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推开那窗棂,寒风呼啸着卷进窗内,她浑身一阵激灵,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反倒忽然间觉得脑后疼痛倒是稍微减轻了些。

听风阁下人甚少,婉苏怕下人做事搅了她休息,事先早早便遣了一干人等去前院帮着打杂,于是这偌大的庭院里寂静异常,连一个下人的影子也没有。

阮映雪托着额,望着远处银装素裹的亭台楼阁、鱼池假山,脑中全然一片迷茫。

她只大约记得起除了临安城,与那茶亭内听闻神偷妙手的趣事,之后种种她脑中却是无迹可寻。奇怪的是,若说印象全无,她又隐约感觉有一些人、一些事,在心头跳跃;再想,那一点明光又在瞬间褪去,仿佛之前所念及的都是幻想。

她大感神伤,后脑猛地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下意识里忙伸了手撑向身前的桌面,免了一张素颜在冷硬桌面磕成一副平板面皮。

这一下,她早已吓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往深处想。

好在阮映雪生性爽利,半晌后便觉豁然,即已记不起,又何必再搜肠刮肚徒增烦恼?念及此,她反倒一扫先前的烦闷,心中骤生清明。

忽地有人轻叩门扉,阮映雪收敛起独赏雪景的惬意,起身去开门。

原以为是侍女婉苏,门前立着的却是流光。

她侧身让了流光进来,两人极有默契般在窗边面对坐下。

流光自前厅回了听风阁自己房中躺下,一直也不曾睡着,想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跑来找阮映雪。

他仔细地望着阮映雪,见她神色自然并无愠怒,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

阮映雪笑道:“慕秋找我何事?”

“没什么事情,只是过来找小姐姐说说话罢了。”少年含笑,飞扬的眼中神情温润。

阮映雪沉吟片刻,好奇心大起:“这许多年家中用尽各种法子都不曾找到你,你莫非一直跟了这凤莲城?”

她阮家在江南也算名门,家中生意横跨南北,只比不得南宫家而已,阮家小少爷走失后便一直不曾放弃找寻,各地的商号、店铺眼线众多,却也不曾打听得下落,想必是那收留之人并非寻常人。

这凤莲城的气度非凡,身份神秘,隐隐让她觉得那必然是一桩惊天秘密,慕秋跟着他,难怪她阮家始终无法寻到。

流光也不隐瞒,便将他被拐出城,又巧遇凤莲城之事详详细细向她道来。

阮映雪一面听着一面点头道:“幸好那时遇见了凤莲城,不然依着人贩子那手段,你少不得吃苦头。”

“嗯。”流光点点头,目光炯炯,“于是我便跟了公子,学医、学功夫、学习经商,这才发觉公子心思缜密,论文韬武略,竟是天下少有的奇才。”

阮映雪端详着眼前这神情飞扬的少年,心中惊讶,能文能武能医,且身世神秘,这凤莲城果真来头不小!

第六十三章 旧伤疑重重

流光见她好奇,心中得意,又拣了几件凤莲城之事细细说与她听。

原来这北地大半商号都属凤府,若说南宫家掌控南方商道,这北方便是凤莲城的天下。

听流光细述,他不仅是西北商道的幕后大老板,亦是武功修为已臻化境的高手,。

阮映雪心中生疑,江湖上不论黑道白道,年少有为的她大多能叫出名号来,只有这凤莲城,她从未听说过。

于是便小心问道:“慕秋,你这位凤公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我从不曾听说过?”

流光霍地住了口,暗叫声糟糕,只含糊道:“凤公子幼时曾得高人指点,因此……”

阮映雪直视他,见他偏过头不敢看她,哼一声,淡淡道:“既是不能说也就罢了,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密事。”

流光一听这冷淡疏离的语气,心中慌张,垂首喃喃道:“小姐姐,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公子吩咐了……”

见他神色懊恼,阮映雪倒是绷不住假作冷淡的脸,先自己扑哧笑了:“哈,我却也没有怪你,你懊恼做什么?”

流光一抬头,见她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刚才那冷淡的模样显是装出来的,却是唬得他一阵懊恼,这一来他心中暗恼,不由面皮赤红了几分,少年倔强的脾气上来,扭过头去望着窗外不做声了。

阮映雪见他恼了,一怔,笑道:“咦,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脾气,生气了就不吭声么?”

流光转过头来,脸色微微发窘,眼神却和缓了。

她笑了笑,恍惚仍旧身处江南三月天那碧草如丝的小院中,她摘了枝灼灼盛放的桃花,强簪在幼弟的发间,拍手大笑,他鼓着腮帮子恼怒地瞪她……

多年之后,已是清秀少年的小弟依然倔强如昔,她却觉得自己已是历尽岁月。

“咦,公子不是吩咐了将你房里所有枕头都换成软绸么?婉苏怎的还没换?”流光抬眼在屋内扫过一圈,神色沉下来,“我这就让她换去。”

阮映雪忙伸手捉住他的衣襟,不以为意地一笑:“或许是婉苏姑娘忘了,你坐下罢,一会换也不急。”

流光依言坐下,微赧:“公子总说我遇事急躁,我怕是改不掉了。”

阮映雪但笑不语,两人又说起年幼时一同玩耍的往事,流光微微摇头,叹息了许久。

她心中暗自好笑:这慕秋小弟,不过才15岁年纪,就学会了叹气,如果再年长些,不知道会怎样?

她正笑着,流光却忽然开口问道:“小姐姐为何离家?”

她望着流光探究好奇的目光,蓦地僵住,深埋心底的冰凉渐渐浮上心头,她勉强笑了笑:“闯荡江湖算理由么?”

流光哼一声,双眼一挑,倨傲的神情竟与凤莲城如出一辙:“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家中大人待你怎样我看不见么?”

阮映雪心中涩然,微叹一声道:“你已猜到,我又何必多说?”

见流光双眼炯炯望着她,她只得讨饶:“好好,我便告诉你罢。”

“家中没有我容身之处,我便打算起祁连山寻我师公,他极疼我娘,想来也不会亏待我。”

“我便可以在祁连山中朝闻百花齐放之馨香、暮听山泉倾落之宁音,终老一生。”

流光神情微微一变,撇嘴道:“那了无生趣的日子天天过岂不是会烦死?”

阮映雪大笑:“怎会烦死,与世无争,多么优哉游哉!”笑声止,她眨眨眼,低声道:“慕秋,不如你随了我去,陪我下棋吟诗,闲游山川?”

“不。”流光脱口而出,接着懊恼地一拍自己额头,无奈道:“我必须跟着公子,一生随他。”

“或者不如姐姐和我们一起如何?”他小心试探地问。

阮映雪愣一下,摇摇头笑道:“我原就打算去祁连伴着师公终老,怎会再留下?”她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低声道,“何处惹尘埃啊。”

流光沉默许久,叹息一声:“那这样如何?待得这冬日过去,冰雪融了,我替姐姐备好马和干粮,姐姐再去吧。”

她低头不语。

“这天寒地冻,祁连山早已大雪封山,进山肯定不易,不如等春日雪融了,也方便。”他接着道。

阮映雪略略一想,这时节入山的确不明智,便点点头:“也好。只是,我长住这里,你家公子那边怎么交代?”

流光眼神闪烁下,转而笑道:“姐姐不必担忧,这听风阁是公子给我住的,就是我的地盘,招待亲人又何妨?”

她这才宽了心,正要再说些什么,眼前忽然一黑,脑后那扰人的疼痛猛地袭来,她不由得握紧了双手,才忍住没一头栽倒在桌上。

流光见她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心知不好,忙抢上来扶住她,将她强扶到床上躺下,急急忙忙找婉苏来换了枕头被褥。

好容易那一阵疼痛过去,她缓缓睁开眼,脸色苍白地对倚坐在床边的流光笑了笑:“慕秋,近日内替我看看究竟什么原因吧,这脑裂一般果然难以忍受。”

流光点头:“公子精于岐黄之术,只是现下已歇下,明日我去找了他来替姐姐瞧瞧。”

阮映雪答应一声便闭了眼休息,流光正要起身离开,她忽然又睁开双眼,低声问道:“你家公子可是一样精通毒术?”

流光背对着她的身躯一震,出乎她意料地点头承认:“恩,不相上下。”

说完便掩了门离开,留她一人静静卧在床上。

阮映雪闭上眼,伸手搭上自己的脉息,静探许久,神情微微一变,翻身坐起。

她伸手将身后的绣枕拖到身前,捉住一角放至鼻下一嗅,恍然大悟。

她气血凝滞已久,脑后的阵痛足以使她的心脉急跳不息;但刚才躺下不多时,心脉起伏便缓了下来,原来却是这绣枕的功劳!

这枕芯泛着些蓝昙花的香气,若有似无,极浅的分量是凝神良药,但她并不知吸久了会有何作用产生,是好是坏,她完全不清楚;她伸手搭了自己的脉,发现脉象奇特,时弱时强,弱时如石沉大海,强时如擂鼓,蹊跷异常。

阮映雪心中冷笑,脑中虽是空白一片,这一趟生死之间,已非她所能猜想臆测的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除去这桩诡异离奇之事,她倒是另外发现有趣的东西了。

听流光说了那凤公子岐黄之术与毒术都算高明,她与他都精通毒术毒理,这冬日无事,切磋切磋也无妨。

第六十四章 暗探未见明

第二日一早,阮映雪刚穿戴妥当,婉苏便笑吟吟地敲门,端了水来伺候她梳洗。

她打小便不习惯家中下人伺候,忙谢过婉苏,自己掬了水洗脸。

热气氤氲过她的脸庞,她深吸一口气,仰头拭干双颊的水气,迎着窗口的风轻叹一声:“嗳,真是舒服。”

婉苏站在梳妆台前,掩口轻笑道:“小姐过来坐下吧,婉苏替你绾发。”

说着,拉过她在铜镜前坐下。

阮映雪一愣,望着眼前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首饰,失笑道:“这些个东西哪里来的?”

婉苏伸手握着桃木梳,一面梳理她长及肩背的发,一面笑道:“公子吩咐拿来给小姐佩戴把玩的。”

她心中惊讶,小声嘀咕:“这凤莲城好大手笔,这许多珠玉首饰竟然说要送于我把玩。”

说着伸手拨开那铜镜旁的鎏金木匣,原以为木匣里也必定是满贮金玉,岂料那精雕细刻的鎏金木匣盖子一打开,里面却是极空。

仅一对明珠耳坠,一根朴素的玳瑁发簪,一串滚圆的南海珍珠,卧在匣内的红绒布之上。

她心中一喜,取了那玳瑁钗递给身后的婉苏道:“麻烦姑娘就用这簪子帮我把发绾了就是。”

婉苏惊讶道:“小姐不喜欢那些首饰么?那镂空碧玉簪、金银碎花钿可都是极为精巧宝贵的饰物,王公贵族家也不见得有呢。”

阮映雪伸手取了那串南海珍珠在手,笑道:“唉,金光闪闪有什么好看的,不如这珍珠数颗,圆润可爱。”

婉苏一怔,便见她使巧劲扯断那串起南海珍珠的金线,将断了线的数颗珍珠仍旧放入木匣中,留了一颗在梳妆台上用中指弹着玩耍。

她张口结舌愣了许久,忍不住笑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那些金银首饰果真入不了小姐的眼。”

阮映雪不语,把玩那颗珍珠片刻,哎呀一声轻呼,指着铜镜里的自己道:“婉苏姑娘,你只需要简单挽个髻就成,不必费那功夫编发盘髻。”

婉苏为难道:“小姐真不要么?”

阮映雪摇了摇头笑道:“将头发束起挽好就成了。”

见她坚持,婉苏也不好在勉强,只得将她的满头半长的发用那玳瑁簪子在头顶心绾了个简单的髻便作罢。

阮映雪倒是极为满意,伸手摸了摸那发簪笑道:“谢谢婉苏姑娘。”

婉苏撅下嘴道:“难得这凤府,这听风阁来位女客,也不让我显一下手艺。”说着,将铜镜捧了递至她身前:“看,这模样与男子何异?”

阮映雪但笑不语,在镜中一瞥,蓦地愣住。

她自从醒来之后一直不曾照过镜子,镜中的自己额角、鬓边有些轻微的伤痕,虽已结疤,但是仍可看出是在尖利物体上擦伤。

看来,凤莲城所说,她撞上山石一说却是真事了。

见她盯着镜子不语,婉苏连忙说道:“小姐脸上的伤已无大碍,公子施药不久便结了疤,过不多久便能回复原先的样子了。”

阮映雪淡淡一笑:“伤倒是无妨,来,婉苏姑娘,你能否过来看看我脑后的伤?”

她低了头,撩开长发让婉苏看,婉苏细细查看半晌,小心翼翼道:“创口已愈,尚有一些小疤痕,不过掩在发下应当不打紧。”

“只是一些小伤疤么?婉苏姑娘,你看的可仔细?”阮映雪一面将披了满脸的黑发拨回脑后,一面状似无意道:“凤公子也是如此这般告诉你么?”

婉苏眨眨眼,嘻嘻笑道:“小姐脑后的伤不是公子上的药么,昨天流光少爷去观云居请公子替小姐看伤,待会公子就会来了,所以小姐先把粥喝了吧。”

说着,从食盒里端出了粥菜筷碟,摆放妥当,笑着说:“流光少爷说小姐喜欢清粥小菜,厨房就各样小菜都准备了些。”

阮映雪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作罢,清晨初醒的味觉被那热粥四溢的香气一勾,脑子完全苏醒,肚子也不觉饿了。

她在桌旁坐下,眼一扫,倒是有些惊讶,五六个精巧精致的小碟里装着南方常见的各色小菜,最令她高兴的是竟还有一小碟五香萝卜干。

她举筷良久,不知道该从哪一碟下筷,再想了想,每样夹了些放至萝卜干那碟中,将那一整碟拖到自己眼前,慢慢吃起来。

婉苏见她吃得愉快,不由在一旁掩了嘴轻轻笑。

她一怔,这才意识到婉苏还在一旁立着,忙放下筷子道:“婉苏姑娘,坐下一起吃吧。”

“不不,婉苏等收拾了碗筷再下去吃。”婉苏忙摆手不迭。

她正要再说,蓦地门外一阵大笑,一袭红衣、神清气爽的凤莲城手握书卷缓缓走进来,挑眉笑道:“阮姑娘精神不错。”

再转头似笑非笑地望一眼婉苏道:“你下去吧。”

婉苏微窘,施了礼退下。

阮映雪倒也坦然,继续低了头喝粥,将一碟小菜吃了个精光,两小碗白米粥也喝得一滴不剩。

“凤公子来有事?”她放下碗筷,缓缓舒了口气,抬头问道。

“也不算有事,过来瞧瞧姑娘这头痛的病因。”凤莲城笑笑,踱到窗前在那软榻之上随性躺下,书随手一抛,侧过身望着窗外道:“噫,这听风阁景致倒是不错,我却从不知道。”

阮映雪皱眉,心中微愠:“你来此究竟是所为何事?”她有些不耐,索性改了称呼,直接询问。

凤莲城未答话,翻过身躺平,闭了眼笑道:“我记得厨房还做了些糕点送来,等你吃完再说如何?”

闻言,她压下心头的不耐,揭开食盒一看,下层的盒中果然装了些糕点,也是些南方常见的点心,虽是做得稍显粗糙,香味却是极为相似。

她欣喜地取出一块芝麻脆酥轻轻咬一口,顿时酥香满口,连带着心情都好上了几分。

趁着阮映雪在食盒中挑挑拣拣之时,凤莲城下了软榻,似笑非笑地道:“看来我这份礼物却是没送错。”

阮映雪一怔,咽下口中的脆酥,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糖屑道:“原来是凤公子投我所好,多谢多谢!”一面说着,一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凤莲城听得出那讥讽之意,不以为意地笑笑:“既是我凤府贵宾,必当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说着,伸手闪电般捉住阮映雪右手腕,轻轻一扣即放开。

她愕然,还不等反应过来,凤莲城便兀自坐下,一双凤眼牢牢盯着阮映雪轻声问道:“你莫不是记起了什么?”

阮映雪冷笑道:“我自醒来便在你凤公子的眼皮子底下,我若是记起了什么,还会留在你府中么?”

凤莲城心中一悦,松了口气,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来倒是我窥测人心,显得叵测了。”

说着,将适才抛在桌面的书放至她面前,温声道:“听流光童儿说,你精通毒理,这卷毒经是我祖上传下,你若有兴趣,闲暇时可以读读,权作打发时间。”

阮映雪大惊,怎会有人将自己祖传密卷给别人看的?她迟疑着,抬头看看凤莲城,却见他虽是带着笑,神情却是极为认真。

“怎么,怕我凤家毒经比不上你所学?”凤莲城自食盒中拈了块芝麻桂花酥送入口,挑眉笑道,“你何不自己翻开看一看?”

阮映雪盯着他许久,心中疑云大起。

这凤莲城面如冠玉、鼻若胆悬、凤目微挑,正是丰神俊秀之姿,若说他少年英雄,却又隐隐露出一点邪气,果真深藏不露之人!

凤莲城取了桌上的丝绢将手上沾上的糕点屑拭去,见她不言不语只管盯着自己看,便伸手将书取过,惋惜道:“唉,如这般旷世奇经,竟入不了姑娘的眼,可叹可惜啊!”

说着起身作势要走。

阮映雪心念陡转,霍地长身而起,劈手夺过书卷,冷笑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能称得上旷世一说!”

凤莲城见激将得逞,大笑数声转身便走出门去。

阮映雪也不管他,径自坐下翻开那卷书细细的看。

这一看却是心中一阵狂喜,皇甫月盈留下给她的那本毒经只是她年轻时写下的一些毒理毒术,年长后精进之时便再也不曾往书上记录,因此阮映雪看得便也只是这一小部分,虽也算是高手之流,比起她母亲毒芍药,她却是尚不及三分。

凤莲城扔下的这部书卷,大篇幅记载了各种难得一见的毒草奇药的使用以及解毒之法,详尽细实,远远超过她的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