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戒备道:“是又如何?”

“晋陆乃驭妖山最强的驭妖师,如此轻易被擒,兄台可是觉得北境大打驭妖山的脸面,欺人太甚?”纪云禾看着那大汉脸色一青,又转头盯着思语道,“更甚者,连林谷主也直接被抓了,这四方驭妖地的联合伐北,一战未打,主帅先被擒走,若传出去,可是显得四方驭妖地,无比可笑。”

众人闻言,本就心头窝火,此时更被纪云禾激得怒发冲冠,有人提了刀便要上前。

长意眸光一冷,体内尚有残存的妖气一动,周遭风雪顿时停住,化为利刃,停在众人的四面八方。

局势一触即发。

“气什么?”纪云禾在对峙的僵局中,依旧一脸笑意,“主帅被擒,脸面被打,四方驭妖地阵前失了尊严,这不是早就注定的事吗?在数十年前,大国师制出寒霜,建立国师府,设四方驭妖地,困住驭妖一族……打那时起,便注定了今日的败局。”

此言一出,众人一默。

风雪呼啸间,只听纪云禾继续笑道:“诸位愤怒,是怒于北境妖怪太过厉害,还是怒于自己的无能与平庸?”纪云禾提了气,调动自己身体所有的力量,她坐在马背上,声音不大,却让面前的人,与百米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百年前,国师府未存,四方驭妖地不在,驭妖一脉未被奴役囚困之时,可是如今模样?”纪云禾背脊挺直,“我也是驭妖师,我曾乃驭妖谷护法,我深知诸位冒死来这北境苦寒地的不甘不愿与不易!但到底是谁让你们来的?你们又是在为谁而战?你们手中的刀剑,指向的是何方,这条性命与一腔热血,洒向的是何处?可有清醒的人睁眼看看?

“是谁让驭妖一族,血性不再,是谁困我等于牢笼之中?又是谁恫吓,威胁,驯服我们?”纪云禾伸手,抓过身边被长意定住的冰雪,冰雪似刀刃,割破她的皮肤,鲜血滴落。

纪云禾将手中冰刃狠狠掷与地面:“我将刀挥向牢笼之外的行刑者,而不是同样在夹缝求生的苦难者。”

她话音一落,长意侧目凝望她片刻,手一松,周围风雪再次簌簌而下,落在众人脸上。雪原一片沉寂。而后,众人身后传来嘈杂之声。

纪云禾看着思语:“我抓林昊青,不是为了战,而是为了不战。”

思语也定定的看着纪云禾,那看似柔弱的面庞,此时眸光却显得冷硬:“我们没有退路。”她打马向前,走到纪云禾身前,两匹马的马头,都挨在了一起,“顺德公主说,若不将你交给她,便要将寒霜之毒,投入天下水源。”

纪云禾一愣。

“她不一定想杀你们在场的驭妖师,但若有新生的双脉之子,天下之大,你要如何救他们?”

纪云禾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但正因为如此,我才绝不向她妥协。她今日可以此威胁你杀我,明日便可以此威胁你自杀,臣服她一次可以,但欲望永远没有尽头。”

话音刚落,数人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经过面前这十数骑马身侧。思语调转马头,往后一望……

“我愿入北境。”

“我愿入北境……”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数不尽的驭妖师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行于纪云禾与长意身前。有人未走,但没有一人,将离开的人拦住,挽留。

一时间,那黑压压的军队,分崩离析。

北境的长风与鹅毛大雪拂过每个人的身侧,纪云禾看着他们,倏尔嘴角一动,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她转头看长意。只见长意也静静凝视着她。那冰蓝色的眼瞳之中,好似只有她的微笑。

“长意……”她轻轻的唤了一声。

风吹起了她的斗篷,斗篷在风中好似飞舞成了一只风筝。

她耳边再无任何嘈杂,甚至连自己的声音也都听不到了——

长意……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她身体往后仰去,头顶的风雪与渐渐快亮起来的天,是她最后看见的景色。

第七十六章 归去

弥留之际,纪云禾感觉自己被人抱着,好似在风雪之中狂奔着。

她的世界里,尽是那粗重的呼吸之声。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这世界又陷入了一片嘈杂,她什么都能听见,但什么都听不清,永远都是断断续续的,时而听见洛锦桑在哭,时而听见空明和尚在骂。还能听到青鸾劝慰洛锦桑的声音。

对了……青鸾……

她还有话没告诉她呢。

纪云禾迷迷糊糊的想睁开眼睛,但眼前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得咬着牙,近乎是呢喃的,在唇边说着那白衣女子要她说的事,也不管要听的人是不是在自己身边。

她一直努力的说着,隐约间感受到有寒凉的风卷在她的身上,帮她分担了许多的痛苦,让她省了许多力气:“青鸾……宁若初,十方阵……被大国师所害……”

纪云禾一直不停的呓语着。

而随着她的声音,缠绕与她身侧的风越发强烈,甚至带动她的发丝,让纪云禾睁开了眼睛。

身侧是哭红了眼的洛锦桑,还有肃容站着的青姬。空明和尚与长意此时不知去了哪里,不过,他们不在也好……

纪云禾这方刚认清了人,忽觉身侧风动,甚至吹得床帏波动,这奇异景象让洛锦桑惊得忘了哭,只红着眼呆呆的将纪云禾看着:“云禾……你这是……”

纪云禾是没有力气与她解释的,此时的她,身体好像被这风操控着,她似乎成了宁悉语的提线木偶——她身体被长风卷起,几乎是半飘在空中。

“青姬,云禾这是怎么了?”

青姬也皱眉看着纪云禾,并无法给洛锦桑任何解释。

纪云禾唇角颤动,全然不受她控制的,吐出一句话来:“宁若初当年没有骗你。”

此一言,让洛锦桑更加不解,而却让青姬彻底怔住。

那梦中的宁悉语,好似在纪云禾这弥留之时,借长风之力,掌控了她的身体。就像在梦中,宁悉语将自己的眼睛借给纪云禾一样,在这里,她又主动的,将纪云禾的身体借走了。

她借纪云禾之口,对青羽鸾鸟道:“他说要去陪你,是真的想去陪你,只是他也被大国师骗了,十方阵,杀了他。是大国师,杀了他。”

“云禾你在说什么呀……”洛锦桑眼睛通红,”你都这样了,你……”

一旁的青羽鸾鸟为这些话怔愣许久,终是盯着纪云禾失神道:“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言罢,唇角抿紧,再不看纪云禾一眼,径直转身离开,却在转身的瞬间撞到了长意的肩头。

两人擦肩而过,青姬脚步未停,面容沉凝严肃,径直往屋外而去。而长意更是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根本不在乎是谁撞了他的肩头,也不在乎周围的人都在哪儿。

他只定定的看着纪云禾。

长意的唇色带着几分苍白,银发有些许零乱,他走到纪云禾身前,看着纪云禾身侧奇怪诡异的风。

而随着青姬的离去,缠绕着纪云禾身侧的风便开始慢慢消散。

她的身体缓缓落下,宁悉语将自己的力量撤走,纪云禾对自己的身体是没有丝毫的掌控里,便在她的身体缓缓落在床榻上时,纪云禾的眼角余光看见了那银发蓝瞳的人。

她看着他嘴唇微微开启,又闭上,几次颤抖间,竟然一个字也未曾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纪云禾很想如此问。

但宁悉语的风彻底消失了,纪云禾在这瞬间仿似看见了那风的尾巴,穿过床帏,飞过窗户,最后归于寂寥天地。

纪云禾知道,自己很快也要和她一样了,归于无形,化为清风或是雨露……纪云禾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眼瞳,像是镜子,将这个世界最后的画面,烙进瞳孔之中。

有窗外欲雪的一线天空,有洛锦桑微红的眼眶,有她已经看腻的房间天花、桌椅、老茶具,还有……长意。

他的银发和蓝瞳。

只是可惜了,再也看不到他那条令人惊艳和震撼的大尾巴了。

眼皮沉重的盖上,以一片黑幕,隔绝了她与这人世的最后联系。

所有画面消失,所有声音退去,纪云禾最后的意识,在一片黑暗当中给她勾勒出了最后的画面,是那日,长意将她从国师府带走,他抱着她,行过千重山,万层云,最后落在一个山头上。

朝阳将出,长意将她摁在一个山头的岩石石壁上。

那是六年以来,背叛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毫无遮蔽的直视彼此的眼睛。

生命的最后一刻,纪云禾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幕。

为什么?

纪云禾自己也不明白。

她只定定的看着长意,看他,也看他眼中的自己。朝阳从长意背后升起,他变成了黑色的剪影,只有那汪大海一样的眼珠,那么清晰的映着她的身影。

如同在照镜子一样,纪云禾在他的眼珠里,看见自己流下了一滴眼泪。

眼泪剔透,她心头再次感受到了灼热的疼痛。

“大尾巴鱼。”她终于对他道,“我从没背叛过你。”

这句话,到底是脱口而出。

她内心的遗憾,终于在生命终结的这一刻,以这样的方式,在她自己臆想的幻境当中,对着这个臆想中的剪影说了出来。

纪云禾恍惚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不与长意说真相。她扯遍了大局为重的谎,骗过了空明和尚,也骗过了自己。

但其实,最真实的理由,不是其他,而只是……她害怕。

她是个自私的纪云禾,她害怕如果当她说出真相,长意依旧不愿意原谅她,那她该怎么办?她更害怕,她做的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替长意做选择是错,与林昊青计划,激长意离开是错,在悬崖上刺他一剑,逼他心死是错……

她最怕长意得知真相后与她说——我会变成如今这模样,都是因为你……

她将那颗赤子之心伤得千疮百孔,又将那个温柔如水的人,变得面目全非,更是大错特错……

所以她不说,不愿说,不敢说。

所以……到此刻,她才会看到这一幕。才会听到自己说——

我从未背叛过你。

可……也只敢在自己心里说啊,真正的长意,永远也无法知晓,也无法听到吧……

但一切都无所谓了,说不说,也无关紧要了。人死灯灭,她死了,便会带着这些过往一并消逝。

纪云禾看着长意背后的太阳越来越灼目,直到将周围照成一片苍白,长意的剪影也消失了。她仰头望着空白的天,闭上了眼睛。她一生盘算,为自由,为生存,挣扎,徘徊,及至此刻,她终于是……

安静了。

纪云禾死了。

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当长意看着纪云禾终于闭上了眼睛,阖上了嘴唇,而后……停止了呼吸。他忽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一根倏尔极致冰凉,倏尔无比灼热的铁杵,从他腹部深处穿出,捣碎他的五脏六腑,终停在了他的心口处。

“扑通。”

铁杵尖端,化为千万根针,扎在他血管里,他从未那么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

他的心脏,在针尖上,跳得那么缓慢,又那么惊心动魄。

纪云禾死了。

这是一个事实。

他的鲛珠已经从死亡的身体之中飘出,晃晃悠悠,带着那人的余温,回到他的躯壳之中。那余温,仿似是想烧干了他的血液。

长意在这一瞬间,竟恍惚以为,自己好像……

也死了。

第七十七章 亡故

床榻上的人早已没了呼吸,本就枯瘦的脸颊,此时更添一抹青白之色。

屋子里只有洛锦桑压抑隐忍的哭泣之声,而那说起来最该难过的人,此时却直愣愣的站在那方,一动不动。

空明看着长意的背影,未敢抬手触碰他。只低声道:“安排时日,将她下葬了吧。”

“下什么葬!”洛锦桑转头,双眼通红,恶狠狠的瞪向空明,“我不信!我不信!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那林昊青不是被抓来了吗,云禾一定是因为当年在驭妖谷中的毒才这样的!我去找他,让他治好云禾!”

她说着,立即站了起来,迈腿便要往外面冲。

空明和尚眉头一皱,一把将洛锦桑手臂拽住:“我给她看诊这么多日,那毒早没了!她是因为身体已经损耗太多……”

“不是!”洛锦桑一把将空明的手甩掉,“不是!一定还有救!”她推开空明,跑了出去。

空明眉头紧皱,待想去将她追回,但一转念,又看见身侧一动不动的长意。他心头略一沉吟,左右这是在驭妖台中,洛锦桑跑出去闹再大也出不了什么事,反而是这鲛人……

安静得太过反常。

“长意。”空明唤他,“人死如灯灭……”

长意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长意……”空明终于忍不住碰了他一下。

被人触碰,长意这才似是回过神来了一样,他转头,看了空明一眼,此时空明才看见,长意的脸色,苍白更甚过那床榻上的死者。

他神情麻木,那双冰蓝色的眼瞳中,是如此的灰败无神,其他人或许没见过,但空明见过,六年前,当他在湍急的河流中将长意救起来后,长意睁开眼时,便是这样一双眼睛。

空洞,无神。还像个被抛下的孩子,无助又无措。

空明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何言语。若要安慰他,实在无从下手,若要叫他面对现实,这话又太过残忍。他唇角动了动,终究是沉默的一声叹息。

没见他开口,长意回过头,转身往纪云禾身边走去。

他走到纪云禾身侧坐下,一言不发的静静看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间,长意胸口中鲛珠的蓝色光华再次闪耀起来,他俯下身,冰冷的唇畔贴在了另一个冰冷的唇瓣上。

他试图将鲛珠再次送进这个身体里面。

但纪云禾没有气息,便如床边的床幔,她头下的枕头,被子里的棉絮一样,都再无生命,鲛珠进不去,便一直在他胸腔里徘徊不行……

一如他。

进也不行,退也不行,再拿不起,也无法放下。

屋子里蓝光闪烁,他银色的长发垂在纪云禾耳边,那冰冷的唇瓣互相贴着,谁也没再能为谁取暖。

长意闭上眼,他不肯离开这已然没有温度的双唇。

胸膛中蓝光大盛,他撬开她的唇齿,想要强行将鲛珠喂入她的口中。鲛珠也果然被灌进了纪云禾口中,但也只停留在了她的唇齿之间,任由长意如何催动,也再没前进。

他依旧不肯放手。

那鲛珠便在两人唇瓣间闪着蔚蓝的光华,将这屋子映出大海一般的蓝色,仿佛他已经带着纪云禾沉入了他熟悉又阔别许久的家乡。

空明在这一片蓝色之中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拉着长意的肩,将他拉了起来。

鲛珠再次回到他的胸腔之中,消失无形。

“纪云禾死了。”空明道。

长意垂着头,银色的长发挡住他的侧脸,但仍无法掩盖他颓然的声色:“她在骗我。”

“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她定是在骗我。”长意像是没有听到空明的话一般,近乎自言自语的说着,“以前她为了自由,便诓我去京师,侍奉顺德。现在,她一定是为了让我放了她,所以假死骗我。”

空明沉默。

“她不想让我困住她,不想呆在这个屋子里,她想离开……”

“嗒”的一声清脆的响动在纪云禾床边响起,空明一开始没有在意,直到又是“嗒”的一声,一颗珍珠从床榻边落下,滚在地上,珠光耀目,骨碌碌的滚到空明脚边。

传闻鲛人,泣泪成珠……

六年前,空明救起长意后直到现在,什么样的刀山火海,绝境险途未曾踏过,受过再多伤,流过再多血,无论多么艰苦绝望时,他也未曾见过鲛人的眼角湿润片刻。

以至于空明一度以为,什么泣泪成珠,都是空妄之言,不过就是人对神秘鲛人的想象罢了,这鲛人根本就不会流泪。

却原来……空妄之言是真。只是这鲛人太超乎他的想象了。

空明看着他,他银发似垂帘,挡住了他的神情,而空明也不忍去探看他的神情:“长意,这既是她的愿望,也是天意,你便也……放下吧……”

“放下?”

珍珠颗颗落下,而他声色中却未带哭腔,他平静的诉说,只是难掩喑哑:

“劝降驭妖一族前,我问她,若她愿发誓,以后再不背叛,我便愿再信她。实则……这誓言,她说不说,我都信她。”他道,“她利用过我,我也信她,她杀过我,我也信她。过去种种,我已然都可放下,我放不下的,只是……”

他紧紧抓住纪云禾的手,几乎浑身都在颤抖。

过去种种,他都不在乎了,他困住纪云禾,其实已然不是为了报复,更不是为了折磨,他只是为了留住她。

他放不下的,想留住的,只是她……

但他还是失败了……

任凭这湖心岛有多孤立,这楼阁封印有多深厚,他的监视看护多小心。他也还是留不住她……

房间静默许久,终于,只听长意缓缓的颤抖道:

“她自由了……”

如这北境的风雪,狂放飘扬,天地之间,随风而走,再不受任何桎梏。

……

鹅毛大雪间,洛锦桑顶着狂风,疯狂的奔向囚禁林昊青的地牢。慌张之间甚至也忘了要隐身,直愣愣的往地牢冲去,看门的本欲拦她,但见是她,便也没有当真去拦,只是喊了两声,跟在屁股后面追了进去。

“洛姑娘!洛姑娘!你这是得了什么令和小的们说一声呀!”

洛锦桑头也没回径直往地牢最深处——看押林昊青的地牢那方走去。

地牢幽深潮湿,北境寒冷,牢中地面有些结冰,洛锦桑跑得急,有时还踉跄两步险些摔倒,狼狈的跑到牢门前,洛锦桑一把将牢门扶住,对着里面微光里坐着的男子喊道:“快把解药拿来!”

牢中蓝衣白裳的男子微微转过头来,看向洛锦桑,被囚几日,未见他有丝毫混乱,他镇定的问她:“什么解药?”

“云禾身上的解药!老谷主给她下的毒!而今她快死了……”她说得慌乱。

男子闻言,这才身形一动,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

“云禾……纪云禾她……死了……”

第七十八章 冰封

房中寂静,纪云禾还躺在床榻上,若不是她青白的肤色,任谁看,她都只是如睡着一般安静。那长长的睫羽被窗外的微风吹动,好似在下一瞬间还会睁开一般。

只是……一切都是“好似”。

那双他永远没看懂的黑瞳,而今,更是没有机会看懂了。

未有叹息,也无言语,长意静静的坐在纪云禾身侧,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掌,一股寒气,自他掌中慢慢散出。在纪云禾已然冰凉的肌肤上,用寒霜慢慢将她覆盖。

一寸寸,一屡屡,寒霜如他的指尖,似轻抚,似描摹,包裹她的手臂,身躯,而后爬上了她的颈项,直至脸颊。苍白的唇被冻上,纤长的睫羽也被冻上。

他试图将她……就此冰封。

“等!等一下!”

洛锦桑的一声惊呼传来,打破屋子里的寂静,洛锦桑疾步踏来,将长意的手臂被猛地一推,长意掌心顺势往旁边一拂,霎时间,床榻之上也遍布冰霜。

而洛锦桑的双手因为触碰了长意手臂,也瞬间变白,冰霜顺着她的皮肤爬上她的手臂,将她冻得一个浑身颤抖。

空明见状大惊,立即上前两步,将洛锦桑的双手抓住。空明掌心术法一转,双手登时被火焰覆盖,他双手抓着洛锦桑手臂往下一捋,将寒霜尽数化去,随后怒斥洛锦桑:“你不要命了?”

“我没有不要命。”洛锦桑没有理空明,推开他对长意道,“云禾还有救!”

一句话,将那已黯淡的蓝色眼瞳点亮。

银色长发一动,长意转过头来,看向洛锦桑,而洛锦桑却指着床边道:“林昊青可以救她。”

顺着洛锦桑的手,众人看向门边,只见蓝衣白裳的林昊青站在屏风旁。

林昊青踏进屋来,目光在长意脸上一扫而过,随后落在床榻上的纪云禾脸上。只一眼,他便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

“你能救她?”长意问。

林昊青上前一步,再细细将纪云禾一打量,眉头皱得更紧。

太瘦了,六年前驭妖谷一别,林昊青便没想过还能再见到纪云禾,他那时一直以为,纪云禾要么会立即死在顺德公主手上,要么就隔段时间死在顺德公主手上……

没想到……她竟然能在国师府牢中熬上六年,而后又被鲛人带来北境。

他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纪云禾了。

“她怎么会这样?”他反问长意。

长意只固执的问着:“你能救她?”

林昊青目光一转,看向长意:“都变成这样了,怎么救?”

此言一出,屋中又是一静。

那稍稍亮起来的冰蓝色眼瞳,再次失去了颜色。

洛锦桑不顾自己被冰霜冻得红肿的双手,她丝毫不觉疼痛似的,一把将林昊青的衣襟拎住,她手指用力,手背的皮肤红肿得被撑开,流出滴滴血液:“你不是说你能救她吗!你说她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你刚才与我说的!”

林昊青并未挣脱洛锦桑的双手,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襟,他哑声道:“我本以为我能救。”

“什么意思?”洛锦桑问。

“我以为她只是被当年炼人为妖的药物所伤,所以我以为我能救她。”林昊青看着床榻上的纪云禾,“但不是。她形容枯槁,显然是身体之中的气血之力已被消耗殆尽,如今,周身也已皆被冰封,如何救?”

洛锦桑唇角动了动,眼眶不由得再次红了起来,她一转头,对着长意怒道:

“你为什么要封住她!”洛锦桑声音一哑,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来,“你为什么要封住她!为什么!?”

长意看着床榻上的纪云禾,并未作答。

洛锦桑只觉双腿一软,方才的狂奔丝毫不让她觉得累,及至此时,她倏尔才觉浑身的力气都被偷走了,空明在她身后,将她抱住,低声道:“在冰封之前,她本就落气了。”

洛锦桑继续哑声问着:“你为什么对她不好,为什么不放了她,你知道她最喜欢外面的天地,你为什么都没有让她多出去看看,你……”洛锦桑咬牙,她憋着气,挣开空明,跪行了两步,近乎狼狈的扑到了纪云禾身侧。

她伸出手,去抓纪云禾的手臂:“我不让她呆在这里,她想出去,我带她出去。”

她说着,去扒纪云禾手臂上的冰霜。冰棱让她手上再添鲜血,空明看得不忍,在他开口制止之前,纪云禾身上蓝光闪动,下一瞬,她身体微微飘了起来。

屋内光华一闪,一声轻响,下一瞬间,湖心岛上的结界应声而破。

长意与床榻上的纪云禾尸身集皆消失了踪影。

洛锦桑一边抹眼睛,一边道:“他要带云禾去哪儿?”

“和你一样,带她出去。”空明将她扶起,目光静静看向窗外,“让她去自己喜欢的地方。”

屋中只剩下洛锦桑喑哑的哭声。林昊青站在一旁,并不多言,只是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那空中的身影。

……

湖心岛外自然是湖,此时遍天风雪,湖上也尽是厚厚的坚冰,长意踏步,走在坚硬的冰上,他尚记得那一次,纪云禾才被他抓来湖心岛不久,她想离开,于是撞破了他的结界,一路狂奔,跑到了这冰上。

那次其实他早就远远的看见她了,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上前,他看着她奔跑着,在寒冷的空气中喘着粗气,最后跑不动了,在冰面上躺下,看着夜空放肆的大声畅笑。

那是纪云禾最真实的模样,是他最能看懂她的时候,简单,快乐。

他是喜欢看见那时候的她的。

长意将纪云禾放在坚冰上。

此时的纪云禾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没有吵没有闹,但他好像还听见了她在冰面上的大笑一样,乐得跟个小孩一样,没有受过任何伤,不曾见过天高,也不想知晓地厚。

长意看着她,却是嘴角微微一勾。

一颗珍珠落下,落在纪云禾的脸颊上的冰霜上,随后,纪云禾身侧的冰面开始慢慢裂开,冰面仿佛开启了冰棱之花,一层一层,盖在纪云禾身上,将她团团包住,每多一层,她的面容在长意面前便越发模糊。

冰层越多,直到将她完全包住,也将那颗从他眼睛里落下的珍珠永远固定在了纪云禾脸颊之上。

“你自由了。”

他说着,那将纪云禾裹住的冰棱之花,拉着她的身体,慢慢向湖中沉去。

慢慢向下,越来越远,从她的面容模糊,到那珍珠的珠光消失,纪云禾终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坚冰阖上,漫天风雪间,终于只余他孤身一人了……

第七十九章 阿纪

圆月如盘,遍照河山。

远山覆雪,而近处的湖面皆被坚冰覆盖,在月色下,冰面上透出幽幽的蓝光,带着清冷的美。

湖面上,黑衣人独自行走,一步一步,终于他停在了一处,那一处与周围的冰面没什么不同,但黑衣人将手从斗篷中探出,他双手握着一柄寒剑,剑尖向下,狠狠在冰面上一凿,坚冰应声而裂。

他退开两步,看着面前的坚冰慢慢裂出蛛网一般的纹路,露出了下方的湖水。

斗篷之中的眼睛望向湖水深处,在幽深的湖底,仿佛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一闪而过。

黑衣人眼中光华也因此微微转动。他收起了剑,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跳下……“扑通”一声,黑衣人潜入湖水之中,他往下潜去,速度之快,令周围的水将他待在头上的兜帽拉开,露出了他的脸来——

林昊青。

在月光所无法照耀的黑暗里,他向着湖底的微光而去,终于,他的脚踩到了底。

他手中一掐术法,光亮自他指尖亮起,照亮了四周湖底的景色,也照出了湖底,被一层层深蓝色“冰块”所包裹的女子模样。

湖水太透彻,以至于这么一点光亮已经足以将她容貌看清,还有她脸颊上,被那蓝色“冰块”一同包裹起来的“珍珠”。

鲛人泪……

林昊青蹲下身,再次以手中长剑刺向那蓝色“冰块”,剑尖所到之处,“冰块”裂开,林昊青未停止用力,一直死死的往那下方刺去,直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剑尖刺破所有包裹纪云禾身体的“冰块”,触到她的腹部,再一剑扎下,剑尖微微一顿,似刺入了什么东西里面。

他一咬牙,手臂用力,将剑尖猛地拔出。

随着剑离开纪云禾的身体,那蓝色“冰块”似有愈合能力一样,再次封上所有的缝隙,不让纪云禾的身体接触到任何周围的水。

林昊青将剑收回,此时,在他的剑尖之上,凝着一颗黑色的圆形物什,好似一颗结在纪云禾身体里面的丹药。

林昊青将那丹药收好,也负了剑,准备离去,但眼角余光,再次瞥见了纪云禾沉静的脸上,那颗因一点微光,就闪出足够耀目光华的珍珠……

从他的角度看去,这样的纪云禾好似永远都躺在湖底哭泣一样。

纪云禾喜欢哭吗?

从小到大,认真算来,一次也没见过。是个心极硬的。

她应当是不喜欢哭的……

林昊青微微默了下来。

……

湖心岛小院被封了,长意再也没有往那处去。

他搬回了自己应该住的地方,驭妖台的主殿。北境本就事务繁多,而今大批驭妖师又降来北境,更增添了不少麻烦事。

今日又有地牢的看守来报,说林昊青逃了,适时天刚擦亮,长意揉了揉眉心,摆手让来人下去了。

空明正巧来了书房,看见疲惫得已经一脸苍白的长意,张了张口,本想问你几日没睡觉了?但又想了想,自己心里也明白了。打从他把纪云禾封入湖底那一日起,他就没有闭过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