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师脚步微微一顿。他侧过头来,身影在墙上蜡烛的逆光之中显得有些恍惚:

“我也曾问过他人,这般言语。”

纪云禾本是挑衅一问,却未曾想,得到了这么一句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大国师,难道也曾陷于她如今这般难堪绝望的境地之中?

没有再给纪云禾更多的信息,也没有正面应答她的问题,大国师转身离开,只留纪云禾独坐牢中。纪云禾不再思索其他,这些高位的人如何想,本也不乖是她该去思考的事情。她盘腿坐在墙角,往内探索,寻找体内的两股力量。

她必须蓄积力量,这样才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杀了顺德公主。

五日后。

顺德公主带着朱凌又来了,几日未出现,顺德公主的情绪,相较之前,沉了许多,她似乎隐隐压抑着愤怒。

一旁朱凌得见牢中的纪云禾脸上难得恢复了一丝血色,冷哼一声:“倒是还阴差阳错的便宜她了。”

朱凌这话使顺德公主更加不悦:“朱凌。慎刑司照着赤尾鞭做的鞭子呢?”

“应当是做好了,我去帮公主找找。”朱凌说着走到了一旁的刑具处,翻找起来。

顺德公主则上前两步,站在布下禁制的牢笼外,盯着里面仍旧在打坐的纪云禾,倏尔道:

“鲛人联合空明和尚以及一众叛逃的驭妖师,带着一批逃散的低贱妖怪,在从北方苦寒地出发,一路向南,杀到了北方驭妖台。

纪云禾闻言,宛如忠于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没有抬眼看顺德公主,只看着面前的地面,沉默不言。

“驭妖谷的护法大人,你放走的鲛人,可真是给本宫和朝廷,找了好大的麻烦。”

纪云禾这才抬眼,看向牢外的顺德公主,然后满意的在顺德公主脸上,看到了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和阴狠毒辣。

她那张高高在上的脸,终于因为内心的愤怒,展现出了丑陋的模样。

云禾知道接下来将要面临什么,但她此时却心情颇好的笑了起来:“顺德公主,辛苦你了,你可算是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长意没有回大海,但他好像在陆地上,也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纪云禾的话,更点燃了顺德公主的怒火:“你以为这是好消息?而今,本宫不会放过鲛人,朝廷也不会放过,一群乌合之众的叛乱,不了月余,必定被平息,而你,当第一个被祭旗。”

“公主,你错了,你没办法拿我去祭旗,因为你师父不许。再有,他们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是被你们,逼到穷途末路上的亡命者。而这样的亡命者,你以为,在朝廷经年累月的严酷控制下,于朗朗天地中,会只有他们吗?”

顺德公主盯着纪云禾,微微眯起了眼睛。

纪云禾依旧笑道:“两个月?我看,两年,也未必能平此叛乱,谁输谁赢,皆无定数。”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顺德公主接过旁边,朱凌翻找出来的鞭子,“本宫纵无法将你祭旗,却也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纪云禾目光丝毫不转的盯着她:“你试试。”

顺德公主握紧手中长鞭,一转脚步,便要打开纪云禾的牢门。

纪云禾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只待她一开门,便欲暴起,将她杀死。到时候,顺德公主一死,“天下二主”之间,多年来暗藏下的矛盾斗争,必然浮出水面,朝中大乱,再无暇顾看北方的叛乱。

纪云禾身为大国师的“新奇之物”,或许也保不住性命,但无所谓了,她能给远在塞北的长意,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足矣。

纪云禾微微握紧拳头。

“公主!公主!”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姬成羽的急切呼唤。

顺德公主脚步一顿,往门外看去,姬成羽急急踏了进来,对着顺德公主一行礼道:“公主,皇上召您速速入宫。自北方苦寒地而来的那群叛乱者,一路势如破竹,大破驭妖台的禁制,驱赶忠于朝廷的驭妖师,将驭妖台之地,据为己有!”

顺德公主大惊,纪云禾眉梢一挑。

她勾唇笑道:“公主,这北方的形势,听起来,像是那群‘乌合之众’欲借驭妖台之地,扎下根来,与朝廷抗衡了啊。”

顺德公主目光阴狠的盯着纪云禾,她将鞭子重重的扔在地上:“朱凌,打,给本宫打到她说不出话来为止!”言罢,她怒气冲冲而去。

第五十四章 赌约

朱凌是假的刑罚对纪云禾来说,并不算可怕。

再如何,他也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并未真正上得战场,加之姬成羽的唠叨劝解,纪云禾并未吃多少苦头。

但自打那天起,顺德公主变成如她所说,只要是她在,纪云禾所承受的刑罚,便生不如死。

而纪云禾一直在忍耐,她静静等待,等待着一个可以一举杀掉顺德公主的机会。

但是大国师总是在顺德公主来的时候,静静的在旁边观望着。他似乎已经洞察了纪云禾的心思。没有点破,也没有告诫,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前,他对纪云禾并不在意。他只是一如始终的好奇着纪云禾身体的变化。

纪云禾的身体,却再没什么变化。

三月后,顺德公主再来囚牢,携带着比之前更加汹涌的滔天怒火。

未听姬成羽阻止,也没有等到大国师来,径直拉开了牢房的门:“你们这些背叛者……”她怒红着眼,咬牙切齿的瞪着纪云禾,拿了仿制的赤尾鞭,以一双赤足,便踏进了牢中,“通通都该死!”她说着,狠狠一鞭子劈头盖脸的对着纪云禾打下。

而纪云禾自打她走进视野的那一刻便一直运着气。

她知道,她等待多时的时机,已经来了。

待得鞭子抽下的一瞬,纪云禾手中黑气暴涨,裹住鞭子,就势一拉,一把将握住鞭子另一头的顺德公主抓了过来。

顺德公主猝不及防间便被纪云禾掐住了脖子,她怔愕的瞪大眼,纪云禾当即目光一凛,五指用力,便要将顺德公主掐死,而在此时,顺德公主的身体猛地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吸走。

纪云禾的五指只在她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几道血痕。

转瞬便被另一股力量击退,力道击打在她身上,却没有退去,犹如蛛网一般,覆在她身上,将她粘在墙上,令她动弹不得。

而另一边被解救的顺德公主登时一摸自己的脖子,看到满手血迹,她顿时大惊失色,立即奔到了牢笼之外,利用刑具处的一把大剑,借着犹如镜面一般的精钢剑身,照着自己的伤口。她仔细探看,反反复复,又在自己脸颊上看来看去,在确定并未损伤容颜之后,顺德公主眸光如冰,将精钢大剑拔出刑具架来。

她阴沉着脸,混着血迹,宛如地狱来的夜叉,要将纪云禾碎尸万段。

然而在她没有第二次踏进牢中之前,牢门却猛地关上。

“好了。”大国师这才姗姗来迟,看了顺德公主一眼,“汝菱,不可杀她。”

“师父。并非我想杀她。”顺德公主勾着金丝花的指甲紧紧的扣在剑柄上,五指关节用力得泛白,她近乎咬牙切齿的说,“这贱奴,想杀我。”

“我说,不能杀。”

大国师轻飘飘的五个字落地,顺德公主呼吸陡然重了一瞬,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随即她将手中大剑狠狠一扔,剑掷与地,砸出铿锵之声。

“好,我不杀她可以,但师父,北方反叛者坐拥驭妖台,日渐做大,我想让您出手干预。”

纪云禾闻言,虽被制衡在墙上,却是一声轻笑,“原来公主这般气急败坏,是没有压下北方起义,想拿我出气呢。结果出气不成,便开始找长辈,哭鼻子要糖吃吗?”

“纪云禾!”顺德公主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呵斥出她的名字,“你休要猖狂!待得本宫拿下驭妖台,本宫便要让天下人亲眼看见,本宫是如何一寸一寸揭了你的皮!”

“两月已过。”纪云禾逗弄顺德公主一般,又笑道,“公主这是要与我再赌两年后,再看结果了?或者,我换个点数。”纪云禾收敛了脸上笑意,“我赌你,平不了这乱,杀不尽这天下逆鳞者。”

“好!”顺德公主恨道,“本宫便与你来赌,就赌你的筋骨血肉,你要是输了,本宫,便一日剁你一寸肉,将你削为人彘!”

“既然是赌注,公主便要拿出同等筹码,你若输了,亦是如此。”

“等着瞧。”

“当然等着瞧,不然,我该如何?”

面对带着几分自嘲嬉笑的纪云禾,顺德公主不再理她,再次望向大国师,却见大国师打量着牢中的纪云禾,他挥了挥手,一直被力量摁在墙上的纪云禾终于掉了下来。

“师父。”顺德公主唤回大国师的注意,道,“事至如今,你为何迟迟不愿出手?”

“宵小之辈,不足为惧,青羽鸾鸟才是大敌,找到她除掉,我方可北上。”

但闻此言,顺德公主终于沉默下来,她又看了牢中纪云禾一眼,这才不忿离去。待顺德公主走后,纪云禾往牢边一坐,看着没有离开的大国师,道:“传说中的青羽鸾鸟便如此厉害,值得令大国师这般忌惮?”

“对,她值得。”

简短的回答,让纪云禾眉梢一挑:“你们这百年前走过来的驭妖师和妖怪,还曾有过故事?”

“不是什么好故事。”大国师转头看向纪云禾,“被囚牢中,还敢对汝菱动手,你当真以为,你这新奇之物的身份,是免死金牌?”

纪云禾一笑:“至少目前是。”她打量着大国师,“若我真杀了这公主,我的免死金牌就无用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了她。”

“大国师,你是不是活太久,所以活迷糊了,你力量强大,能百年不老不死,但是顺德公主,显然没有这般强大。就算我不杀她,时间也会杀了她,难道连老天爷,你也压得住?”

“我说了,任何人也不能杀她,你不行,时间不行,老天爷也不行。”

纪云禾闻言,沉默的打量了大国师许久:“为什么这么执着与她?你爱她吗?”

大国师顿了一瞬:“我爱她的脸。”

纪云禾:“……”

万万没想到堂堂大国师,竟然也是这般肤浅之人……失敬失敬……

“她的脸,与我失去的爱人,一模一样。”

“哦……”

纪云禾消化了一番大国师的这句话,随后又起了好奇:“失去的爱人?”

“我失去过,所以这世界上,关于她的任何蛛丝马迹,我都不会再失去,谁都不能再从我身边,带走她。”

纪云禾微微肃了神色:“即便只是一张相似的脸,也不行。”

“不行。”

纪云禾盘腿坐着,将手抱了起来:“这可怎么办,顺德公主,我还是要杀的。她做了太多,令人不悦的事情了。”

大国师清冷的眼眸紧紧锁住了纪云禾,“那你,便也要跟着陪葬。”

“无所谓。”纪云禾勾唇一笑,“我这条贱命,换她一条贱人命,公平。”

大国师闻言,方眉梢一挑:“你又为什么执着与她?”

“我也有要保护的人啊。”纪云禾笑着,目光也如剑光一般,与大国师相接,“谁动也不行。”

纪云禾与大国师的“交心”在一阵沉默之后,便无果而结束了。

这之后,因为日渐激烈的北方叛乱,顺德公主越发忙于朝中事务,鲜少再亲自来到大国师府中。除了偶尔战事吃紧,或者朝廷的军队在前线吃了大亏,顺德公主会携带数十名驭妖师来到牢中,让他们执行她的命令,将她的一通邪火狠狠发泄在纪云禾身上。

纪云禾一直忍耐,静待反击之机。

而顺德公主对纪云禾的折磨,时间间隔却也越来越长。

一开始十天半月来一次,而后一、两个月来一次,再后来,甚至三、五个月也不曾见顺德公主的身影。

战事越发吃紧。

但青羽鸾鸟还是没有出现,大国师至始至终也静静耐着性子,并未出手干预。但大国师却不吝啬与借出国师府的弟子。

朝廷要国师府的弟子他很是大方,要多少人,给多少人,要多少符,画多少符,但他自己就是稳坐如泰山,任凭朝中人如何劝,顺德公主如何求,他都不管。

而后,两年又两年,四年已过,时间长了,便也没有人来找大国师了。

但这几年间,国师府的弟子尽数借出,常常连看守纪云禾的人都没有,偌大的国师府,就剩一个犯人和一个光杆司令。在这个司令无聊之时,他还会到牢中来,坐在这唯一的一个犯人身边看书,时不时分享一些观点。

纪云禾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囚徒,变成了一个空巢老人的陪聊。

他甚至偶尔还跟纪云禾聊一聊这天下的局势。虽足不出户,但他什么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告诉纪云禾,占据了北方驭妖台的反叛者们,人数从一开始的数十人,变成了数百人,而后上千人,上万人……俨然形成了一只压在大陈国北境的一只大军。

他们多数都是走投无路的妖怪,叛逃的驭妖师,且因与朝廷作战场场大捷,他们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投奔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些反叛者甚至以驭妖台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北方“帝国”,他们自称为“苦寒境”,说自己是“苦寒者”,还立了首领——

鲛人,长意。

当大国师平静的告诉纪云禾听到这些消息时,纪云禾万分惊讶。一是惊讶于长意的“成长”,二是惊讶于,这天下反叛之人,竟然比她想的还要多。

如今天下,光是通过这些消息,纪云禾便可以推断,这世道必然兵荒马乱。而这大国师,竟然还能安然在地牢之中,闲耗时间,安稳看书,就好像顺德公主没有生死危险,这天下就与他无关一样。

纪云禾甚至想过,如今天下局势,或许就是大国师想要的。

他纵容叛乱,纵容厮杀,纵容天下大乱。

他想要战争。

他想要……

为这天下办丧。

又或者说,他想要用这天下的鲜血,来祭奠他失去的那个……爱人。

第五十五章 白骨累累的缘由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

天下乱之已久。

纪云禾已经记不得自己在牢里挨过了多少日子。北方的叛乱已然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苦寒境”的人和大陈国朝廷的交锋频繁得已经不再新鲜。大国师失去了讨论的兴趣,是胜是负都懒得再与纪云禾说。

他每日只拿本书到牢里来看,好似只要顺德公主没有生命危险,他便不会出手干预一般。

纪云禾倒是并不排斥他。左右他不来,就没有人再来了。她一个人整天蹲在牢里,非给憋疯了不可。大国师是给自己找了个伴,也让纪云禾得到了一丝慰藉。

“大国师。”纪云禾在牢里闲得无聊,拿破木条敲了敲地板,“冬天太冷了,给个火盆呗。”

大国师翻着书,看也不看她一眼。

纪云禾不消停,继续敲着地板道:“那你手里这本书什么时候能看完?”纪云禾问,“我上一本已经看完很久了,你抓紧些看,看完给我呗。”

“上一本书看完了,我问你几个问题,然后再把这本书给你。”

“又来……”

纪云禾一直觉得,这个想为天下办丧的大国师,其实就是一个内心孤僻到偏执的孤寡老人。世人都怕他,可纪云禾觉得,与他相处,比与林沧澜相处,舒适许多,甚至比之后的林昊青都要好相处很多。

因为,她在大国师面前,不用算计——在绝对力量面前,她的算计,都无足轻重。

这样反而能让她找到更自恰的角度,去与他相处。

“问吧,又是什么问题?”

“第一页,第一行,笔者‘欲行青烟处’,然则青烟在何处?”

“在此处。”

大国师挑眉。

纪云禾笑着继续说,“上一本书,《天南国注》,笔者以梦为托,借梦游天南国,写遍天南国山河湖海,然则却一直在追逐一人脚步,此人在她梦中,白衣翩翩,长身玉立,举世无双,所以她愿追随此人,走遍天下。最终因此人而沉溺梦中,在梦中而亡。

“笔者欲行之处,并非梦中天南国,欲寻之人,也并非梦中那个影子,而是在梦外,只是此人太高不可攀,难求难得,令她宁愿沉睡梦中,直至梦竭命终,也不肯苏醒,面对一个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人。”

大国师闻言沉默。

“上一本《天南国注》和上上本《长水注》还有上上上本《吟长夜》,都是同一女子所著吧?”纪云禾打量着大国师。

“你如何知道是女子?”

“还如何知道,这字里行间的相思之意,都要溢出来了。你说我要如何知晓?”

纪云禾一边敲着破木头,一边道:

“这书中,相思之情万分浓烈,然则这文章立意也困于相思之中,再难做高,文笔有时也稍欠妥当。这书让我来看,足以令我看得津津有味,只是,不太符合国师您的身份吧,你这日日研读这种女子相思之作,莫不是……”纪云禾打量他道,

“写这书的人,便是你所爱之人?”

大国师倒也没含糊:“是她写的。”大国师看着手中的书本,“我誊抄的。”

原本甚至都舍不得拿出来翻看吗……

纪云禾有些叹息:“既然她喜欢你,你也这般喜欢她,为何还生生错过?”

大国师抚摸书页上文字的手,倏尔停住:“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给这天下办丧?”

纪云禾沉默,随后道:“虽然还未看你手中这本,但前面几本我读过,此女子虽困于相思之情,但对天地山河,苍生百姓,仍有热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