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靖夫人淡淡道:“你不必在我跟前作出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来,我见得多了。你方才口口声声说,什么敬我如天神一般,然而我却实在不要你这敬意,你且看看你自个儿的举止,如今你好歹是应尚书的义女,还是怀真的义妹,身份众人皆知。本可以算是个大家小姐,可一路行来的却是什么?你若当真有那正经的大志向,我倒也敬你几分,只可惜你这样抛头露面出去,竟是为了人端茶送水,叠被铺床?然后再伺机爬到床上去?又是哪家子姑娘小姐的教养?”

平靖夫人说到这里,略冷笑了声。唐夫人也忍不住道:“可不是呢?这样下作无耻的小妇儿举止,跟外头那些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

王浣溪咬着唇,不发一语,眼中带泪。

平靖夫人凝视王浣溪,半晌,才又说道:“然而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倒也罢了。若说再多,只怕你竟以为我们都阻着你的好事,越发得了意逆反起来……”

唐夫人点头道:“您老人家说的在理,只怕咱们不说话,她更以为是默许了她如何呢。”

浣溪看看唐夫人,又看平靖夫人,虽是有些泪光,却并不见如何惊恐。

平靖夫人打量她的神色,微微眯起双眸,又缓缓道:“皇帝建了女学,想来你是从这女学里出来的第一个,所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你大概也知道些,此后你会成什么样子,可知道背后都有许多人在盯着等着?你要当真作践自己,谁也拦不住,只倒是不要动辄便提什么庸庸碌碌、或者轰轰烈烈之说,没得叫我恶心了。”

唐夫人也冷笑道:“正经是呢。叫我说什么女学,那样轰动热闹……竟出来这么一个人!真真儿的……”才要说出几句不好听的来,忽然想起女学乃是赵永慕所创,于是忙打住了。

此刻,浣溪同平靖夫人目光相对,忽地说道:“太太跟平靖夫人教诲的,浣溪都明白了,只不过……倘若是尚书大人的意思,浣溪又有什么法子呢……”

平靖夫人并不言语,唐夫人却又是意外又是惊恼,问:“你说什么?”

这会儿唐府的丫头跟平靖夫人府上的丫头都在,门口上还有几个躲着看热闹而不敢露面的,众目睽睽之下,王浣溪声音略高了些,竟说道:“倘若是尚书大人喜欢……浣溪也是没有法子的。”

唐夫人听了这话,脸色早就发白,连叫人去打也说不出来了,气得要厥过去。

平靖夫人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笑着看浣溪道:“好丫头,真个儿嘴硬。”说着,对身边一个嬷嬷道:“你们瞧瞧,在我跟前儿,还是这么放肆呢?是不是还要我骂她?”

其中一个嬷嬷听见,顿时走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狠狠打落下去,方指着骂道:“仔细你的嘴!皇上见了夫人还得敬上三分呢,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仗着有几分姿色迷了主子,就敢这么浪言浪语的,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实话告诉你,如今只是夫人仁慈罢了,纵然即刻打死了你往外一扔,也没有人敢吱声!你且别不信!”

唐夫人听了这话,回过神来,拍着桌子叫道:“打死,立刻打死!这样的没脸面没羞耻的娼妇留着做什么!”

浣溪见状,才怕起来,便跪地哭道:“是我一时说错了话,并不是顶嘴的意思,太太跟夫人仁慈,饶恕我年轻不懂事。”

平靖夫人才道:“我因年纪大了,自然不肯轻易喊打喊杀,若是再年青些,何必别人动手,早自己一剑过去了,如今算你命大,只你且仔细,我的眼睛仍还看着你呢。”

王浣溪带泪抬头,蓦地震住:却见平靖夫人端坐在上,手拄着龙头拐杖,满头银发,凛凛双眸,竟是一副不怒自威、不言而杀之态。

却听平靖夫人道:“还不出去!”

唐夫人兀自气不平,只得罢了。那边儿浣溪闻言,忙叩谢了,起身退了出来。

这会儿早有些鬓发散乱,口角流血,脸颊都高高鼓了起来,外间的丫头们见了,尽数指指点点,多半都觉得甚是解恨。

浣溪掏出帕子遮着脸,飞一样往外跑去,一直出了平靖夫人府,见来时的马车停在门口,才欲上车,就见车旁边转出一个人来,一眼看她是这个模样,便惊道:“果然动了手了?”原来正是陈基。

浣溪扫他一眼,低着头道:“你来干什么?”还要上车,忽听陈基说道:“是尚书大人听说你被叫了来,特叫我来跟着看看的,如今你可算是尚书大人面前的红人儿了。”

浣溪听见,方回头道:“是么?”

陈基冷笑道:“尚书大人是怕,以平靖夫人那性子,若一言不合把你杀了……你也就白死了。”一边说着,边打量她的脸,却见整张脸都鼓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陈基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叹道:“好好,再若狠一些……只怕以后你别说礼部,连见人也是不能够了。”

浣溪听了,才忙又拿了帕子挡住脸,又担心问道:“可有破相么?”

陈基索性不答,只横她一眼,送她上了车,才随车而去。

那车辆缓缓而去,有两个侍卫也随车而行,一直到马车出了街口,在拐角处才有一道影子缓缓现身,又张望了片刻,才抽身消失不见。

话说王浣溪去后,两个丫头上来,便给唐夫人抚胸顺气儿。

平靖夫人见状,哭笑不得道:“你的年纪才多大,怎么反不如我经气恼呢。”

唐夫人喘了口气,道:“我一生又经历过什么风浪,见识过什么世面,哪里能跟您相比呢。连这等小骚蹄子,也是头一次见……真真儿的是想不到的混账模样,若不是在您府上,索性一顿棍棒打死。”

这会子,厅中厅外的丫头仆妇们散去许多,都纷纷去私底下讲述方才那一场闹剧了,只怕不到下午,外头便也能传个大概。

平靖夫人自然知情,便笑道:“罢了,岂不闻那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的身子是这样,还须要好生保养才是。”

唐夫人一时感触,道:“您老人家也听见方才那蹄子说的话了,可不是要活生生把我气煞了?竟是那样肆无忌惮,可她说的有一句是真,那就是源头便是在毅儿身上,若不是他纵着,这蹄子敢这样?我原本还指望他把怀真哄回来呢,如今看他这样,我的心都也凉了,还保养什么?”说着伤心起来。

平靖夫人劝道:“怕什么?这会子我们只听她说,还不知毅儿……”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因想了会子,只笑道:“总之如今咱们打了她一顿,她可也该懂得收敛些罢了,你倒也不必过虑,横竖如今有了小瑾儿,怀真又仍是跟你亲的什么似的,纵然当不成你的儿媳妇,只当你的亲闺女疼,岂不是一样?”

唐夫人只得含泪点头。

如此下午功夫,外头果然也传遍了,因王浣溪得宠于唐尚书,故而惹动了平靖夫人大怒,叫进府去,教训了一顿。

京城中人本来就对这些权贵之家的逸闻趣事格外感兴趣,听了这等事,哪里有不到处传扬的?且越发添油加醋起来,竟把那王浣溪描述的妲己褒姒一般人物……

且又因王浣溪的出身是罪臣之女,又偏是应兰风的义女……其中那些瓜葛纠缠,十分微妙,因此更添了无数传奇,口口相传,诞生出许多荒谬版本。

其中更有人说,这一次应怀真跟唐毅和离,其实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唐毅被王浣溪所迷,故而才借着应兰风获罪之时,正好儿下手跟发妻和离了,不提。

只说怀真又在平靖夫人府上住了两日,唐夫人也因在,加上小瑾儿,倒是有些其乐融融,暂时摒弃了外头那些飞短流长。

不料在这一天,忽地有个人来到,却是个不速之客:竟正是太上皇。

平靖夫人听闻,陡然大惊,太上皇原先在位的时候,偶然兴动,或许会来一两遭儿,但最近薄厥了一回,身子欠佳,行动不便,加上太医们规劝,因此素来深居简出,更别提出宫了。

不料竟在这时侯来到,里头唐夫人跟怀真也都知道,齐齐出来接驾,却见那銮驾已经到了厅门口,九公早先一步搀住了平靖夫人,忙叫免礼。

今儿陪伴太上皇而来的,难得的却也有应含烟在,怀真起身之后一眼看到,不由惊喜万分。

原来怀真早也听闻那日含烟以死相劝,只幸喜救了回来,不然的话,当真不知何以为报了。

如今见了,恨不得立刻上前抱住……那边含烟也看见她,顿时也红了眼眶。

众人便在厅内坐了,太上皇的目光从平靖夫人面上扫过,又看怀真,看了会儿,却又叹气。

平靖夫人心知其意,故意道:“你怎么就这样来了,若是想见,只叫人传召就是了,何必亲自劳动?”

太上皇道:“我虽有心传召,只是想着倒不如亲自走一趟的好。”因又看着怀真,道:“怀真丫头,你过来我身边儿坐着,离那样远,我也看不见的。”

怀真本低着头,一声不吭,忽地听老人颤巍巍这么说,自然难抵这情,当下起身走了过来,却并不敢坐。

平靖夫人温声道:“好孩子,你且坐着罢。”

怀真才答应了,在旁边轻轻落座,太上皇转头看她,看了一会儿,眼睛便有些湿润,只到底是一生刚愎英武的性情,忙禁住了,只道:“好……好……”

怀真仍垂着头不吭声,太上皇转过头去,又看着唐夫人道:“你们如今都在,那孩子谁人照料?”

唐夫人忙起身回道:“小瑾儿在后面儿,奶母照顾着呢。”

太上皇双眼一亮:“快!抱来给朕看看!”当下唐夫人亲自去,不多时果然把小瑾儿抱了回来。

太上皇小心翼翼把孩子拥在怀中,小瑾儿却也不认生,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只顾看,且不时地转头打量,因又看母亲在旁边儿,便又欢喜笑了起来,笑声亦格外清脆。

太上皇见他龙睛凤眼,这样精神灵动,不由赞道:“好好!真是个好孩子!”因抱着小孩,这一刻忽地竟觉得时光倒转,又回到德妃有身孕的时候……而怀中的,却仿佛是德妃的孩儿,顺顺利利的产下……这刹那,心底无限潮生。

太上皇抱了会儿,便转给怀真,怀真抱了去,又给应含烟看。含烟喜不自禁,便抱过去不撒手。

唐夫人起初还有些顾虑,见太上皇这样喜欢,又见应含烟抱着,她便也倾身过去,同怀真一并逗弄小瑾儿说话凑趣儿,一时竟开怀的忘了畏惧。

那边太上皇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又哆哆嗦嗦说道:“年老了,这眼越发不受用了。”

平靖夫人自懂得他是遮羞,便道:“这孩子当真是好么?”

太上皇微微点头,平靖夫人忽地叹道:“不过这样的好孩子,如今父母分离的……先前一连几日不曾跟怀真相见,都饿得瘦了。”

太上皇呆了呆,便看平靖夫人。平靖夫人垂了眼皮,轻声说道:“或许是这孩子命不好,合该如此。”

那边儿三人聚精会神地同小瑾儿玩乐,并没留意他两个说话。

平靖夫人说完后,太上皇如何不懂:她是在责怪自己罢了,这一切若不是他固执己见,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太上皇因低低说道:“我耳闻唐毅近来仿佛有意另取佳妇?”

平靖夫人冷哼了声。太上皇笑道:“我也年老的人了,自然有糊涂的时候,不过……唐毅不是个糊涂的人,他从来都是个自有主张的,当初若不是他开口求娶怀真,别人说他对怀真有心,朕也一万个不信的。他那个性情,你我还不了解?”

平靖夫人叹道:“我虽了解,但却不能苟同。他也忒狠了,可知便因早知这样……当初我才不是很喜欢他娶怀真?”

太上皇点头道:“然而两情相悦之时,你我如何想法,也是无用的。只看他们自己的造化罢了。”说到这里,便自怀中掏摸一会儿,便掏出一个黄帕子包着之物来,因给了平靖夫人,叮嘱说道:“这个,是怀真之物,待会儿你帮我转交给她罢了。”

平靖夫人也不问什么,便接了过来。

太上皇一行人,至晚方回,应含烟临去,谆谆叮嘱怀真要进宫看望,怀真也自答应了。

是夜,唐夫人因要回唐府去,怀真把小瑾儿抱着,虽不舍,却是并无两全法子。

不料唐夫人道:“怀真,这话我想了七八日了,虽心里为难,可毕竟……不得不说。”

怀真不解,只看着她。唐夫人道:“我因想着,小瑾儿就不必我带回去了,你留在身边儿照料。毕竟……这孩子可以没有祖母,但却不能没有母亲的。”

怀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话,顿时瞪大了双眸,无法置信。

唐夫人也垂了泪,却又一笑,摸了摸她的脸,道:“我素来疼你,难道因为疼孙子,就舍得你受苦?且孙子跟着我,也是受苦的,倒不如跟着你亲密恬静,你瞧他这两日多喜欢的?脸上又肉嘟嘟的了,每日里笑个不停,我瞧着都高兴。”

怀真忍泪道:“太太……可太太……”

唐夫人反笑着安抚道:“你放心……我还能动,大不多都往你们府内走几趟就是了!”

怀真当初决定把小瑾儿留下,便是怕唐夫人太过孤单,她和离了,又再没了孙子,岂不是挖心掏肺似的?因此狠心把小瑾儿留给他,权当安慰……不料唐夫人竟是这般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

怀真无以言语,双膝一屈,便要跪地,唐夫人将她死死扶着,斥道:“你敢!跟我见外了不成?只是你答应我一件事:如今万万不许想别的,只顾好自己……可听明白了?”

两人说罢,唐夫人才出门,乘车自回了唐府去了。

因此上,小瑾儿便留在怀真身边儿,又过数日,应兰风身子好了些,因在吏部递了休假文书,竟同李贤淑两个出京,一路游山玩水,前往泰州故地去了。

怀真便留在应府内,应玉住了半个月,就也自回家中,徐姥姥怕她一个人住未免孤凄,便同李舅妈来到,一块儿陪着,加上李准如今在尚武堂内,赶上休假之日,便来到家中团聚……众人渐渐地自那痛不欲生中缓醒过来。

这一日,怀真正在翻一本医书,摆弄那些新得的香料,郭建仪忽地来到,先在前头跟应佩说了会儿话,才又进来看望怀真。

第327章

此时已至年后,正当阳春伊始,地气升腾,万物勃发。

郭建仪进门之时,见怀真坐在炕上,身上穿着浅杏色的缎子短袄,月白色的棉裙,面前放着个错金雕蟠龙卷云纹的博山炉,正静静蔼蔼地冒着缕缕轻烟。

桌上右手边放着一个素色白玉茶盏,茶水想是早已经凉了,边上是个天青色底上描美人的冰裂釉船形托盘,里头各自盛着些干花香料,此刻她正拈着一瓣干了的牡丹花瓣,一边儿在翻弄一本书册子。

而在她身边,小瑾儿躺在摇篮里,手中抱着个圆溜溜的八角彩球,一边玩一边乐,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怀真。

母子两个各自忙碌,互不相扰,这情形看来却格外的静谧美好,于这短促而多事的初春之日,竟透出几分世事安稳岁月绵长之意。

因外头丫鬟报了一声,怀真回头见是他,忙放了手中的书跟花瓣,待要下炕,郭建仪已经拦着,道:“别动,我自己坐了就是。”怀真只好仍坐了,丫鬟们便自去奉茶。

郭建仪果然就在怀真对面坐了,扫了一眼她桌上身边儿的各色……不由笑了笑,道:“你这儿又是忙什么?”

怀真道:“没什么正经事情,不过瞎忙罢了。”

郭建仪忍着笑道:“不必瞒着我,我知道你跟大元宝合伙儿做‘大’生意呢。”

怀真听见,掩口笑了起来:“什么大生意,小表舅又来打趣人……可怎么连你也知道了?必然是大元宝多嘴?”

郭建仪道:“倒不是,我自个儿看出来的,他至今仍不知我也是知情了呢。”

怀真听这话拗口,便笑道:“小表舅如何看出来的?”

郭建仪道:“张珍无端端跟百香阁合作,百香阁那些人又是无利不起早的,再加上他们新出了好些炙手可热的香饼,香露等物,除了有你在其中的原因,我再想不到别的。”

怀真便莞尔一笑,低头道:“我们这些小把戏,怎能瞒得过聪明人。”

郭建仪见她如此一笑,双眸盈盈,朱唇挑起,刹那间,竟似有一股甜意在室内脉脉散开一般。

也不知是不是这香薰的效用,当下忙移开目光,只看向那博山炉,因问道:“是什么香?”

怀真道:“是简单的春日香方。”

郭建仪道:“这香气倒也温和,我倒是不常闻到这个。”

怀真道:“这是自然了,是香道中常见的,因太过寻常,因此都嫌俗了,不大肯用,因此铺子里也少卖。但众人都不知,这方子有些来历,若顺时而烧,倒有些裨益。我因开春的缘故,怕有些时气,因此熏一熏这个,以为预防之效,对小瑾儿也是好的。”

郭建仪点头道:“原来有这道理,我们纵然得了,也不知妙处,只怕仍是无法尽其用。”

怀真听了这话,便敛了笑,只道:“小表舅若喜欢,我送你一些。”

郭建仪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怀真本是随口一说,不料他竟这样快便应允了,意外之余,便又只一笑。

因又见郭建仪虽然和颜悦色着,可眉宇间仿佛有些忧虑之意,便试着问道:“小表舅可是有心事?”

郭建仪见问,抬手在眉间揉了揉,说道:“你为何这样问,是不是见我……又老了几分?”

怀真愕然,怕他多心,忙道:“何尝是这个,我不过见你仿佛有些忧色罢了。何况小表舅哪里就老了……你才大我几岁?”

郭建仪见她忙忙地解释,便才又笑说:“同你说笑罢了,你偏倒认真起来,倒是让我心惊了……难道真个儿老了好些?故而叫你好心安慰我呢?”

怀真脸上顿时红了些,隐隐含恼看了他一眼,郭建仪见她露出薄嗔之色,反觉受用,就笑了两声,说道:“你同我太过客套了,叫人不自在,这样倒是好的。”

怀真索性不言语,只低下头去。

室内一时安静,只博山炉里的烟气袅娜而上,两个人都不说话,难免有些尴尬。

幸好这会子,小瑾儿忽然唉唉呀呀嘟囔了几句,怀真忙回头照看他,却见他不知何时把个八角彩球扔出来了,因手中没了玩具,便吵嚷起来。

怀真哑然失笑,笑着嗔说:“好个顽皮孩子,才多大呢,这力气倒是不小,再敢乱扔,就不给你玩了。”口中说着,又拿回那球来,塞给了小瑾儿。

小瑾儿得了球,复高兴起来,又抱着不肯撒手了。

郭建仪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竟不知悲喜,只说:“这孩子真真儿可爱。”

怀真道:“倒是很得人缘儿,凡见过的,无不喜欢他。”

郭建仪闻听,忽地问道:“他……一直都没来看你?”

怀真自然明白郭建仪口中的“他”是谁,虽自诩心底平静,可猛然听了这句,却登时变了脸色,心中也大不受用,勉强笑道:“说哪里话,现在彼此又不相干了,做什么要来看我呢?我又没那样大脸面。”

郭建仪望着她:“纵然不是看你,连孩子也不看一眼么?”

怀真本就心惊心凉,听了这一句,把往日压在心底不肯思量的那些都掀起来,一瞬意乱,忙微微闭了眼皮,竭力定神,才又轻声问道:“小表舅尚且没说,你到底为什么心忧呢?”

郭建仪见她转开话题,略一思忖,便道:“你大概不知道,近来他伙同兵部,快把国库掏空了。”

怀真微睁双眸:“什么?”

郭建仪苦笑道:“你不是问我为何心忧么?我管理户部,就如你们府的账房一样,账面上的银子都给人提走了,我如何不急呢。”

怀真本来心里难受的很,猛然听了这句,却苦中作乐,笑了起来,道:“这我可不懂了,横竖是你们的大事。我们府内的账房可不似你这般困苦。”说到最后一句,才复得一丝宽慰。

郭建仪见她复露欢颜,也一笑说道:“南边又生了时疫,已经死了逾百人,只怕阻不住……地方上火烧眉毛似的报了上来,这一场还不知怎么应对呢,因此我镇日头疼。”

怀真这才敛了笑容,呆呆怔怔,不知何以回答。

郭建仪忽地问道:“你方才说那春香的方子,不知对这时疫有没有效?”

怀真醒转过来,摇头说:“这个只是轻微顺时之功,若认真说起来,是没有什么大效用的。不过……”她沉思着,皱眉说道:“我记得书上记载,有一样灵虚香,还有一样祛邪避疫香,那《千金要方》里也有一样渑衣香方,都可以祛湿辟秽,杀虫解毒,去恶气,只最近后面两种都有些失传不用……倒也有个我曾给表哥制的……”说到这里,猛地停住。

郭建仪正凝神听着,忽然听到后面这句,明白她的心,便只问道:“那三个药方,果然能防治时疫?”

怀真低着头,轻轻说道:“虽有如此记载,却毕竟不是那种包治百病的……还要看是何疫情才是。就如人病了,也要对症下药一个道理。”

郭建仪道:“你可不可以……给我这三种药,我命人拿去试一试呢?”

怀真想了想,又打起精神来:“这个容易,灵虚香在百香阁就有卖的,后面两种,尤其是渑衣方子,久不曾试,等我制好了给小表舅就是,只你先不可就寄予厚望,免得愈发失望才好。”

郭建仪笑道:“知道了。总好过一个希望也没有不是?我只每一个都试试看。”

怀真嫣然点头:“这般想得开就好了。”

两个人说到这儿,郭建仪停了停,心中有一句话不知要不要说,然而看怀真低头又翻那书,一副心无旁骛之态,却又总觉得不能出口。

室内又只剩下她哗啦啦的翻书声响,光影自窗纱上透进来,在她手指间跃动。

那只伤着的手早就愈合,只还有伤痕仍在,似美玉上被刀割了一般,着实暴殄天物似的。

郭建仪静静看着,只觉得就这般注视着她,也可一生。

怀真翻了两页,因说:“我记得不差,没有别个儿的了,且让我再想想……”忽地见郭建仪直直看着自己,顿时刹住话头。

四目相对,郭建仪目光涌动,待要开口,怀真忽地咳嗽了声,回头看小瑾儿,小孩儿明明乖乖地躺着未动,她却只装作给他整理彩球等的,自顾自忙碌了会子,又低低念说:“这孩子今儿乖,平日里早嚷嚷着要吃奶呢。”于是又唤丫头,叫把奶母叫来。

郭建仪见如此,他自是个识趣的人,当下起身告辞,怀真忙下地相送。

郭建仪迟疑着走到门边,却又停步,竟转过身来,怀真正送他,不料如此,忙也止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郭建仪望着她清澈无尘的双眸,忽地说道:“怀真……如今你……已经跟他……”

才说了这几个字,怀真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似的,便不等他说完,就慌忙道:“小表舅,又说什么呢……”

郭建仪深吸一口气,忽然说道:“你知道我的心意……如今……”

怀真本意却并不是真的要问他想说什么,闻言后退一步,蓦地便转过身去,口中说道:“是了,我如何忘了,要给你那春香饼呢?你且等一等,我给你找来。”

郭建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禁不住上前一步,只痴痴望着她俯身拉开抽屉找那香饼,熟悉的纤腰螓首,修颈皓腕……

这是他当初曾放手错过的女孩子,如今……

郭建仪张了张口,却又无声,然而心底却有个念头,很想要此刻上前……哪怕将她抱上一抱,同她说……

谁知脚步才一挪动,忽地听见炕上小瑾儿呜呜呀呀几句,竟哼哼叽叽又哭了起来。

怀真听见,早放开抽屉走了回去,把小瑾儿从摇篮里抱起来,便哄着说道:“又是怎么了?莫非是不见了娘又怕起来么?还是说果然饿了?”

小瑾儿果然是因为身边儿没了人,便才哭闹的,见了怀真,便立时停了哭,只仍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罢了。

郭建仪看着这一幕,喉头一动,只垂眸道:“既如此,我先走了,那香饼我改日再来取就是了。横竖你还要调那其他两味。”

怀真竟不能同他对视,只低着头道:“国事虽重,小表舅却仍要保重身子才是。”

郭建仪听了这一句,虽然明知她并无格外深情在内,但一片关切之意,却是懂得,当下一笑,只说:“你且只照料好自个儿跟小瑾儿就是了……我改日……再来。”

怀真匆匆点头,心却不由跳快起来,急忙叫丫鬟过来送客,郭建仪才方去了。

话说这段日子以来,唐毅自从未来过府中,只唐夫人却隔三岔五定要来一趟,有时候还要住上两日,虽然她爱孙成狂,然而见小瑾儿跟着怀真,养的十分之好,自然也放心,那思念孙儿之意,也得宽慰。

其他众人,应玉不时带着狗娃回来探望,张珍跟容兰也常来常往,王浣纱那边儿,自然不消说……又加上应兰风远游了,家中来拜会的人自然是极少的,若是有,也是王曦跟应佩两个应酬去了,是以竟不必怀真多操心。

她得闲只在后宅里想些新样儿的香,再照料小瑾儿罢了。

有些事只要不去想,心里也不觉得如何,只要能死死地压住就很妥当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然而这种情形,却仿佛是一层薄冰铸成的堤坝,堪堪挡住底下那些汹涌澎湃的暗流罢了。

天气日渐热了起来,因南边儿的时疫传开,京内众人有所耳闻,都也严加防范起来,那各色香料顿时又供不应求起来,尤其是郭建仪跟怀真曾说起的那灵虚香,更是价钱涨了几倍,如此还有人买不到呢……

话说虽然张珍并没对百香阁的人透露是谁给的香方,但这些生意人从来都耳目灵通,手眼通天,又加上怀真先前就曾因宫内珍禽园之事声名大噪过,张珍偏又跟她交好,因此这些人早就暗中猜到底细了。

也不知是谁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知道这预防时疫的香方,怀真手中却有,只不过一个是古方,一个是竹先生给的书上才有记载的,因此他们摸不着头脑,只求张珍罢了。

怀真本不在意这些,横竖是合伙罢了,然而才要答应张珍之时,无端端竟想起来昔日,头一次要跟百香阁合伙时候……唐毅曾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心头一动,便迟疑起来。

且近来那灵虚香百香阁卖的甚贵,怀真思来想去,终于对张珍道:“我是有两个方子,只不知有没有效用,若要拿出去用,倒也使得,只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卖的贵价,既然是疫情,自然是要人人无恙,才保平安。”

张珍明白她的意思,回头同百香阁的人说明了,岂料那些人果然是正经精明的生意人,因苦笑说:“低价倒是使得,只不过倘若用的香料贵,那卖的价贱,岂不是叫我们做亏本买卖?”

怀真也知道他们所言非虚,因对张珍道:“你且别急,小表舅拿了那两个香去,还不知有没有用,我近来正也在想新的方子,终究要找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才好。”

张珍自然唯她的话是从,当下便回到百香阁,同那主事的人说了怀真的用意,谁知那主事的人笑道:“是是,并不着急……且把此事放一放无妨的。”

张珍听了,一则放心,一则有些意外,原先这人还十万火急似的催促着他,竟是半分儿也不肯耽误一样,如今却怎么忽然一反常态?然而如此,倒也罢了,横竖不必再为难了。

张珍心宽,才要告辞离开,忽然那管事的人将他拉住,因咳嗽了声,道:“珍哥儿,我还有一件事,须得求珍哥儿帮忙。”

张珍奇道:“不知何事?”

这周管事便笑道:“我听说,贵号中还有一个奇方,里头有一味极难弄的曼陀罗的?”

原来周管事虽知道怀真是张珍背后之人,但因怀真的身份……因此一直以来从未当着张珍的面儿挑破,只做不知道的罢了。

张珍因他连那两个防时疫的古方子都知道了,因此忽然提起这一句来,也不觉惊讶,只笑问道:“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我都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