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领命,起身出了平靖夫人房中,便来到花园里。

只听得草虫静静鸣叫,放眼看去,月光跟幽淡灯笼光彼此融合,浅浅淡淡,小唐走了几步,便听到有人道:“这边儿,留神些……”

小唐循声而去,果然见几个丫头打着灯笼,正在守着那棵偌大的夜香树,两个丫鬟各自持杆,仰头在勾花儿。

小唐定睛看了眼,便见怀真站在中间儿,正指点那丫鬟摘哪一簇,怎奈月色有些淡,灯笼也打不了太高,竟有些不得其法。

怀真急的跺脚,道:“我自个儿来。”因拿了杆子要自己动手,却听身后有人道:“你仔细明儿又手酸呢。”

众丫鬟一听,都知道是小唐,忙回过身来见礼。

怀真也回过头来,却见月光之下,他穿花拂柳而来,眉眼含笑,眸色竟比天上月跟皎洁明亮三分。

怀真不由垂了眼皮,道:“你怎么来了?”

小唐走到跟前儿,便把杆子从她手中拿了过来,笑道:“又逞强呢?”

怀真道:“谁逞强了?我连摘花儿都不能么?”

小唐见她发端沾着一朵坠落的夜光花,却也不说,只温声劝道:“你这般乱打,那花儿也都给你打的稀烂了,又有什么效用?何况你留神把那碎叶子小虫子也惊扰下来,迷了眼事小,狠咬你一口可怎么说?”

怀真啼笑皆非:“我们原本做的好好儿的,何尝有事,怎么你一来就危言耸听的?”

小唐不答,转头看丫鬟手中分别提着两个篮子,每个里头都覆盖了浅浅一层的夜光花,小唐便道:“你们留一个篮子就好,都先回去,我陪着少奶奶便是。”

平靖府内的丫鬟们都知道,小唐疼宠怀真是出了名的,当下便纷纷笑着应了,将花儿做一个篮子收了,留下另一个在,三五成群地结伴而去。

怀真见人都走了,有些着急,便道:“你怎么把人都打发走了?”她们在这儿辛苦了半晌,只得了些许,如今更加没了人手……

怀真正发呆,小唐笑道:“有我帮你,岂不是比那千军万马还管用?莫非你不信?”

怀真哼了声,小唐一笑,把那杆子擎起,眯起眼睛一瞧,轻轻易易勾下一簇花儿来。

怀真仰头看着,见状喜欢,忙举手捧住,却是接了个正着。

花儿带风坠下,刹那间香气四溢,怀真忍不住笑了声,盯着那簇花儿,双眸闪闪发亮,小唐看在眼中,便把那杆子扔了,只轻轻一拢,便把她环入怀中。

怀真正捧着那簇夜光花,喜不自禁,正想叫他再摘,小唐问道:“你要不要自个儿亲手摘呢?”

怀真自然是想,只可惜这夜香树太过高大,要爬也是艰难,因此才只用勾刀罢了,闻言便看小唐。

不妨小唐展颜轻笑,抱在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提一口气,竟纵身而起。

怀真忽觉双足离地,吓得闭上双眼,顷刻间才觉着身子一顿,而清香之气萦萦脉脉而来。

耳畔听得小唐轻声道:“怀真别怕。”

怀真听了,这才缓缓睁开眼,却蓦地被眼前美景震慑,却见此刻,人竟是置身在夜香花的环绕之中,簇簇烁烁的小小白花儿浸润着月色,天然生辉,错落有致,竟像是许多星星灯似的悬在周遭。

夜风吹拂,这许多花儿便伴随着绿叶微微摇曳,清香四溢,妙不可言,令人沉醉。

怀真被这美景所迷,半晌才醒悟过来,低头一看脚下,才知小唐带着她跃到了夜香树上,心中又惊又喜,便回头看他,却竟说不出话来。

小唐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道:“可喜欢么?”

怀真心头雀跃:“喜欢。”

小唐含笑看她:“还不摘花儿?”

怀真只顾贪看,差点儿忘了所为何来,被他提醒,便忙忍着喜欢,左顾右盼看了片刻,果然便忙碌起来。

小唐斜靠在枝桠上,留神看她动作,又怕她忘形失脚,便随时护着。

眼前美人如玉,繁花如锦,小唐意恰神迷,便道:“先前我也来过姑奶奶这院子多少次,为何都不曾发现这花儿开的这样好,又这样香呢?”

怀真抱着树枝,却如一只蜜蜂儿似的,嗡嗡地忙着摘花,便道:“这夜香树的花儿,素日里倒罢了,只见了月光才会有香气,故而我趁着这个时候来摘,它这香气是最能驱蚊的,你没发觉这周围都没有蚊虫么?”

小唐目不转睛看着她,笑道:“怪道要摘它,原来娘子又想到生财之道了。”

怀真只顾贪花儿,也不理会,如此忙了半晌,竟把身侧的花儿都摘光了,因见花篮里有了小半篮,便喃喃自语道:“这些儿够了,只先试一试成不成。”

小唐听了,轻轻把篮子接了过去,挂在旁边的一根枝桠上,又缓缓地把怀真搂了入怀,道:“好了?”

怀真心满意足,又忙了一会子,便有些乏累,便索性靠在他怀中,舒一口气:“好了,多谢唐叔叔带我上来。”

小唐揉着她的手,却见月色之中,双瞳若水,便扶着下颌,轻轻地吻落。

怀真微微一挣,便听到花枝抖动,发出簌簌声响,这才想起人还在树间,忙收敛不动。

小唐如吮蜜糖,却只觉得更胜花香甜美万分,拥吻之际,听夜风吹过树梢,树叶同夜光花齐齐舞蹈,有几朵花儿擦过脸颊,丝丝地痒,似花儿也有意调戏一般。

此情此境,叫人不饮而醉,小唐半倚半躺在那树枝上,半晌才将人放开,因叹道:“怪道古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尚且不是牡丹花,已叫人无限销魂了。”

怀真颤巍巍地伏在他的身上,见小唐整个人儿在花丛绿叶之中,明明是在树上,却偏如卧在床榻上般的安逸,神情如此好整以暇,仪态且又清雅绝伦。

怀真却不敢似他这般安然自若,便斜睨着他,问道:“唐叔叔,你可还记得此刻在哪儿?掉下去不是好玩儿的。”

小唐忍俊不禁,便道:“煞风景的丫头,这样良辰美景,竟只管说这些……”

怀真兀自东张西望,透过密密地花枝子,果然看见漆黑的地面,一盏灯笼孤零零地放在地上,照出一团暖黄微光。

小唐见她竟不肯安闲,只顾左顾右盼,忽见他身旁有那开得好的花儿,便忍不住伸手摘一把……小唐忍笑,便握住怀真的手道:“你且消停些儿,好生跟我相处一会儿。”

怀真才停了手,又探头看一眼地下,道:“横竖掉下去的话……我是压着你的。”

小唐笑说:“很是很是,天塌下来我替你撑着,若掉下去我替你垫着,可放心了?”

怀真莞尔一笑,这才松了口气,将脸贴在小唐胸口,叹道:“这地方真真儿是好……一夜睡在这儿我也是甘愿的,只怕睡得沉了一翻身,便大事不妙了……”

小唐摸摸她的头:“如何竟只想着掉下去?有我在,且放一百个心。”

怀真怦然心动,此刻花香缭绕,又见小唐仪态清闲,幽淡的夜色月色之中,眉眼若许温柔清隽,怀真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便试着抬头,双眼盯着他的唇看了半晌,只迟迟不肯动。

小唐垂着眼皮儿,早看到她痴痴看着自己,因等了半晌,不见她动作,心里又急又恼,便索性伸出手来,在她脑后轻轻地一按……

怀真猝不及防,竟吻落下来……

正在那彼此忘情之时,忽地听到脚步声响起,隐隐约约有人道:“先前明明在这儿的,又去了哪里?”

另个道:“难道往里头去了?如何灯笼还在呢?”

那灯光一转,来人把灯笼打起来,挑着四处张望了片刻,又略叫了几声儿,自然是不见人的。

怀真恍惚中听得分明,情知是丫头们来找了,一颗心顿时怦然乱跳起来,越发不敢乱动,生怕惊动了底下的人,若是看到树上,以后也不得见人了。

那两个丫头合计了一阵儿,却自是想不到人在树上,因笑说:“怎么听到牡丹园那边有些声响,去看看如何?”两个人便说笑着去了。

等丫头们去后,小唐才又轻手轻脚,抱了怀真下地,见她满面晕红,发鬓微乱,便小心将那发间有些被揉碎了的夜光花摘下来,才道:“咱们回去罢?”怀真不语,小唐一笑,索性将她抱起来,出了花园才又放下。

两个人在树上呆了许久,都沾染了一身夜光花的香气,双双进了屋内,顿时之间,香气也浸满室内。

平靖夫人便说小唐:“本是让你去叫人回来的,你却带着她又在外头耽搁这半天呢?”

小唐笑道:“不知不觉间便晚了,是毅儿又糊涂了。”

丫鬟早把那半篮子花儿接了去,怀真便掩了羞,上前抱着平靖夫人手臂撒娇,道:“是我缠着要多摘一些,才耽误了。”

平靖夫人望着她笑道:“怕我又拿拐杖打他不成呢?就这么着紧护着?”

怀真顿时更红了脸,因道:“横竖您老人家也不是真心要打,心里也疼他疼的很,却只说我呢。”

平靖夫人大笑,就看小唐。

小唐笑道:“姑奶奶打我也是为了我们好,可知我身上虽疼,心里却喜欢的很。”

平靖夫人点头叹道:“听听这话……怪不得这丫头嫁了你就一心向着你,只怕也是被你这甜言蜜语的哄赚了去的。”

怀真红着脸回头看了小唐一眼,便又钻到平靖夫人怀中:“姑奶奶还拿我打趣,我就不依了。”

平靖夫人搂着她,知道她不禁羞,因此也便笑着不说了。独小唐在旁看着,那份不语魂消之意,却伴着身上清幽花香,脉脉不息罢了。

是夜,小唐自派了人回唐府,便同怀真歇在平靖夫人府内。

夜寂无声,小唐抱着怀真,嗅着那淡淡香气,便道:“明儿便回府罢。”

怀真应了声。小唐又问道:“是为什么忽然来了姑奶奶府内的?”

怀真却不回答,隐隐装睡。小唐明白,便抬起她下颌,道:“知道你醒着……可是……因为姨娘去府里说闲话了?”

怀真见他已经知道,心中一痛,便避开小唐眼神,低低说道:“我……倒是不怕那些闲话……”

小唐问道:“那怀真怕什么?”

怀真深深垂下头去,半晌,才道:“我怕……人言可畏倒是其次,但倘若人言是真呢?倘若我真个儿……不能生养……”

小唐双眉一皱,道:“胡说!”

怀真暗暗咬了咬唇,道:“并不是胡说,姨娘说我生得弱,不是好生养的模样。还说若是换了别的女孩儿,早就……”

小唐听她低低切切说了这两句,心中很不受用,便道:“再胡说!我的发妻只是怀真,哪里轮得到什么别的女子了?早就如何?却也要看我稀不稀罕。”

怀真道:“然而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小唐的手在她腰间一紧,道:“你也跟着瞎说?你才多大,就敢说这话……若真的念着这句,就让我……以后要多少孩儿没有?”

怀真仍不言语,小唐在她脸上亲了两下,又道:“你且听话,目前我同你的子孙缘不到罢了,何况我先前也没同别人试过,若说是不能生养,难道只落在你身上?未必不是我的原因……”

怀真听到这里,忙伸手掩住他的口,道:“越发说出好听的来了,这话也是可以信口胡说的?”

小唐握住她的手,道:“你可也知道我的心情了?既然知道你听不得这话,便也不许在我跟前儿说自个儿了。以后也不可再赌气……以后姨娘再来,你只推身上不好,叫母亲去见她就是,很不必为着什么礼数为难了自己,倘若因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气坏了我的娘子,可知他们自不心疼?倒仍是我遭罪呢。”

怀真被他说得心里酸软,又想落泪,又却喜欢,便也抱了小唐,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以后不理会就是了。”

小唐笑道:“这才是我聪明又能干的好丫头呢。”在鬓边亲了数下,到底情难自禁,不由又恩爱缠绵了一番。

第259章

且说这日,张珍又来同怀真报信儿,原来他先前因得了主意,便同百香阁的管事说明。

那管事听了他不愿涨价之说,虽是意外,却并无恼色,因沉吟了片刻,就笑道:“此事我还要回去再行商议,少东不必忧虑,即刻便会有信儿。”

果然说的真,不到晌午时分便又回来,竟是同意张珍所说,然而却又提议,原本的价儿自不必涨,然而却可以另用精致手工,再制一批上等货,此为分层销卖之意。

只因那些平民百姓虽待见一百个钱的香囊,然而毕竟也还有那些富贵流油的人家儿,或者爱风雅高质量的文人雅士,他们这些人,自然是精益求精,越是贵价儿越是彰显身份同品格罢了。

是以所卖的香虽则一模一样,只在外面这香囊料子以及绣工上大不同而已。

张珍听了,心想这倒是越发好了,横竖不于他们的本意违背或者有损就是了,因此便拍板答应,同百香阁定了合约。

百香阁的各种香料人才等是应有尽有的,当下便大张旗鼓的做了起来,有他们这般势力浑厚的大商号相助,加上近来又下了两场雨,蚊豸自然又多,京城上下正是急需此物——何况一来有宫内采买的加持,二来是百香阁的大字号,——偏这百香阁平素多是卖的贵,一般百姓望而生畏,如今见又有效用,又是便宜,顿时连那甚穷困的人家也咬牙来买一个回去用。自不必提别的中等往上人家儿了。

于是又趁着正当季,往全国各地发了货去,果然如小唐所言,价儿虽定的低,但耐不住卖的极多,半月之后,百香阁众人将账目对了对,便把头一批的银子给了张珍。

张珍乐颠颠地跑了来,见了怀真,便笑着把前事又说了一遍,又掏出银票,说道:“妹妹,这里是四千八百多的银子,你且过目。”

怀真活了两世,手上从未沾过一个铜板,连这银票自然也是才一次碰,拿过来看了两眼,又是稀奇,又是喜欢,笑道:“何必跟我过目,当初跟哥哥说过了,分我三分就好,你算一算给了我便是了。”

张珍摇头鼓嘴地说:“使不得,我原也没答应。”

怀真笑道:“你又要在外奔波,又要用人手,用香料,我只白出一个方子罢了,三分已经是多了。”

张珍道:“你这是要让我恼呢,别说是我,容兰也不肯答应,若不是妹妹,哪里白得这许多银两?”

原来自从张珍接手家里的商号,只因他为人老实忠厚,从不肯行那些投机取巧、昧心取利之事,倘若给他见了有那为商不仁的,他还要训斥一番,故而所有铺子也都不温不火,亏得张家财厚,倒也不在乎这些……

谁知因了这一宗事,宫内采买又到百香阁亲求合伙,竟让张记在京城之中大大地露了脸,那些自上而下的人见了张珍,才都刮目相看。

何况是跟怀真有关,自然更与天下人不同……张珍赌气说道:“你若硬要三七分,只是你七我三。”

怀真见他说的笃定,便笑道:“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人,合着你自己的辛劳用心等都不算了么?那罢了,你做主就是了。”

张珍这才说道:“我跟妹妹从小就好,不比别的人,因此我也不跟你虚言假套,咱们就只平分,你说如何?”

怀真虽觉得沾了便宜,然而见张珍执意如此,就只好点头,张珍便才喜喜欢欢,把银票分了一半儿,剩余零头自己也收着了,笑道:“这样可好了。”

怀真把银票举在眼前,细细看了会儿,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真儿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也是这般的。”说着便又止不住笑起来。

张珍也大笑,道:“这也是妹妹天生灵秀过人,玩闹似的便能成事。”

怀真思忖了片刻,便点头道:“我近来因摘了些夜光花,正琢磨着另一个方子……等弄好了,再跟哥哥说。”

张珍越发喜欢,道:“既然这样,我就拭目以待了。”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张珍便告辞而去,怀真看着手中的银子,因她自来都不缺此物,看着倒也寻常,只想着改日回家,给了李贤淑才好……那时候母亲必然喜欢不已,一想到这宗,才又难掩喜色,忙好生把银票收在梳妆匣内。

又过数日,成帝便发诏书,立熙王赵永慕为太子,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众百姓都听闻熙王爷是个贤王,因此也都欢欣鼓舞,普天同庆。

且说成帝颁诏之后,这日退朝,便留熙王在身侧说话。

因成帝近来身子又且不好,御医们奉了药上来,熙王便亲捧着喂给成帝喝。

成帝吃了半碗,便嫌苦不再吃了,熙王跪地道:“父皇且忍着些,毕竟良药苦口,父皇身子好了,儿臣也才宽心。”

成帝皱眉看了他半晌,才缓缓地叹了口气,终于又就着手把剩下的都喝了,因说道:“罢了,朕都喝光了,你起来罢。”

熙王这才又站起身来,这会儿小太监把药碗拿了去,成帝又漱了口,便道:“你且坐了。”

熙王遵命落座,过了一会子,成帝点头道:“你很好,这段日子你在朕跟前儿,伺候的甚是尽心,朕都看在眼里。”

熙王忙道:“父皇为何说这话?儿子伺候父亲,不是天经地义的?”

成帝笑笑,又道:“先前烨儿回来,朕还有些忧心,然而竟也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他此刻只怕还不知如何呢。”

——赵烨自打回京,便极少出面儿应酬,自然也绝少进宫来,只是上回应佩成亲,是熙王特意又去世子府劝说了一阵儿,次日熙王同赵烨两人一块儿前往应公府,这件事群臣上下可是看的一清二楚,纷纷盛赞熙王殿下慈怀友爱,成帝自然也知道。

自那以后,赵烨才也逐渐地出府走动,这自然也是熙王的功劳。

熙王听了,却并无喜色,只是垂头说道:“烨儿的身世十分可怜,身为凤子龙孙,从小却颠簸流离,这般大了才知道身世,儿臣也明白他的心情,何况身为他的叔叔,自然要好生照料他,倘若大哥跟嫂子泉下有知,才得宽慰。”

成帝闻听这一番话,连连点头。熙王又道:“说来,儿臣另有一件事,要斗胆启奏父皇。”

成帝便问何事,熙王正色便道:“儿臣因想,烨儿为人很是聪慧,只是因从小未受正统教养,才养的这样洒脱性情,此刻有竹先生跟各位少傅等教导,只怕假以时日便自成大器,此刻儿臣膝下只安康一女,儿臣便想着,倘若将来烨儿能独当一面之时,便将皇位传给烨儿,——这是儿臣的一点私心,不知父皇觉着可使得?”

成帝听他说罢,便笑道:“荒唐,这如何使得?哪里有皇位传给侄子的道理?何况虽如此只安康一个,难道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小皇子小公主的了?”

熙王道:“只怕都不及烨儿妥当。”

成帝思忖许久,摇头:“你且不许多想了,烨儿如今才回京,他心思单纯,倒也是好,然而若是耳闻目睹的,沾染了那些……倘若真的生出那异样心思来,反而又成大乱。”

熙王一震,成帝道:“倘若叫他一生安闲无事,只当个富贵闲王,倒也是他的造化了。何况……这皇位本就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成帝说着,便看向熙王,目光深沉如墨。

偌大的寝宫之内,父子两人瞬间都不曾开口,顷刻,熙王才唤道:“父皇……”

成帝却不待他说,便点头又道:“你很好,不管是心机,为人,都很好。为君者,自是不能非黑即白,你的两个哥哥,肃王太骄强外露,众人虽慑于其威,心中却甚厌之,且他心浮气躁,终究不能成事;至于废太子,他外宽和而内苛厉,然而毕竟善于隐忍,只可惜……”

成帝说到这里,眼中透出几分惘然来,叹息似的说道:“他到底是功亏一篑……”

熙王只是看着成帝,似懂非懂,不敢做声。

成帝目光转动,复看向熙王道:“故而朕说……你很好,刚柔并济,能屈能伸,可进可退,懂时局,识大体,体察人心,若说太子曾占了一个‘天时’,肃王占了‘地利’,你如今,却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熙王仍是低头,只道:“儿臣惭愧。”

成帝笑了笑道:“朕虽然失去了两个儿子,然而却得了个能承继大统担负江山的好太子。这便罢了,倘若将来,你不负众望,果然成为一代明君,那朕也自会含笑九泉。”

熙王蓦地抬头,道:“父皇,为何竟说这等不祥言语……”

成帝叹息一声,看着熙王道:“这些话迟早要说罢了,你不必诧异,朕……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此刻成帝斜倚榻上,声音苍苍,看来便是一个垂暮老者,仿佛能听见他身体之中时辰的更漏正在倒数,熙王竟无端有些难过,便垂头道:“父皇……要同儿臣说何事?”

成帝端详他许久,忽地道:“朕知道你同唐毅自小的交情,跟别人不同……”

熙王大为意外,不想成帝竟会对他提起小唐,顿时一眼不眨地重看向成帝,屏息静听。

却听成帝道:“朕要跟你说的事,便同他有关……本来,不必将他牵扯在内的……”

熙王闻听,心竟无端跳乱,他从来都冷静自持,有名的指顾从容,处变不惊,然而听了这句,却竟意乱起来。

成帝觑着他的神情,便道:“你附耳过来。”

熙王只得起身,挪步到了成帝跟前儿,躬身俯就,成帝在他耳畔低语数句,熙王蓦地睁大双眸,转头看向成帝。

成帝说完之后,却仿佛耗尽浑身力气,满面倦容,因淡淡看了熙王一眼,说道:“你可听清楚了?”

熙王浑身赫然有些发僵,喉头动了几动,仿佛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成帝微微眯起眼睛,盯了他片刻,熙王才迟疑着问道:“可……为何要……”一句话未曾问出,却被成帝的眼神制止。

熙王只能咽一口唾沫,不再做声。

成帝闭了闭双眸,复淡声说道:“不管如何,你且记下朕这话……罢了,朕累了,你且去罢。”

帷幕重重,檀香成灰。

熙王拜别成帝,起身垂袖,拖着双腿出了寝宫,自九重白玉台阶上,将要拾级而下,将行未行,风撩起他的蟒袍,却吹不散眉间一抹深纹。

熙王不由抬眸,放眼看去,江山万里,尽在足下,然而……

这偌大皇城,也忒空旷寂寥了。

出了宫后,熙王乘轿回府行到半路,銮轿其实并不如何颠簸,然而熙王却觉得自己的心忽忽悠悠,如风筝在高空被那无形风云搅扰一般。

不知行过多时,熙王忽地吩咐道:“去礼部。”

只因近来得知,新罗的使者不日便能进京,小唐正在看那几个新招选的同文馆译者眼帘礼节言语等,忽然听闻太子殿下来见,不免诧异,忙撇下众人迎了出来。

此刻礼部尚书齐缘也早出来拜见太子,赵永慕寒暄了一回,齐缘倒也识趣,知道太子是来寻小唐的,行礼罢了后,便借故而去。

侍从们都隔着数步,躬身侍立,赵永慕打量了一番小唐,因问道:“你需要的人都得了?”

小唐笑道:“得了,虽然不甚熟练,但只需好生调教,假以时日便是好手。”

赵永慕点了点头,忽道:“可还记得上回你同我说的……那些话?”

小唐一怔,端详他半晌,才明白过来:“你是指……”

赵永慕竟不等他说完,便自顾自道:“这数日我也细想过,此事虽然急不得,但只是推辞,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更改,我因想着,改日要同父皇进言……就从学堂着手如何?”

小唐双眸微睁,哑口无声。

赵永慕点头道:“也不必在别的地方,只在京城内先如此实行,现如今的贵族世家女子……家中自有些私塾之类,教导女孩儿们读书识字,如今咱们只需让他们教的再多一些,不局限于女红、礼仪等就是了,什么礼乐射御书数……”

小唐见他说到这里,心中惊骇,忙笑着制止,道:“罢了罢了,如何就想到这许多了?何况你说的虽是好,实行起来可知也极难的?”

小唐见左右无人留意,就拉了赵永慕到自己房中,把门轻轻掩起,才道:“你才册封了太子,如何在这个节骨眼上提此事?倘若皇上不喜又如何是好?这关键时候,还是避忌小心些。”

赵永慕转头看他,目光竟有些锐利,道:“你可知,我才出宫来,父皇夸我好呢,且说我比两个哥哥都好,得天时地利人和……父皇纵然不喜,难道还能废黜了我么?”

小唐听得心惊胆战,忙喝道:“殿下!”

赵永慕才停了口,却只看着小唐。小唐这才察觉他的脸色有些异样,便迟疑问道:“殿下……你、你可无恙?”

赵永慕看了他半晌,才蓦地笑了笑,道:“瞧把你急的,我不过说了两句实话而已,竟有什么?何况这儿也没别人。”

小唐微微蹙眉,总觉得他有些古怪,赵永慕却又垂下眼皮,说道:“我只是……”舌尖轻止,却又说不出来。

小唐端详了会儿,才温声劝道:“殿下先前也跟我说过,纵然此事有理有利,然而毕竟世人未必想的明白,只怕反而不满诟病起来,岂不是于你的声誉有损?倒是再放一放。”

半晌,赵永慕才抬起头来,忽地问道:“你何时出使?非要你去不可?”

小唐失笑道:“先前说过了的,如何又问?等他们来到后,彼此交接一番……最迟一个月后便可行。”

赵永慕听了“一个月便可行”,心中忽地极为烦乱,竟气的说道:“何必总是你来挑这担子?礼部难道没有别人了?我去跟齐老头说……”他挥袖往外疾走,谁知才走一步,手臂便被人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