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掉大国师。”

顺德身体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转过头来,看向朱凌,眼瞳之中,怨毒再起:“让他来见本宫。”

……

海床之上,长意以术法在幽深的海底撑出了一个空间,海水尽数被隔绝在术法之外。

纪云禾在满是海灵芝的海床上躺了一宿,虽然对于深海来说,这里并没有白日夜晚之分。她悠悠转醒时,但见身侧的海床上也静静卧着一人。

他黑色的衣袂与银色的发丝散在海床上,这一片海灵芝的蓝色光芒像极了他的眼睛。这色调让纪云禾感觉好似身处一个奇幻的空间,私密,安静,海底是不是冒出的气泡咕咚声更让她感觉神奇。

她沉浸在这如梦似幻的光华中,看着面前这美得如梦似幻的人,一时间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纪云禾以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只觉世事奇妙的让人好笑。

长意以为她死了,她也以为自己死了,她以为哪曾想,竟然还能有死而复生的机会,还能又再见一面的机会……

她抬起手,指腹勾勒他鼻梁的弧度,而指尖在他鼻尖停止的时候,那蓝色的眼睛也睁开了来。

海灵芝的光芒映在两人脸上,而他们彼此的身影,则都在对方的眼瞳里,清晰可见。

“长意。”纪云禾先开了口,但唤了他的名字之后,却又沉默了下来。他们之间太多过往,太多情绪,复杂的缠绕,让她根本理不出头绪,也根本不知道该先开口说哪一件事。

关于她的复生?她的遗忘?连她自己都一知半解。

“身体怎么样?”纪云禾沉默了,长意却道,“可还觉热毒灼烧?”

他提及此事,纪云禾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冰封之海里面来。她摇摇头,摸了摸海床上的海灵芝:“这里很神奇,好像将我身体里的灼烧之热都吸走了一样。”

“这一片海无风无雨,便是因为生了海灵芝,方常年冰封不解。”

“为什么?”纪云禾笑道,“难道,这些灵芝是靠食热为生?”

她眉眼一展,笑得自然,她未在意,长意却因为她的展颜而微微一愣。

长意此前见阿纪,怀疑是她,但因为冰湖里纪云禾的存在,所有他又坚信不是她。到现在确认了,坐实了,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灵动的说话,谈笑,与以前别无二致,长意霎时却也有一种在梦中的恍惚感。

这几月时间,恍如大梦一场。

“怎么了?”见长意没答话,纪云禾问。

长意回神,答的却是她先前的问题:“海灵芝可以算是食热为生。所以服用海灵芝,可解你热毒,但热毒复发,单单一株难以消解。”他说着,将自己的情绪与动容尽数隐忍,“你需得在此处海床修养几日。”

提及此事,纪云禾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记得你与我说这些日子不能动用功法,我确实也有注意,却是不知,在梦中……”言及至此,纪云禾倏尔愣了愣,脑海间,闪过些许梦里面的画面。

她现在记起来了,也知道梦中与自己说话的便是大国师那传说中的师父,宁悉语。但是……

她先前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才让她在梦中动用了功法了来着?

纪云禾皱了皱眉头:“……脑中太多事……我想不起来梦中为何要动用功法了。”她看着长意,“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长意默了片刻,从海床上坐起身来:“不麻烦。”

比起让他接受纪云禾连尸身都被岩浆摧毁这件事,如今的状态,再好不过。

这听来淡然的三个字让纪云禾愣了片刻。若她没记错,在她“死亡”之前,她应当没有将当年的真相告诉长意。

而她身死之后,知晓真相的人无非就是林昊青、顺德公主与国师府的那几人,另外还有一个一心想让长意忘掉她的空明。

这些人,没谁会在她死后,还嘴碎的跑到长意耳边去嘀咕这件事,让他知道个没什么用处的“真相”。

那长意而今对她的态度就很令人寻味了。仔细想想,包括之前她还没有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长意的种种举动……

“长意。”她倏尔开口,“你为什么说……不恨我?”

她的问题太直接,但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长意避无可避,亦或者,长意也根本不想回避。

长意转过头,蓝色的眼瞳在海底闪着与海灵芝同样的光芒:“因为不恨了。”他道,“没有为什么。”

他的回答也过于直接,令纪云禾有些怔然,她以为,依照“受伤”之后的大尾巴鱼的性子,说什么也得给她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他没有,他不再曲折迂回了。

纪云禾也微微坐起身来:“我背叛过你。”

“嗯。”

“杀过你。”

“对。”

“你坠下悬崖,空明和尚说,你险些没了命。你花了六年时间,在北境……想要报复我。”说到此处,纪云禾也忍不住微微乱了些许心神。

而长意依旧答得坚定:“没错。”

“……”她默了片刻,“而你现在……说你不恨了?”纪云禾凝视着长意,眸光在黑暗之中慢慢开始颤动起来。她垂下头,心中情绪,不知该如何诉说,最后开口却是一句:“长意,你是不是傻?”

这个大尾巴鱼,时至今日,经过这么多磨难,兜兜转转,到头来,他却还是那么善良与真挚。

“你怎么这么好呢?”纪云禾问,“你怎么心地还是那么好呢?你这样……”她说着,看着长意的手,他的手掌,在此前解北境岩浆之乱时,被自己的术法所伤,手背掌心全是破了的小口。

纪云禾霎时便落下了泪来,她将长意的手掌轻轻握住。

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你会被欺负的……”

第一次,他看见纪云禾哭了,却竟好似是因为心疼他而哭的。

但其实长意心里却在想,他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心地其实也不那么善良,他……也曾险入歧途,但最后,他到底没有变成那种可怕又可悲的模样,不是因为他心性坚定,而是因为,纪云禾回来了。

就算她不认识他,忘了过往,但她还是将他从深渊的边缘,拽了回来。

长意抬起了手,抹掉了纪云禾眼角边的泪珠:“我很厉害。”长意道,“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提及此事,纪云禾忽然破涕为笑,她仰头,哭笑不得的看着长意:“没有哪个男人能把打女人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长意也看着纪云禾,四目相对间,他唇角也微微勾起了一抹轻浅的微笑。

时隔多年,于远离人世的深渊海底,他们终于与对方相视时,带着微笑。

……

公主府殿中,林昊青被侍从引入侧殿之中:“谷主稍作片刻,稍后公主到。”侍从说罢话,恭敬离开。林昊青泰然坐与殿中,静静喝了一口奉上来的茶。

他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声讽笑,哪怕是现在的岁月,这宫里的茶也好得令人心惊。

不片刻,红色的人影从大殿后方行了进来,林昊青起身,还未行礼,上面便传来了一声:“行了,礼就免了,说说吧。你到这儿来的目的。说得不好,本宫便在此处斩了你。”

林昊青本来微弯的腰,直了起来,他直视殿上的顺德公主,红纱背后,她脸上可怖的痕迹依旧朦胧可见。

“公主,罪臣此次前来,是来解公主多年心病。”

“心病?本宫的心病,你可知?”

“国师府,大国师。”

顺德公主往后一仰,斜倚在座位之上,“国师是本宫师父,你却说他是心病?该杀。”

林昊青一笑:“若非心病,而是靠山,公主近日来,何须以邪法,吸取那般多驭妖师的灵力?”

“我公主府还有你的探子?”顺德公主眯起了眼睛,“林谷主,本宫不曾想,你们驭妖谷的手,伸得可真长啊。”

“为自保而已。与公主一样,我驭妖谷,四方驭妖地,在大国师的钳制之下,苟延残喘,偷活至今,莫说风骨,连性命也被他随意摆弄。朝廷之上,不也正是如此吗?”

顺德公主微微一默。

“公主渴求力量,罪臣冒死回京,便是要为公主献上这份力量。”

“说来听听。”

“炼人为妖。”

顺德眯起了眼睛,想到那人,她神情一狠:“纪云禾?”她冷哼,“她都已经死了,你还敢将她身上的法子,放在本宫身上?”

“纪云禾已死,但却并不是死于这药丸,而是死于多年以来的折磨。”

提及此事,顺德公主仍旧心有余怒:“死得便宜了些。”

林昊青恍若未闻,只道:“纪云禾生前所用药丸,乃是我父亲所制,不瞒公主,大国师以寒霜掣肘驭妖一族多年,为寻破解之机,我父亲私下研制了炼人为妖的药丸,寒霜只针对驭妖师的双脉之力,若炼人为妖,寒霜自然对那驭妖师,再无毒性。父亲将那药丸用在了纪云禾身上,以抵御寒霜之毒。只可惜未至结果,父亲反而先亡。”

“我随着父亲的研究,继续往下,几乎以快成功研制出炼人为妖的方法,只是,我还缺少一个东西。”

“少什么?”

“寒霜的制药顺序。”

“哦。”顺德公主一声轻笑,“原来,当初我让你去北伐,你向我提要求,要寒霜之毒,说着是方便你去掌控四方驭妖地的人,原来,是拿了我的药,去做自己的事。”

“此一时非彼一时,公主,我当时对公主是有所欺瞒,只是如今,我与公主,皆畏大国师,何不联手一搏?”

顺德公主静默许久:“三天。”她道,“你做不出来,我便将你送给大国师。”

第九十八章 随你

洛锦桑和瞿晓星在岸上等得焦急不已。

洛锦桑几次想跳进海里找人,被瞿晓星给拦了住:“这海下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鲛人下去了都没动静,你可别瞎掺和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都一天没人影儿了!”

像是要回应洛锦桑的话似的,忽然之间,下方传来一阵破水之声,两人未来得及转头,便霎时被冰冷的水淋了一身。

长意眨眼间便从海里跃到了岸上,跟着他一同上来的还有几条活蹦乱跳的海鱼。

洛锦桑和瞿晓星皆被这动静惊得一愣,随即洛锦桑疯了:“云禾呢!?你怎么带鱼上来了?她人呢!”

瞿晓星更是盯着地上活蹦乱跳的鱼骇然道:“这不会是云……云禾吧?”

洛锦桑闻言,更是一个激灵:“什么!?”

长意拧了拧自己头发上的水:“烤了。”

“什么!?”两人更是震惊,连话都说得异口同声。

长意终于才给了两人一个眼神:“把鱼烤了,我带下去给她吃。”

这下两人方明白了过来,洛锦桑拍了拍瞿晓星,瞿晓星便认命上前,将鱼拎了起来,洛锦桑凑到长意身边:“云禾为什么不上来?”

“疗伤。”

“疗多久?”

“三天。”

“三天?”洛锦桑转了转眼珠,“那她在海里怎么呼吸?你给她渡气吗?”

长意一愣,转头沉思了片刻。

那方洛锦桑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你是鲛人,肯定不会用这种土办法,那你们在下面,三天,就你们俩?孤男寡女黑灯瞎火……你不要趁云禾什么都没想起来占她便宜啊!”

长意一怔,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瞿晓星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小声嘀咕了一句:“姑奶奶,您可就别提点他了……”

长意瞥了瞿晓星一眼,又看着洛锦桑:“烤鱼,你们话太多了。”

长意兀自走到了一旁,冰封之海附近不似北境苦寒,现在的天气回暖,往林间走去还能寻到一些新鲜的果实。长意去了林间,这边瞿晓星一边处理海鱼一边问:“这鲛人喜欢咱们护法到底是哪一年的事啊?他不是一直想杀了咱们护法吗?我到底是错过了什么才没看明白。”

“你错过的多了去。”

……

朱凌将一颗药丸奉给了顺德公主。

顺德公主接过黑色的药丸,在指尖转看了一圈:“这么快?”

“林昊青说,他需要的只是寒霜的制药顺序,拿到了顺序,制出这颗药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这颗药并非成品。”

顺德公主一笑:“他还想要什么?”

“此药并非成品,他需要一个妖怪与一个驭妖师的力量来献祭。”

“妖怪与驭妖师,京师多的是。”

朱凌道:“是需要与公主本身修行的术法相契合的驭妖师与妖怪。”

顺德公主默了片刻:“本宫修的五行之木,在京师,修木系的驭妖师可不多。”她道,“师父修的,便也是木系术法。难道这林昊青,是想让我去取师父的力量?”

朱凌思索之后,道:“公主,若一定要服此药,属下有一驭妖师人选,可配公主身份,为公主献祭。”

“谁?”

“姬成羽。”

“他啊……”顺德公主拿着药丸在手里掂了掂,“倒是不错。至于妖怪……”她想了想,“青鸾,便也算是木系的妖怪。”

“怕是青鸾力量蛮横,与姬成羽的力量不合,对公主将有危险。”

顺德公主想了想:“嗯,服此药丸,炼人为妖,再加上之前师父给我的禁术,彼时,我不止能要驭妖师之力,还能取妖怪之力,不消时日,或也能再与师父一搏。”她将药丸握紧,“木系的妖怪,让林昊青去寻来,别走漏了风声,让国师府知道此事。明日,最迟明日,我便要此事,有个结果。”

“是。”

……

正是傍晚,风尘仆仆的白衣少年急匆匆的跑进一座院子:“师父!师父!”

姬成羽从屋中走出,但见姬宁,登时一愣:“怎么去了这么久?”

姬宁眼中积起了泪水:“师父……我……我这一路……我被抓去了北境。他们将我放回来了,我……”

“北境!?”

“嗯,我……我还遇见了那个传说中的纪云禾,她没死……”

姬成羽倏尔浑身一震:“什么?”

“那个传说中的纪云禾,化成了男儿身,救了我,后来……后来……”他抽噎着,语不成句,姬成羽拉了他道:“进来说。”

姬成羽带着姬宁入了房间,却不知院门外,黑甲军士正靠墙站着,面具背后的眼睛,满是阴鸷——

“纪云禾……”

……

外间的风雨,撼动不了深海里一丝一毫。

纪云禾在海床上吃着长意从外面带回来的烤鱼与甜甜的果实,唇角的笑满足又惬意:“在海底吃烤鱼,这体验课真好。”她道,“最主要的是这地方不错,又安静,又隐秘,还有人给送吃送喝。”

长意看着纪云禾:“那就在这里一直呆着。”

“那不行,那就和坐牢一样了。”

纪云禾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两人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些过往。

长意沉默下来,纪云禾立即摆手:“大尾巴鱼,我不是在怪你。”

“我知道。”长意说着,抬起了手,。纪云禾吃的野果子多汁,沾在了她唇角边,长意自然而然的以袖口将她唇角边的汁液抹掉。纪云禾一愣,清咳一声,对于长意的举动,她有些猝不及防。她佯装肚饿,又吃了一口烤鱼。

长意却没有在意这些,只道:“你伤好之后,北境,或者驭妖谷,亦或这世界任何地方,你想去,便去。”

纪云禾一怔,看着海灵芝的微光之中他认真的眉眼,听着他认真的声音:“你一直想要自由,甚至往地狱走了一遭。”他顿了顿,“以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不会再关着你。”

纪云禾注视着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那你呢?”

“我会回北境。”长意道,“那里不再是一个让我用来满足自己一己私欲的工具,我会守在北境。”

“像岩浆来临之时,你守住它一样?”

长意默认。

纪云禾看着他的侧脸,倏尔笑了笑:“长意,你变了。”

“或许吧。”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他的预估里,纪云禾已经回答了,——“好,我伤好之后,咱们就分道扬镳。”他甚至开始交代,“可以把瞿晓星带上,他对你很是忠诚,而洛锦桑……”

听他似乎在交代后事一样说着这些话,纪云禾笑着不停的摇起了头。

长意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