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样的荒唐,对她来说,也快要结束了。

车队出发,纪云禾将马车的垂帘拉了起来,看着外面的景物。走了半日,纪云禾便静静的看了半日,长意也没有打扰她。到了晌午,车队停下,寻了官道边的一处驿站停下。

纪云禾与长意下了马车,姬成羽让他们上驿站二楼用膳,未免楼下车马来往打扰了他们。

纪云禾没有答应,就在一楼捡了个角落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驿站茶座坐下又离开,每人神情各不相同,打扮也有异有同。纪云禾什么都不说,就静静看着,连眼睛也没舍得多眨一下。

“长意。”她看罢了人群,又看着桌上的茶,似呢喃自语的说着,“人间真的很荒唐。”

这来来往往的人,都那么习以为常的在过活,而这对纪云禾来说,却是从未体验过的热闹与不平凡。

他们或许也不知道,这人世间,还有驭妖谷中那般的荒唐事吧。

“你之前有见过这样的人世吗?”

长意摇头。

“好奇吗?”

长意看着纪云禾,见她眼底似有光芒斑驳闪烁,一时间,长意竟然对纪云禾的眼睛起了几分好奇。

他点头,却并不是对这人世感兴趣,他对纪云禾感兴趣。

长意也不明白,纪云禾身上到底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总是让他好奇,在意,无法不关注。

“来。”纪云禾站起来,拉了拉长意的衣袖,长意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纪云禾和姬成羽打了个招呼:“坐了一天有点闷,我带他去透透气。”

姬成羽点点头:“好的。”

纪云禾倒是有点好奇了:“你不怕我带着他跑了?”

姬成羽还未打话,旁边的朱凌灌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到桌上,道:“大成的国土长满了大国师的眼睛,谁都跑不了。”

纪云禾勾唇笑了笑:“青羽鸾鸟和雪三月就跑了。”

朱凌脸色一变:“你少和我抬杠!这叛徒与妖怪,迟早有抓到的一天!”

那便是还没有抓到。

纪云禾没有再多言,牵着长意的袖子,带他从驿站后门出了去。

这驿站前方是官道,后院接着一个小院子,院中插着一排篱笆,时间已久,篱笆上长满青苔,而篱笆外便是葱葱郁郁的林间。

适时春末,树上早没了花,但嫩芽新绿依旧看得人心情畅快。

纪云禾迈过篱笆走向林间。

脚步踏上野草丛生处,每行一步,便带起一股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阳光斑驳间,暖风徐徐时,纪云禾张开双手,将春末夏初的暖意揽入怀中。

恍惚间,长风忽起,拉动她的发丝与衣袍,卷带这树上的新芽,飘过她的眼前眉间,随后落到长意的脸颊边。

长意抬手,拿掉脸上的嫩叶。他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嫩芽,似乎为这鲜活跳跃的绿色感到稀奇。再一抬头,纪云禾已然走远,她快跑到目所能及的林间尽头。

仿似就要这样向未知的远处跑去,融入翠绿的颜色中,然后永远消失在阳光斑驳的雾气林间。

而就在她身影似隐未隐之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一转身,回过头,冲他张开双手,挥舞着:“长意!”她唤他,“快过来!这里有座小山!”

她的声音像是他们海中传说里的深渊精灵一般,诱惑着他,往未知处而去。

长意便不可自抑的迈过了脚边的篱笆,向她而去。

第四十三章 不畏惧

穿过林间,纪云禾站在一个小山坡上,阳光洒遍她全身,她呆呆的看着远方,随后转过头来,望着山坡下的长意,兴奋得像个小孩一样对着他喊:“长意长意!快来!”

长意从未见过这般生机勃勃的纪云禾。

在驭妖谷中,或者说在十方阵里,长意看到的纪云禾是沉稳的,或许时不时透露一些心中的任性,但她永远没有将自己放开。

不似现在,她已经在山坡上蹦了起来。

“你看你看!”她指着远方。

长意迈上山坡,放眼一望,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低矮山丘,绵延起伏,不知几千里,到极远处,更有巍峨大山,切割长天,耸立云间,此情此景,让长意也忍不住微微失神。

山河壮阔,处于这山河长天之下,一切的得失算计,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

纪云禾失神的望着辽阔天地,唇角微微颤抖着,开口道:

“这天地山河,是不是很美?”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长意转过头,看着纪云禾的侧脸,她人静了下来,可眼瞳却看着远方,她的眼瞳与唇角都在微微颤抖,诉说着她内心情绪近乎失控的激动。

她似乎想用这双眼睛,将天地山河都刻进脑中。

长意还是看着她道:“很美。”

“是啊。”纪云禾道,“我不喜欢这人世,但好像……出离的喜欢这广袤山川。”

言罢,纪云禾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侧过头,对上了长意的目光,随即她退了两步。与长意之间隔着一段距离站着。她打量他。

长意不解:“怎么了?”

“你也是。”

“也是什么?”

“好像和这山川一样,都很让人喜欢。”

长意一怔,看着纪云禾笑得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却是不知为何,忽然间感觉自己无法直视她的笑颜,他侧过了头。转而去看远方的山,又远方的云,就是不再看纪云禾。

但看过了山与云,还是没忍住又回过头来,望向纪云禾:“你这般言词,休要再说了?”

“为什么?”

“惹人误会。”

“误会什么?”纪云禾笑着,好似要无依不饶。

而便是她的这份不依不饶,让长意也直勾勾的盯着纪云禾道:“误会你喜欢我。”

“这也算不得是什么误会。”

长意又是一愣。

“你喜欢我?”

“对,喜欢你绝美的脸和性格。”

长意思索了片刻:“原来如此,若只是这般喜欢,那确实应该。”

真是自信的鲛人!

纪云禾失笑,过了好久,才缓过来:“长意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长意垂头,看了看自己:“像个人。”

从他的立场上来说……他倒是却是没有反讽,现在的鲛人长意,真的像个人……

纪云摇摇头,道:“你像一个故事。人类所期望的所有的美好都在你身上,正直又坚韧,温柔且强大。你想一个传说里美好的故事。”

纪云禾讲到这儿,便停住了,长意等了一会儿,才问:“我像个故事,然后呢?”

便在此时,山坡之下忽然传来黑甲小将军的声音:“哎,走了。”

纪云禾转头望下一望,姬成羽与朱凌都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纪云禾回头看长意:“走吧。”

长意点点头。也不再纠葛刚才的话题,迈步走下山坡。

纪云禾看着长意的背影,跟着几人一起走下山坡,走过林间,迈过篱笆,再次来到驿站,然后出去,唯独在坐上马车之前,她顿了一下,直接越过朱凌与姬成羽道:“下午我换你的马来骑,可行?”

朱凌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姬成羽已经笑眯眯的点头了:“可以。”

朱凌非常不开心:“你答应她作甚?”

“驭妖师出谷不易,不过是把坐车换成骑马,有何不可?”

朱凌撇撇嘴:“那你来与我坐。”

“不坐。”姬成羽不再搭理朱凌,抬腿便上了长意的马车。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没有多言,踏上了马车。

纪云禾骑上姬成羽的马,与车队一行,走在官道上。

远处风光,尽收眼中,过往行人也都好奇的打量他们,纪云禾便也对他们都报以微笑。

她的马一直跟在长意马车旁边,车帘随风飘动,纪云禾除了看风景看路人,也时不时打量一眼马车中的状况。

姬成羽与长意分别坐在马车两边,长意闭目养神,不开口说话,姬成羽似对他还有点好奇,打量许久,还是开口问道:“鲛人生性固执,宁死不屈,这世上能被驯服的鲛人几乎没有,这驭妖师,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被她驯得这般臣服。”

纪云禾忍不住投过去目光,车帘摇晃间,她只看得见长意安稳放在腿上的手,却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

“她没有驯我,我也并不服从。”

“哦?”姬成羽微微笑道,“那……我这车队怕是要掉个头,再去驭妖谷走一趟了。”

“不用,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人类的公主。”

“那你便是臣服了。”

“我只是在保护一个人。”

他不臣服,也不认输,他只是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保护她。

纪云禾垂下眼眸。摸了摸坐下的大马。

“为什么?你清楚你做的是什么选择吗?”姬成羽继续问着。

“我清楚。”

而后,便再无对答了。

纪云禾提了提马缰,拍马走到了马车前方,望着远方山路,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到了夜里。

朱凌做的马车坏了一个轮子,车队没来得及赶到该去的驿站,便临时在山中扎营。

纪云禾打量了一下周围地形,往官道方向忘了一眼,心中琢磨,车队行径路线还是很清楚的,便是没到驿站,林昊青应该也还是能找到此处,只是最为保险的方法,她还是应该留下个什么印记……

她正在琢磨之时,长意走到了纪云禾身边:你在看什么?”

纪云禾转头看了长意一眼:“没事,他们营帐都扎好了吗?”

“嗯。”

“走吧。”

山间的营帐除了士兵们的,她与长意还有其他两人的营帐都是分开的,一字排开,朱凌在最左边,其次是姬成羽的,右边两个,纪云禾思索片刻,选了姬成羽旁边那个。这样,就算旁边营帐有所动静,她也能看情况应对了。

长意自是不会与她争住哪,乖乖被安排好了,他要进去之前,纪云禾却倏尔叫住了他。

“长意。”

“嗯?”

纪云禾看着长意,及至此时,她倏尔起了一些离愁别绪,这一面,或许是她这一生,最后见长意的一面了。

她帮长意拉了拉他微微皱起来的衣襟:“衣服皱了。”

“谢谢。”长意又要转头,纪云禾再次叫住他。

“长意。”

长意回头,望着纪云禾,两人在夜间篝火光芒下对视了好一会儿,纪云禾才笑道:“今天,我觉得我活得很开心,也很自由。”

“因为离开了驭妖谷?”

“也有吧,但我今天忽然发现,自由并不是要走很远,而是这颗心,没有畏惧。”纪云禾道,“我今天,活得一点也不畏惧。”

长意望着微笑的纪云禾,宛如被感染了一般,也微微勾起了唇角。

“嗯,以后你也会的。”

“对,我会。”纪云禾抬手,摸了摸长意的头,“你也会的。”

会自由,会开心,会无所畏惧。

纪云禾放下手,长意有些不解的看她:“我身上没有地方痛。”

“摸一摸,也会更健康的。”纪云禾挥了挥手,终于转身离开,“好眠。”

纪云禾回了自己的营帐,营帘落下的那一刻,她看着营帐内毫无人气的空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长意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这样的美好,该一直延续下去。

而这个故事,还不到完结的时候。

第四十四章 诛心

深夜,营帐中只闻虫鸣。

纪云禾在简易搭铺就的床铺上静静躺着,黑暗之中,她睁着双眼,似在发呆,又似在透过头顶的营帐仰望外面的漫天星河。

忽然间,旁边的虫鸣稍稍弱了一些,纪云禾心中有了猜测,道是林昊青找上来了。

她知道,林昊青既然来,便不会不按她说的做。所以旁边营帐里发生的事,她不用看,不用听,却仿佛已经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她有些心疼。甚至感觉自己这样的做法,对长意来说有些残忍了。

但,没有退路了。

夜依旧宁静着。

越是在这样好像有什么要发生的安静夜里,关于过去的回忆,越是不可控制的在纪云禾脑中冒了出来。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时候,仓皇的,颠沛流离的父母带着她走过的逃亡路,还有稍微清晰一些的驭妖谷中的日子……例如,林沧澜第一次给她喂毒的那天。

那并不是个明媚的日子,林沧澜叫她去了他的房间,未等纪云禾说一句话,一旁的卿舒便捏开了她的嘴,往她嘴里丢了一颗药丸,然后一抬她的下巴,便让她将药丸吞了进去。

那时迷茫,她并不知道被喂了什么,只呆呆的看着林沧澜与卿舒。

他们两人也极度关注她,房间静了许久,纪云禾刚开口想问吃了什么,却忽觉心头传来一阵绞痛。

这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毒药的厉害。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疼得在地上打滚,林沧澜和卿舒却并不关心,只摇头说着可惜了。

那一夜她在剧痛中度过,她熬了整整一宿,林沧澜与卿舒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仿佛是在等待她什么时候会死去。现下想来,那一夜与今夜,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那时候是身体痛到了极致。而现在,却是难耐心疼……

后来,卿舒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又给她喂一颗丹药,她便好了起来。卿舒当时还说,她是第一个。

纪云禾直至现在也不明白卿舒当时说的第一个是什么,但现在的纪云禾觉得,这世间能让她这般心疼的人,长意,约莫也是第一个吧。

旁边又传来一声轻响。

这声动静有些大了,似惊动了士兵们,外面传来了士兵的声音:“鲛人那边好像有动静,去看看。”

纪云禾一掀被子,这才坐了起来。

忽然之间,营帐外倏尔闪过一道透蓝的光,紧随着光芒而来的,一阵清脆的冰裂之声!

宛如是冬日湖边,那冰封的湖面破裂之声。声音未落!一道冰锥径直刺破纪云禾的营帐,外面火盆里燃烧的篝火似被突然从地里长出的冰锥推翻,火盆翻滚,将林间地上的地上的枯木引燃,一时火光大作,将刺入纪云禾营帐内的冰锥映得光华四变。

纪云禾还未出营帐,便听见外面士兵吼了起来:“鲛人跑了!鲛人跑了!”

外面的兵马混乱的声音,混着朱凌的叱骂与姬成羽冷静的安排,将这林中的寂静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