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行人见他如此,不知端地,都围着看,有见他哭的着实伤心的,虽不知缘故,未免不忍,便上来劝慰。

这一会儿的京内,人仰马翻,且不说唐绍前去太子府,只说在九城畿防司,有一匹马急匆匆地刹住势头,马上的人翻身下来,飞也似的冲向里头。

那门口的侍卫们见了来人,也不敢拦,那人一路风一般卷了入内,却见内室之中,凌景深坐在桌边上,正在淡淡静静地喝茶,波澜不惊,仿佛天下太平无事。

来人一步上前,望着凌景深道:“哥哥,你如何还在这儿……你可听说了……长平州来的消息?”

凌景深握着那白玉杯,里头的新茶清绿,袅袅水汽氤氲而上,闻言回头,气定神闲地笑说:“你难得来我这里一趟,如何一来,就这样失惊打怪的?”

原来这来者,正是凌绝。

闻听此言,凌绝拧眉说道:“哥哥到底知不知道呢?我才在路上得了信,不敢怠慢,只来问你……你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他们说唐三爷已经、已经……连那遗、遗……跟遗物都找到了,可知这……是不是真?”

凌景深眉头也不皱一下,淡淡笑道:“假的。难为你竟当件天大的事似的过来问我,岂不可笑。”

凌绝一路而来,心都是悬在嗓子眼里的,也呼吸都觉得艰涩了几分,如今见凌景深这样,才略缓了口气,忙含惊带喜地问道:“果然是假的?”

凌景深点了点头,打量了凌绝一会,竟又笑起来,道:“小绝,我竟不知你对他这般上心的……本来……还以为你恨不得他死的呢。”

凌绝听了,脸色一变,负手转身,道:“我若这样想,只怕也算不得是鼠目寸光气量狭窄,倒是个不知轻重卑劣不堪之人了!”

凌绝说到这里,一叹道:“何况纵然他死了,于我又有什么好处……他果然没事就罢了,不然真真儿的算是玉山倾颓、国士沦亡,而且……怀真她……”

凌绝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咬了咬唇,哼道:“罢了,就当我从未问过这句便是。想来也对……唐三爷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忽然就……我其实也是不信的,只怕长平州那边的消息有误。”

凌景深笑嘻嘻道:“正是的。自然是他们弄错了,他本就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先前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哪里就会耽搁在新罗那弹丸之地呢?”

凌绝展颜一笑,道:“多亏我来问问哥哥,不然也跟他们似的,没头的苍蝇乱撞一气。”

凌景深道:“还是小绝聪明,知道来问我。”

凌绝因得了实落消息,便不再耽搁,对景深告辞之后,出了军邸,翻身上马。

正欲回翰林院,谁知马儿行了十数步,凌绝心中一震,便拉住缰绳。他细想方才凌景深的举止,一言一行,举手投足……虽然无可挑剔,但总觉得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违和奇异之感。

到底是兄弟连心,凌绝蹙眉思忖,心中转念,当下拨转马头,重回军府。

复又重进内堂,谁知才一脚进门,忽地倒吸一口冷气,却见原本齐整妥帖的堂中,此刻竟一片狼藉,面目全非,那茶杯碗盏、梅瓶、薰炉甚至笔墨纸砚等物,尽数粉碎,没有一样是好好地,连那桌椅板凳,也都横七竖八,碎的不成个样子,就连堂上挂着的匾额都未得幸免。

凌绝睁大双眸看着这场景,半晌反应不过来,张口唤了声:“哥哥!”却无人答应。

凌绝握紧双手,竭力镇定,屏住呼吸迈步入内,终于看见在那倒裂的檀木桌背后,——凌景深坐在墙根,仰头靠在墙壁上,脸色仍是雪白,只有一丝血痕,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凌绝生生地咽了口气,只顾盯着凌景深,竟不能言语。

凌景深靠墙坐着,一动不动,玉雕似的脸容,唇边却带着一丝鲜明的血,竟有些不辨生死之感。

半天,凌景深察觉动静,才慢慢睁开眼睛,原本漆黑幽寒的双眸里,竟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眼珠转动,见是凌绝,凌景深恍惚片刻,才又笑道:“小绝……你不是走了么?”他明明是躁怒之下,悲痛欲绝,恨得自伤,此刻唇边带血,眼中含泪,偏生一笑……

凌绝来不及做声,眼底已经湿润了,此刻,早已经不用再问什么多余的话,只看从来都冷静自持的哥哥这般模样……他心中,都已经知道了。

凌绝走上前,缓缓跪在地上:“不是说……没事的么?”

凌景深又是一笑,举手在额头怼了一把,胡乱摇头笑道:“是没事,我是绝对不信他有事的,可是长平州说是连……都发现了,还送了他随身的……”

此时此刻,那两个字,竟成了忌讳,千钧似的说不出口。

凌绝不知要说什么好:“哥哥……”

凌景深“噗嗤”一笑,垂眸道:“我只觉得甚是可笑,好端端的……怎么竟然,我是不信的……我……”颠三倒四的说着,眼底的泪,早已经乱落下来,身躯竟也不停地颤抖着,仿佛要找什么依凭,又仿佛什么也找不到,只握住那断裂了的桌子腿,挥了两下,便又扔开了。

凌绝见状,便挪到跟前儿,伸手将凌景深抱住:“哥哥……”

凌景深眼中虽落泪不停,却仍是一直笑着,直到此刻……凌景深静默半晌,才探手也抱住凌绝,他素来最擅隐忍,七情放浪,又哪里有过这样锥心痛骨的时候,此时虽不曾大声嚎啕,这般无声流下血泪,却足见伤痛至深。

过了许久,在这废墟似的室内,凌绝才道:“哥哥你自小跟三爷是一块儿长大的,是最了解他的人,哥哥既然百般不信,又焉知别人传的信果然是真?哥哥何必只在此自苦?倒不如振作起来……”

凌景深正是无可自处的时候,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似漫天黑暗中拨出一线光明,便放开凌绝,目光之中重又燃起一丝锐利锋色。

两兄弟相视片刻,凌景便站起身来,此时他的手上兀自滴着血,乃是方才不顾一切之时弄伤了的,然而却毫不在意。

凌景深仰头深吸了口气,回头看着凌绝,终于点头说道:“你说的对,我何必在此效妇人之态,倒不如我亲自一查端倪。”

凌绝微微点头,深以为然。凌景深思忖片刻,下了决心,复压着心底那悸痛之意,红着眼咬牙说道:“不管如何……活着,我带他回来;死了,我……给他报仇!”

第275章

凌景深自是个苦心孤诣之人,先前虽因种种事端,同小唐每每隔阂,心机谋划等等,然而两个人的情谊,却是自小而今,着实难得,虽并无血缘之亲,却也是骨子里深深铭着的。

凌景深得了凌绝一言提醒,当下振作起来,思谋片刻,对凌绝道:“我这一辈子,最不能放心的便是你,上天入地,但凡能为你做到的,但凡你喜欢,哥哥都是义不容辞。然而对唐毅……只有一句话:生死之交,我的性命都可以给他。”

凌绝明白,只是心里难免震动,道:“我虽也知道哥哥跟唐三爷交情非同一般,肯为他赴汤蹈火,然而哥哥到底也该保重自个儿。”

凌景深见他已经说出来,便道:“我自省得,然而如今去,所遇毕竟难以估计,可不管如何,势必要得一个结果。我离京后……府内诸事自然就托付于你了,你向来心性聪明过人,只要不是陷在迷障之中,便没什么可难阻你。”

凌绝知他想说的是什么,便点头。

凌景深不再多说,便道:“既如此,我立刻要去太子府。”

凌绝嘱了句:“哥哥,好歹先回家一趟,同嫂子说明。”凌景深心下一转,便答应了。

两人一块儿出了军司衙门,在门口上分道扬镳,凌绝自回翰林院,景深则先急急回府而去。

话说凌景深回到凌府,也不去见凌夫人,只回到房中,对林明慧说明究竟。

林明慧因也听闻那噩耗,一上午神不守舍,听凌景深这般说,沉默会子,就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拦不住你。然而此行前去,必有凶险,你可也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我跟凌霄凌云,都盼着你呢。”知道此刻不是哭哭啼啼、长篇大论的时候,隐忍着说完,就看景深。

景深将她一抱,又把凌霄凌云各自抱了一把,道:“我去了。”

林明慧听了这句,便滚下泪来,有心叫他不去……然而凌景深的为人,又怎是别人能劝住的?眼见凌景深出门,她便只好抱紧了凌霄,泪落不停。

倒是凌霄懂事,见母亲哭了,便抬手给她擦泪,一边喃喃地安抚。

话说景深来到太子府,才下了马,就见一辆马车也正停了下来,景深抬眸一看,见原来不是别人,乃是郭建仪。

两个人遥遥地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的脸色,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便各自一点头,同进府内。

此刻太子府中,正也不平静,内室之中,太子妃郭白露望着赵永慕,满面焦急,劝道:“殿下且休要着急担忧,这未必是真……只等再派人前去细细地查验才好。”

赵永慕坐在榻上,不言不语,面沉似水。

郭白露还要再劝,忽地听报说郭建仪凌景深来到,郭白露因担心之故,且这两个人又都不算外人,于是便并未刻意退避。

此刻两个人来至里间,上前见了礼。

赵永慕垂着眼皮,仿佛没看见他们似的,更不做声。郭白露只好开口道:“哥哥跟凌大人不必多礼……此刻来到,可是有要紧事呢?”

他两个人对视一眼,凌景深便先说道:“微臣因听闻唐大人的事,特意来请示太子殿下,求殿下恩准,许微臣即刻赶往长平州,查明详细。”

赵永慕听了这一句,才抬眸看向他。

凌景深同他目光相对,便道:“此事只怕有些蹊跷,微臣须亲眼看了……才能……明白真伪端地。”

赵永慕哑声说道:“景深你是觉着,这信不真么?”

两个人彼此相看,都看到对方的眼睛发红,凌景深便垂眸道:“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赵永慕忽地轻轻一笑,竟抬起手来,把手中握着的那一物松开,道:“你看看这个,你可认得……这是不是他贴身的东西?”

凌景深蓦地抬头,郭建仪也不由看去,却见赵永慕手中垂下来的,竟是个圆鼓鼓的香囊,外头是金褐色的,绣着鲜活的并蒂莲花,看来有些半新不旧。

郭建仪看见这花样子,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在胸口轻轻一按,他怀中也有个绣着芍药花儿的香囊,自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赵永慕不待他两个回答,喃喃便道:“这个……我曾求他给我看过一次,的确是他贴身的私物,是怀真丫头曾送他的,他爱的什么似的,朝夕不离身儿,后来他去了沙罗,因受了伤,这上头就沾了血,他把里头那玲珑透骨的香赠予了清弦公主,回来后,怀真丫头知道详细,说这香囊沾了血不吉利,又给了他一个御赐的镂空荷包盛着伴月香,他却仍舍不得扔了,便把那玉荷包装在里头……”

这本是小唐甚是爱惜的宝物,等闲怎会丢弃?这便是那长平州的知府亲自率人前去查验,自那尸身上得来的遗物,因叫人八百里加急送上京,也是想辨明身份之意。

凌景深跟郭建仪双双心惊,竟然无语。

赵永慕白着脸,深吸了一口气,半晌不能言语,过了会子,才道:“然而你要去……倒是好的,我也正想亲去一看,你便随我同行罢了。”

众人闻言,越发惊心了,凌景深倒也罢了,郭建仪跟郭白露诧异非常,郭白露正要开口,忽地看一眼郭建仪,便缄口不言。

却听郭建仪道:“殿下,此刻不是离京之时,还请三思。”

赵永慕摇了摇头:“我去意已决,方才景深未来之时,我已经在思忖此事,如今他既然想去,正合我意。”

凌景深倒是没说什么,郭建仪拧眉道:“皇上的身子最近越发不好,太子乃国之根本,此刻出京,只怕会引起群臣哗然,更何况唐大人此事十分诡异蹊跷,虽说看似是新罗人动手,然而新罗人素来驯顺臣服,怎会忽然在此刻发难?却要仔细调查才好。底下未必没有阴谋潜伏,此即风云诡谲,这次第太子出京,只怕危机四伏,大不妥当。”

赵永慕咬牙狠笑了声,略有些凄厉道:“倘若底下当真有人故意为之,我倒是巴不得他们露面,正好为他报仇。”

凌景深闻听,心中便大有同感。

郭建仪道:“太子!不可以身犯险!”

赵永慕目光平静,道:“你不必多言了,我知道你素来能干,何况如今京内局势平静,短时间内不至于有什么意外发生,我离京之后,种种政事,就多由你跟应大人操持了。”

郭建仪见他果然去意已决,不免心惊,焦急道:“纵然殿下执意如此,只怕皇上也会不许。”何止不许,只怕还会大怒。

谁知赵永慕道:“我也知道父皇不会许我这般行径,是以我也不会进宫请示,只先斩后奏罢了。”

郭建仪越发骇然,此刻赵永慕站起身来,便命手下备马。

郭白露见他誓不回头,连郭建仪也劝不住似的,便顾不得了,忙上前来拉住赵永慕,道:“太子不可!太子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看看安康公主跟臣妾……”

赵永慕看她半晌,微微摇头。

郭白露顿时落下泪来,扯着袖子不肯撒手,赵永慕正要将她推开,谁知奶母抱着安康公主,忙忙地来到,不知为何,公主撕心裂肺大哭着,十分凄惶。

郭白露将安康公主抱了过来,便给赵永慕看,一边儿哭道:“安康必然也是不舍太子,还请太子三思。”

赵永慕转头看着安康公主,眼底透出几分不忍之色来,半晌,才道:“你好生照看安康。”毕竟抬手将她轻轻一推,郭白露后退一步,不能置信。

正说到此处,忽地外头报说唐绍跟李霍前来,——原来唐绍本正欲来太子府,不料到了半路,正好见李霍忙忙地打马进城,原来也是听了那些流言蜚语,因坐不住了,正欲找他来问究竟。

两个人碰了面略一说,李霍也便落了泪,听说唐绍要去太子府请命,李霍当下便也随他一块儿前来。

两个小的进内,含泪带恨地说明了来意。

赵永慕点头,在唐绍肩头一拍,又对李霍道:“不必惊慌,同我一块儿去看个究竟,倘若真的是新罗人所为……咱们自也有法子,总会给他报仇。”说罢便往外就走,凌景深,唐绍,李霍便跟随其后。

郭建仪见状,来不及多说,转到赵永慕跟前儿,撩起袍子便跪在地上,道:“殿下,万万不可!”

赵永慕见他行此大礼,止步俯身,便要将郭建仪扶起来,郭建仪道:“这会子不是意气用事之事,只怕那暗中行事之人也盼着咱们自乱阵脚,殿下无旨出京,倘若皇上有个万一,江山社稷落在何人手里?岂不是要祸起萧墙?何况……”

郭建仪想到小唐,眼底艰涩,深吸一口气,仍是有条不紊说道:“何况唐大人的为人,难道各位都不知道?他是最忧国为民的人,倘若知道殿下因为他而分寸大乱,甚至祸及江山,不管唐大人到底如何,只怕他也是不会安心的。”

唐绍跟李霍对视一眼,无言可对,凌景深眸中透出几分沉吟之意。

赵永慕盯着郭建仪,半晌方说道:“如今他生死未卜,就算是给我坐这江山,我难道能安心于此?”

郭建仪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殿下!”

赵永慕却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正欲再行,忽然间见外面有人匆匆跑了进来,跪地禀告道:“殿下,宫内来人,说皇上……皇上的情形……”

才说了一句,就见传旨的小太监也飞奔进来,看见这一群人在跟前儿,不明所以,只上前急急便道:“太子殿下,传皇上的口谕,急召殿下入宫!”

永慕乍然听了这一声,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那小太监半晌,未曾出声。

小太监不知端地,只好苦着脸催道:“殿下,耽误不得了,九公公吩咐小人,一刻也不敢耽搁,务必叫殿下快马加鞭进宫去呢,迟一刻只怕……”

赵永慕攥紧双拳,胸口微微起伏。

郭建仪听那小太监说到这里,便蓦地起身,踏前一步,盯着赵永慕的双眼,咬牙低声道:“皇上只怕是撑不住了,殿下若还是恣意妄为,在这个时候出京,倘若江山有失,这罪名是殿下担,还是他唐毅担?”

赵永慕对上他含怒的双眸,仍不做声,却听郭建仪又道:“只怕他一世贤达英名,从此毁于一旦!受万人唾骂不止!”

赵永慕才喝道:“你住口!”

郭建仪虽不再说下去,却仍是不卑不亢地冷看赵永慕,两个人面面相觑,这一刻都未出声。

正在对峙之中,忽地听身后凌景深道:“太子殿下,郭侍郎言之有理。”

赵永慕静静矗立,凌景深上前,在耳畔低声说道:“我去长平州,就如同殿下去一样。殿下自管放心。何况对于小唐而言,他所图如何,殿下也自心知肚明,不管他如今是好是歹,殿下若当真为他着想,果然就该如郭侍郎所说……以江山为重。”

赵永慕听到这里,怔怔地盯着前头虚空之处,眼中有泪光隐现。

凌景深见他这般神情,便命人道:“备马,护送殿下入宫。”因又对郭建仪道:“我即刻要出京,余事就托付郭侍郎了。”

郭建仪向着他拱手作揖,凌景深又向着赵永慕跪了一跪,道:“年少时候,殿下曾戏言过:只望一生,我三人都能如此守望相助,不离不弃。这话殿下大概忘了,这许多年来,我也几乎忘了……今日才蓦地想起……如今我出京相助,殿下在京中守望,才不负此意。微臣告退。”

凌景深站起身来,后退两步,便同唐绍李霍两人出门而去。

赵永慕眼睁睁送他们身影离去,双眸一闭,落下泪来,片刻睁开双眼,已经恢复了昔日淡冷的神情,道:“郭大人也随我一同进宫罢。”

郭建仪拱手道:“微臣遵命。”

且不说凌景深等出京往长平州而去,太子赵永慕跟郭建仪进宫面圣,只说在唐府之中,先是张珍陪着容兰急急而来,不多时,那两府内的大奶奶二奶奶、唐婉儿唐森等也来到,接着,李贤淑王浣纱,韦氏应佩,骋荣公主,应玉等人竟都来了。

原来众人都得知了长平州传来消息之事……因都怕怀真受不住,故而才纷纷前来探视安慰。

谁知虽然都来了,却仍见不着怀真的面儿。

原来在张珍离去之后,礼部便派了人来,递送确凿消息……唐夫人先又晕了过去,这一次更非比从前,怀真便即刻请太医前来调制。

敏丽得了这确凿消息,更也是撑不住,只来得及哭叫一声,肚子便疼了起来。

怀真才命人去传太医给唐夫人诊看,又见敏丽是如此,便指挥着丫头们把敏丽扶到房中,因她临产之日便在左近,就忙命人去请那先前看好了的几个稳婆过府。

敏丽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太过伤悲之故,哀哀哭叫了半晌,神智慌乱,怀真守在身边,寸步不敢离开,此刻,竟也忘了所有似的,眼前只有敏丽。

敏丽仍是痛哭不休,一边儿挣扎,一边儿对怀真哭道:“我是不是也要死了……这可如何是好?既然有消息传来,必然是真的了……”说到这里,因疼得紧,便一声哀嚎,竟不似人声一样,手死死地扣着怀真的手,几乎要把怀真的手给掰断了。

怀真全然不知道痛,也不知为何,只是盯着敏丽,安抚道:“姐姐好端端地,不许说这话!我也不信外头那些鬼话,除非是我亲眼看见了,姐姐也不必在意,先前就有人传了一次谣言了,又如何不知这次的是真呢?只怕仍是假的。”

敏丽虽然痛心彻骨,心头却也明白过来,转头看了怀真一眼,点头哭道:“我可怜的妹妹,你仍是不信呢……可知我也宁肯不信……你并不知道……这其中真正的苦楚……”原来敏丽想到自己失去赵殊一节,故而感触,只是到底疼得很,断断续续说到这里,便又疼得闷哼了数声,此刻头发散乱,脸上的汗跟泪和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把枕头都打湿了。

怀真拿了帕子给她擦脸,仍是温声说道:“姐姐别怕,三爷跟别人不同,他是个天底下最难得的,怎会轻易让自己有事呢?姐姐是他的手足,难道竟然不信他呢?何况姐姐如今很不该去想别的,只妥妥当当把孩儿生下来,不管是三爷还是世子爷,必然都是高兴的。”

敏丽听了这般暖人心肺的话,偏透出一丝伤意,竟大哭了声,便敛了那胡思乱想,又着力挣了一回。

有怀真定心的言语,再加三个极有经验的稳婆在旁协助,如此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只听得一声响亮的孩啼,稳婆抱起来,笑道:“恭喜,是个康健的哥儿呢!”

敏丽此即力竭,半是昏厥,闻言支撑着抬眸看了眼,只不真切,便道:“怀真、怀真帮我看看……”

怀真自稳婆怀中接过那孩子,细看了一会儿,笑道:“长得真像是世子……眉眼又有些像是姐姐……”又凑过来给敏丽看,道:“姐姐瞧瞧,多好看的孩儿呢?”

敏丽垂眸看见,顿时又生出几分力气来,便挣扎着接了过去,细看那柔弱的小东西,竟破涕为笑,抱着对怀真道:“他真真儿可爱的很。”一时竟也爱不释手。

怀真见她全心留意那孩子去了,那小婴孩儿又是极为康健,她便松了口气,因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开了门出外,才看见门外围着许许多多的人,正是李贤淑应玉等人,因听了消息来到,不料怀真在屋里……众人便不敢打扰,只是又伤又喜又惊,悬着心等候。

此刻见怀真出来,李贤淑先迎到跟前儿,道:“阿真……”

怀真抬头,略环顾了一眼跟前众人,便笑道:“你们怎么都来了,敢情都知道姐姐生产了?既如此,便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姐姐生了个很康健的胖小子呢。”

众人默然无语,应玉咬了咬唇,含忧唤道:“妹妹……”

怀真却撇开众人,低头轻声道:“我累极了,如今正想着去歇息会儿,恕我失陪了……娘你帮我……招呼着……”

怀真说着,便低头穿过人群,谁知才走了两步,眼前地暗天黑,浑身上下一丝儿的力气也没了,一脚踩了出去,竟仿佛踩在悬崖边儿上,顿时便懵头懵脑、身不由己地晕了过去。

第276章

且说李贤淑、应玉应佩众人忐忑半晌,终于等了怀真露面,她却只道无事,撇下诸人,便欲回房歇息。

不料其中尤以应佩跟骋荣公主格外心细,早看出她有些不对,两人便越过众人赶上前去,谁知才到身后,就见怀真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骋荣公主跟应佩两人一左一右,堪堪搀扶住了,这会子李贤淑应玉等也跑过来,人人心慌。

应佩便把怀真抱起来,先送回房,正好儿那给唐夫人看病的太医仍在,急忙叫了过来。

不说众人担惊受怕,只说怀真晕了过去,神智也有些昏沉,只觉得果然像是踩到了悬崖边儿上,因一头扎进了那暗沉深渊、无边迷津之中,飘飘荡荡,不知何处能止歇。

正在渺渺茫茫之中,忽地听到一阵清幽琴音传来,竟是此前从未听过的,宛若天籁。

怀真听着这琴声,无端竟觉得心头喜欢起来,便不顾害怕,循着那声音而去。

行不多时,眼前灰暗退去,慢慢地显出一片光明来。

在那光影之中,又有许多亭台楼阁,连绵起伏,碧湖澹澹,清风吹拂,漾起层层彀纹,十分之恬静。

怀真放眼四顾,蓦地失笑:这岂不正是在唐府的花园之中么?一时竟不认得了。

怀真终究安心,左顾右盼,便听那琴声似来自院落深处,她心中若有所感,恍惚中便想:“唐府里还会有谁琴技这般高超?连敏丽姐姐也是不能的,一定是唐叔叔了。”

一念至此,那颗心竟越发摇摆起来,忽地隐约记起来,——原来那些什么陷于新罗国等的言语不过谣传,早被太子府辟了谣,而小唐也早已经平安出使归来了。

怀真大喜,撩起裙摆便往琴声传来的方向那边儿跑去,如此深一脚浅一脚,耳闻那琴音越发地动听入耳,叫人飘然若仙似的,只不知为何,琴音里略带有一丝忧伤悒郁之意,令人闻之心酸。

怀真不顾一切,将到跟前儿,透过眼前那丛丛花木,果然依稀看到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在。

因心里太过欢喜,怀真人未到跟前儿,先叫了声:“唐叔叔!”

才唤了声,那琴音便止息了,怀真拨开花丛,含笑看去。

果然见里头那亭子内,有个人正缓缓站起身来,那端方清正的容颜……不是小唐又是何人?只是微微拧眉,似是不悦之意,而双眸也定定地看着面前不远处……眼神若怜若爱,又有些伤怀似的,瞧着竟叫人有几分心碎。

怀真顾不得计较这些,只看见他便已经喜得了不得,当下按捺着胸中喜欢,却仍是心跳如擂鼓似的,心想:“唐叔叔果然回来了!可叫人白担了心,不知敏丽姐姐跟太太知道了不曾?必定也喜欢的什么似的。”

才想到这里,忽见小唐起身,拂袖离去,他身后一个书童上前,便抱了那琴跟上。

怀真见他要回房了,不免着急,便叫道:“唐叔叔!我在这儿!”迈步便要追上去,不料花枝子缠住了裙摆,一时竟挣不脱。

正在此刻,忽见前面花树底下,有一个人闪身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怀真一眼看见,竟无端有些惊心,——原来这来人,居然是林明慧……仍是一副珠光宝气的雍容贵妇打扮,只不似昔日般随和,面上有些冷笑之意。

怀真心道:“怎么凌少奶奶来到府里了?我如何不知的?”心想着要出去相见,然而望着林明慧那有些肃然的脸色,一时竟有些犹豫。

却听林明慧冷笑道:“真真儿的我见尤怜……三爷为了你,连那从来不肯示人的海月清辉都拿出来,亲给你弹,可见恩重非常……不知你心里可觉着如何呢?”

怀真越发震惊,竟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便歪头看了一眼。

隔着花簇,便见有一人坐在花树底下,垂着头,看不清脸容,仿佛在把玩那手中的杯子……林明慧低头看着她,正是在跟“她”说话。

怀真骇然,见那仿佛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瞧着几分眼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林明慧说罢,那女孩子也不做声,仍是玩着手上的杯子,甚是入迷似的。

此刻林明慧盯着看了半晌,双眸之中渐渐地透出几分厌憎之意来,又低低地说了声,竟道:“下贱的东西……三爷如何会被你这样的狐媚子迷了,今日这般情深如海,也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值得什么!”

怀真怔怔听着这几句话,一颗心也似揪了起来,喉头无端地发梗。

那女孩子仍是一声不吭地,竟仿佛没听见林明慧话语中的怨念怒意,还笑出声儿来。

林明慧盯了半晌,嘴角微微抽搐,忽地眼神一变,竟抬起腿来,一脚踹了过去!

怀真惊呼了声,不敢置信。

那边,随着林明慧一脚踹去,那小桌子便被踹翻了,直冲着那女孩子身上撞去,而她毫无防备,顿时之间,桌上的杯盘茶壶等物,尽数翻落在那女孩子身上,她低呼了声,伸手便掩了面。

林明慧见状,才又笑了声,仿佛有几分得意,左右看看,见无人在,才转过身去,领着众人自去了。

怀真看到此刻,惊心动魄,才反应过来,忙便拨开花丛跑了出去,却见那女孩子跌在地上,仍是懵懵懂懂,不知道起来似的。

怀真大为心疼,又且愤怒,便忙蹲下拉她,口中说道:“你是谁?如何凌少奶奶这样对你?她也太过了,竟敢在唐府如此,回头我必找她回来……”

那女孩子听了,便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怀真蓦地停口,只顾呆呆地看着,却见眼前的人,吹弹得破、白里透红的肌肤,翠眉明眸,眼若秋水,唇似樱桃,正有几分好奇地看着自己。

这倒也罢了,然而这般的容颜,怀真竟是不陌生的,这赫然……是跟她一模一样,如今望着这女孩子,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偏生又知道并非在照镜子,竟是一种格外诡异的感觉。

怀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女孩子歪头看了她一会儿,似也觉着好笑,便冲着她微微地笑了,悄声笑问道:“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