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自打撵了胡庆家的后,不出几日,大夫人却做主,也把那小妾给卖了……因此这话听来倒是有七八分真了。

唐婉儿在府内说了半日,才方去了。她走之后,敏丽便拉住怀真,因问道:“这胡庆家的如何竟这般巧中了‘邪魔’,你可知道?”

怀真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如何知道?”

敏丽望着她,满腹疑窦,想到先前她问自己是不是胡庆家的嚼舌,又想到她那一句“以后还得去一趟”,何况推算胡庆家的“中邪”的日子,可不正是她陪着唐夫人去过那房里之后?

然而敏丽虽疑心,却不敢说出口来……只是望着怀真罢了。

怀真被她眼神盯着,到底也忍不住,便拉着到了里屋,又抿嘴笑说:“我虽也信这世上是有阴鸷报应的,然而只是心急,想要那些狠心使坏的歹人早点儿得现世报呢。”

敏丽闻言一惊,失声道:“果然是你做的?”

怀真莞尔,敏丽虽然疑心是她,但此刻见她承认,兀自有些不信,半晌呆呆又问:“然而……你却又是如何做成的呢?这般匪夷所思……”

怀真忍着笑,道:“也不算什么,不过是用了一味香罢了。”

敏丽忙拉着问详细,怀真便将这来龙去脉,说给她知道。

原来,自打听了那许多不中听的混账话,又窥知胡庆家的居心叵测,怀真如何能忍了这口气?倘若只是针对她的,倒也罢了,横竖尚且没有真凭实据,然而敏丽如今正怀有身孕,且是这般处境,那些人毫无怜悯之心倒也罢了,竟每每口出恶毒言语,不给他们个教训,倒是令人心中不爽快。

怀真从未有过害人的念头,但让这些歹人横行,倒是顾不得了……

偏偏她因调香之故,对各色的花草药性熟络十分,知道其中一味曼陀罗,倘若用量得当,会叫人飘飘然如如仙一样……失去理智而暴露本性。

只不过此物十分难调,且倘若弄不好的话,只怕反受其害,因此就算那些最老到的调香师也不敢轻碰。

幸亏怀真素来是个心思通透的,且这些年来的磨练,又颇有精通香道之势,因此苦思冥想数日,便果然给她调出一样香来。

只不过等闲不敢给人试而已,怀真因心想:“若是有效用呢,就是老天也看不惯,要整治她。若是没有效用呢,便是老天觉着不该如此,我便先熄了报复之心罢了。”

故而那日,怀真随着唐夫人前往长房,借故离座之后,来至院中,故意等着那胡庆家的来到……眼见她上前行礼,怀真却只当作没看见她的,仰头只管走开。

胡庆家的见她如此傲慢之态,一怔之下,便微微冷笑,暗自啐了口,正也要走开,却见怀真身上掉下一物来。

这胡庆家的向来最是利重贪财的,又知道怀真身上所配之物必然珍贵非常,当下恨不得她丢了好东西呢,见左右无人,怀真也并没发觉,她便忙赶上前去,低头一看,有些失望:原来不过是个香囊罢了。

胡庆家的捡起那香囊,见上头的花纹精细异样,她摩挲看了会儿,便认出这是近来城中百香阁新出的一款贵价香包,一个足足值二两银子,府中有几个爷们儿佩戴着,众人私底下也曾谈论,只说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值当二两银子?是以她认得。

如今见了这二两银子赫然在手,胡庆家的转忧为喜,忙把香囊揣入怀中,自乐颠颠地去了,谁知片刻的功夫,便发作了……

怀真只把自己故意丢了香囊给胡庆家捡到的经过说了,也没仔细说调香艰难的事儿。末了便道:“倘若她是个晓事的,捡到这东西,或者还给我,或者扔掉了……自然平安无事,但她存着私心留下,倒是不怪我了。”

敏丽从头听到尾,爽快异常,拍手大笑,道:“好好好,我的怀真妹妹,当真是女诸葛!算无遗策!”笑了会儿,又问道:“只是这香,倒是有何仔细效用?”

怀真道:“却也没什么大害处,只会叫人飘飘欲仙忘乎所以罢了……若是落在那好人手里,遇到那心底无私、清风明月之人,自然也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叫人如做一场美梦而已。可是如果落在那阴毒的人手中,她在忘形之际,自然会忍不住把昔日那些龌龊手段都夸耀似的说出来……而这药性最多只一个时辰,过后也就没用了。”

敏丽听闻,越发叹服,道:“你果然是个难得的,连这点儿都算计到了。我先前还想,虽然你是替我出气……然而毕竟是害人的行径,你如何能做的?谁成想……竟是如此的神机妙算,恰到好处。”

怀真笑道:“我自然也不肯害人……然而却也容不得别人欺负到头上。”

敏丽闻听此言,叹了数声,便把怀真轻轻一抱,心中百感交集……先前因受了那府里的气,虽压下了,心中到底郁郁,如今见怀真替自己报了仇,才算去了心结,此刻那心底的畅快,竟无法言喻。

怀真自然明白敏丽的心情,只不过她如此大费周章,冒险惩治胡庆家的,却不只是为了她一个而已。

只因那日在长房后院的事,总觉得有些蹊跷,若不是她及时挣脱,唐绍又及时赶到……自己被那醉汉缠住,却给那些跑来的丫头看到,竟是百口莫辩,传了出去,又会如何?

怀真自有些不敢想后果……如今制了那胡庆家的,虽然可惜自己不在那府内,没亲耳听她说出昔日那些龌龊坏事,然而毕竟“天理昭彰”,这人被惩治,倘若有那些背后使坏的人见了,自然也惊心。——因此这也是怀真的“敲山震虎”之意。

只是这话,也不必跟敏丽说起而已。此事就此按下。

又过半月,天气更凉了几分,这日,忽闻骋荣公主来见。

怀真迎了,彼此落座,寒暄片刻,骋荣双眸含笑,望着怀真道:“少奶奶可听闻近来的异事了?”

怀真道:“何事?”近来她越发足不出户,竟不知外头之事。

骋荣笑道:“这般大事你竟都不知……监国太子下令,在京中建立‘女学’,现如今正招募女学生入廪呢。”

怀真诧异起来:“竟有此事?”

骋荣点头赞叹道:“想不到监国太子竟是个极有见识之人……”

怀真蹙眉想了片刻,说道:“此事这般奇异,只怕无人迎合罢了?再者说……这‘女学’,又是教授什么的呢?”

骋荣道:“我听闻,太子聘了些翰林学士……跟一些饱读诗书的大儒,教授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就跟男子考科举似的规制。”

怀真目瞪口呆,笑道:“这……真真儿的闻所未闻。可有人前往么?”

骋荣道:“我亲自去看过一回……目前尚不曾有人。”

怀真点了点头,叹道:“这样天方夜谭似的奇事,我觉着也不会有闺阁女子喜欢……难得太子是怎么想出来的呢,只怕世人容不得如此。”

骋荣凝望着她,忽地问道:“你们府上三爷……可曾跟你说过这话不曾?”

怀真愣了愣,道:“三爷怎会跟我说此话呢?”想到小唐是那样顽固正经的性情,只觉骋荣说的古怪,不由失笑。

骋荣见她笑面如花,也不解释,只道:“看样子你是不喜欢太子这主意的?”

怀真复认真想了会子,道:“倒不是不喜欢……然而别说如今没有人前往,纵然有人去,倘若学会了这许多……又能做什么呢?”

骋荣正色道:“男子能做什么,女子自然也能做什么。”

怀真越发目瞪口呆,看着骋荣,半晌便掩口笑起来,边笑边道:“如何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好笑的话。”

骋荣挑眉道:“好笑么?那……平靖夫人做过的事,是不是比寻常男子还强?”

怀真听她说起平靖夫人来,才慢慢地止住了笑,看了骋荣半晌,欲言又止,眼底露出几分若有所思来。

且不说骋荣在唐府说起“女学”之事,只说因太子行使此事,此刻也是满城风雨,众人都是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而与此同时,在皇城寝宫之中,只听得“啪”地一声,成帝一掌掴去,复指着面前的人道:“你……你是失心疯了不成?还是仗着如今是监国太子了,故而忘乎所以,可知朕……能立你为太子,就能……”

在成帝跟前儿,太子赵永慕缓缓地跪地下去,垂头道:“父皇息怒。”

成帝瞪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咳嗽连声,竟无法停止,旁边的杨九公跟含烟一同上前,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又不敢出言劝慰,杨九公便偷偷冲着赵永慕使眼色。

第272章

却说成帝大怒,掴了太子赵永慕一巴掌,又骂了两句,谁知到底病体衰弱,竟气的不成声儿,只是狠狠瞪着赵永慕,怒火中烧。

良妃应含烟同杨九公两个一左一右地抚慰,九公便向着赵永慕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快些认错儿改过罢了,不料赵永慕虽然见了,却仍是不做声,杨九公暗自着急,又没有法子,只叹了声,赶紧叫传太医罢了。

成帝咳嗽片刻,缓过一口气儿来,便点头冷笑说道:“如今你是自恃翅膀硬了,便可不听朕的话,自作主张了……”

赵永慕仰头看他,道:“父皇恕罪,儿臣并不敢如此。”

成帝道:“你既说不敢,如何却又敢这般胡作非为!倘若不是有人进言,朕还被蒙在鼓里!”

寝宫内一片死寂,忽地听赵永慕发声,竟道:“儿臣并不是故意要瞒着父皇,只因也是体恤之意,想要父皇静养。不瞒父皇说,此事儿臣也大为踌躇,不知是对是错,也知道一时半会恐怕不被世人明白,然而到底要一试才知对错,也才甘心。”

成帝虽然怒火冲天,然而见他说的恳切,心中虽仍怒意高炽的,却只盯着他,隐忍不发,且看他又说出什么话来。

果然赵永慕又道:“儿臣自小慕平靖夫人所行,但却也明白,这世间并不是哪个女子都是平靖夫人,但想当年,祖爷爷在时候,坊间风气,也不似如今这般拘泥规谨,如今竟似有些矫枉过正了,儿臣如今实行女学,并不是想要宣扬那放浪无行止的规度,而是借此,只希图略缓和些苛厉风气罢了,——父皇可知,过去这十数年内,各地州县,竟有多少女子被逼迫走投无路而死之事?论起究竟,其实并不至于非要就死一条人命的事,却因此闹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别的不提,近来詹民国骋荣公主的生母,本也是我们舜人,昔日不过因私自出府逛花灯会被人识破,竟不容于族内,从此才九死一生,流落詹民国,至今有家难回……”

成帝听到这里,双眉紧皱,本想叫他打住,目光微动,却又停了。

而旁边含烟听了这许多话,便呆呆地看着赵永慕,断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些话来。

赵永慕说到这里,便又磕了个头,道:“我很明白父皇的心思,无非是想要社稷百年,稳固安泰,然而所谓国家,一国要安泰强盛,无非是千万家族安泰强盛,男儿本该心胸旷达,为国为家,又如何总是目光短浅地苛拘眷内,每每横生多余事端?儿臣曾也命人做了算计统筹,跟昔年祖爷爷在位时候,这多少年来,女子不明不白而亡的事端竟有增无减,近些年来,更是尤甚,倘若如今这般的规制是对的,又何至于如此?如今儿臣用女学的法子,也自教授种种行止规矩,不过也是想叫众人知道,男男女女,不管是谁,都是我大舜的子民,并无谁是草芥,谁又命贵千金的说法,只望从这末微做起,叫世风开明些罢了。”

成帝张了张口:“你这混账、越发说出这些糊涂话来,你莫非是说朕乃是昏……”颤声说着,身子往前一倾,含烟忙紧紧搀扶住:“皇上且保重龙体才是。”

此刻杨九公也回来,忙劝止:“太子爷,你好歹看在皇上病着的份儿上,且别犟嘴,只快快认个错儿就是了?可知皇上并不是故意生你的气?只还是为了你好罢了,你行这些事,可知多少人眼看不惯?只怕仍是对你不好!——皇上担心的是这一点子罢了,你难道不懂皇上的苦心呢?”

成帝听杨九公说了,便长叹了口气,冷笑不语。

赵永慕点头,沉声说道:“父皇担心儿子之情,儿子岂会不知?儿子也自是一片孝顺父皇之心,不过此举,也是为我大舜国势长远算计,并不是儿子的私心罢了,父皇细想便知……还求父皇宽恕。”

赵永慕说着,便俯跪下去,郑重磕了头。

顷刻间太医已到,成帝冷冷瞥着赵永慕,道:“你且退下。”

于是赵永慕便退出了寝宫,站在门口呆立片刻,转身往外而行,出了宫门,却见有一顶轿子等着,赵永慕端详了会儿,面露笑容,这会儿那轿子里的人也躬身出来。

两个人见了,赵永慕笑道:“如何只在这里,怎么不进宫去?”

原来这在外头等候的,竟是赵烨,便打量了他几眼,说道:“我听闻皇上大怒,所以赶过来看看,怎么,那个老头子没有打骂你么?”

赵永慕啼笑皆非,道:“又口没遮拦了,什么老头子,那是你皇爷爷!”又上下打量了赵烨片刻,笑说:“原来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可知父皇才痛骂了我一顿呢。”

赵烨盯着他的脸看了会,见他左边脸颊上红红白白,隐约是个巴掌印子,他便也笑:“好大火气,竟还动了手了呢?”

赵永慕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赵烨道:“真的是为了那个女学之事?”

赵永慕看他一眼:“你还听说什么了?”

赵烨道:“我听人家说,当今太子爷在胡闹呢,我只不理,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何必理会那些闲言闲语,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儿罢了。”

赵永慕闻言,大为意外,仔仔细细又把赵烨看了一番,道:“我本以为你也要骂我胡闹,不想却说这话……你……竟觉得我所做是对的?”

赵烨摇头道:“我又有什么见识?哪里知道对错?然而我知道你的为人是极好的,既然做了此事,你心中必然自有主张,而以你的性情为人看来,自然也是好的事而已。”

赵永慕微微蹙眉,盯着赵烨看了会,便张开手臂将他抱了一抱。

赵烨吓了一跳,便挣开去,诧异看他:“这是干什么呢?”

赵永慕叹息:“倒是想不到,偌大京城,却只有烨儿是我的知己。”

赵烨噗嗤一笑,道:“这我却不敢当,我浑浑噩噩的,懂什么知己不知己的,只不过我先前跟随师父走的地方多,听的趣事也多,故而你行这件事,于我来说,倒也没什么可惊奇的,只觉有几分新鲜有趣罢了。”

赵永慕冒险成“女学”之事,既面对世人的非议,又顶着成帝的雷霆之怒,因此心中如担万钧之力,却想不到,这件事在赵烨口中,是如此举重若轻的,竟是他所见千千万万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儿似的,只觉好玩。

赵永慕心中一琢磨,笑着点点头道:“虽看似新鲜有趣,但若是行的好,则关系千千万万人的立身之本,或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呢,只不知是否能够做成,也不知我是否能够得见如此。”

赵烨宽慰道:“不妨事,只要肯去做,自然便有机会达成呢。何况老头子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如今他拿你也是没法子。”

赵永慕忍无可忍,抬手捂住赵烨的嘴,垂眸笑看他道:“再瞎说呢!老头子……咳!是父皇若是不满我,自然可以废黜我,毕竟还有你这好孙子呢。”

赵烨推开他的手,冷笑道:“罢了,他敢么?我若是当了太子,你如今做的这点子事儿算什么?只怕我一天行个十件八件的,处处千差万错,只怕更还不够他废黜的呢。”

赵永慕大笑不止。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永慕的心情才算好了些,便约赵烨同他回府吃饭,赵烨知道他先前吃了委屈,不便推辞,就双双上轿,自回太子府去。

不多时,轿子便在太子府门口停下,赵永慕还未下轿,就听得一阵吵嚷声响,依稀有人喝道:“太子在此,闲人莫近!”

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我便是要见太子!”

赵永慕心里诧异,便掀开轿帘子看去,忽地见前方停着一辆车,车中下来一个女子,生得颇为出色,衣着打扮也很体面,像是哪家的小姐,仿佛有些面熟,只记不得是何人。

那少女见是他,忙上前来,竟跪地道:“参见太子殿下,小女王浣溪,意欲投身太子所建女学,求太子收留!”

赵永慕听她自报姓名,才想起来原来这女孩子是应兰风所收留的那王家的义女,永慕便惊疑问道:“你既然有心投身女学,倒是好事,只不过跑来此间做什么?自去学里便是了。”

王浣溪道:“小女不敢前往,只怕会被家里人仍带回府。”

赵永慕一怔:“这话古怪,你既然要入学,自然要你家人同意呢,敢情如今你是自个儿跑出来的?”

王浣溪眼中含泪,不能出声。

这会儿赵烨已经下轿来,闻言摇头道:“早知道不是人人喜欢这主意的,然而既然她愿意,自要成全她才是,何况是太子主事,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拦着?”

原来赵烨并未见过王浣溪,因此才这样说。

赵永慕忍着笑,咳嗽了声,把赵烨召到轿子边上,小声道:“你别瞎说,你知道她是谁?是你怀真妹妹的父亲应大人……收留的王家义女。”

赵烨这才吐吐舌头,后悔说道:“我如何知道,你很该早些告诉我才是,若给怀真妹妹听说,倒要怪我多嘴了。”

永慕一笑,因觉着此地并非说话之处,也不想同浣溪纠缠,才要打发了她,忽地见有两辆马车急急而来,竟也停在太子府跟前儿,马车上缀着名牌,乃是“应公府”字样。

浣溪看见,又虚又怕,不知所措,这会儿马车停了,头一辆上下来的那人,面白髯长,斯文高贵,长身而立,仪表不俗,正是应兰风。

赵烨见了,念在跟怀真的情分上,又且因素来敬佩他,便上前作揖见礼。

永慕本在轿子中未动,如今见应兰风来到了,就也躬身出了轿子,笑着上前叙话。

此刻浣溪也走到跟前儿,行礼忐忑唤道:“义父。”

应兰风略同永慕赵烨寒暄两句,看见浣溪上前来,便打量了她几眼,却仍是和颜悦色,道:“我竟不知你有此心,你既然想入女学,为何不当面跟我说明?如今行这般举止,落在别人眼中,倒像是我刻薄了你。”

浣溪落泪,竟当众跪地,道:“义父饶恕,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义父,只是姐姐她一力拦着,生怕我闹出事来,更不许我跟义父请示,我因没有法子,才自作主张地出来,情知罪该万死。”

赵永慕跟赵烨听了,才知道端倪,两人对视一眼,还未说话,就见后面的马车上也下来一人,却生得鹅蛋脸,十分貌美,气度娴静,跟王浣溪略有三分相似,两人的气质却迥然不同。

这下车来的,自然正是王浣纱,浣纱本不愿在人前抛头露面,因听了浣溪这两句话,便忍不住下了车,径直走到跟前儿,先向着永慕跟赵烨见礼,才又对浣溪,柔声说道:“妹妹,家里的事儿,何必闹到外头来,你且跟姐姐回去,我同你细说。”

浣溪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出来,又如何肯回去,便起身退后一步,有些戒备说道:“你叫我回去做什么?无非是拘着我罢了,我原本曾说要跟义父求情,义父通情达理,未必会不答应我,你偏拦着,生怕我惹义父不喜,才逼得我如此……如今你还要拉我回去么?”

浣纱听她当众说了这几句,脸红的几乎如同滴血,便转头看向浣溪,忍羞含怒地说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谈,你非要如此给我没脸?”

浣溪张了张口,竟又道:“我知道姐姐也是为了我好之意,只是姐姐……你觉着你是为了我‘好’,可知我要的不是那些‘好’?”

浣纱心头震动,睁大双眸死死地盯着浣溪,眼圈发红。

浣溪索性道:“姐姐只想安分守拙,从不肯惹是生非……却叫我也这般,然而我要的跟姐姐所要的毕竟不同,今日既然出来了,索性说明白罢了,姐姐不必管我,大不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也罢了,从此不用再操心。”

浣纱闻听这话,指着浣溪,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抬手一掌掴去。

浣溪动也不动,生生受了,复咬牙说道:“这是姐姐第二次对我动手,以后……你可再也不能打我了。”

浣纱如遭雷击,越发不能言语。

浣溪便又跪了下去,又对应兰风道:“义父在上,我从来任性妄为,不算是个好女儿,今儿这次,也是我自作主张,跟姐姐无关,她一心想要尽心孝顺,好报答您的恩惠,义父是知道的。浣溪也并非狼心狗肺之人,今日任性如此,实在情非得已,求义父宽恕,以后倘若有能为,势必也要报答义父之恩。”说着,便磕下头去。

应兰风见她姊妹两人决裂,正在拧眉诧异,又听浣溪这样说,思忖了会子,便道:“我也知道你的性情自来跟浣纱不同……你既然想要入学,倒也罢了,你自去就是,我也不会拦着……然而我到底认了你们一场,以后你若是有些为难之处,仍便回公府就是了,我依旧是你的义父。”

浣溪听了这话,又看一眼浣纱,心中感念,顿时泪如雨下。

浣纱闻言,更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只含泪看了浣溪一眼,更不言语,转身便走。

浣溪还想叫她……想了想,又紧紧地闭了口。

此刻,应兰风便对赵永慕道:“殿下既行非常之举,只怕胸中自有所谋,以后浣溪入了女学,便托付殿下了。”

赵永慕道:“应大人深明大义,我甚是钦佩。”

应兰风一笑,又对浣溪道:“起来罢,以后不比在家中,且好自为之,你姐姐虽然严待了你,却毕竟是骨肉手足,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些过了。——以后,不管如何……毕竟别忘了你姐姐才是。”

浣溪听了这两句,越发忍不住,竟大哭起来。

应兰风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做声,转身往回而走,见浣纱在前,因听见浣溪哭声,身子竟一晃,应兰风忙上前扶了一扶,低声问道:“可还好么?”

浣纱双眼通红,泪顺着脸颊流个不停,断续哽咽道:“毕竟、是我做错了,没有管束好浣溪……对不住先父,也对不住义父。”

应兰风忙道:“休要胡说,岂不闻人各有志?哪里是你能左右的?何况浣溪这般,也未必就是错的,且看她自个儿的造化罢了。”

王浣纱听了,抬眸看了应兰风半晌,含泪忍痛,只道:“此生最难得的,便是遇见义父,今生只怕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着,又有些泣不成声。

应兰风却很是感念她的深情挚意,忙叫丫鬟扶着她上车,自回应公府去了。

话说应兰风王浣纱分别乘车离去,永慕叫手下人先领了浣溪,自带她去学里安置。

赵烨点头道:“三叔,应大人着实的通情达理,怪不得怀真妹妹是那样的品格。”

赵永慕笑了几声,在他肩头一抱:“说起来,我倒是也有些想怀真了……改日倒要寻个机会去瞧瞧她。”

赵烨忙道:“叫着我一块儿。”

永慕道:“这是自然了。”说着,便带他一块儿入太子府去。

赵永慕一边儿走,一边儿心中却想:“你所欲之事,不管千难万难,我毕竟要一一替你做了……只不知你如今行到何处,几时回来?只盼千万平安而已……”

一念至此,不知如何,心中竟有些空落惶然,不大自在。

永慕心中想着,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东北方向,却见那天际风起云涌,白云做堆,那瞬息万变的滚白底下,却又透出一股阴阴沉沉地墨青色来。

第273章

就在太子赵永慕心动意乱之时,话说在那东北偏境,新罗国中,因册封大典已过,礼部众人便着手准备归国之事。

那王世子正是个懵懂欲知道事的年纪,因格外敬爱小唐为人,竟镇日只守着不放,听他讲些中国的风土人情、礼数知识等,却是难得的乖静听话。

只因启程在即,王世子越发恋慕,时时刻刻守着小唐不肯放,又缠他教授武功,又不断地求他多留几日。

新罗王见这情形,不免也求小唐,小唐思忖了两日,便同温平说道:“世子年纪还小,如今扶桑人又蠢蠢欲动,虽说咱们有人在新罗国内,我倒想着再添个妥帖能干的,正好新罗王托我,想求一个能人留下教授王世子,你可愿留下么?”

温平一怔,继而说:“大人觉着我使得?”

小唐道:“你从来都跟着我,心性见识都非比常人,自然无碍,你若肯留,至多七八年,教导王世子至成人便可,只是未免辛苦你了。”

温平思忖片刻,拱手正色道:“大人素来教导我们:‘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又谈何辛苦?我全听大人安排就是。”

小唐笑道:“如此,便说定了,我再命陈青他们几个留下做你的副手。”

陈青等数人乃是武官,同留新罗,也算是保护之意。

小唐说罢,抬手在温平肩头轻轻一拍,道:“万万留意珍重。”

温平也道:“大人启程回国,也当珍重才是……万想不到,扶桑人果然狡诈如斯,如今他们的目的竟是昭然若揭,此刻只怕针对的并不是新罗王室,而是大人了。”

小唐敛笑,微微点了点头,左手悄然握起,掌心处竟有一丝隐隐地锐痛。

温平所说,却并非是宴席那次的刺杀之事,而是另有所指。

却说那夜,小唐正欲安歇,便有新罗女婢前来自荐枕席,说的委实可怜,面色微红,带羞涩之意,不由分说又去了外头的罩衣,顿时若隐若现地露出那白玉似的女体。

偏生这女子移步上前,不知是因她素来习舞练就的……还是浑然天成,挪步往前之时,腰肢轻轻扭动,若有意无意地有些撩拨之意,此情此景,只怕任何男子见了,都会发狂按捺不住。

小唐细看她的举止,半晌道:“你可会说中国话?”

这舞姬浅笑,果然以中国话应道:“略会几句,大人是想听我说什么?”

小唐见她妖姬似的逼近,便淡淡道:“你且站住。”

此刻,这女娘已经将走到小唐身旁了,躯体之上散发出一股奇异香气,闻言便止步,却又屈膝缓缓跪了下去,口中说道:“先前在殿上,大人救了我,奴婢已经心有所许了……”说话间,又低眉垂眸地俯身下去,竟是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小唐微微皱眉,唇角微挑,道:“哦?然而如今,我却后悔救你了。”

舞姬缓缓抬头看他,满眼无辜不解:“大人为什么这样说?”她这样伏着身子,却越发显出那山山水水来了。

小唐点了点头,对这所有妖娆媚态却是视而不见,只道:“你的中国话果然说的很好,可惜,有一丝我不喜欢的腔调。”

舞姬仍是睁大了双眸,天真问道:“不知道是哪里有错,大人只管说,奴婢可以为了大人改了。”

小唐笑着瞥她道:“只怕改不了,乃是骨子里的下贱。”

说话间,小唐单手一拍,桌上的瓷杯飞了起来,直冲那舞姬而去,因两人相隔极近,这杯子带着十足力道,去势之强,竟比箭簇还要凌厉百倍。

这舞姬一怔,脸上笑意收了收,却到底不敢硬碰,间不容发时,蓦地仰身往后,柔软的腰肢竟弯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堪堪地避开了那杯子。

只听得“朵”地一声,那青瓷杯竟然深深嵌入到木门之中去了。

舞姬腾身而起,从原本的双膝跪拜姿态,变成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地面儿,腰肢微微弓起,竟是一副无可挑剔的防备之姿。

她微微敛眉凝视小唐,口中半惊半笑说道:“唐大人,如何丝毫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

小唐仍是坐着微动,冷道:“我对扶桑忍者,从来不感兴趣。”

舞姬闻言,细细地柳眉一挑,眼中含笑问道:“我自觉毫无破绽,你到底从哪里看出来的?”

小唐道:“先前在殿上,那冷箭差一点便射杀了你……你赌命如此,本来倒可以瞒天过海的。只是,你不该如此打扮来见我。”

舞姬拧眉:“为何?”

小唐挑唇,道:“可知习武之人的手脚,跟常人不同?你究竟是对自己的美色太过自信,还是对我的自持力太过轻视?”

舞姬暗中咬了咬唇,眼底的恼色一闪而过,复又媚笑道:“果然是我失策了,本来想孤注一掷,引大人入彀……不料竟然是偷鸡不着蚀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