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禾依旧捂着嘴,点点头。
长意黑袍一动,气息离开,身影消失在了房间之中。他离开的瞬间,纪云禾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摔倒在地,四肢绵软无力,皮肤针扎似疼痛。她额上虚汗直冒。
纪云禾摸了摸耳朵,她犹记得,长意说过,他给她的这个印记,让他能看见她的所在,虽然不知道能看到什么程度,但若长意在前面抓人,分神往她这儿一看,见她在地上躺着吐血,那岂不是坏事了。
纪云禾连忙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床上,将被子裹上,这才安心的双眼一闭,昏睡过去。
长空之上,青羽鸾鸟飞羽舞九天,洛锦桑坐在青鸾的背上,她转头,看着身后的一团蓝色的光华紧随其后,却在晃神间,那光华猛地一顿,瞬间落后青姬老远,隔了一会儿,又跟了上来,往地面去了。
洛锦桑奇怪:“那鲛人怎么了?”
“不知道呢。”青鸾懒懒的答了一句,又道,“小丫头,你去南边玩,那鲛人跟着干什么?”
洛锦桑嘿嘿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远处空中,倏尔传来一声“呀呀”的妖怪怪叫。
青羽鸾鸟在空中一转,翅膀一收,飞羽尽散,她化为人形。洛锦桑“啊”的一声惊呼,青姬手一捞,将自由向下坠落的洛锦桑后领提住,踏在云端上问她:“小丫头,这是个什么鸟声啊?”
“我想应该是妖怪鸟的叫声,约莫还是个被驭妖师操纵的妖怪,或许还要挡咱们南下的路呢。”洛锦桑被青姬提着,身体在空中晃荡着,但也不害怕,便努力抬着头,将青姬看着,“要不你看看去?要是顺手,帮我抓个驭妖师也行。”
青姬一笑:“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的话里有蹊跷。”
青姬话音刚落,远方妖怪的啼叫越发清晰。青姬望着远方,轻轻一笑,倏尔眼中光华一闪,她没有张口,但是一声鸾鸟清啼响彻九天,随着声音一过,一股妖力径直荡开,横扫他们周边的云朵,万里白云,登时散开。
远处,一只黑色的怪鸟在空中扇着翅膀。远远的,还能看见那鸟背上站着一个光着上半身的壮汉。
洛锦桑指着他道:“就是那个驭妖师吧。”
“小丫头,我只答应帮你一个忙,可没打算掺和到北境的这团乱事里来。”
“哎呀,来都来了。”洛锦桑宛如是在劝青姬玩什么游戏一样,道,“你现在不掺和,他也不会放你走了。”
青姬这才瞥了洛锦桑一眼:“你要利用我,也好歹利用个大点的事儿,就对面那只乌鸦妖还有那个驭妖师,你就让我跑这么一趟?”青姬道,“你是不是对我的传说,不太了解?”
洛锦桑挣了两下,头仰得高高的:“你想怎么?”
青姬一勾唇,魅惑一笑:“你说的,来都来了,那就干点实事儿,抓个大的。”
“啊?”
洛锦桑还在愣神,青姬提着她,便一俯身,径直向那驭妖师的地上大营,俯冲而去。
空中,只留下洛锦桑因为突然下坠而发出的惊呼……
……
纪云禾很清晰的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还是那片虚无的天地。这一次,白衣女子无比清晰的出现在纪云禾面前,她看见了她的面容,也听见了她的声音:“我是不是离死又进了一步?”纪云禾道,“我想和你确认一些事……”
她话音未落,女子道:“我知道你想确认什么。”纪云禾一挑眉。听她继续道,“你的生活,他的生活,这世间人的生活,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
“我死后,执念化成了风,这世上,有风的地方,我便能有感知。”她看着纪云禾,抓住了纪云禾的手,她站到了纪云禾身后,“来,我把眼睛借给你。”
她说着,又像上次一样,纪云禾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场景,只是这次并不是看到的这女子的回忆,而是……
青羽鸾鸟……还有洛锦桑以及……
林昊青……
青姬化为原形,径直冲向了驭妖师大营,洛锦桑不在,好似已经隐了身,方便躲避以及捣乱……青姬的利爪撕裂林昊青所在的那个营帐,周围人一片混乱,驭妖师、妖怪、还有昨日放回去的那个使者思语,皆在。
但闻青羽鸾鸟一声清啼,巨大的鸟爪子抓住了林昊青的胳膊。
“我让他们去抓驭妖师,他们抓林昊青做什么?”纪云禾不解,一声呵斥,“乱来!”
白衣女子拉着纪云禾的手,在空中一挥,这边画面消失,另一边,长意已经擒住了一名驭妖师,将其打晕,在带回来的路上了。
纪云禾看着长意,微微一愣,只见长意神色焦急,速度已经是最快的在往回赶。
没等纪云禾继续看下去,白衣女子手再是一挥。面前又出现了另一个房间,纪云禾没去过这个房间,但这房间的装饰,陡然让她想起了她被囚的那六年,那个囚牢……
画面一转,一个站在书柜之前的人,果不其然是一身素白的大国师。
而今一看,这大国师的这身衣裳,却是与这白衣女子……师承一脉。
“他当真是你徒弟?”
“我名宁悉语,他是我的亲传大弟子。他做乞儿时,我便将他捡了来,以我姓为他姓,给他取名,宁清。我教了他这一身本事,却不想……”她顿了顿,“我已身故,虽能托身长风,存于天地,便如同那附妖一般存在着。他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过错。数十年前,我……我因故而亡,宁清对我,心有……妄念……”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着,但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说着:“他因我身亡而恨尽天下人。是以设局,令驭妖一族,误以为青羽鸾鸟作乱人间,又献十方阵给宁若初,致使宁若初与其他九名大驭妖师尽数身亡,而后在驭妖一族中,他大权独揽,设四方驭妖地,及至如今,一手遮天,造这天下乱局……”
她说着,而这一场天下浩劫的始作俑者,此时却在画面中,静静的站在那书架子旁,拿着一本书,细细研读,阳光倾洒,他面色沉静,宛如世间一沉稳的读书人。
宁悉语挥手,面前画面散掉。
她松开纪云禾,纪云禾转身看向她:“你想弥补你的过错?所以让我把真相告诉青鸾,你想让青鸾,杀了大国师?”
“而今这世上,能与他一战的,除了青鸾,别无他选。”白衣女子看着纪云禾,“你时间……也不多。这世上,我也只能与你,有这般联系。”
“为什么是我?命悬一线的,这世上并不只我一人。”
“是,命悬一线的人,太多了,但踩在人与妖的缝隙当中,且还命悬一线的,只有你一人。我非人非妖,只能托身长风之中,并不在五行之内,而你虽有身体,却也越过了世间五行界限……”
白衣女子嘴唇还在动着,但她的声音却慢慢变得模糊。
纪云禾道:“我快醒了,青鸾的事,我……”
纪云禾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不是房梁,而是长意的脸,近在咫尺。
唇上还有长意的温度。
蓝色的光华刚刚在她胸膛间隐去。
他……又将鲛珠给她了。
纪云禾坐起身来,长意往后退了一步,静静的看着纪云禾,纪云禾笑了笑:“人抓回来了?”
听她开口说话,长意方才定了神:“嗯。”
两人这方才搭了一句话,空明和尚便猛地将外面房门推开,他疾步走近,怒斥长意:“你怎么能让那傻子去抓林昊青!万一出事……”
长意眉头一皱:“我没让她去抓。”
见长意被吼了,纪云禾插嘴道:“青鸾在,应当没事。”
“应当!?”空明看来是气急了。恶狠狠瞪了纪云禾一眼,“事没出在这个鲛人身上,你倒是放得下心!”
纪云禾眉头一皱,空明也觉自己失言,当即嘴一闭,径直转身离去,没一会儿,就听到楼道里空明和洛锦桑吵起来的声音——
洛锦桑:“让开让开,我要告诉我家云禾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别挡我!哎你拉着我看什么?我好着呢!大秃驴我跟你说,我和青鸾把林昊青抓回来了!就关在地牢里呢!”
“洛锦桑你长没长脑子!谁让你去抓林昊青!?”
“你凶什么啊?我阵前擒主帅!多帅气!你有什么好气的?你是不是嫉妒我和青鸾本事高啊?”
“洛锦桑!”
“干什么!”
……
两人越吵越大声,倒是衬得这房间里安静极了。
长意转头,看着纪云禾,有些奇怪的问纪云禾:“你知道她们去抓林昊青了?”
纪云禾一顿,她总不能告诉长意,她在梦里已经看见了……纪云禾只道:“猜的,青姬这性子,应该不甘寂寞。”她打完圆场,立即换了话题,“青姬既然将林昊青抓来了……我想见他。”
长意默了下来,他盯着纪云禾,这一次,终于没有再拒绝。
“一起。”
此二字一出,纪云禾倏尔嘴角一扬。
她喜欢听长意说这样的话。有这样的话语,纪云禾瞬间只想将当初的事情都尽数告诉长意了——她对他,从没背叛。
但是……
方才鲛珠离身的疼痛,犹在身上残存。
纪云禾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将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将死之身,就不要玩那些反转了,形势那么复杂,何必添人烦恼。
第七十五章 劝降
纪云禾本来还有一丝担心,若她与长意一同见了林昊青,林昊青要是说出点什么当年的事情,那她该如何圆场……
可没等她的担心落到实处,尚未来得及见林昊青,前线忽然传来消息,林昊青被青羽鸾鸟所擒,阵前所有驭妖师顿时群情激奋,在几位驭妖地领主的率领下,怒而大破北境前方阵法,挥大军而来。
青羽鸾鸟与洛锦桑阵前擒主帅此举,竟是将压抑多年的驭妖一族,逼出了最后的血性。
纪云禾初闻此消息,有些哭笑不得,与自己同有隐脉的族人,隐忍多年,忽然这么振作一次,实属难得,而尴尬的是,她却站在这群振奋的族人对立面……
这个消息传来时,洛锦桑与空明也在房间里。这下洛锦桑傻眼了:“明明是我们阵前抓了他们的主帅,怎么还让他们变厉害了……”
空明一声冷哼,还在气头上的他对洛锦桑的疑惑并不搭理。
纪云禾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你们此举,太欺负人了些。”
洛锦桑挠头:“那咱们只有硬着头皮去打仗了?”
“不能打。”长意声色不大,只淡淡的说了三个字,却无比坚定。
纪云禾点头,附和他的话道:“若论单枪匹马,没谁斗得过青姬,但两方交战,必有损伤,加之驭妖一族,而今战意高昂,不可与之正面相斗。此战若是硬拼,赢了或可多让北境喘息两月,两月之后,京师来北境的路途,冰雪消融,朝廷大军挥师北上,北境无力与之再战。而若是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怎么办……”洛锦桑急得抠头,“我再悄悄把林昊青给他们塞回去?”
空明和尚又是一声冷哼,终于出声嘲讽:“你还想干什么?侮辱他们第二次?洛锦桑,你有几条命够你折腾?”
“那……那……”
房间里,沉默片刻。纪云禾在沉思半晌之后,倏尔抬头,看向长意:“和谈吧。”她道,“我去劝降他们。”
此言一出,房间陡然默了下来。
洛锦桑呆呆的看着纪云禾:“啊?和谈?劝降?你去?”
纪云禾没有看洛锦桑,只目光不转的盯着长意:“对,我去。”
长意沉默片刻,依旧是那句话:“我和你一起去。”
……
天正夜,驭妖台之外,风雪连天,面前是一片茫茫雪原,风雪背后,一片黑压压的大军压在天地交际之处,将这风雪景色更添厚重与压抑。
驭妖台前,巨大的城门之下,两匹马载着两人,走向远方那千人万骑。
越往前走,来自前方的压力更甚。
纪云禾与长意,一人只有一个凭鲛珠称起来的空架子,一人没有身为妖怪力量代表的内丹。他们走过风雪,停在了雪原之上。两人马头并齐,对方人马未到,纪云禾望向身边的长意。
“你当真不将鲛珠拿回去?”
长意瞥了纪云禾一眼,银发飞舞,与雪同色:“不拿。”
纪云禾笑着看他:“他们要是动手将你抓了,怎么办?”
“没有鲛珠,他们依然抓不了我。”
这个鲛人,对自己很是自信。纪云禾回过头,望向远方,道:“你是个不说大话的人,我信你。”
长意回头,瞥了纪云禾一眼,只见纪云禾瘦弱的身形裹在那藏青色的斗篷之下,她那么瘦弱,好似这风雪再大一点,就能将她吹走,她拉着马缰,控制着座下因前方妖气而有些不安的坐骑:“长意,这景色真美。”她眯眼看着面前的风雪与远方的辽阔,“我已许久没有身处这般景色之中了。”
她说着这话,好像此一行,并不是赌上性命来与地方对谈,而只是出来吹吹风,看看景,活动活动筋骨。
长意看着她,应道:“对,很久没有了。”
他也很久没有,在这般辽阔的景色下,看过纪云禾了。上一次,还是六年前,在去驭妖谷的路上,她站在他的对面,背后是一片追兵,长意如今犹记,她手中长剑带给他冰冷的刺痛感,那么清晰……
而如今,她却在他身边。
长意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将纪云禾从那个房间里放出来,他本是打算关她一辈子的,直到她真正的停止呼吸,再不让她有背叛他的机会。
但现在他在做什么?
他带着她出来了,若是纪云禾想要再次背叛他,她带着他的鲛珠,只要在对方来的时候,站在他的对立面,她便可轻而易举的,再取他性命。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给她鲛珠,放她出来,与她离开驭妖台。
“这或许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了……”
她遥望着长空,风雪呼啸间,那神色萧索。让长意见之一痛,随之理解了她的言语意思之后,又是一痛。
纪云禾濒死之色,长意见过,也为之痛过。
他骗过自己,也忽视过自己的情绪,但及至此刻,看着纪云禾微微凹陷的眼睛,还有那被他吻过的,干裂苍白的唇,长意胸中情绪倏尔涌动,推上他的喉间,压住他的唇舌,让他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开口道:“纪云禾。”
纪云禾转头看他,幽深漆黑的眼瞳,映着漫天飞雪与他的银发。
“若你愿发誓,以后再无背叛,我便也愿……再信你一次。”
风雪还在乱舞,然而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
纪云禾愣愣的看着长意。在长意眼中,她杀过他,背叛过他,利用过他,而今,他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
纪云禾唇角动了动,终是压住心头情意,硬着心肠,笑道:“大尾巴鱼,你怎么还那么天真呐,这么多年了,人类的誓言,你还敢当真啊?”
纪云禾的言语,字字如针,但长意还是看着她道:“你今日若说,我便信。”
心头一阵剧痛。那些冷硬的心肝都好似被震碎了一般疼痛。
纪云禾双手在袖中颤抖,几乎握不住马缰,座下马儿有些焦躁的踏步,正适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轰隆之声,万人军队前来的脚步,震天动地。打破两人之间的气氛。
纪云禾这才重新握住马缰,看着前方道:“阵前,休谈此事了。”、
万人大军黑压压的一片,如潮水涌向两人。
而大军却在百米开外,停住了。
前方,数十人打马而来。马蹄急促之声,转瞬,十几人便停在纪云禾与长意面前。
有些是纪云禾的熟面孔,有的面生,但看起来凶神恶煞,好不吓人。
此前去北境的使者思语也在其中,她是林昊青的妖仆,自是比其他人更紧张林昊青一些,她率先提了马缰,走到面前来,望着纪云禾与长意:“只你二人?”
对面的人一开口,方才将纪云禾飘散的神智唤了一些回来。她望着妖仆思语,道:“北境尊主亲自前来,胜过千人万人。”
众人看了长意一眼,长意未发一语,但那蓝瞳银发,早已成为传说传遍世间,有的人第一次见他,忍不住转头窃窃私语起来。
长意提马,上前一步,扬声道:“北境无意与驭妖一族为敌。诸位若今日退兵,林谷主自然能安然无事,回到驭妖谷。”
“我等如何信你?先交出林谷主!”人群中,一彪形大汉提了马缰,走上前来:“还有我驭妖山的晋陆兄,其他再谈!”
这人口中的晋陆兄,乃是被长意抓回来的那名大驭妖师,本是驭妖山的门面担当,而今被这么轻易的抓了,他们应当也是面子极为过不去了。
“这位兄台可是驭妖山的人?”纪云禾看着那大汉笑问。
大汉戒备道:“是又如何?”
“晋陆乃驭妖山最强的驭妖师,如此轻易被擒,兄台可是觉得北境大打驭妖山的脸面,欺人太甚?”纪云禾看着那大汉脸色一青,又转头盯着思语道,“更甚者,连林谷主也直接被抓了,这四方驭妖地的联合伐北,一战未打,主帅先被擒走,若传出去,可是显得四方驭妖地,无比可笑。”
众人闻言,本就心头窝火,此时更被纪云禾激得怒发冲冠,有人提了刀便要上前。
长意眸光一冷,体内尚有残存的妖气一动,周遭风雪顿时停住,化为利刃,停在众人的四面八方。
局势一触即发。
“气什么?”纪云禾在对峙的僵局中,依旧一脸笑意,“主帅被擒,脸面被打,四方驭妖地阵前失了尊严,这不是早就注定的事吗?在数十年前,大国师制出寒霜,建立国师府,设四方驭妖地,困住驭妖一族……打那时起,便注定了今日的败局。”
此言一出,众人一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