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这舢板还未到彼处,怀真一句说完,便纵身跃下。

这一刻,仿佛天地也静止了,那舢板上的人见状,毫不犹豫,拧眉挥袖,竟然纵身而起!

因雀室太高,人自高空跃下,自然是必死无疑的,纵然是底下的人贸然去接,却也是冒了极大风险。

然而这人,却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曾在凌绝面前发誓,要将应怀真带回去,他说到做到!

凌景深双眸死死地盯着从空中坠落的怀真,就如同鹰隼注视着断翼的小雀儿,拼着被那自上而下的冲击之力重伤,他腾空而起,竟先是跃上了敌方的战舰!

此刻众人因都看着怀真,竟然没有人发现凌景深的举止,而凌景深脚尖在战舰上借力,“嗖”地重又拔地而起!背后披风如一面儿极大的翅膀,迎风烈烈。

凌景深武功本就极佳,算计更是丝毫不差,果然便给他在距离水面约有三分之一处,将应怀真接住。

刚刚接到人的一瞬间,双臂跟胸前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之声,不知是哪里的骨裂了,巨大的冲力让他眼前发黑,浑身的力气几乎也在瞬间被抵消了。

景深咬牙,电光火石之间将身一跃,如同鱼儿跃出水面一般在空中翻了个身儿,如此一来,便减轻了一部分的冲力,然而这还不够!

此刻敌方战船上的人也已经发现了,有的人鼓噪起来,有的跑到跟前儿……一时却都还没想到要动手,只顾呆看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正在此刻,炮声轰隆响起!这才把众人自呆怔中惊醒了过来,当下甲板上人如蚁乱。

巨大的水花儿溅起,凌景深无暇他顾,额角也有一滴汗飞快地零落,他已经撑不住了!怀中抱着的人竟似有千钧重,却仍不是不肯撒手,——两个人的身子仍如流星飞矢般坠落!

就在生死一刹,却又有一道人影,竟自高空跃下,闪电似的直冲过来。

凌景深不知如何,眼睛一眯的当儿,那人狠狠一把抓住怀真的肩,凌景深身上的力在刹那一松,这才明白对方是在相助!

景深反应最快,一念之间,一手搂着怀真,另一只手猛然抓了过去,反握住那人肩膀。

这自雀室跃下的,自然正是阿剑,他手中抓着一根极粗的缆绳撑着身形,左手本抓着怀真,竭力阻止下滑之势头,不料被景深狠命在肩头一握——两个人的重量死死地坠着他,只闻“咔嚓”一声,阿剑抓着缆绳的那只手已经折了,竟再握不住,整个人便跌落下来!

而就在此刻,凌景深吸一口气,就在阿剑身形坠落之时,竟抬脚在阿剑胸前用力一踩,一为借力,二为报仇!

如此一来,所有下坠的之力,都随着这一脚的功夫,尽卸落在阿剑身上,当下阿剑下坠更急,竟往海中直摔下去,而他仰面朝天,死死地望着身上的凌景深跟怀真,睁大的双眸之中,不知是何意味。

就在阿剑将落水之时,又有一道娇小身影,从战船上腾身扑出!竟死命地抱住阿剑,两个人双双冲入水中!

顿时之间,蔚蓝色的海面上被砸出极大的白色的水花……那两道人影,却久久不曾出现。

一直到此,凌景深才抱着怀真缓缓落下,双足轻轻落在舢板之上,他打量阿剑消失的方向,双眸依旧深沉如漆,唇边却冷冷一笑。

第363章

话说凌景深救了怀真之后,见海面上硝烟弥漫,早已经对面不见人了,且如今舢板靠近敌方战船,十分危险,对面儿的炮火极容易波及过来。

其他七名守船的士兵早被他先前的举止惊得目眩神迷,一直到炮声传入耳中,才反应过来,当下齐齐开始划船,便要返回己方的战船之上。

孰料凌景深见他们动作起来,竟吩咐道:“即刻回岸上,不必回船。”

为首一名士兵诧异道:“凌大人,海疆使可是这样吩咐了?如何小人不知?”

原来先前,两船靠近之前,唐毅便跟凌景深商议过,因知道怀真在倭国船上,自然不能无视,原本想派水兵偷偷潜伏过去行事,怎奈倭贼防备甚严,自然不通。

唐毅一路追来,又了解剑郎为人,知道他留着怀真在船上,必然居心叵测,是以先前一边儿追击海贼的船,一边儿不动声色地靠近对方首船,便是想要伺机行事。

他并未立刻命人开炮,一来是因料到对方必有后招,二来,也是为了缓兵之计,果然不出所料,剑郎瞧见他之后,当真便把怀真带了出来。

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注视着船上,目光也无非是在他跟怀真身上罢了。

先前海贼开了一炮后,海面仍有些许轻烟未散,唐毅因下令,叫侧边船上也趁势开了一炮,却是故意没有瞄准,只是在海面制造更多烟雾罢了,正好儿可以掩住了那小舢板的行迹。

这艘小舢板上的七人,除了三个镇抚司的,其他四人都极精通水性,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相助凌景深的,唐毅因相信景深的办事果决,便叫众人听他号令行事。

此刻众士兵见景深成功救了人出来,又见双方开战,战事激烈,当下自以为是要回船上去的,不料却听他这般吩咐,一时错愕。

凌景深不动声色,淡淡道:“海疆使叫你们一切都听我指挥,莫非忘了?何况如今两军交战,越是靠近战船越是危险,自然要先回去再说!”

士兵们闻言,知道他跟唐毅素有交情,且方才又见识了他这般绝世威能,于是便只好听命,景深又命一人潜水回大船,只报平安而已。

当下急忙挂了帆,小舢板如一片树叶,被海风撩着,离弦之箭般往海岸而去!

原来那夜王浣溪发了信号后,凌景深恰好人在山阴,只因经过许多日的追踪,察觉些许端倪,又加上慕商会的人报说,近来有个兄弟无故消失了,追究最后失去踪迹的地方,正是山阴,是以景深才来至此处。

彼时巡城士兵们护着王浣溪,急忙上报,景深迅即赶来,然而等他杀了那倭人追出之后,见海面茫茫,竟不知往何处再去。

幸而唐毅跟王赟(yun)早有准备,凌景深急中生智,便随他们出海,唐毅见他不远千里追来浙海……虽有些诧异,却并不疑心其他,自忖有凌景深出马,总也有六七分成功之机,可是他算来算去,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到,怀真竟会不顾一切纵身跃下。

而景深虽救了人,却竟连照面儿也不曾,直接便带人去了。

且说京中,凌绝大梦初醒,真如轮回一世,乍然看见怀真在跟前儿,双眼之中猛然便漾出泪来,把眼前所有都淹没其中,只叫了一声儿,便又因太过悸动,竟复晕了过去。

此刻竹先生闻讯早来查看,见凌绝晕了,便握着手腕一听,才道:“不碍事,虽是如此,但脉象已经好了许多。”

这几个月来,凌绝时好时坏,一度连气息都没有了,却仍是撑了过来,竹先生也觉此事闻所未闻,私底下对赵烨说道:“执念害人,执念却也能救人,明明心脉被毁了大半儿,可自从怀真回来后,瞧着他的情形便有些好转了,唉,原本我还自忖是必死的。”

凌绝的情形,说的浅显些,就如同一棵生得枝繁叶茂的青树,猛然被雷火劈中,弄得枝脉焦枯俱死了,原本并无再回春之理,然而世间万事,便是如此玄妙,害他将死的是他偏执的性情,使他重生的,却也是这份执迷不悟。

赵烨昂首说道:“小绝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叫他短命呢,我也不服。”

竹先生听了这话,知道他不解,嗤之以鼻,却也不跟他辩。

凌绝再度醒来之时,身边儿却不见了怀真,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给人按住,道:“休要乱动。”

原来是竹先生,手中托着一碗药,笑眯眯道:“来,先喝了它。”

凌绝茫然看了他半晌,几乎没认出是谁来,只道:“怀真妹妹呢?”

竹先生道:“她去歇息了……先前看了你许久,她身子也不好。你先喝了这碗药再同你说。”

凌绝一心想见怀真,听竹先生如此絮絮善诱,便不做声了,竹先生知道他躺了这几个月,身子虚弱,自然动弹不得,当下便扶着他后颈,亲自把药喂给他喝了。

这药本是极苦的,只闻着气息就忍不住令人落泪,然而凌绝却竟一口喝光了,竟似尝不出酸甜苦辣来似的,呆了一呆,便又道:“你带我去看看她。”

竹先生本怕他吐出来或者抗拒不喝,不想竟这般顺利,又听凌绝还是求,便道:“莫急,她又飞不了。”

凌绝听到“飞不了”三个字,无端却觉得胸口又是一疼:什么飞不了?他曾亲眼见过再挽回不了的绝境才是真!

因此上,凌绝竟拼命抬手支撑着想要下床,竹先生正有些无措,却见外头凌景深来到,见凌绝醒了,便上前来抱住。

凌绝被兄长搂在怀里,这才徐徐安顿下来,隔了会儿,才说:“哥哥?”

凌景深越发不能言语,前几日虽听闻凌绝醒了一回,只仍悬着心,一直到此才终于踏实,那泪便落在凌绝背上,偏偏他煎熬了数月,身子枯瘦的可怜,手摸上去,竟是一把的骨头。

凌绝回了神儿,心中却想到“梦中”所见的那一切,眼前又有白幡飘扬,那灵牌位闪闪烁烁,凌绝这才暂时忘了怀真,竟也哆哆嗦嗦地伸手抱住景深,叫道:“哥哥!”感念间,泪也掉了下来。

兄弟两人,却是一心,都是为了一个对方“失而复得”泪落。

凌绝想到梦中所见,又把现世的种种统统在心底想起来:知道凌景深好端端仍在,还有两个极可爱难得的孩儿……不由地喜极而泣。

此刻相拥,竟果然是不折不扣的隔世重逢了,其滋味自是难以尽述。

连竹先生在旁看了,也不由动容。

凌绝毕竟才醒,不宜如此大悲大喜,竹先生出言安抚,两兄弟才收敛情绪,彼此分开,凌绝因见景深,忽地想起他曾在耳畔说过的那几句话,便握着手道:“哥哥,怀真……”

景深道:“你要见她?我叫她过来。”

凌绝先是点头,忽然想起竹先生方才所言,忙又道:“不、不必,让妹妹歇息会子。”此刻,才隐约也记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之事,便又问道:“怀真可好?”

景深安抚道:“放心,不然的话又如何能在这儿守了你这许多日子呢。”

两个说到这儿,忽地听见外头有孩子吵嚷的声响,凌景深回头看向门口,笑道:“多半是凌霄凌云他们来了。”

凌绝闻言先是一喜,便也定睛看去,果然见门口上有两个小小身影走了进来,均是玉雪可爱的小男孩子,一看凌绝醒了,喜得叫着:“二叔!”双双跑上跟前儿,在床边一左一右地撒欢儿着。

凌绝若是有力气,早把他们两个抱上来了,当下只握着两个孩子又小又暖的手,眼睛复又红了。

正高兴间,便听一个人道:“把人的心也吓出来……好歹是没事儿了,这天也终究晴了呢。”

凌绝猛然听见这个声音,陡然色变,他方才只顾跟凌霄凌云喜欢去了,竟没留意到他们两个身后还有一人跟着走了进来,却正是林明慧,正也走了过来,此刻含笑点头望着他。

虽然在凌府内,凌夫人从来针对凌景深,可凌绝却从小敬重护佑,自打他娶了明慧,凌绝便也把林明慧当景深一样敬重,从来以礼相待,务必不肯亏欠,纵然凌夫人多有为难,凌绝也时常从中周旋开解罢了。

然而因昏迷了一场,见了那些极为可怖的种种,凌绝自然不是那呆笨愚蠢之辈,再加上今生先前……林明慧未嫁凌景深时候外头那些传言,跟唐毅种种……前因后果,凌绝早就明白了大概。

此刻猛然见了林明慧,竟有些无法面对,素日敬重的大嫂,却曾经……

凌景深见他脸色忽然不好,眼中透出半是惊骇半是微恼之意,又怔怔地不说话,还以为是他耗神了的缘故,便忙又叫他躺下,又命凌霄凌云不许吵闹。

凌霄凌云乖乖听话,明慧见状,心中隐约觉着有些异样,却因知道凌绝昏迷恁长时候,神智难免不清醒,又听景深如此吩咐,便想先带两个孩子离开,不料两兄弟因牵挂凌绝已久,好不容易看他醒了,便不舍的离去。

凌绝心神恍惚中,听他们两个哀求林明慧,便哑声道:“哥哥,让霄儿云儿在这罢。”景深听了,才肯答应。

两兄弟倒是极为懂事,知道凌绝身子不好,便不肯大声吵嚷,只趴在床边看他,那边景深跟明慧两人便离开了。

凌绝自个儿思忖了会儿,转头看向两个孩子,不免长长地吁了口气。

凌霄见室内无人了,才捂着嘴小声说道:“二叔,霄儿跟你说,公主娘娘生了个妹妹。”

凌绝大为意外:“什么?”

凌云见他已经泄露,他便也不甘示弱:“云儿也听娘说了。只是云儿还没看见妹妹。”

凌霄转头看他,笑道:“妹妹在宫里,你当然看不见了。”

凌绝一声不响,凌云被哥哥说了句,有些不服气,忽然道:“可、可我看见了神佑妹妹。”

凌霄笑道:“你真是傻,神佑妹妹我自然也时常见,等会儿咱们再去看看可好?”

凌绝茫然中听了这两句,才问道:“你们又说哪个妹妹呢?”

凌霄忙道:“是婶婶生的小孩儿,很小很小……”说着就比划起来。

凌绝并不知道怀真有孕之事,乍然听了这句,顿时又敛神把往事想了一通……这才隐隐明白为何怀真竟不声不响地要远行。

凌绝才方醒来,心绪大起大落,又得知这许多事情,不免倦极,同凌霄凌云两兄弟说了会儿后,便复睡了过去。

两兄弟见他睡着了,便不再言语,凌霄拉一把凌云,两个人蹑手蹑脚出来,竹先生见状暗笑。

凌霄拉着凌云,便熟门熟路地往前而去,原来此刻仍是在镇抚司,只因凌绝伤势过重,不宜颠簸移动,故而虽凌夫人曾想过把他带回家去……却到底是怕有个万一。

走不多时,便见前方有个丫鬟正出来,忽地看见他两个齐齐而至,端的可爱无双,便笑道:“霄哥儿云哥儿,又来找郡主么?可巧她才醒了,快进去罢。”

两个人大喜,凌霄便道:“多谢姐姐。”拉着凌云跑进门去。

到了里屋,果然见怀真靠着床边儿坐着,怀中抱着在山阴城隍庙里出生的小女孩儿,那夜因情形紧急,只怕阿剑等会追上来,怀真又动弹不得,便命王浣溪抱着小女孩儿先行离开。

浣溪本不答应,怀真晓以利害,浣溪自也知道若磋磨下去,只怕万事皆休,一个也跑不了,当下才抱着女孩儿先跑出来,只指望早些遇见救兵,再回头救援……

后来凌景深带了怀真回京,这女孩儿便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儿,怀真因想着当日那情形,便给她起了个乳名叫做“神佑”,意思是拖赖城隍爷神力庇佑、才平平安安的罢了。

且说先前被倭国刺客冲散后,骋荣公主跟莽古两人去见慕宁瑄,三人商议了一回,骋荣跟莽古因放不下怀真,又且恼恨倭人,便誓不回詹民国,正唐毅也回了京来,极快料理过众事后,骋荣莽古便跟随唐毅来至浙海,相助地方剿除倭人。

那夜倭人勾结海贼来犯,他两人便同地方守卫并肩作战,骋荣有谋,莽古有勇,对地方而言自然如虎添翼。

那一场海战两人却并未参与,毕竟詹民国无海,两个人都不习惯船上行事,正凌景深带着怀真回来山阴,两人得知后,便也忙一块儿随着又回了京。

其实在京中,虽然当初郭建仪想要瞒着兰风跟李贤淑,可毕竟那一场大战在京郊不远,又是官道上,参与作战的兵丁不甚透出只言片语来,便给兰风知道了……

兰风虽是骇然欲死,然而仔细打听了一番后,又细想了想,却竟镇定下来,当下就传赵佩王曦过来,严命他们不得走漏消息,尤其是对李贤淑,务必做到只字不提。

如此苦熬了数月,终究得见天光,——凌景深把怀真带了回来,只是因当日那场风浪加往回急赶,颇受颠簸之苦,又将养了数日,才勉强恢复过来。

怀真因有了小神佑,且死里翻生,便把许多世俗眼光看的极淡了,只仍是有些愧对父母而已。

谁知兰风因也是失而复得,又见有了个小女孩儿,早只顾得狂喜去了,一时竟没体察怀真的心意。

却是李贤淑毕竟是做母亲的,抽空便握着手道:“娘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总归你回来了就好……也不怕小神佑没身没份的,你可知道?你跟骋荣公主他们启程那日,唐毅不知怎么竟匆匆回了京,还亲来到府里,跟你爹嘀嘀咕咕说了许久……”

怀真早从王浣溪口中听说此事,便随口问道:“是么,说了什么?”

李贤淑笑道:“自然是你们两个的复合之事呢,你爹不知中了他什么邪,竟然应允了,又去宗正司过了手续,把那张劳什子和离书也烧了……亲家太太喜得什么似的,逢人就说!故而这几个月你虽不在京内,但京中众人却都已经知道,你跟毅儿啊,早已经复合了。唉,只可惜你们终究聚少离多的……”

李贤淑自顾自叹息,怀真闻所未闻,不觉瞠目结舌:“娘你说什么?”

第364章

且说李贤淑将两人复合之事同怀真说罢,见她惊疑,便道:“我私底下问你爹怎么就仓促答应他了,偏生又赶在你要去詹民国的时候,你爹也不跟我说实话,只是支吾,等你自个儿问他罢了。”

李贤淑说着,噗嗤又笑:“这样倒是好,我还心想着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到我的好外孙女儿呢,谁知你们竟回来了,我就说你不舍得离开家里。”

原来怀真等回京,对李贤淑说起,只说车行半路,分外想家,因受不住才回来的罢了。

至于其他京内众人,除了亲近些的应玉张珍等,其他自不知怀真离京之事,有些素日来往的太太奶奶们因不见她,问起来,李贤淑只说是徐姥姥想她,故而去乡下住些日子,也散散心而已,众人自然并不理论。

至于唐夫人那边儿,却是另有一番说辞。

原来唐毅那日回来之后,疾风闪电似的料理了许多事,其中一件,便是跟怀真的复合。

他径直便去贤王府,此刻兰风也听说了骋荣公主的车驾遇埋伏,正顶梁骨走了真魂似的,死死捏着一把汗,不知唐毅为何这会子来了。

因又想到怀真若不是因为他,等闲哪里至于要离开大舜?这会子自然也不会出事,因此一见唐毅,便怒不可遏,竟不由分说地一掌掴了过去。

门口小厮们听了动静,不知所以,探头缩脑来看。

兰风喝道:“都滚开,不许靠前!”他从来性情温和,不曾如此刻这般暴怒,下人们见状,纷纷心惊退下。

唐毅自小到大,也从未被人这般相待,然而此刻,却竟恨不得兰风多打他几次。

可他毕竟是个最理智不过的人,便当即敛了那悲感自悔的心绪,只道:“俱是我的错,您且息怒,我有话要说。”

兰风气的发抖:“你还想说什么?你干的好事!你、你……想不到貌似君子,实际竟是个……是你逼的怀真出走,害得她如今生死未卜!”说到最后四个字,却是放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唐毅双眸一闭,才又沉声道:“您训的是,我自认罪,如今来跟您告别,即刻便要去了,这一去,务必会把怀真好端端带回来。”

兰风听了这句,气微微消退了几分。

当初他是县官之时,唐毅已经高高在上拿捏人的生死,后来他一步一步升职,然而唐毅在他眼中心底,却总是地位殊然,令人敬重的。

纵然后来成了自个儿的姑爷,为了怀真着想而百般挑拣,可却也自知,唐毅身为国之重臣,毕竟是无可挑剔,是以兰风口里虽不说,骨子里也仍是不改昔日敬仰之情。

这份心意,就算如今他贵为王爷,也是依旧。

只想不到,他竟作出那种荒唐事情,害得怀真……可毕竟事已至此,兰风便按捺怒气道:“你说什么,你可有把握?”

唐毅道:“据我所知,掳走怀真的,正是昔日的招财……也是叫阿剑的扶桑人,我也听了骋荣公主所说,阿剑显然十分忌惮怀真,纵然掳走她,也绝不会伤害她,一来或许……二来,他恐怕也另有用意。”

唐毅没说出口的“一来”,兰风却是明白:先前他听闻动手的是扶桑人,便想到“招财”,又想到昔日招财的种种,便也暗中祈念——或许他念些旧情,不至于就对怀真如何。

唐毅自然跟他也怀有一样想法,只不便出口。

兰风问道:“什么别有用意?”

唐毅道:“东海上不日会有风波,我如今又是海疆使,他的意图自是昭然若揭。”

兰风深吸一口气,皱紧了眉,道:“真儿有了身孕,纵然他并不下手加害,如此受惊受怕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说到这里,不觉又恨唐毅。

唐毅点了点头,却忽地一撩袍子,竟跪了下去。

兰风猛然震动,本能地便要过去扶起他,却硬生生地停住步子,只咬牙道:“这是何意?”

唐毅道:“上回我来相求,您不肯应允我同怀真复合之事,我又因想着战事无常,便且等顺利归来后再好生行事,没想到竟聪明反被聪明误,仍是我害了怀真,如今我已经知错了,只请求您,答应我同怀真复合,我拼尽全力也会带她回来,然后再向您赔礼道歉。”

兰风见他跪在地上,早就有些站不安稳,又听这话,便狠心道:“且不必先提此事,你有把握把怀真带回?”

唐毅沉默,停了一停,才仍是稳稳地说道:“我有把握。”——而此刻唐毅心中,却又想起平靖夫人曾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对他而言,没有能不能,只有愿不愿!

对兰风来说,自打跟他相识,唐毅从来都是持重可靠,宛若世间再无任何事能难道他,而一路风雨至此,兰风心底深处,也竟是最信任他的,此刻听他允诺,无端松了口气,便道:“很好。”

唐毅又求道:“还请您先答应我跟怀真复合之事。”

兰风皱眉,唐毅道:“别的暂且罢了,怀真毕竟是有身孕的,早一日让众人知道复合之事……”

兰风心头一动,虽然他曾当着怀真的面儿说过“不嫁人也可以生子”,然而也是一心为了安抚她罢了,纵然他不在意,那小孩子一日一日长大,又情何以堪呢?

是以如今见唐毅这般说,兰风踌躇了会儿,看着他跪在跟前之态,终于叹了声,道:“原本我是该问过怀真的……可……终究也是为了她好,倒是罢了!只要能将她好生带回来,比什么都好……”因此才允诺了。

唐毅并不露喜欢之色,只是相谢了,便又道:“我尚要即刻回府一趟,跟母亲说明此事……”他站起身来,抱拳回身便走,兰风望着他的背影,道:“且慢……”

唐毅止步,回头问道:“不知还有何事?”

兰风目光闪烁,半晌才叹道:“没什么了……你自也保重,好生的……一块儿带着真儿回来。”说着才挥挥手:“去罢。”

且说镇抚司内,凌霄凌云两个,进了房内来,怀真正抱着小神佑,见他两个来了,却也喜不自禁。

两兄弟自来熟地,便爬到了床边坐了,又看神佑,凌霄道:“妹妹生得真好看。”

怀真闻听,差点儿笑出声来:“哪里好看了?”虽然已经满月,小神佑还是面色微黄,十分瘦弱的模样,让人一见便心头怜惜。

凌霄道:“我觉着是好看的,眼睛,眉毛,鼻子,嘴……都很像是婶婶。”

凌云含着手指,端详着神佑,道:“妹妹最好看。”

怀真望着两兄弟,又看看神佑有些疏淡的眉色,一时又想笑,又略觉心酸:原本她生小瑾儿的时候,已经觉着初生的小婴孩儿又小、又有些不太好看……却想不到,小神佑比她哥哥还更……

但不管如何,却仍是让她疼入心底的宝贝。

两兄弟在床边儿厮缠了片刻,小神佑便醒了过来,却也不吵不嚷,只是不时看看这个,不时又看看那个,眼神安宁清澈,虽然是个孩童,却仿佛能听懂人说话似的,显得极为乖静。

怀真又问凌霄是否去看过凌绝了,两人便争先恐后说了凌绝醒来之事,怀真诧异,本想去看一眼,然而又念他方才歇着了,倒是不便打扰。

这数日来,怀真每日都要来一趟镇抚司,无非是守着凌绝,按照竹先生所言,时而跟他说说话,在凌绝昏迷之时,她也带着小神佑看过他,只不过凌绝不知罢了。

半个时辰之后,自有人来接了凌霄凌云兄弟回府去。

此即晌午已过,日影逐渐西斜,怀真心想凌绝已醒了,自不必在这里看着了,当下叫丫鬟奶母收拾准备,也欲回府。

她念想着再去看凌绝一眼,倘若醒了,便也好道一声别,然而来至房中,却见竹先生坐在外间,正翻看书籍,歪头望内一瞧,里头凌绝仍在睡着。

怀真便悄声问道:“先生,他的情形如何了?”

竹先生笑道:“不碍事了,——哎哟,这许多月来,我总算能安心说出这一句了。”

怀真微微一笑:“那就好了,都是先生妙手回春。”

竹先生摇头道:“我的手虽然妙,回春的功劳却不敢独领。”

两人说到此,却见凌景深自外而来,见凌绝未醒,便对怀真道:“是要回府去了么?”

怀真垂眸道:“是。”

凌景深打量着她,欲言又止,终于只说:“这些日子,多谢。”

怀真道:“何必这般说,小凌驸马受伤,也同我有关,何况我的性命也是凌大人救的。且我虽每日来,却委实也不曾做什么,都是竹先生罢了。”

竹先生闻言又笑,凌景深深深凝视怀真半晌:“等小绝醒了,叫他亲自致谢罢了。”说着,便微也一点头。

当下怀真才离开镇抚司,回到府中后,兰风不免先把她叫了去,又问了几句凌绝的情形。

原来这段日子内兰风也常去探望凌绝,见昔日的得意弟子是这样,自然是极不受用的,如今听怀真说好转了,才也稍微安心。

兰风又笑道:“你快进去罢,太太来了有半个多时辰了,原来小瑾儿又哭闹,这回不是找娘了,是找他妹妹呢!”

怀真闻听,忍俊不禁,当下才也入内。——先前她去见兰风,奶母早抱了小神佑进了内宅,怀真到时,正见小瑾儿趴在摇篮边上,端详里头的小女孩儿,看得十分入神,竟连她进门都不曾发觉。

倒是唐夫人立刻迎着,怀真还要行礼,唐夫人握着手道:“罢了罢了,自家人客套什么。”

彼此落座后,略寒暄了会儿,唐夫人便才慢慢说道:“怀真,先前我叫你搬回去住,只说是身子不好,在家里养着妥当,倒也罢了,如今……是不是也该回去了呢?不然给外人瞧见了,也不大像话。”唐夫人说着,便殷殷切切看着怀真。

先前唐毅回府后同唐夫人说了复合之事,唐夫人自然喜从天降似的,道:“我当你怎么火烧眉毛似的跑回来了呢,这却是好!”

唐毅却知道若是复合,怀真总不露面,唐夫人自会疑心,只怕另有事端。可若照实说了,唐夫人若听闻是那样凶险,也还不知会是如何呢。

唐毅便小声叮嘱道:“我跟岳父说妥当了,自管先去宗正司大张旗鼓的办妥。”

唐夫人连连答应:“是极,早该如此!”

唐毅又说要暗中带怀真去海疆数月,让唐夫人不要惦记,只细心照料小瑾儿就是了。唐夫人虽意外,也有些担心小瑾儿离了娘不妥当,可毕竟儿子一去不知多久……何况只要是怀真愿意的,自然也是使得。她尚且巴不得怀真跟唐毅多多相处才好呢。因此唐夫人便应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