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瑾炎三人惊诧,众人都知道,狐妖多一尾,力量便强上数倍。他们怔怔的看着阿纪,只见在第四条尾巴出现后,她周身登时黑色狐火大作,一声轻响,那在她身后缚住她双手的链条登时被烧断。
殿中侍卫拔刀出鞘,刃口离开刀鞘的声音混着满殿的黑气,更将殿中添了几肃杀。
长意看着阿纪,面前这个妖怪,明明是个男子,但他说话的模样,却带着几分让他无法忽视的熟悉感,他注视着他,直到自己蓝色的眼瞳被黑色的火焰照耀,光华流转间,几乎快被染成墨色。
这熟悉的感觉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他驻足停留,他打量着阿纪身后的尾巴。
黑色的四尾狐妖……
他尚且记得,将纪云禾炼化为半人半妖的那一半的妖怪,便是黑色的九尾狐……
“凭什么?”他开了口,面向阿纪,“你凭什么留下你这条命?”
烧掉链条,阿纪周身狐火慢慢隐去,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看着长意:“凭我相信,北境不该是这样的地方。”她道,“我也相信,能让驭妖师大军阵前倒戈的北境尊主,不是昏庸暴戾之主。”
好似被这句话触动了什么记忆,长意眸光波动。
自打冰封纪云禾之后,长意便似可以将过去与纪云禾的记忆都冰封了一样,他刻意让自己忘却过去,忘记纪云禾,也忘记与她经历过的事,但只要有一丝半点的缝隙,那些回忆的画面便会撞破他脑中的冰雪,从那冰窟里冲出来,在他脑中心里横冲直撞,将一切都撕得一片血肉模糊。
宛如现在。
那驭妖台外的两骑马,那漫天风雪,还有纪云禾的神色姿态,都从他的心间闯出。
面前的狐妖铿锵有力的说着,一如那日大军当前而毫无惧色的纪云禾。
“卢瑾炎,于阵前倒戈的驭妖师,他愿入北境,便是许北境以信任,这蛇妖,知人世处处皆苦,流离北境,为北境所用,也是许北境以信任,你若杀他们,既辜负了他们二人的信任,也辜负了他们身后所代表的降北驭妖师与流离投奔而来的妖怪。众人前来北境,是因为这里有他们所求的生存与尊严,若因私人恩怨,便要被赐死,狱卒因犯人逃走也要被赐死,你这里便不再是北境,不过是立在朝廷北边的另一个朝廷,而你也不过是另一个大国师。被天下人所畏,也被天下人所弃。”
阿纪的话令在场众人无不专注聆听,卢瑾炎更是听得连连点头。
“我不信你不明白。”
他明白,只是这一切于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了……
阿纪未等他心头思绪落下,斥道:“我看你这鲛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风,怕是全然对不住那些为北境而死的亡魂!”
大殿之中,侍卫们也在面面相觑,皆是被阿纪这一番话动摇了,有人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高位的长意,他孤身一人,站在那方,只看着殿中的狐妖,不言不语。
阿纪继续道:“今日,以你之力,要杀我,绰绰有余。但我也许你这份信任。我信你,不会杀我。”
她说罢,站在原处,直视长意的眼睛,殿中静默许久,几乎连针落之声,也能听见。
在众人皆为沉默而心惊之时,长意倏尔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纪。”
长意目光空了片刻。他转身离去,只有略显低沉的声音留在殿中。
“你和他们的命保住了。”
阿纪一愣。
长意方一离开,卢瑾炎便立即站了起来,绑都没让人解,便对着阿纪道:“厉害啊!你这口舌好生厉害啊!老子这听得都认为,鲛人要是杀了我们,那驭妖师和妖怪都得反他了!老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姬宁也一直抹汗:“我才是吓死了,阿纪哥你一直说为什么要留下他俩,我还以为最后就我一个人会被拖出去砍了呢……”
卢瑾炎哈哈大笑,拍了拍姬宁的脑袋:“瞧把你吓得,汗水把头发都弄湿了。”
那三名狱卒也立即走过来:“哎呀!多谢公子啊多谢公子!”
在众人的感激之中,阿纪却呆呆的看着长意离去的方向挠了挠头。
蛇妖看着她,笑道:“这是怎么了?救命恩人方才慷慨激昂一番陈词,说得铿锵有力,现在却如何有些呆怔了?”
阿纪摇头笑笑:“没有……我只是觉得,留下咱们这条命的,不是我刚才那番话……”
“那还能是什么?”卢瑾炎心直口快,道,“难不成是你的名字吗哈哈哈哈!”
阿纪正色看向卢瑾炎,微笑:“好像,正是我的名字。”
众人愣了愣,只当她胡言乱语,糊弄了过去。
阿纪又忘了一眼鲛人离开的方向,这才转头,随劫后余生的众人,一同离开了大殿。
第八十六章 改变
三月来,遥远的南方已是春花遍地,而北境依旧寒冷难耐。
月夜之下,湖上的坚冰未化,萧索长风中,唯有一个黑袍人如墨点一般点在一片枯孤寂的缟白里。
他静静负手立着,若不是长风带动他的衣袂与银发,恍惚间还让人以为他已被这寒冷冻为一块坚石。
山河不语,他亦是沉静,直到头顶明月将沉,他方才微微动了唇角:“有人说了你会说的话。还有和你相似的名字。他说我错了。”他顿了顿,垂下眉目,看着脚下冰面,“我当然错了。”
从六年前他决定留在北境开始,就错了。
甚至更早,在驭妖谷遇见纪云禾时,在十方阵中随她一同跃入深渊之时,就错了。更甚者……他当初在那滔天巨浪中,根本就不该去救一个人类,一个被封号为顺德的公主。
这一场人世纠纷,本该与他,毫无干系。
但是……
他转身离去。
“错了便错了。”
他的声音和身影逐渐消隐在一片风雪素缟之中。
……
死里逃生之后,阿纪理智上认为,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北境,带着姬宁南下,到时候寻个安稳的时机,把姬宁赶走,她还是能继续在人世中求她自己的安宁。
但很奇怪,昨日见过那鲛人之后,阿纪却还想再见他一面……虽然……上一次见面,他就把她打得吐血。
那个鲛人很危险,她不该靠近他,但是……
阿纪脑中倏尔回忆起昨日,他离去的背影。他离开时,所有人都在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而他却像背对着所有生机希望,独自走向死一般的孤寂。
阿纪觉得……他很可怜。
“哎!阿纪,问你呢?”桌子对面的卢瑾炎拿着酒坛“笃”的往桌上一放,“之后你怎么打算啊?”
阿纪这才回神。
她与姬宁昨日被蛇妖安排着在驭妖台外的客栈里住了一晚,今日还没到正午,卢瑾炎便扛着两坛子酒来找她了。
阿纪看了看桌上的酒,笑道:“要喝这么一坛,我什么打算都白打算了,撤了,给我拿茶来。”
姬宁也小声的插了句话:“我也喝茶……”
“你们国师府的人什么德性我知道,不强迫你喝酒。”卢瑾炎一边嘀咕着,一边从旁边拿来两个粗陶大碗,给阿纪和姬宁一人倒上了一碗粗茶。“但你一个妖怪,不喜欢吃肉喝酒,到喜欢喝茶?你怕不是跟着哪个清心寡欲的驭妖师修行的术法吧?”
阿纪笑着端起茶碗:“我还就是跟驭妖师修的术法。”
卢瑾炎一声嗤笑:“你骗谁呢,你一个狐妖都修出四条尾巴了,这身本事要是驭妖师教的,那整个天下都该知道那驭妖师的名字,你倒是说说呀,谁这么好本事?”
阿纪在心里嘀咕,林昊青的名字,还真就是整个天下都知道呢。只是她不能在这儿说……
她喝了口茶刚想搪塞过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路人的惊呼,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也好奇,是谁教的。”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被这声色引了过去。
卢瑾炎与姬宁但见来人,霎时面色一白,阿纪刚喝进嘴里的茶又吐回了碗里,她一转头,来人黑袍银发蓝眼睛,便是那闻名天下的鲛人标配……
“尊……尊主……”卢瑾炎屁股一歪,扑通一声摔坐在了地上。姬宁也立即一连退了三步远,在角落蹲下了。在这般氛围下,阿纪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怔怔的看着长意。
身边的人都悉数躬身行礼:“尊主……”
只有阿纪一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人,手在胸前比划了两下,实在没搞懂这个礼到底是怎么行的,最后只得依样画葫芦的,不伦不类的把左手放在胸前:“那个……尊主……”
阿纪垂头,心道,这两个字喊出来,还真是莫名的别扭……
长意看着阿纪的脑袋:“起来,今日我也是来喝茶的。”
他说着,自顾自的走到了纪云禾对面的位置……
这一张桌,三方都有人坐过,唯有他那位置是一直空着的。他一落座,身边的路人霎时跑了个干净。
长意转头,看了眼还呆呆的卢瑾炎和姬宁:“你们不坐了?”
“我……我尿急!”卢瑾炎急中生智,跳起来,捂了裤裆,“哎,对,嘿嘿我尿急!”他立即迈腿跑了,蹲在墙角的姬宁也颤巍巍说了句,“我也急……”然后也连滚带爬的跑了。
只剩下桌子对面站着的阿纪。
长意好整以暇的抬头看她:“你呢,急吗?”
阿纪打量着长意的神色:“我可以急吗?”
“最好不急。”
然后阿纪乖乖坐下了:“是不太急。”她说着,心里却犯嘀咕……
这尊大神,昨日看着那般孤寂高傲,宛如天边孤鹰,今日是怎么就落到他们这鸡篓子里面来了……难不成,是昨日要他们的命没要成,回去辗转反侧不甘心,今日还是特意来找他们麻烦的吗?
“尊主……”
“接着说。”
“嗯?”阿纪被打断得有点莫名,“说什么?”
“是哪个驭妖师,教的你这身本事?”
竟是还记着这茬……阿纪琢磨了片刻,她见到这鲛人会有莫名的情绪波动,可见他们之前定是认识,但林昊青不想让鲛人认出她,也不想让她见到鲛人,可见林昊青和这鲛人的交情并算不上多好。
阿纪没打算现在就把自己的师父卖了,于是她不动声色的撒了谎:“我逗卢瑾炎的,我这身本事,都是自己学的。”
说来也奇怪,她当着这鲛人撒谎的感觉……竟然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以前,和这个鲛人的纠葛,莫不是她骗了人家什么贵重的东西?她难道是个贼吗……
阿纪这方在琢磨,那边长意也缓缓给自己倒了碗粗茶,抿了一口,茶叶的苦涩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他看着茶碗,继续问道:“哦,那又是何时修成人型?二尾得何机缘而成,三尾又是如何突破?及至四尾,你应当有许多修行的故事可以说。”
言罢,他幽蓝色的目光才转到阿纪身上。
阿纪被他冷冽的目光盯着,嘴巴张了张:“我……”她终于道,“尿急……”
“去吧。”长意放下茶杯,“回来说也一样。”
阿纪推开茶碗,也忙不迭的往客栈后面跑了。她一离开,只剩长意一人独自坐在客栈大堂中间,四周除了小二再无他人。
小二和掌柜眉眼交流了许久,终于,掌柜走上前来,陪着笑问:“尊主……前些日子打南边来了一些上好的茶,要不我给您换换?”
长意转头看了掌柜一眼。
自打冰封纪云禾以后,长意已经许久没有记住身边人的长相了,他们在他眼中都是一张模糊的脸,今日见的与昨日见的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他们身上的标记,他的侍从,谋士,军将……
但今日,他却将这个掌柜的脸看清了。
他脸上沟壑深藏,是饱经人世沧桑的印记,掌柜的眼中带着的讨好与卑微是他内心恐惧的证据,他在害怕他,但又不得不服从他。
长意转过头来,转了转手中未喝尽的苦茶。
昨日大殿之上,这个叫阿纪的人掷地有声的叱问尚在耳边——“我看你这鲛人,是身居高位久了,忘了初衷。你今日作风,怕是全然对不住那些为北境而死的亡魂!”
他仰头,将手中粗茶一饮而尽。
“不用了。”他声色淡淡的道,“这茶很好。”
掌柜一惊,眨巴了一下眼:“哎?这茶……这茶……”
“我坐片刻便走,你忙自己的,不用管我。”
“哦……好好……”
掌柜的摸着脑袋走到了一旁,和小二面面相觑。而这方长意一边又给自己倒了碗茶,一边耳朵动了动,他敏锐的听力听见客栈后面,三个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着。
卢瑾炎空洞茫然的问着:“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尿太久了?”姬宁问。
阿纪抓了抓头发:“那个……妖怪……怎么说呢?我想想……唔……”她声色倏尔镇定下来,“算了……我们跑路吧!”
另外两人有些懵:“啊?”
“走走走,咱们从后门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院便再无动静。
长意看着碗里的茶,茶水印这他的眼瞳,他倏尔勾唇一笑,将碗中茶饮进,随即摘了身上的玉佩,放在了桌子上:“忘了带银子,便用它抵差钱了。”
他没再看震惊的老板和小二,走出了门去,走过繁华的小街,长意轻轻唤了声:“来人。”黑影侍从如风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长意身侧。侍从单膝跪地,俯首听着他的吩咐,“去查查,那只狐妖到底有几条尾巴。”
“是。”
侍从简短的应了一声,眼看着便要离开,长意倏尔又道:“等等。”
黑影身型顿住。
“抬起头来。”
黑影一愣,呆呆的将头抬起来:“尊主?”
一张清秀的脸,年岁不大,却已是一脸老成。
“我记住了。”长意迈步继续向前,“去吧。”
是的,他是应该记住的,这一张张脸,一条条人命,他们对他交付鲜血与信任,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何以要为他的步步错,承担代价……
第八十七章 试探
阿纪三人逃出客栈后,不敢再回去,阿纪就带着姬宁在北境城中找了个破庙过了一晚。
现在的北境与鲛人初来时,只有驭妖台的北境并不太相同了,北境有了自己的城池,原来的驭妖台便如同京城的皇宫一样,在整个北境城的中间。
在地牢中相遇的四人里,蛇妖是他们当中在北境呆得最久的人,虽然同样是坐牢,但是人家坐牢之后有家可以回,不像他们。而卢瑾炎相较与阿纪与姬宁两人也不一样,卢瑾炎也有自己的驭妖师伙伴们,虽然他们才降来北境,但他离开客栈之后,也有包容自己的团体。而阿纪和姬宁,在北境就是真的举目无亲了。
他们不敢去找蛇妖,怕被鲛人找到,也没法跟卢瑾炎一起回去,那些驭妖师,现在还对妖怪和国师府弟子有深重的偏见,是以她只好带着姬宁寻了个破庙将就着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卢瑾炎热心肠的给他们带了早餐来,阿纪也早早的醒了,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道:“我们还是得尽快南下。这鲛人心性我摸不准。”她分析道,“现在不走,之后可能就走不掉了。”
她不知道这个鲛人对过去的自己是个什么感情,但从他的各种举动来看,这个鲛人应该是个强势至极的人。一旦被他发现她和过去的她有一丝半点的联系,那他肯定不会让她离开了。
搞不好囚禁一辈子也是有可能的。
她还没看够这个世界,可不想在这苦寒地被囚一辈子,就盯着那张鲛人脸,什么指望也没有。
虽然……那张脸也是挺美的。亦或者说,是她目前为止,见过的世上最美的脸。
“你们得走。”卢瑾炎接过阿纪的话头,打断了她的遐想,“但是我还是得待在北境,虽然吧这鲛人……和我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但我的同伴们都来了这里,我也不能走。”
“嗯,好,那就此别过,待会儿我和姬宁就直接离开驭妖台了。”言罢,阿纪盯着姬宁道,“你呢?出了北境,你去哪儿?”
“我?”初醒的姬宁默了片刻,终于垂头,低声道,“我还是得回国师府,我师父还在国师府……”他声音越说越小,他想,在世人眼中,国师府的人已经是恶名昭著,他怕阿纪瞧不起他……
但阿纪却只点了点头,再自然不过的道:“行,南下路上,我送你到最靠近京师的驿站。”
姬宁愣了愣,不敢置信的盯着阿纪,随后一抿唇,握紧了拳头。
阿纪没有留意姬宁的表情,两口扒拉了食物,告别了卢瑾炎,带着姬宁往离开驭妖台的城门走去。
这两人还没走到城门,阿纪便开始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着他们,与偷偷摸摸的跟踪不同,她一转头,就看见两个穿着墨衣配着刀的人站在他们身后,她继续往前走,又是一个猛回头,两人还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后面,半点要躲避的意思都没有,愣生站在后面,就是盯着他们,毫不避讳。
想来也是,这本来就是鲛人的地盘,鲛人想干什么都行,他派人来跟着他们,这城里怕是一个来拦的都没有。
阿纪心里有些愁得慌,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奔着城门去了,结果果不其然,刚到城门,步子往那门洞里踏了一步,两个墨衣人便从后面走上前来,挡在了两人前面。
“二位,你们现在还不可出北境。”
姬宁有些慌了:“可……可鲛人……不……你们尊主都说放了我们了。”
没等两人打话,阿纪接过话头来道:“是不杀我们,没说放了我们。”
两人道:“正是如此。”
姬宁心急,阿纪拍了拍他肩,以示安抚,随后瞥了两人一眼,“行,我们不走,就待在北境。”言罢,她平静的转过身去,此时,身侧倏尔有一辆搭着干草的板车经过,阿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干草一扒,干草霎时飞了漫天,乱了人眼,狭窄的城门门洞里顿时乱成一圈,阿纪拎了姬宁的衣襟,纵身一跃,霎时消失了踪影。
两名墨衣人将身上的干草拍了干净,相视一眼,一人往城外追去,一人往城内追去。
其实阿纪并没有跑多远,她只带着姬宁躲到了城门旁边的一个马厩背后,没给姬宁反应的机会,她不由分说的拿了地上的泥将姬宁抹了一脸。
“这是……等……哎……我的衣服!”
“别吵!”阿纪将姬宁外面的衣服扒了,左右看了一样,随手捡了地上的一块破布,将他围了起来,“你装乞丐,我装你姐姐,咱们一起混出城去。”
“我姐姐?”姬宁不敢置信,“怎么……”话音未落,他将糊在眼睛上的泥抹了干净,转头看阿纪一眼,霎时便呆住了:“你……你是阿纪?”他震惊,几乎要跳起来,“你是女的!?”
阿纪用了第一条尾巴的脸,是一个干瘦的女子,她的身形模样与刚才全然不同,宛似,换了一个人。
“你你你……”
“我是狐妖,狐妖能变脸的,你没听说过吗?”
姬宁听了这话,方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听……听过……没见人当场变过……”
“你现在见过了,来,别耽搁,起来。”阿纪将姬宁拉了起来,拽着他往前走,而姬宁看着阿纪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嘀咕着:“那真正的你……到底是男是女啊?”
“有关系吗?”阿纪回头瞥了他一眼,再一转身,却蓦地一头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来人身上清冽的香让阿纪刚一嗅到,便打了个激灵,她一抬头,银发蓝瞳,又是这个鲛人……
怎么上哪儿都有他……他不是鲛人,是个鬼人吧?
阿纪咬咬牙,一垂脑袋,想硬着头皮当没看见,糊弄过去。
但哪有那么容易,面前泥地边积雪为化,那泥上的雪霎时化为冰锥,直勾勾的指向阿纪。阿纪脚步一顿,手中法术一掐,又变回了男儿身。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打算直面鲛人。
“尊主。”她盯着长意蓝色的眼瞳,道,“我们是稀里糊涂被带来北境的,又没犯事儿,你这不让我们离开,有些没有道理。”
长意听着她的话,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那双蓝色的眼瞳静静打量着她,最后却问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你有几张脸?”
阿纪心头一惊,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四张啊。”她道,“四条尾巴四张脸。”
“四条尾巴?”长意眼眸微微一眯,忽然间,他身侧寒风骤起,阿纪只觉身侧的冰雪凝做的冰锥霎时漂浮了起来,带着巨大的杀气直指向她。
猛烈的杀气令阿纪的身体瞬间紧张了起来,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血液里的妖力与驭妖师之力几乎瞬间苏醒。
一旁的姬宁已被这杀气吓得面色苍白几乎站不稳脚。
阿纪与长意凝视着对方,忽然之间,冰锥一动,刺向阿纪。
“铿”的一声,冰锥被一层黑色的妖气挡住,但冰锥却还是刺入了那曾保护之中,冰锥之尖,只余一丝的距离,便要刺破阿纪喉间的皮肤。
长意眸光一转,看向阿纪的身后,那处只有四条黑色的尾巴。
方才那一瞬间,他是以杀了阿纪为目的起的攻击,电光火石间,根本没有留时间让阿纪去思考。是以,阿纪那一瞬间的抵御,除非她不想活,否则她不会不尽全力。
但,只有四条尾巴……
长意一挥手,冰锥化为雪,簌簌而下,再次落在地上。
阿纪也看着长意,似乎也被吓到了一样,气息还有几分紊乱,脸色也白了几分。
长意瞥了她一眼,迈步离开。
“等等。”身后传来阿纪微微喘着气的声音。她道,“现在我们可以离开北境了吧?”
“不行。”没有一丝犹豫,他道,“北境城中,你们可自行活动。”
“为什么?”阿纪不甘心,“你拘着我们,总得有个理由吧?”
长意这才微微侧过脸去,却说的是:“他是国师府的弟子,北境要拘着他,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阿纪气笑了,是真的开始较起真来,“他是国师府的弟子没错,我又不是,你拘着我总需要理由吧!”
她的话听得后面的姬宁心头一寒,只得弱弱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吧……”
但此时前面的两人根本没有搭理他。长意默了片刻,只道:“你与国师府弟子在一起,形迹可疑,拘你,也再正常不过。”言罢,他似不想再多费口舌,迈步便走了。他一离开,马厩边倏尔又围过来了好几名墨衣人,大家都看着她。也不抓她,也不骂她,就监视她。
阿纪看着长意渐行渐远的身影,又看看面前的墨衣人,嘴张了张,嘀咕的骂了两句,只得带着姬宁在众人的监视下,又回了蛇妖给他们找的那个客栈。
到了客栈房间里,姬宁才敢悄悄道:“为了逼出你到底有几条尾巴,都差点把你杀了……哎……这个鲛人真是比国师还暴戾。”
阿纪瞥了姬宁一眼,没有接话。
刚才鲛人的一击,无论在谁看来,都是要杀了她的,包括她也是这样以为。毕竟从情理来说,她如果是他要找到的人,那鲛人的那一击,她一定能挡下,如果她不是,那杀了也无妨。
所以生与死真的只在一线之间,她只是赌了一把,最后赌赢了而已。
“说这些还有用吗?”阿纪道,“想想之后还有什么办法能离开北境吧。”
……
明月当空,冰湖之上,银发人悄声而立。片刻后,他却是俯下身来,将掌心放在冰面上,他掌心蓝色的法咒转动,冰面之下,澄澈却幽深的湖水之中也微微泛起了一丝蓝色的光芒,似乎是在遥遥回应着他。
他未踏入湖水之中,眼瞳却似已穿透冰下的黑暗,看见了最下方冰封的那人。
寒冰之中,静躺着的人眉宇如昨,睫羽根根清晰,犹似能颤动着睁开双眼。
像是被刺痛了心脏某处一般,长意手中术法猛地停歇。
这是他冰封纪云禾以来,他第一次来看她。他闭上眼睛,单膝跪在冰面之上,山河无声,他亦是一片死寂。
在白雪已经在他肩头覆了一层之后,他才似呢喃一般道:“不是你……”
不知雪落了许久,几乎快将他埋了进去。便在此时,远方倏尔传来一阵脚步。惊动了宛如石像一般的长意。
长意转头,看向来人。
“空明。”
“去殿里没找到你人,猜想你会在这儿,果然在。”
长意这才站了起来,身上的积雪落下。他问空明,“我以为你还有些时日才会从南边回来。”
“沿路上,中了寒霜之毒的孩子,能救的人都救了,但没有一个能完全救好。”空明摇摇头,叹道,“顺德此举,引起滔天民愤,投奔北境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动摇国本,大陈国恐怕将亡矣。我想北境应该事务越发繁忙,便回来了。”
长意点头,与他一同踏过湖上坚冰,往回走去。
路上,空明又道:“回来的路上,还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什么?”
“离开北境许久的青鸾,竟然是去了南方的驭妖谷。”
长意一顿:“驭妖谷?她又去驭妖谷作甚?”
“这就没人知道了。”空明道,“而今四方驭妖地的驭妖师多半降了北境,其他的四处流窜,国师府人手不济,再难控制而今局面。驭妖谷也成了一个摆设,青鸾而今,竟以妖怪之身,堂而皇之的住进了驭妖谷中。呵……”空明讽刺一笑,“或许,是想去研究研究,困了自己百年的十方阵吧。”
长意沉思片刻:“大国师呢?此前我们以青鸾引大国师离开京师,可见他对青鸾十分重视,而今青鸾在驭妖谷的消息既然你已知晓,他势必也知。他此次为何没去?”
空明转眸扫了长意一眼:“顺德的脸,还没完全治好呢,他不会去任何地方。”
长意默了片刻:“他的喜好实在古怪。”
“谁不是呢?”空明一瞥长意,“听说,在北境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你还叫人特意去盯着我送来北境的那只狐妖?”
长意静默不言。
“因为他与纪云禾有几分相似?”
长意看向空明:“你也如此认为?”
“黑色的狐妖,本就不多,我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交,但他的目光神情,着实会令我想起那么一个人,恐怕也就洛锦桑这缺心眼的丫头看不出来。但你也不用多想,我把过他的脉,只有妖气,没有驭妖师之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狐妖而已。”
“他会变幻之术。”
“变幻之术可变容貌,却变不了体内血脉之气,长意,你今日到这里来,不就是想确认一下,湖里的人还在不在吗?”
长意微微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远方,远山覆雪,近处风声萧簌,一如他声色寂寥。
“对,她已经死了。”
第八十八章 雪山之上
阿纪在北境被困了几日,整日愁得抠头,本以为只能用四尾力量的她,是摆脱不了北境的监视了,但难题总是怕人动脑筋。
正是晌午,姬宁在桌边埋头苦吃,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睡得香,看起来像是毫无烦忧。
阿纪却对饭菜兴致寥寥,自己的饭都给了姬宁,她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她将所有的菜都推到了姬宁面前。自己走到了窗台边发呆,而就是此刻,她忽见还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山,眉眼一动,心中陡生一计。
她跳了起来,将还在吃饭的姬宁拉了过来。
“那边,那边!”她指着远方的远山,“没有城门的对吧?”
姬宁咽下嘴里的饭菜,望了一眼她手指的方向:“北境苦寒地,再往北,荒无人烟,没人去那里,也没谁从那里来,没有城门吧?”
阿纪一拍手,当即便道:“走走走。”
“去哪儿?”
阿纪回头看了姬宁一眼,见少年一脸茫然,她瞒了个话头,只道:“去爬山,锻炼身体。”
姬宁巴巴的望了眼远方的雪山:“现在?我饭还没吃完……”
“回来再吃。”说完,她拉着姬宁便出门了,没带行李,好似真的只是出去玩玩。
阿纪这方一出客栈,便看见身后跟了两个墨衣人,她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一路向北走去。直到快走出北境城的地界,身后两名墨衣人觉得奇怪,对视一眼,一同走上前来,拦住阿纪与姬宁。
“二位,不得再往前了。”
“又怎么了?”阿纪问。
“前方……”答话的人顿了顿,看着前方一片茫茫的雪原,一时间没找到阻拦的理由。
阿纪便趁此机会接过了话头,道:“前面出城门了吗?不是北境地界吗?我们吃了饭想出来走走,爬个山,赏赏雪,这也不行?你们北境还讲不讲道理了?”
她一番话将两个墨衣人问住,两人怔愣了片刻,阿纪便继续拽着姬宁往前走了。姬宁还小声和阿纪嘀咕:“北境真的是很严格呢。”
阿纪侧脸往后瞥了一眼,但见两个墨衣人还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脸上的沉默看得阿纪心情非常好。
一路往雪山上爬去,冰天雪地里,把姬宁都爬热了,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回头一望,北境城驭妖台尽在眼下,而前方阿纪还是不知疲惫的继续爬着,后面的墨衣人也默不作声的继续跟着。
“阿纪,我们还要爬多久呀?”姬宁扬声问,“我看马上要到这山顶了。”
“上去歇歇,就下山吧。”前面阿纪头也不回的答道。
身后的墨衣人听了也稍松了口气。却在他们松气的这一瞬间,寒风刮过,一道黑气倏尔飘到两人身后,两人登时警觉,立即往身后一望,但还没来得及动作,便立即重物击中后脑勺,两人眼前一黑,脚一软,眼瞅着要往雪山下滚去,黑气登时化为实形,将两人拉住,让他们在雪地里躺了下来。
阿纪背后的尾巴晃着,姬宁震惊的看着她:“五……五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