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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默然不语,而后数声幽幽长叹:“只为当时,情难自禁,他晚来一步。”许久寂静,娘才又开口,声音哽咽:“扶柳,日后见到你爹,就代娘问上一句,曾经真心爱过江南柳依依吗?还告诉他…我一生无悔…且从未恨过他…”声音渐渐细微模糊不清,我的心猛然一紧,脑中只闪过四个字,回光返照?

长发已悄然滑落,听得木梳“啪”的一声落地,我惊怔住,再也无法动弹。恍惚间,我看到流苏眼里的泪珠闪动,杏姨手中的药碗滑落,之后就是哭声一片,人潮也不断的涌进来,周围越来越嘈杂,我的头也越来越晕,终于支持不住,双眼一闭失去意识。

待我醒来时,才发觉躺在了自己的屋内,身旁是一中年医者对柳义柏道:“表小姐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今早没有进食,导致气血不足,加之受了刺激才晕了过去,吃几帖药就没有事了。”

柳义柏面色灰蒙,点了头,吩咐杏姨道:“好好照顾小姐。”说罢便转身离去,杏姨与流苏跟着大夫取药了。

我挣扎着起了床,脑中一片混乱,蹒跚着走到桌边,默默地喝起冷粥。

正当我举起汤勺送到嘴边的时候,突感到一阵寒风袭来,抬头望见哥打起门帘走进卧室。

待哥近了,我才看见哥双目红肿,显是痛哭过的,哥关切问道:“病着呢?怎起了床?”声音嘶哑得很。

我盯着哥红肿的眼,一字一顿地道:“我饿了。”

此后,我一言不发的坐在床上,流苏也一直沉默地陪在我身边。

在每日的喧闹嘈杂声中,我的魂魄似飘出躯体,游荡在不同的时空,像在观看一部黑白记录片,描述着我与柳依依十年来的点点滴滴。这片子似乎永远也放不到尽头,混乱,交错,重复的镜头,直到柳依依的脸模糊到再也无法分辨,我才昏昏睡去。

第一卷:江南旧时光 故人离(二)

腊月十三清晨,杏姨为我盘上发,在发鬓戴上白绢孝花。

在娘逝去五日后,我第一次踏出厢房。此时,西泠柳庄所有的地方全部蒙上一层白纱,到处可见垂泪之人。我神色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亦步亦趋地跟在哥的后面,走向灵隐寺。

`到灵隐寺重生场,见得娘平躺在松枝搭成的宽大支架上,支架后寺中高僧排成一弯新月形,每人手持佛珠,闭目祈祷。

遥遥相望,娘白衣白裙,黑色长发用碧绿丝带挽着,神情安详,如同往常安静地睡着了一般。

天空中开始下起点点小雪,不大一会儿,就有三四颗雪珠子落在我的脸上,雪粒碰上我的脸,立即化为水,恰似泪痕。

慈眉善目的方丈走到柳义柏的面前,双手合拢,微倾上身,道:“柳施主,吉时已到,仪式可以开始了。”

柳义柏轻微颔首,哥便移步上前,从方丈身后的小沙弥手中取过燃烧着的火把,向娘走去。在细细地雪粒中,我看着哥一步一步地接近娘,最后颤巍巍地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松枝。而后高僧们开始齐声念颂经文,松木堆中冒出阵阵青烟,包裹住了娘,同时也散发出缕缕松香索绕鼻端,哥也退步回到我的身旁。

这时,我的心突然剧烈地绞痛起来,“哇”的一声大哭,扑到了哥的怀中。我感到心底剧烈的悲伤,哭声也就越来越大了。在这五天里,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在不停地怀念一个叫柳依依的女人,潜意识地将柳依依与母亲这个称呼严格地区分开来。可当柳依依置身烈火的时候,坚强如我也不敢再看她最后一眼。此时,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我失去了一个至亲之人,再一次地失去了母亲。回想起柳依依给过我的温暖的母爱,泪水就不可抑制地涌出。

直到声嘶力竭,我才微微抬头,发现哥的襟前已一片湿涟。哥见我如此悲痛,安慰我道:“扶柳,娘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在离别之际,娘也希望可以看到我们的笑脸。不要哭了,不哭,再哭可就要给哥洗衣裳了。”哥笑着用手指拭去我的泪珠。哥试图用他的笑容感染我,可我却那么清楚地看到笑容里那无处可藏的痛楚,同时也瞥到了哥身后的树林中的那一闪而过的寂落青衣。

繁复仪式结束后,哥捧着娘的骨灰坛回到庄内。我则一个人静静地回到秋水居娘的厢房中,从梳妆台里取出娘临终前嘱咐我还给泓先生的那块玉牌。在烛光的照耀下,我细细地瞧着这枚长两寸宽一寸的玉牌。玉牌乃和田白玉所制,质地温润,似若羊脂,外围雕刻一圈珍珠,一般大小,中间为双层镂空雕饰。其中一面纹饰为飞龙在天,一条蛟龙在云雾里若隐若现,雕工细腻,栩栩如生,只是这龙只有三只爪,另一面只刻有“天权”二字。

我坐在床沿边,缓缓地抚摩着玉佩纹饰,似乎想要把它烙印在手心,记入脑海。沉思良久,我长舒一口气,拿起桌上泓先生特意为娘炼制的丹药瓷瓶,披上外衣,吹熄蜡烛出了门。

深夜,来到清茶泉边,大雪已停,清茶泉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腊月十三的夜晚,月亮并不圆,右上角还缺着一块,但月光清冽,照在一色银白的地面上,反射的灼亮月光竟有些刺眼。

一品竹院大门开敞,我踏着积雪轻轻地走了进去。大厅里仅点一盏油灯,灯具古朴,是千年青铜古器,造型独特,别巨匠心,乃是一柄无刃长剑架于竹枝上,剑尖处挑一盏铜灯,烛火跳动,泓先生坐在桌旁,独自一人,自斟自酌,我淡笑着在泓先生对面坐下。

“丫头,深夜里怎么一个人来了?”泓先生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我一摇螓首,将手中玉牌递给泓先生,道:“娘临终前要我还与先生。”

忽地酒杯落地,清脆一声摔成碎片,“她还是拒绝了我,终究比不过他!”泓先生猛得咳嗽起来。

想是刚才泓先生喝得太急,情绪激动,一下岔了气,我忙站起身,递过手帕道:“先生家学渊博,诸葛一门,怎会不敌他人?泓先生,其实娘她心里…”

突然泓先生右手紧地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似要捏碎腕骨,高声厉道:“你怎知我本姓诸葛?”

泓先生一向温和,这时忽变严厉,将我怔住,也就忘了手腕上的疼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从玉牌得知。”

泓先生闻后便松开手指,左手拿起桌上的玉牌,柔声道:“我本该想到,是依依告诉你的吧?”

我随即抽回手臂,雪白的细腕上烙着红色手指印,微微有些红肿。我轻揉着手腕,缓缓坐下道:“娘,并未告诉我任何事,只是让我将玉牌送回。这只是我的猜测,不想却是事实。”

泓先生淡眉一挑,琥珀色眼眸盯着我,道:“猜测?理由?”

我稍稍整理思绪,轻声道:“从玉牌雕刻纹饰得出。”

“哦,仅凭玉牌,恐怕是无法肯定,我非朱泓而是诸葛泓。”泓先生道。

泓先生不信,我索性将脑中所想和盘脱出,道:“玉佩只是推断线索而已。这玉佩乃由羊脂白玉雕成,为富贵豪门之物。图纹飞龙在天才是重点,宫廷等级深严,无人敢逾越规矩,按礼法,皇宗才能佩戴龙纹饰物,但先生却并非皇宗。其实龙纹玉牌最奥妙的地方在于少了一只龙爪,它是一条三爪龙。根据律制,除皇亲国戚外,如果皇帝特别恩赐,也可让有功之臣佩戴龙饰,但为强调皇权的至高无上,功臣也只能用不完整的龙,也就是所谓的三爪龙。古往今来,有谁享有此等殊荣?怕只有武乡侯才配得上这枚玉牌!”

“难道不可能是西华开朝功臣信宁侯武骁?”泓先生反问道。

我继续道:“泓先生精通阵法,而武骁只是一代勇将,不知术数。”

“八卦阵法人人皆知,如何得知吾乃诸葛后人?”

我迟疑片刻,才道“先生所授的碧波阵并非源自八卦阵,而是天权阵!”

泓先生眉心蹙起:“你如何得知是天权阵?”

“扶柳常去庄内藏书阁,曾无意之中看过一篇《东吴·武乡侯列传》,书中言,武乡侯穷毕生之力,得窥天机,悟出了一套惊神泣鬼的阵法。武乡侯在荒野初次演练此阵时,杀气冲天,雷电轰鸣,引天火焚地。见此异景,武乡侯一夜未眠,次日望荒野焦地,长叹,此上天之权也,吾等凡人慎用!”我望向执杯停饮的泓先生:“书中有言,武乡侯将天权阵拆分为三,水辰阵、荧惑阵与环镇阵。而如今世间所流传的八卦阵,只是后世巫者讹诈,皮毛而已。”

“此上天之权也,吾等凡人慎用!”泓先生摇着头,苦笑问道:“谁写的?”

“依稀记得是澹台成。”

“不愧是记史世家的澹台史书!也不愧是富可敌国的西泠柳庄,竟能得到澹台书库内的秘书!”泓先生豪饮一杯酒,面色涌起醉红:“不过,都错了!五阵合一方是天权!还有太白与岁次两阵世人不曾见过!”

太白阵?岁次阵?我有些呆愣。

“丫头,教你两年,想不到竟让你琢磨出天权阵,还知晓我真实身份。”泓先生仰天长笑:“更想不到他竟有如此女儿!”

泓先生又道:“丫头,可知我先祖为何尊武?”

我沉吟一声,道:“止戈为武,天下太平。”

“既然丫头你识得此天权玉牌精妙之处,那就送与你了,省得留在我手中,反而糟蹋了它。”说罢,泓先生将玉牌塞入我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包白粉,倒入酒中,酒壶内顿时滋滋作响,白色细小泡沫不断从壶口冒出。

看着无数泡沫翻腾,我大惊失色,打翻酒壶,急道:“泓先生,切不可自寻短见!”

“又是你的猜测?”泓先生再次盯着我。

“扶柳只是看过几本医书,略懂药理,若剧毒之物溶于酒中,必会发出声响,冒出白沫。不用猜测,所有在旁之人都能看出先生对娘的关切之情,如今娘刚过世,先生又在自己所饮酒中下毒,定是先生想随娘去了,离开尘世。”我坦然道。

泓先生怔住,而后长叹:“如此聪慧,本是天赋,可你却是为女儿身,太过聪明只会招来祸事。扶柳,你应该明白大智若愚的。”

听罢,我正色道:“泓先生,扶柳自是知晓事理,可更愿用这才智来挽回先生一命。”

“心若已死,留着躯体又有何用?”

“其实娘心中未必没有先生,扶柳记得,两年前风雪之日,娘为我送伞时,便十分担心先生身体。其实那日后,娘曾待在房中月余未出,只是与这玉牌为伴。试问娘心中倘若没有先生,又怎会如此这般?”

泓先生琥珀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光彩:“可是实情?”

我立即举起右手道:“扶柳可对天发誓,句句属实。”然后从怀中取出瓷瓶,“这瓷瓶中装着娘的骨灰,今后娘就可以一直陪着先生!其实,娘也曾说过,只为当时,情难自禁,他晚来一步。”

“只是晚来一步吗?原来依依心中有我!”泓先生喜极而泣,紧握瓷瓶道:“丫头,我想通了,准备与依依一同看遍高山河川,这是她曾经答应过我的。”

“在我离开之前,再为丫头占上一卦吧。”泓先生拨弄算筹,片刻之后,叹道:“在你出生之时,我就曾为你占过,没想到十年之后,还是这一卦,浴火凤凰。”

我的心一紧,穿越之前,章华寺前的老婆婆曾说过,浴火凤凰,涅磐重生,忙问:“何为浴火凤凰?”

“凤凰喻指尊贵,所谓攀龙附凤,离不开皇宫权势之人。浴火则暗示人生重重风险,步步惊心,只是这一生最为凶险难测的火之劫,解劫之人却不是自己,而系于另外一人。”

坎坷命途?我微扬眉梢。

“丫头不信?”

“不完全相信。”我看着桌上的青铜算筹,表面已经被磨得分外光滑了,或许当年武乡侯便是用这幅算筹平定了天下。“如果人的一生由上天注定了,那我们又何必汲汲争取呢?我要活在当下自己的手中!”

“到底有些巾帼英气!”泓先生朗朗一笑。

“先生无法为你破解命运,只能留下一本生平所学,希望可以帮你度过难关。”说罢,泓先生飘移三步,至剑灯前,手中转动剑柄,左三圈,右一周,再压柄底,“哐”得一声,青铜剑所指书柜应声而动,露出暗格。泓先生旋转至书柜,二指一夹,取出一卷书,抖腕,书飘至我桌前。

而后,泓先生一跃,足尖轻点古剑,几个翻腾,踏着月色,飘然远去。

第一卷:江南旧时光 深宫怨(一)

腊月二十,天微明,西泠柳庄的下人们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令人震惊的是,这世上竟有人到了江南第一庄西泠柳庄正门也不下马,而是策马直入,犹似在郊外草原,任马疾行,如履平地。

那人待到庄内议事大厅前,方才勒僵停马,矫健一跃而下。这时,人们才看清此人身形容貌,他年约四十,身材高大,一身戎装,面相不怒自威,使人不敢直视。这人不等山庄管事通报,挥臂推开了山庄护卫,径直跨入柳家议事大厅。

我随哥站在大厅内,只听得外面一阵喧闹,接着厅口就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在朝阳的照耀下,快步向我们走来。

待离还有两三步之遥时,哥突然后退一小步,双手垂于身前,低头恭敬道:“爹。”我心一惊,立即仰起脖子,打量起这个一直神秘的爹,他典型北方人的魁梧,可这样的高,让我仰起的脖子也开始有点酸痛了。

这时,我腾空而起,被他抱在胸前,然后我趁势开始审视起柳依依心中完美的男人。眸如寒星,高鼻薄唇,线条刚毅,只是经过岁月的洗礼,透着些许沧桑,但更见成熟。

他凝望着我,声音冰冷,道:“扶柳,我的女儿?”我未作回答,只是轻轻点头。随后,他便望向厅中的柳义柏道:“上月初八,我在军营接到急信,得知依依病重,便立即摞下公文,彻夜赶来,现在依依病情如何?”

一贯儒雅的柳义柏眼眶泛红,激动无比,大声吼道:“上官毅之,你心中还有依依吗?十年来不闻不问,如今依依早已不是你上官家的人了!”说罢,疾挥袖,转身负立,冷然道:“你我恩情已断,恕不远送。”

上官毅之眼神黯淡,面无表情,继续道:“依依一直都是我上官毅之的结发妻子,我现在问的是,依依到底在哪儿?”

柳义柏哼然一声,一甩衣袖,疾步离开议事大厅。

之后,哥遥遥指向娘的灵堂。

爹独自在娘的灵堂内守了三日后,西泠柳庄就突然来了一群士兵,我还未来得及与雨蕉他们道别,就带着娘的灵位和骨灰,与哥及爹和那队士兵北上京城。在这群男人中,幸有流苏相伴,只是流苏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转眼,大年三十夜,一行人抵达徐州。

我坐在马车里听得外面阵阵鞭炮声响,便掀起车帘,就看见了一群小孩,正玩得兴起,点鞭,捂耳,散开,炸响,然后是铃铃笑声。孩子们开心的笑容在满街红灯笼的映照下更添纯真。此时,前方开路的士兵忽勒马调头,奔到爹面前,拱手道:“禀告将军,徐州驿站到。”

爹随即扫视他的将士,威严道:“下马休息。”

其实,到现在我并不了解爹,一路上,爹与哥骑马在前,我与流苏乘车在后,与爹并无太多交流。只是从士兵们的称呼中得知,爹是西华国的一位将军,仅此而已。

哥下马走到车窗前,拂起我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温和笑道:“扶柳,下车吃年夜饭吧。”

我点头,便起身下车,可能是坐太久,腿上无力,出来时竟没有站稳,身子摇晃不止,哥一笑,伸手将我抱起:“外面下着雪,夜深路滑。”我是第一次那么接近哥,能清楚得看见他一根根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驿站门口站着一个中年汉子,恭敬行礼道:“将军,属下已备好一切。”料来那汉子应是徐州驿长,他近乎献媚地笑道:“下官还特意备了一桌薄酒,请将军与少爷,小姐共守岁末。”

爹浓眉略皱,薄唇紧抿,哥却笑道:“那就麻烦这位大人带路,实在是饿得久了。”

驿长讨好一笑,将我们领向一条小路,通向后园。

哥抱着我跟在爹身后,这时,我才发现哥已经和爹差不多高了。我苦涩笑起,以前我一直拒绝接受哥已是大人的事实,我总是一厢情愿地把哥当成那个阳光笑容的初恋男孩。如今哥已经长大成人,可那拥有阳光笑容的男孩,却永远地停留在了那青涩年代。

或许,我只是迷恋于初恋的美好,或许,初恋本身就是世上最为虚无飘渺的事。

一阵扑鼻而来的菜香引得我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我无奈对哥傻笑:“快饿扁了。”

哥宠溺地轻拍我的头,把我放到了桌前的木凳上。瞧得一桌的山珍海味,我不禁嘴角上扬,中国的官场自古如此,通常都只是略备“薄酒”,倒便宜我大饱口福。

见爹先动了筷子,我亦毫不客气地品尝起佳肴来,边吃边看那驿长向爹大献殷勤,倒茶斟酒,引经据典介绍菜名。

一顿晚饭将要结束之时,驿长突然起身,拍了拍手,就见一名盛装女子捧着琵琶走上前来,盈盈一拜。驿长面露得意之色:“下官特意请得徐州第一名角为将军唱曲助兴。”那女子坐在厅中方凳上,拔转琵琶,清声唱起:“昔日与郎携手共游西湖,苏堤绿柳下,遥见得夕阳雷锋塔尖,忆起当年白娘子断桥上遇情郎…”

刚唱半阙,爹就皱起眉头,含着愠怒之气,而哥的额上已隐隐显着青筋,我与流苏亦无言放下碗筷。驿长也是个圆滑之人,眼见得气氛不对,忙挥手示意那女子退下,陪笑道:“穷乡僻壤,粗俗之音不堪入耳。夜已深,下官不便打扰,先告退,将军也好生休息。”说完立即抽身离去,只留下一厅的寂静。

方才那女子所唱为余杭名曲《苏堤柳》,是娘生前最爱的江南小调,我以前常听得娘用吴音软语唱起。可如今在这除夕团圆之夜忽然听到此曲,不禁黯然神伤,人已去,空留婉转腔调。

最终还是爹打破沉默:“去疾,以前爹每年除夕都要考你一年所学,记得上次是让你背诵《离骚》,今年爹就检验你十年武学吧。”

话音刚落,哥突得站起,双拳紧握,脸色泛白,激动吼道:“十年前,娘为什么会黯然离开?”

爹也随之站起,面无表情,绕开哥,径直走到厅外,疾电般挥起一柄长枪,枪锋直指哥,道:“你若想知,便打赢我,否则就不配知道!”

那是一杆八尺的长枪,锋锐的侧刃在月光清照下泛起一溜醉红光芒,宛如奔烈的焰火盘在枪尖。

“烈焰之枪!”哥像是受了重大刺激般,拔出腰间重剑,发疯似的冲到厅外,旋即摆起剑式。

我与流苏也赶忙奔到厅外屋檐下,此时,哥与爹早战成一团,已分辨不清谁是谁了。天空飘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若一帘白幕,两柄利刃泛着清冷的光。在落雪中只见得两道利光忽远忽近,上下漂移,然后光芒越来越快,似流星,苍凉夜空就被无数道光线割破,碎碎地铺满整个天地。忽地一切都暗了,两道光束定住,哥的剑身架住了爹的长枪。这时,哥与爹周身的雪花被一阵劲风卷起,慢慢地包裹住了爹与哥,待雪要漫过头顶时,一声巨响,雪粒四处飞扬。

哥急速后退,雪地里划出两条深深痕迹,快速地翻转手腕,将剑插入雪地,终于定住,开始大口地喘气。

爹冰冷的声音传来:“这十年你学了这点本事?”

哥猛地抬头大喝一声,剑尖挑起一层雪,一招追星逐月竟挽得三十余朵剑花,形成一道剑网,逐渐地扩大,直至把爹包围。

爹亦大喝道:“好!这才不愧为我上官家的子孙!”同时,爹紧握枪柄,身子缓缓拉开,待哥的剑网近身之时,径直地大力直刺,毫无花哨,却将哥的银色剑网撕裂开来。趁着此时爹侧身穿过剑网,立即一抖腕,刺向哥后背,哥亦扭腰转身横剑直砍爹手腕,二人又陷于苦战。

我听得铁器相碰的“叮铃”之声,问道:“流苏,谁会赢?”

“将军内力太强,少爷的剑必折。”

果然,哥的剑已被爹斩断,爹顺势将枪尖直指哥的喉咙,冷冷道:“你何时赢我,我何时告知你原因。”

第一卷:江南旧时光 深宫怨(二)

自大年夜两人雪地激战之后,爹与哥再没有起过冲突,只是两人越发地冷漠,形同陌路。

一路北上,二月初二龙抬头,一行人便到了京都长安。

在饱览京都风景后,总算是到了我在长安的家,府邸气阔,汉阶白玉,石狮威严,看来还不只是一般的官家小姐,我轻笑着抬头,“敕造大将军府”,惊得我后退一大步。

原来上官毅之并不是普通的将军,而是西华军权在握的大将军!

大将军原为西汉始设的官衔,掌握全国兵马。汉武帝时的卫青以及此后的霍光、东汉梁冀都曾为大将军,他们当时哪个不是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人。

我开始惊讶于这样的家世背景,大将首富,如此显赫,不禁心中怅然,既然爹是重权在握的大将军,只怕我以后的生活越发得不平静了。

刚跨过红木高门槛,家仆们便前呼后拥地将我迎到一间别苑。

家仆们穿梭而过,忙着布置房间。一切妥当后,留下了一个小丫鬟,对我福了福身道:“小姐,总管老爷说了,没料到小姐突然回府,来不及特意准备院落,小姐将就着在真小姐的莲苑先住下吧。”

我环视这间房,装饰清新雅致,倒有些像娘在西泠柳庄秋水居的厢房,开始对莲苑以前的主人产生了兴趣,我开口问道:“谁是真小姐?”

话音刚落,那丫鬟脸色铁青,啪得一声跪下,咚咚地叩起头来:“小姐饶命,奴婢无心之过。”

“你犯了什么错?先起来再说,若真的有错,也是无心之过。我不会怪你的,亦不会向外透露半句。”我拉起她,让她不要再磕头了,额头都青肿大片了。

那丫鬟也不过十三四岁,一抹泪水,呜咽地道:“真妃娘娘未出阁前住这儿的。娘娘是已过世的大老爷的独生女,就是小姐的大堂姐。”原来是犯了忌讳,直呼皇妃其名。我倒一笑,没有想到家里还沾上了皇亲国戚。

瞧着那丫鬟还是惶恐的眼神,我温柔笑道:“还是先回去,在额头上敷点药吧。”

小丫鬟走远了,我不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两个月来的马车颠簸,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小姐,”那丫鬟不知怎么地去而复返,在门口露出半个头来,羞涩一笑,道:“我叫碧衫,小姐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吩咐我。”

一晃过了两日,我才把这大将军府堪堪逛完。不愧为先皇下旨特造的府邸,处处彰显贵气,只是现在府内的仆人们都忙得团团转,弄得有些杂乱,削减了些许威严。

逛得久了,我也累了,便回莲苑,问道:“碧衫,知道为什么要叫莲苑吗?”

碧衫就是那个出错的丫鬟,府内的管事认为她做事毛躁,粗心大意,故不让她做事,免得越帮越忙,闹得不可收拾。我则是难得找到一个熟悉将军府的闲人,而碧衫也乐意陪我在大将军府里四处游逛。

“莲苑是以前真妃娘娘住在这儿取的,娘娘可喜欢白莲了,听绿儿姐姐说,真妃娘娘未出阁前,每天都会有一两个时辰望着白莲发呆。小姐,白莲花真得有那么好看吗?可以久看不厌?比起白莲花,碧衫更喜欢莲子羹!呃,其实莲苑这名字还是挺好听的,是我们这些没有学问的下人想不出来的。”

碧衫开始自言自语起来,终究是个小女孩,还保持着原始的纯真,这几日见我好相处,胆子也大了,话也就更多了。只不过对流苏而言,碧衫是过于吵闹了。在碧衫说得正起劲时,流苏的眉头已轻轻皱起,我打断碧衫道:“那边院子的池塘种的定是白莲了。”

现已是早春,但北方的温度仍低,那池塘水面上还有一层薄冰。“对啊,夏天的时候开得满池塘,可真妃娘娘从不许任何人碰一下白莲的…”碧衫似乎想要把她所知道的细节都一口气说完。

我见流苏的眉头已打结,这碧衫还真是厉害,能让脸色千年不变的流苏都为之变色。我清楚的知道如果没有人打断她,不定她还能说上一个时辰。

我估计流苏已经忍到极限了,便笑道:“碧衫啊,我饿了,去厨房帮我拿些糕点来吧。”

“哦。”碧衫似乎还意犹未尽,边往外走边说:“我去年还曾偷吃过这塘子里的莲子,可好吃了…”

二月十二,娘去世八八六十四天后,爹在府内大设灵堂做法事。按照西华风俗,人亡六十四日后,应当设灵堂做法事,为亡者打通开往另一个世界的门,让亡者安心的离去。

在京城长安,大将军府内任何的红白大事,怎会不引得大小官员前来拜会。清晨,雾刚散,府内就充斥了各类人,官员,富商,员外,乡绅…

我亦一早就披上麻衣,头戴孝花,恭敬地站在娘的骨灰坛旁,冷眼看着每个人面无表情的祭拜。

待到中午时分,我双腿已麻,忍不住稍微踮了下脚,借此来缓解麻痹。就在此时,突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响彻府邸:“真妃娘娘驾到,闲杂人等回避。”

灵堂内原本有些混乱的人群,立即让开一条大道,我亦随着人群跪拜。

一阵幽香传来,爹在我身旁高声行礼道:“微臣不知娘娘驾到,未曾接驾,还望恕罪。”

“本宫也是今早才向皇上禀明,特来此凭吊,为夫人守夜。”语音清明,如花开般动人。“既不在宫中,大家也不必拘礼,都起身吧。”

“谢娘娘恩典。”

我随爹缓缓起身,略抬头,便瞧见了我的大堂姐,真妃娘娘。她素妆打扮,一袭白裘,如风中摇屹的白莲花,清丽动人,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爹跨上前半步,垂手道:“娘娘如此恩德,贱内如何承受得起。”

厅内中人开始有序地后退,离开灵堂,一会儿,诺大的灵堂就只剩下爹,哥,我以及真妃娘娘。

“二叔说的什么话,何来恩德?”真妃泪光闪动,声音哽咽:“都是自家人,二叔又不是不知,当年二婶与我…”

“娘娘无论如何都应小心隔墙有耳。”真妃的话被爹沉声打断。

真妃一声幽叹,轻移莲步向我走来,柔声道:“扶柳吧,长得与二婶真像。”她的手抚摩过我的脸庞,“特别是这眉眼,竟与二婶一般模样!”见得真妃眼角泪珠滑落,我抬起头正对着她,温柔笑起。

第一卷:江南旧时光 深宫怨(三)

夜深,灵堂内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