跟小唐说知了。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直视过往,每每说到那惊心动魄之处,竟又忍不住伤心,几度说不下去,小唐便将她搂在怀中,百般抚慰。

小唐听到她到凌绝率人将应府抄家灭族,双眉微蹙,隔了会儿,才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不曾?”

怀真拭干眼角的泪,眼神空空濛濛,想了半晌,道:“我只记得,那日行刑,我被拉着从刑场上过,看见满地漫天的血……”怀真说到这里,复战栗起来。

小唐忙搂紧了她,怀真道:“我知道我也是去行刑的,我、我好像便是在那时候死了……”此刻说到“死”字,仍有些战栗。

小唐的心也随着一紧,怀真皱着眉说到这里,呆呆怔怔地又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最后所见,便是那些血……还有、还有凌绝……”

小唐本还想再细问几句,见她脸色雪白,声音惊颤,又听到这个刺心的名字,便忙温声道:“好了,不必说了,也不要去想了。”

怀真目光转动,看向小唐,眼中仍带惊悸疑惑之色。

小唐迟疑,心念一动,问道:“我当时……在做什么?”话一出口,又有些莫名惊心。

原来小唐听了怀真这番话,又确信了下令抄了应公府的是熙王赵永慕,而唐家,显然应该是站在皇帝一方的,他又不知前世的自己遇到何事,情形如何,然而除去这些儿女情长的羁绊,于他而言:只怕也参与其中,那可就……

是以小唐问过后,无端竟也有些心弦绷紧,生怕自己果然作出不利于应家的事儿,虽说理智而想,只怕事出必有原因,但毕竟还有个怀真……

怀真拧眉想了会儿,有些自责地垂头,喃喃道:“我不知道……”

前世小唐于怀真来说,竟如两个世界之人,她对小唐的记忆,只限于那日在应公府书房外不期遇见,后来又远远地曾瞥过一眼罢了……加上后来那场大变,波澜骤起,风云色变的,更是难理其他了。

小唐听了这个答案,却暗中松了口气,虽然无法窥知前世自己做了什么,但怀真“不知道”,于他而言,竟也不算坏罢了。

怀真敛了心神,轻声问道:“当初有一次,我说是话本上看来的故事,也曾问过唐叔叔……凌绝他到底为何这样对我们,如今把实话都同你说了,你可知道?”

小唐道:“听你的话,岳父的权势甚大,但我见岳父并不是奸佞之臣,只怕……是因身居高位,门生众多,底下众人有些为非作歹……或者再加上难免有些功高震主,都未可知。”

怀真试探问道:“会不会……跟今日我知道的事儿有关?”

小唐一震,他原本故意不提此事,不料怀真竟自想到这点。

小唐便谨慎答道:“或许……岳父的身份不慎为人所透……倒也是可能的。”

怀真双眸中泛出忧虑之色,望着他问道:“现如今该如何是好,我起先还想回府去,不知爹知不知情。”

小唐道:“自怕岳父是不知情的。”

怀真问:“你又如何知道?”

小唐就把那日在朝堂上,成帝询问众臣子,说如何处置肃王之事,小唐道:“我看岳父的反应,不似是知道的。”

怀真点了点头,道:“这也罢了,我听了含烟姐姐说,都不肯相信。”说到这里,便放低了声音。

小唐正在猜宫中到底是何人透露了消息,听她如此说,便问端详。

怀真因把最机密的事儿都跟他说了,因此也不再隐瞒,便把含烟今日叫她进宫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原来淑妃虽被成帝囚在冷宫,但因成帝先前同她说的那番话,让她心头如扎着一根刺。

跟皇后相比,淑妃所欲者一度是成帝的心,且她也似做到了,毕竟这几十年来,皇后一心向佛忏悔,不理诸事,只有淑妃纵横后宫,就算有个什么新鲜的妃子得宠,若不入她的眼,便如捏死虫豸一般,有许多法子可以制死,而成帝也并不如何过问这些事。

是以任凭成帝身边百花争艳,但最终一直长盛不衰的,也只有淑妃一人罢了。

谁知几十年所谓荣宠无双,到头来,一切都翻天覆地,才见成帝的心竟是如此的绝情绝意,这倒也罢了,他所说的“会加倍的宠爱良妃”,却更是让淑妃难以意平,——一旦想到自己竟不如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简直是死也不能瞑目。

当时含烟因被救下,幸亏成帝知道一切都是淑妃所为,因此竟并不降罪于她,只命太医看顾,好生休养。

忽一日,有人来报,说冷宫中淑妃欲见,含烟自不肯理会,不料那冷宫来的宫女陪着笑,低声道:“那罪人说,她有娘娘最关心那人的机密要事……娘娘不去,怕要后悔,因此奴婢不敢隐瞒,顾来相报。”

含烟打量她脸容,却见生得寻常,只年纪似是大了,虽然陪笑,神情倒并不如何谄媚慌张。

含烟被她言语打动,因此到底便来至冷宫,那宫女小心引着她到了淑妃处,便识趣退下。

两人相见,含烟目睹淑妃之状,陡然惊心,几乎认不出这枯槁妇人,竟是昔日的淑妃娘娘了,因此便垂下眼皮,便道:“听闻你有事相告?不知到底是何事?”

淑妃打量着她,心中自是妒恨,便笑道:“这话可不能叫别人听了去。”

含烟因见她情形很是凄惨,倒也不惧她再兴风作浪,便叫随身宫女退下。

室内无人,淑妃道:“我倒是要先恭喜你了,此后,只怕你便能宠冠六宫,无人能及了。”

含烟不语,只静静垂眸。

淑妃道:“不过,只怕你心里最想要的不是这个。”

含烟一怔,道:“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淑妃道:“你可知,那夜你如何能持刀行刺皇上?”

含烟道:“人尽皆知,是你用了恶毒的厌胜之术。”

淑妃大笑,道:“不错,我的确用了魇魔法儿,只不过,能让你这样顺利地持刀行刺,却也并不全是我的功劳,这厌胜之术之所以能功成,全因为这被施术之人心中亦同样有杀意。”

含烟心中一凛,皱眉斥道:“你胡说什么?”

淑妃看着她,眼底透出几分玩味:“我也很是意外,你竟然会毫不犹豫地就动手杀那独夫……本来只想让你做个样子就已经足矣,近来我才明白,原来你心里……竟然是想杀死皇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