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细长的伤口,定然是剑伤。

想来花老板日日傅粉厚重,竟是为了遮掩这个。

祁颜心中有些不忍,看在花满春眼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她伸手一摸脸颊,顿时如被火燎一般,弹跳开去,掩住那半边脸颊瞪着祁颜。

“花老板,你的脸……”祁颜指了指花满春落了大半厚粉的脸,正欲吩咐下人送些水来给她擦拭干净,免得这样出去定是吓倒一大片人。

花满春却以为他在说她脸颊上的那条丑陋疤痕,心中蓦地有些狼狈,再记起之前见到祁颜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转过身去恨恨道:“不劳祁大少爷费心,我这就回去遍寻天下女子,也不叫你祁府上下小瞧了我花满春!”

这话说得又犟又绝,祁颜见她瞪着自己,一双眼里隐隐压下了悲伤,震惊之余不由张口结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眼睁睁望着她直直地挺起肩背,走出门去。

花满春,临安府第一金媒,父母早亡,与亲弟花立春共有东街一家立春客栈,又兼作媒人,传闻中爱财如命,却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最能舌灿莲花、口若悬河,一条红线牵就姻缘无数。

夜风起时,窗外的花香浓郁;祁颜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的笔蘸饱了浓墨,却迟迟没有落到纸上,他在脑中一遍遍想过这些话,忽地搁下笔微微一笑。

其实这花老板远不是坊间传闻这般无趣,他倒要看看,花满春究竟要与他祁府寻了什么样的姑娘来?

番外之一:花颜满春日(下)

花满春不是易与之人。

第二日起便放了话出去,说是祁府二少爷欲寻一美貌聪慧、温婉可人的女子为妻,不论贵贱贫富、不论家学背景,只要是与这条件相符,皆能一试。

祁府两位少爷得知,竟也没说什么,听之任之。

这事却是在临安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祁家少爷温文儒雅、玉树临风,是出了名的,谁家姑娘要是能攀上祁家这株大树,满门光耀自不在话下。

可却有一桩事情是最为难,这年月,有哪家姑娘是敢壮着胆子跑到别人家里去看郎君的?

没有,因此上只得靠了这媒婆帮忙。

花满春号称临安城第一金媒,自是手段非凡,只数日之内,便四处收了七八户人家闺女的画像,欣喜之余不免得意洋洋;她寻了天朗气清的一日,大大方方抱着数个画轴踏入祁府,进门便风风火火直奔前厅。

早有眼尖腿脚快的家丁报告了祁家兄弟,祁湛心知自己应付不来,索性躲在书房内不出来,留这麻烦给祁颜。

祁颜无奈地笑笑,也只得替他接下这麻烦事。

因此花满春兴冲冲奔进前厅来正欲揪住老管家,央他替她去寻了祁湛来时,祁颜走进来淡淡笑道:“舍弟有事出门,因此不在府中,花老板可以回了。”

花满春听得他的声音在门旁响起,不由一震;老管家见他进来,随即笑着微微一躬身道了声“大少爷”,祁颜应一声,往这边走来,她倏地挺直了腰背,浑身僵硬。

“花老板可是还有要事?”祁颜笑觑着她的背影,明知故问。

花满春强压下心头的不快,转身昂头挺胸,得意地笑道:“祁大少爷,我花满春可不是浪得虚名。”

说着,将怀中抱着的画轴捧起至他眼前,炫耀道:“这几日城中大户人家送了七八幅姑娘的画像来,我偏不信一个也入不得二少的眼!”说完,又哼一声道:“只可惜又被二少逃了。”

她嘴上不多说,心里只觉沮丧,神情颇为无奈。祁颜看在眼里,竟有些不忍,脱口道:“若是方便,就放在府里罢,等舍弟回来我替你交给他。”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花满春却忽地笑开:“真的么?”

她仍旧是敷了厚厚的粉,只瞧得见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是未经修饰,就那样欢喜地望着他,祁颜心里咚的一声,盯住花满春眉眼弯弯,竟有些出了神。

祁家老总管见他不出声,只顾盯着花满春瞧,不由乐了,连忙清咳一声道:“大少爷,可是要我将花老板送来的这些画轴送去书房?”

祁颜霍地回神,见老祁笑吟吟地望着他,眼中不无打趣之意,不由微赧,便不去阻挠老祁使坏:“那祁叔便将这些画轴送去书房罢,待二少爷回来,记得告诉他。”

白发苍苍的老总管嘿嘿笑一声,自花满春手中接过那一捧的画轴,大步流星地奔出前厅。

花满春有些愕然,见他如此好说话,原先在腹中想好了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

原先她每一回来祁府均是来寻祁湛,与祁颜也只是见过一回,因此她倒是不曾注意过祁颜的长相,这一看,眼前这祁府大少爷竟果真也如临安百姓所说,玉树临风、仪表不凡。

祁颜见她忽地不吭声,只顾着上下打量他,不由失笑。

“花老板?花老板?”他微微俯下身去,伸手去花满春眼前晃了晃,谁料此时花满春霍地跳将起来,不偏不倚地撞上他的额头。两人均是吃痛,低呼一声站直身去。

花满春冒冒失失,祁颜见她两次,已是心里有数,此时倒也没说什么,花满春却骤然间两眼晶亮,跨一步上前来商量道:“祁大少也是尚未婚配?可有意中人?心上人家住何方?可是需要我花满春帮忙?”

一连串疑问,如同连珠炮一般,祁颜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道:“花老板古道热肠,祁颜实在是感激。”

他既无意中人,也无意早早成家,花满春将主意打到他头上可是失算了。

花满春听到此,心里却是很不乐,上下瞄了祁颜数眼,将眼一瞪:“这是推辞?还是不相信我花满春的手段?”

她的确是不满,祁颜犯了她太多大忌,再推辞的话,她倒是真要翻脸走人了。

祁颜见花满春又忽地变了脸色,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忙道:“祁颜既无官职,又非年少青春之人,再者……”

他苦笑着伸手抚过自己满头的银发,无奈道:“我这满头白发,若是走出门去,不知多少人会被我吓到。”

花满春听得他这样说,不由得心中一软,蓦地起了豪情壮志,拍了拍胸口道:“你果真是小看了我花满春!此事包在我身上!”

祁颜见她双目盈盈,不由莞尔,他提及自己的白发,一半是真担心出门吓到旁人,另一半却是由于花满春在,他莫名就想逗逗她。

花满春哪里知道他心里曲曲折折想的这些,见他如此,自是万般热心,当即拉了祁颜道:“你随我上街走走去。”

她偏不信,只是发色与人有异罢了,又怎会吓到路人?

祁颜笑觑着她,见她捉住了自己的衣袖不放,一张粉敷得惨白的脸上神情坚定,当下心中只觉这姑娘其实脱去了媒人的身份,倒是当真善良得可爱。

于是他便由着她拽着他的半幅衣袖,在满园子家丁仆妇惊讶的目光中跟随着她细碎的脚步走出了祁府大门。

老管家自书房出来,见祁颜竟穿过花丛绕过参天巨柏向前院大门走去,惊得快走几步追过来,气喘吁吁地跑了几步,想一想,霍地停住,大笑三声,转过身慢悠悠走回长廊去。

他家大少爷有大半年不曾出过祁府大门了罢,出去走走也好。

花满春果真是不容小觑,祁颜随着她在大街上转了一遭,但凡是遇上的路人,她都能攀上交情说几句,他在一旁看着花满春与人兴高采烈地叙着,心中暗暗佩服,若是换了他,大概打个招呼便再也寻不出话来说那么久。

路上仍有人见到他满头的银发会远远地避开,却也有人认出他是祁府大少爷,高高兴兴迎上来与他说几句,他语拙,温和地招呼过以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与七八个路过的百姓面对立着,僵在原地,倒是花满春见势不对,走过来笑着说了不少话,父老乡亲们才露出满面的笑容来。

这正是午后日光最盛之时,街上路人不多,两人一前一后踱着,忽地花满春唉哟一声低呼,却是走得久了,腿有些疲了,竟猛地抽筋;她只觉小腿一抽搐,半身便不得动弹,冷汗涔涔地自后背浮起。

祁颜见她半弯着腰伸手去够左腿,心知有事,当下也顾不得是在大街上,快步走过去拦腰将她抱起,向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的路人打听了花满春家客栈的方向,大步走去。

待得到了立春客栈,伙计眼尖,早看见自家老板娘被个白发俊俏的年轻男人抱了进来,心中大乐,便笑脸相迎。

花满春只恨自己腿脚不便,不然早就跳将下去,将自家表弟脸上莫名惹人嫌的笑抠下来。

趴在柜台一角的掌柜的也是神情奇异,看在祁颜眼中,虽是不得而知,却也不想多去计较,当下便将花满春放到客栈墙角一处长凳上,正欲伸手去替她揉一揉,忽地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连忙将手缩回来。

他常年戎马相伴,回了临安也是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早已忘了世上竟还有男女之分,这一伸手,触及了花满春的裙裾,才忽地想起此事,当下像火燎一般,慌忙将手收了回去。

小伙计与掌柜的蹲在柜台后偷瞧着,嗤地一声笑出声来,被花满春狠狠瞪了一眼。

祁颜面上微赧,只听得花满春笑道:“没事,好很多了。”

她见祁颜不顾路人指点,一路抱住她奔回店中,心中感激,又见他适才脸色颇为尴尬,也知道祁颜是个君子,当下虽是心中极想笑,终究还是忍住了没笑出声来。

祁颜听她这般说,心里松了口气,转身去掇了条凳子过来坐下,环顾四周一遭,温和地笑道:“花老板这客栈干净齐整,想来生意当是不错。”

花满春脸色一变,这几日客栈中冷清至极,一个客人也不曾见着上门来,祁颜说这话,正好又是一箭扎在了她心窝上。

若非客栈生意凋敝,她也不至于四处奔波着替人说媒呀。

“以后若是我府上客人住不下,我便领着他来花老板这立春客栈罢。”祁颜笑吟吟地与她商量。

花满春听得心花怒放,正欲豪爽地学江湖人士抱拳向他道谢,祁颜却慢慢凑近前来。

她一怔,下意识要推开他,祁颜的手却伸到了她的面前,握着条雪白的帕子替她逝去满头的冷汗与被汗水泡得糊了一脸的厚粉。

花满春未料到此,瞬间僵住。

祁颜却是从从容容,替她将脸上多余之物擦拭干净后,笑道:“花老板不必刻意去遮它,这个样子却也是很好的。”

他的声音温和真挚,花满春不曾听出一丝的虚情假意。

她抬眼望去,只见眼前这白发英俊的男子眼中带着和煦的笑意,一点点的暖了她的心。

这之后,临安城爆出一桩大事,原来那第一金媒花满春竟是个脸上带了条三寸来长、两寸来宽巨大伤疤的丑陋女子;曾有客人上立春客栈喝酒,见到祁家大少爷与不曾梳妆打扮的花满春携了手出门游玩,见到花满春花老板的脸,顿时尖叫昏厥。

此为临安城数年来一大令人震撼的传闻。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