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长安到朔方,一路危险淌过,我与他仍不可共肩。

洛谦番外

老洛的白皮书一

元昊三年,长安,冬至。

清晨北方干重的寒气里,枯败光秃的树枝刺刺地指向天空,脆黄的落叶在树根下渐渐腐败。

可,这里,却还有盎盎绿色。不是一点绿意,而是层层叠叠的墨绿,渲染了一方院子。翠绿一如四季,年复一年,几乎找不出任何的色彩变化。没有上过漆还略显粗糙的门外,一身锦缎灰衣的中年汉子站得笔直,嘴唇抿得极紧,静静地瞧着熟悉的翠竹。翠竹成林已有十数年,他也随着植竹之人默默消耗了自己的生命。十年成事,翠竹冲天,昔年的植竹少年也登临权位之巅。灰衣汉子慢慢地舒了一口气,热气呼出遇上冬日寒气,便极快地化为朦朦水汽,挡住了他的视线。看不见了,自己是否也可以趁机休息这刹那间,灰衣汉子不由地松下了肩膀,淡淡地想,如今是不是也有许多人看见我洛文也是怎样的紧缩肩膀头颈低垂?

白色水汽已被冬风缓缓吹散,可是洛文却是无法再回到方才肌肉紧绷的谨慎状态。他是不是也会累呢?洛文不禁暗暗地想,随即便略略转眼,极快地瞟了一眼屋里的人。

冬日寒冷,这一方小屋却是门户大敞,任凭寒气流转。正对着门的是紫檀长桌,上面堆满了书本文件,叠叠高垒,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之意了。洛文眼中的他就坐在书桌之后,埋首在纸张之中,根本没有在意身旁那高高叠起似乎就要随风吹倒的折子。他还尚年轻,这里的年轻并不是指他还是一个热血青年,其实眼里的沧桑已经告诉人们他历经世事,只是他还拥有活力,这种活力让所有见到他的人觉得这个掌控西华的丞相竟然还如此年轻。西华的丞相洛谦似乎感觉到了一点的异样,这让敏锐的他立即抬起了头,就看见了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的洛文。洛文被这样突然的目光相处弄地不知所措,神色有些呆呆的,与平日的严肃大相径庭。洛谦淡淡地笑了,浅缓地笑意让他的唇线变得柔和,像是一缕金色阳光融化了他有些苍白的脸。

洛文很快便恢复常态,收回目光,又如寻常直直地站立在门口。门前的另一侧是一个粗壮的树桩,从中间劈开,光滑如镜。但常年风雨的侵蚀已经使得树桩的边缘磨损,渐渐地有了细碎的裂纹,深深浅浅,像是行军的败落队伍,支离破碎。木桩平面书有和墨斋三字,字是龙飞凤舞,墨却淡化,有晕晕的痕迹。

和墨斋,洛文暗念道,这简陋的和墨斋怕是不比皇宫中的含元殿差了多少,或许更让人向往及心惊。西华的政治中心早已由含元殿悄悄地转移到了和墨斋,和墨斋传出的一句话也足以让西华各官阶的大人们焦头烂额。

竹林外一道青衣来来往往走了几遍,越来越急。洛文瞥了屋内的洛谦,洛谦还在批文,便回首摆摆手,悄悄走到了竹林边缘。竹林一向就是相府的禁区,甚至可以说是西华的禁区,西华之人没有几人敢闯入。洛文方刚走出竹林,那一袭青衣就急急地奔来,低头小声道:“总管大人,小少爷刚刚砸了德胜斋,与不知底细的一些人打斗起来。小人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禀告总管大人,望大人替小人们做个主。”

洛文浓厚的眉突得纠结来,又是那个小少爷惹事!唉,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这位小少爷哪天不出意外倒还真是让人吃惊了!小少爷洛熙的人虽小可心机却比起那些混了半辈子的老官更难测,头脑敏捷,所做之事常常让人捉摸不透。可这位少爷偏偏又胆子大,无法无天,连皇宫也照闹不误。洛文无可奈何地叹气,回头瞧了一眼竹林,怕只有林中之人才能让洛熙乖乖听话吧?洛文轻轻地拍了拍青衣人的肩膀,示意他放心:“我去瞧瞧什么事。”

上等的狼毫在砚中微微旋转,鲜艳的红莲瞬间在笔尖绽放,是细研的丹朱染红了根根柔顺的笔毛。

随后,笔尖在麻纸上行云流水,俊秀的字跃然纸上。纸是向皇上上书奏折的专用宁州麻纸,朱丹是皇上批奏折才用的南海特献,握笔的人却不是黄袍帝王,只是现在坐在这个显得清冷简单的书斋里的男人,西华丞相洛谦。

洛谦摊开了最后一份奏折,静静地看完最后一个字,脸上漠然瞧不清任何情绪,只是清眸里的目光时而黯淡时而明亮。合上奏折,洛谦略微一摇头,文辞华藻,倒是用心在写这份奏折。丞相鞠躬尽瘁,三年协助皇上,使我西华国泰民安。臣愚见,请皇帝册封丞相为王,以显皇恩。洛谦字字念来,却一直淡笑,嘴唇上扬却又似乎带着一丝嘲讽。请封为王?洛谦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因为长时间的握笔,指间关节隐隐发白,手掌一翻,压在了奏折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华天下就在我的手中,可我又能把什么真实的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呢?没有!掌管天下,就不能握住任何!

“洛文,将这份折子退回,顺便传一句话。做皇家臣子,就不要逾矩议论皇家事物!”

折子平稳地飞向门口,在飞过门槛后,就似突然失去了支撑,直直地跌下。“啪”地一声脆响,洛谦才缓缓抬起了头,原来洛文已经不在了。

已近午时,长安冬日的阳光有些懒懒地射入书房,落在了洛谦的腕间。阳光冷而惨淡,没有一丝温度。

洛谦却在散落的阳光里瞧见了腕间的淡淡细痕,早已脱了痂,只剩下了细细的粉红痕迹,犹自证明着曾经的那一箭!

似乎不想再看见这曾经的受伤处,闭了眼眸,洛谦垂下双手,像一条无根的蔓藤软软地搭在了木椅的靠手处,连以往挺直地背也软了,倚在了椅背上。

足足三年了,三年前的箭伤,三年前的不辞而别!

历历在目,那日的画面就像是一道符咒,紧紧地贴在心上。它离心这样的近,如此清晰,一触即痛。

恍然间,似乎有轻飘的脚步声,从和墨斋的门口一路蜿蜒而来,清冽幽香如一道纤细的丝网向他扑面而来。这种熟悉而刻骨的香味使躺在椅中的洛谦迟缓地睁开了眼。

微微侧着身,淡金的阳光照着侧脸,莹白肌肤透出一层细瓷光华。长发如墨逶迤至腰,果真有女子进了和墨斋。素衣女子如常,似乎对和墨斋熟悉之极。瞧一眼书桌,细眉微蹩,却也并无话语。只是略低头,便开始整理起这凌乱的书桌。

洛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僵,呼吸也沉重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情景。是梦?梦幻是耶!可为何却又如此真实。

他简直就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滑过那素衣女子的脸颊,将女子的发丝吹散。丝丝顺滑的黑发沿着女子的细颈,滑落到了略显单薄的肩膀。

不对,一定是幻象!三年不曾留下一点行踪,她不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黑发如云,渐渐遮住了素衣女子的侧脸。终究只是幻象,洛谦轻叹。可心里却似乎有钝刀在割裂着他的心肺,有一个低哑的声音在说,幻象又怎样?至少可以再看一眼!

素衣女子已将桌上折子收拾整洁,轻轻转身走向了书桌的另一端,那一端的笔砚还很乱。洛谦瞧着素衣女子从自己身侧而过,女子素衣与自己的衣袖发出簌簌的摩擦声,渐渐离开。

抓住她,洛谦脑子里尚在响,他的手却已经牢牢地抓住了女子的长袖。素衣女子似乎感觉到了这股拉力,回头侧目,瞧见了洛谦的慌忙神情,便淡淡一笑。

洛谦知道自己的手心开始沁出薄汗。

她现在就在自己不离寸长的距离前轻笑,眉眼弯弯,如春风解冻。洛谦开始希望自己没有这过人的理智,分不清假象与幻意,能沉溺其中一回也好。

“那边的折子还乱着呢,我去整理一下。”素衣女子轻声道:“你以后小心些,如果折子散了,沾上墨水可就不好了。还有以后累了,就不要勉强着处理政事。”

“天都这般冷了,怎么可以还将书房的门打开呢!”素衣女子伸手轻轻地拉了拉洛谦的衣襟:“衣服要多穿一点。”

洛谦没有动,任由素衣女子拉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他似乎感到素衣女子手指拂过的胸前,像有春日小花开过,细细密密铺满一路。

“扶柳…”洛谦发现自己刚开口,眼前的女子就像水雾一般静静地融化在了金色的阳光里。

“爹,爹…”稚嫩的童音从竹林外一直闯入,洛谦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接着有一团软软的东西扑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果然还是幻觉!

洛谦疲惫地睁开了眼。一双核桃般红肿的眼就在面前,定定地望着自己。洛谦眉微扬,淡道:“今天又闯了什么祸啊?”

洛谦怀中的小孩却在这声清淡的询问中,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洛谦的怀里,很是规矩地站在了书桌前。

“今天少爷砸坏了德胜斋的三间包厢,十五张八仙桌,以及不曾记数的碗盘。”相府中的严肃管家已经回到了和墨斋。

“是吗?熙儿?”洛谦从椅子上起身,笑意未断,声音却冰凉。

洛熙站着很直,倔强地抬起小脸,认真说道:“今天熙儿的确砸了德胜斋。”洛熙仰起的墨瞳中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射出五彩光芒:“因为熙儿亲眼看见娘了。”

洛谦脸上如流水般绵绵不断的笑意,突得断了:“洛文,可是真的?”

洛文脸色一暗,垂下头:“小人去时,德胜斋已无一人。”

“哦。”洛谦轻缓点头,目光如剑盯着洛熙:“熙儿,以后不要为了逃避责罚,说出这样的谎言。”

洛熙却将头扬地更高,眼里开始有晶莹的水珠在闪烁:“熙儿是娘的好孩子,决不撒谎!”

泪水顺着洛熙的脸盘滑下,洛谦微转头,墙壁上的画中女子正在盈盈浅笑。“好吧,这次稍稍惩罚。昨日我们曾立书,若再闯祸罚一年不准出府,直到熟背论语后,方能踏出府门。”

此时,洛熙已经将头低下,目光下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阳光落在睫毛的卷翘处,淡淡的金光,温暖而祥和。

曾经也有一个女子每天清晨会站在自己的身前,目光下垂,轻轻地为自己整理官服。她的睫毛浓密,轻轻扇动,温暖而祥和。

“减为半年如何?”洛谦淡道。

洛熙原本下垂的目光刹那间流出一丝狡黠,但仍然还是一脸的不愿意,撇着小嘴,跪在了画像前的蒲团上。

娘,这招真好用,每次只要我学一下您的目光,总能逃过爹的惩罚。洛熙小声嘀咕不断,可为什么娘不愿意见熙儿呢?

“娘,熙儿第一百零三次面壁思过了。”洛熙突得大声道:“前天,我在皇宫里与小皇帝玩游戏。结果我们俩谁也不服谁,用很男人的方式决定胜负…”

这个小霸王,唉,洛文无奈轻摇头。随后一正神情,趋步至洛谦身旁,低声道:“相爷,小人到德胜斋时已是空楼。事后小人特意询问掌柜,据掌柜及小二之言,小少爷并未胡说,很可能是夫人回来了。而且夫人身边应该还有大皇子,五皇子及流苏姑娘。”

原来她真的回来了!洛谦望向天边,深瞳闪烁,仿若天际虚无飘渺之间有极重要的东西。

“娘,熙儿打架头上摔了一个大包,可小皇帝也没占到便宜,我抓破了他的鼻子。哼,熙儿是男子汉,才不会认输呢!”洛熙继续说着他的光荣事迹,似乎还有几分骄傲。

果然霸王,连皇帝也照打不误。如果夫人一直在,小少爷怕也不会这般嚣张吧?洛文有一些分神了,但依旧很快地调整正常:“相爷,刚才太后派人传来懿旨,请相爷进宫商议要事。”

“哦。”洛谦的手指拂过翠竹,有些心不在焉。

“昨天熙儿在那个王老头子…,啊,不对,不对。娘,熙儿说错了。”洛熙吐出粉嫩的舌头,做了一个鬼脸。“是工部尚书王大人。昨天王大人有事到了书房,熙儿不小心把刚挖的蚯蚓掉在了茶碗里。王大人有很不小心地喝了那碗茶。嗯,所以,所以王大人到现在都不敢吃任何东西…”

“相爷,换官服吗?小人已经备好了马车。”洛文道。

洛谦摆摆手,清淡一笑:“我骑马进宫。”说罢,挥挥衣袖,极快地出了竹林。

“今天熙儿砸了百年老店德胜斋,摔坏十五张桌子,打碎二百三十四张盘子…”和墨斋内唯有清脆童声了

老洛白皮书(二)

帝都长安一骑快马呼啸奔驰。马蹄狂乱,惊走大街所有行人。长安府的守卫仅隔一街,却无人敢上前半步阻止。

骏马上的白衣人,也好像无视街上行人,径直挥鞭策行。冬日的朔风吹散了他的黑发,缕缕发丝遮掩了白衣人俊秀的脸。

风更寒,马更疾。

马上白衣人正是权倾天下的丞相洛谦。三年前也是这般恣意吧?骏马快奔,洛谦紧贴马背随之起伏不定。

三年前他甫收到飞鸽传信,心就乱了。只来得及对洛文说一句,领兵北门,截住扶柳。便翻上最近的一匹马,一阵急抽,踏着滚滚烟尘直闯禁宫。

一路狂乱,挑翻皇宫侍卫,马终于在含元殿前口吐白沫,力尽而死。

而他也陷入了上官去疾的包围圈。

“丞相回府,本将定不为难丞相。”那个军中士兵敬仰为天神的上官大将徐徐慢说,“扶柳…”

他却已经出手了,轻易地夺取了最近侍卫的一把军刀。砍、刺、挑、劈,他将毕生武学毫无保留地淋漓挥出。断刀、折戟、流血的伤口,在他的身边一一呈现。

“弓箭阵!”上官大将惊慌高呼:“射!”

千百支狼牙箭冲向他,他知道这是用来对付拓拨骑兵的专用箭阵。不想,他今日也被困箭阵。

刀舞到极致,刀光凛冽,如银光网布在周身。

手在与强箭多次硬碰之后,渐渐麻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住多久,可他决不能在此放弃,因为她尚在宫中。

突得手腕一凉,他就感觉到了腥热的液体。多少年了,他居然流血了,上一次好像他尚年少武艺未成。

头顶猎风响起,雄厚的功力包裹着刀锋而至。力已竭,只能等着刀锋劈向头颅。

但杀气锋芒一偏,陡止。

冰冷的刀锋横卧在他的脖颈,只需轻轻一动,就能了断他的性命。

他仰头,傲气更盛,他洛谦何时向他人低过头?

“没有五轮的狼牙箭,你不可能偷袭成功!”他傲视执刀之人。

上官去疾额角有青筋突出,面容沉肃。

只是洛谦也不知,当时上官去疾是如何压制了内心的震撼,才能让握刀的手没有颤抖。

“的确!”上官去疾撤刀后退,同时举臂一呼:“撤!”

箭弩收回,军士开始整齐有序地后退。

“扶柳一定不希望我们这样。”上官去疾在离去之时,留下这样一句叹息。

他环顾四周,鲜红血花在雪地里狰狞开放。

原来,她还是离去!

“丞相,丞相…”尖锐的呼叫声划破空气。

马上的洛谦突然惊醒,方才自己又想起从前了。勒缰停马,洛谦才仔细地看了周围的环境。原来已经进入皇宫,皇宫守卫却无人让他下马。

直到了含元殿前的朝圣广场,张德子才叫了一嗓子。

“张公公,领路吧。”洛谦翻身下马,一拍马身,任马儿游转皇宫。

张德子吁了一口长气,在寒冷的空气像是愁绪的水雾。“丞相,请这边。”

“嗯。”洛谦淡淡点头。

张德子看到面前的这位丞相不紧不慢地点头,方心头一松,便微微躬身带路。张德子一向自认为在皇宫中活了数十年,与形形色色的人也不知打了多少交道,常常是一眼便可以看透人心。可这位始终微笑的丞相,他却根本无法揣测一丝心思。明明是微笑,他却感到是彻骨寒冷。当年皇上如何沉稳,却依旧被这位年轻的丞相压在手底,抑郁而终。

“张公公,当年是你送她出宫?”清淡的声音让张德子打了一个激灵。

皇宫多年的生活,让他学会了应势而做,做而不问,知而不说。明哲保身永远是皇宫的最佳生存法则。

身后丞相口中的她,自是当年他张德子亲自送出宫的瑞安长公主。上官扶柳,在他的印象里,是一个周身有淡淡清香的女子。其实他也是喜欢站在她的身边,温暖而祥和。只是宫廷莫测,从来就不会给任何人一个安宁的角落,终于皇宫里的许多人在权势的洪流里离离散散。而他也学会了更加沉默。

“算了,很多年了,公公该忘记的也忘全了。”洛谦瞧着身前的皇宫总管淡道。方才只一句,就已经让这个皇宫里的狡猾狐狸又将背驼得更深了。

宫中的路向来幽深,曲曲折折。他弥留之际,他自己也是这样慢慢地通过长廊,走到他的寝宫。

是皇帝的寝宫。

他是他一生的对手,敌人,偏偏还是血肉相连的兄弟。

那一日,太医宣告皇上无药可救。张德子带了一张圣旨,他以为是遗诏了。他已经在含元殿布下了无数精兵,若皇甫朔想利用遗诏拼死一搏,他也只能兵戎相向了。

是啊,他为了这个梦想,舍弃了多少。

“皇上宣丞相进殿,托付遗诏。”张德子念出圣旨时,他竟然有些不可置信。

皇甫朔的寝宫里只有药香。

皇甫朔就这样瘦骨嶙峋地躺在宽大的床榻里,深深凹陷。他没有行礼,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一直以来,在无外人之时,他从不向他下跪。

“皇甫谦,我这一世你赢了。”皇甫朔望着明黄的顶帐,缓缓说道:“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那时候,父皇要你进宫陪读,我就视你为对手。可能是小孩子心态吧,总认为你抢了父皇的关爱。”

“你我一同读书,同样学习。可父皇总是夸奖你,无论我如何努力。”

“终于,在我束发之年,母后告诉了我,一定要打败你。你啊,洛谦,便是宫外那个抢走父皇所有爱怜的江湖女子之子。”

“从此以后,我学得很苦,却不肯喊一声累。后来母后去世,朝中依靠尽失,我终于低头还是与你相府联手。当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毁掉你相府所有。”

“苏宁之嫁,苏婉之恨,扶柳之离,这些我都知道。呵呵,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它们可以打败你吗?”

“可你却未倒下…”

皇甫朔干枯的手掌紧紧地抓着锦裘,愤恨之情从混浊的眼瞳迸射而出,仿佛要烧透锦帐。

洛谦若一座千年石像定立在皇甫朔身前,连一贯的微笑也凝固了。他也一直知道皇甫朔所恨,恨他母亲夺爱,恨他夺权…,可他也在恨,恨母亲幽怨之死,恨众人之离…

“我们该恨父皇吗?”他宁静许久,突得释然清笑。

皇甫朔一愣,转而仰天大笑,直到咳嗽不止,方渐渐停息。“这样想来,父皇好像的确像一个懦夫!他若勇敢一些,管它什么的祖制,将你娘迎入皇宫。他若决绝一些,对你们娘俩永远不管…。他啊还是优柔寡断,无法果断,终究害了我们。”

“不过我倒不后悔与你争夺一生。”皇甫朔眼眸精光一现,原本虚弱的声音也坚强起来:“因为你的确是世间难得的对手!”

“我也很庆幸我的兄弟从不曾让我失望。”他淡道。

当时皇甫朔居然起身,靠着软靠,目光精锐直盯着他。他也毫不示弱,摘掉了以往的温和面具,露出霸气十足的慑人眼光。

空气里似乎有两柄绝世宝剑在交手,火花四射。

突得,畅快的笑声响起,两人竟然是相视而笑。

“皇甫谦,我虽败,但却依然有人继续挑战与你!你敢接战吗?”皇甫朔笑着举起了手掌。

啪地清响,他利落地与皇甫朔击掌:“我从不怕挑战!但是皇甫朔你要记得,你一生的对手,不是皇甫谦,是洛谦!从前是洛谦,以后也是洛谦!”

皇甫朔笑着握紧了他的手:“真像小时候,你一样的倔强。你叫什么,又能阻隔你身体内皇甫家的血吗?”

皇甫朔已经非常虚弱了,方才的情绪起伏耗尽了他的精力,终于软软躺上。“洛谦,我看见母后在笑,我将随她离去。”

“洛谦,我没有逼迫扶柳,她是自己愿意离开的…,希望你将来能够选择…幸福…。”

皇甫朔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滑落,僵硬地打在了床榻处。

“皇上升天——”张德子尖锐地哭喊出来。

他只觉得周身乱哄哄的,凄厉的哭声一片。可他的耳边却一直响着皇甫朔的轻声,…她是自己愿意离开的…。

为什么?为什么?

“洛相,可以听本宫几句吗?”他转身回头,清淡如莲的真妃手里还端着药碗。

他点头。

真妃轻轻放下药碗,淡然转身,裙角几乎没有飘起。轻步如云,出了寝宫。其实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相信真妃?在如今皇帝驾崩最紧要之时,却跟着这位一贯冷淡的贵妃去一个自己也不清楚的地方。

宫廷深深,跟着白莲般的真妃蜿转前行。

只一刻,真妃便停下脚步,轻轻侧身,缓抬长袖,示意自己随她入殿。他微微抬头,是长乐宫。

甫踏入长乐宫,他就闻到一缕冷香,凉透心肺。

“长乐宫一直很冷。”真妃已经坐在了床榻边沿,低头将有些凌乱的绣布一一铺平。“扶柳,曾经在这里陪了我一个月。那些天,她就住在这里,我们生活很平静。我几乎都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这里还是皇宫。”

“她陪我刺绣,却老是忘记针法,将锦缎绣坏。”真妃说着微微抬起头,瞧着眼前的莫测男子,笑得很满足。

“在朔方时她练了好久,才补好过我的一件袍子。”他说得及其自然。

“对不起。”他看见在深宫里一直淡然的真妃流着泪,轻声道歉。“是我求扶柳离开的。”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了长久的疑惑。

真妃定定地瞧着他:“因为我不相信你!”

“扶柳她愿意相信你,可是我们上官家却不能相信你!”真妃的声音很淡,淡得像一片薄冰,但是薄却利,利如刀刃刺入心脏。“你们在朝为官,自然是知道什么叫斩草除根。扶柳或许能不受波及,但百年上官一定覆灭!”

真妃挺直了背,端庄雅笑。可他看着,却觉得这位贵妃却是笑得嘲讽。

“洛相,一路走来,可曾对任何政敌手下留过情?”真妃淡淡地将手覆在膝上,雅致高贵。“洛相初入官场,山东曾氏突然发难,以山东大旱弹劾洛征。洛相亲自压粮赴往山东,稳定灾民。同时查出曾氏贪污官银。自此一案,洛相名震朝野,而山东曾氏三族俱灭。可是本宫身边嬷嬷却是山东人氏,她以前常说,曾氏一家清廉如水。”

他默然不语。

“如今朝廷尽在洛相股掌之间,所以本宫认为,上官家离灭顶之灾不远矣。二叔,去疾,很可能战死沙场。是吗,洛相可是这样想的?”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位淡然的妃子:“将军征战死,马革裹尸还。不是最正常不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