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日,董氏等人早已回去,善义庄中还留下的,除了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便是初念徐荃、徐邦瑞徐邦亨等族中兄弟。徐青莺也仍留下陪着初念。此外还有管家周平安、各人随行的众多丫头婆子及协力的家丁。那徐邦瑞晓得二哥之死,自己脱不了干系,若非廖氏拦着,当日差点便被盛怒之下的老子一刀砍下。不敢再造次,耐着性子在此苦苦熬了几天,好容易挨到此时,不顾天黑路滑,带了几个随身小厮便先离去了。

尺素等人铺展开衾盖,让她歇息。初念见这些被带出来的丫头们,从尺素到打杂小丫头,连日跟着自己熬,一个个面上都带了晦暗疲色,便吩咐她们都也早些歇了。

这几夜,她睡里屋,尺素她们与婆子们便一齐睡外间的通铺。尺素等人也确实累极了。见事毕,便先后胡乱都睡了下去。

初念住的这间里屋,虽收拾得也整齐,一应衾盖及所用之物诸如坐褥、毡毯等等都是自家带出的。只此处毕竟是个停灵的场所,除了看护庄子的夏老头一家,常年没有人往来,阴湿之气难免重了。此刻虽觉筋疲力尽,浑身上下,便仿佛被一只手揉碎了,又胡乱拼凑起来,什么都没力气想,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在榻上翻来覆去。鼻息里是满满的霉湿之气,外间婆子的鼾声时断时续,隐隐还听到那边阴宅里传来的彻夜做法事的声音,心中闷堵异常,终于起身,趿鞋从睡在外间通铺的丫头婆子们身侧轻手轻脚而过,到了外头。

此刻她们都睡得正沉,她经过的时候,并未惊动她们。

连日的雨,让山间的空气清冽又湿润。初念长长呼吸一口气,胸中这才觉得畅透了些。

这善义庄,三面围墙,北向靠山壁,侧旁有一段陡坡下去的悬空林子,边上筑了一道成人膝高的青石栏杆,没有上下路可通,阴宅和初念此刻所住的院落都靠这着一面,所以周平安夜间只需安排人手守住大门便可,这里并无小厮,只留两个婆子守夜。只此刻,那倆婆子也一左一右靠坐在门边的马扎上,歪头睡得正香。

初念没叫醒她们,只自己沿着空地,往青石栏杆去了一小段路,停在能看到清远庵的一处空地边。

清远庵与这里很近,也是徐家布施田地香火的地方。这时候,山中虽有夜雾缭绕,但隐隐仍能看到,庵子里仍亮着灯,那边的尼姑也还在替徐家新丧的人在彻夜做法事。

初念怔怔看了片刻。一阵风卷来,立刻感觉到深秋夜的寒意。整个人瑟缩了下,胳膊已经起了层细皮疙瘩,抱住抚揉几下,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听见不远处山壁侧黑糊糊的一个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吓一跳,后背立刻起了凉意。再便听见一个女子压低的声音传了来。

“不是叫你别来找我了吗……”

声音带了丝埋怨,听着却不是真的生气。

“好人,你明日大约便要跟二奶奶回去了,我却命苦还要留在这等法事做完。你就遂了我一次吧。反正那个病秧子二爷也没了,你往后再不用担心了……”

初念心怦怦地跳。

她不认得男人的声音,但这女子,分明便是翠钗。

她方才出来时,并没留意睡通铺上的人数,一直以为翠钗也在。没想到她却到了这里,竟还被自己撞了个正着。

这一刻,初念脸涨得通红,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迅速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她便如同看到了另个世界里的自己和那个男人。当这一刻,她置身于事外了,才发现,这种羞耻是这样的清晰,深刻得简直叫人无地自容。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退,然后转身飞快而返。回屋的时候,并未惊动什么什么人。留意了下,见角落翠钗的那张铺上,果然没有人。也没叫醒谁,只自己回了屋,慢慢躺了下去。再约莫一刻钟后,听见外头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应是翠钗回了。

翠钗躺下去时,不小心惊动了侧旁的尺素。尺素含含糊糊问了声:“大半夜的,去哪了……”

翠钗轻声道:“方才内急,去解了个手。”

尺素翻个身,闭上了眼。

~~

次日,一早又下起了雨。直到大半个午后过去,快傍晚了,雨势才止住了。周平安过来见初念,说是可以动身了,一路不停的话,晚间戌时中便可回。大多丫头婆子早熬得脚底发痒,听说终于可以回去了,心里不免都有几分欢喜,只不过面上不敢现出罢了。纷纷抢着去拿早打好的一个个包袱,抬出箱笼,恨不得立刻进城才好。

临出发前,初念最后去了一趟停灵的阴宅,看见翠翘正跪在灵位一侧的蒲团上,双目通红。心知她大约心中愧疚的缘故,多日里接连恸哭不已,连声音都已嘶哑。心中也是微微恻然。

“二奶奶,你来了。”

翠翘见初念过来,急忙擦了下眼睛,哑声道了句,起身迎她。

初念道:“这就要走了。我给二爷再上一次香。”

翠翘咬了下唇,低头到近旁取了一柱香,送了过来。初念接过,跪到中间的蒲团上,怔怔凝视那块乌洞洞镶了金边的牌位片刻,磕了头,终于起身,将香火插上,转身而去。

翠翘最后望一眼,低头跟着初念而去。

~~

周平安早预先安排了几顶轿子,由几个惯走山路的当地人抬轿,送主子们下去。徐荃与看护他的婆子坐一顶,初念一顶,徐青莺一顶,其余爷们和随从们,则步行下山,下头有马匹和车子在等着。

抬轿的人虽极有经验,只毕竟,连日下雨导致山路难行,加上轿中的人又身份贵重,不敢大意,只稳行缓走,几顶轿渐渐到了处侧旁是山壁的拐角处,等前头几个徐家少爷、随从和载了徐荃的轿子过去了,正要跟上,忽然听到前头顶上隐隐有“喀拉”之声传来,面前山道上滚下碎泥石块,一个家丁闪避不及,被一块石头砸到了脚,惨叫一声——轿夫都是山里人,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叫一声“不好快跑”,抬了轿子慌忙转身后退。

后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了,没命般地扭头往回跑。没片刻,方才还好好的那段路,一眨眼间,上头的山壁竟塌陷下去大半,将道路完全掩埋。泥流堆叠得如同小山,碎泥和石块,仍然继续不住地从上滚落。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有尖叫奔逃的,有摔倒在石阶上的,有被流石砸伤了哭喊的,所幸并无人被压在底下。包袱箱笼也掉了一地,有些骨碌碌地顺着一侧陡坡往下滚,转眼便没入深密草丛不见了踪影。不宽的一段山路上,乱成了一团。

周平安躲避不及,脚也被一块石头砸伤,却顾不得疼痛,一边大声命人往后退,一边拼命跑向那几顶轿子,唯恐乱中生错。不想却仍是迟了,轿夫往回奔逃的时候,因路窄人多,前后两顶轿重重撞到了一处,一下失去平衡,轿子竟齐齐从路边翻了下去。

这两顶轿里,各自坐的是府上的二奶奶和四小姐,此刻竟这样翻了下去。周平安大惊失色,急得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拨开挡住自己去路的人,飞快赶到前头时,看见那两顶轿已经翻滚了十来个跟斗,最后横七竖八一上一下地卡在下头十数丈外的树丛中,也不知道轿中的人如何了。

“二奶奶,四小姐!”

周平安朝着下头用尽全力喊了几声,没听到应答,后背冷汗涔涔地冒了出来,拔脚便要自己下去察看,被边上的人慌忙拉住。轿夫自知罪过大了,脸色无不大变。一个胆大的便道:“小人爬惯山坡,小人这就下去。”早有丫头婆子们忙解下原先捆绑箱笼的绳,结在一起拴住那人的腰,那人便拽着生在陡坡上的草木,慢慢地爬将下去,先到了上头些的一顶轿子边,见轿身早被摔得折了,里头只一只女人的白鞋,再爬到另顶一侧,里头什么也没有。知道下头是道涧坑,探身看了一眼,视线被草木所挡,什么也不见,当下拎了那只白鞋,朝上大声喊道:“不好了。轿里没人,想是都被甩出去了。”

周平安如遭五雷轰顶,两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耳边听到丫头婆子们哭声不断,另一头又传来徐家二房少爷徐邦亨的喊话声,终于打起精神,被人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那新堆出的小山包前,带了哭腔地大声喊道:“爷,方才乱时,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去了……这天色眼看就要晚,我在这带人下去找,劳烦您,赶紧回城通报……”

那一头的徐邦亨等人,平日里都是娇生惯养的公子,何时见过这样的骇人情景?方才躲得快,这才逃过一劫,此时都是惊魂未定,这地方是一刻也不想留了,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才好,又听到初念和徐青莺掉下山涧,应了一声,命轿夫继续抬了徐荃,一行人转身呼啦啦而去。

~~

国公府大管家崔多福忙忙碌碌了将近两个月,这场丧事终于到了尾声。凭他再能干的人,也着实累得不轻。晓得还留在善义庄的二奶奶及四小姐等人今日会回,早早便打发了人去半路接。等天黑下来,国公府门口的灯笼刚亮上去没一会儿,便见个自己的心腹小厮风一样地跑过来,正要出声呵斥,听见那人已经嚷道:“大管家,不好了!刚那边府里的爷回来,说二奶奶和四小姐出事了!”

崔多福吓了一跳,等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着急自然是着急,只除此之外,心中却亦暗自生出了丝窃喜。

他与二管事周平安,都是府中的老人,祖上起便是徐家的奴仆,忠心自然是不必说的。只这几年,周平安父子时常有机会在主子面前露脸,尤其是他那个儿子,虽才二十不到,却已办了几次漂亮的差,连国太也知道了他的名,有一回还随口赞过一句,说他“知事”。反观自己的儿子,却极不成器。心里多少便有些疙瘩了。此次善义庄那边的差事正归周平安,却出了这样的大事……

崔多福立刻道:“我去通报太太,你赶紧点选人,等我一道连夜过去。”

小厮忙应了,转头却猛地遇到一人,差点没撞上去,定睛见是大爷徐若麟,瞧着仿似刚从外而归,慌忙避退。

徐若麟略微皱眉,随口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小厮道:“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到自己面前,道:“你说什么?”

大户人家的奴仆下人,最惯常的便是看菜下饭,对府中主子也一样。但崔多福在金陵这块地儿打滚了一辈子,却深知与人相好得益处的理儿,心里虽对这位影子般的徐家大爷不是很在意,面上的礼数却不肯短了半分,当即恭敬见了个礼,道:“方才得的消息,说二奶奶四小姐回来路上出了事,坐的轿子相撞,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脸色大变,一把松开小厮,几步并作一步地往外而去,身影转眼便消失不见。

那小厮摸了下脖子,喃喃道:“大爷这是怎么了……”

崔多福喝道:“爷们的事你也管!赶紧去点选人!”说罢自己转身匆匆往里去。

第二十五回

初念惊觉出事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随了轿子在往下翻滚了,死死抓住轿子里的杠,却是徒劳,不过才三两圈,整个人便被甩了出来,随即继续往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自己的头,也不知滚了多少圈,身子的下去之势终于停了,等那阵几要呕吐的天旋地转感过去之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仿似已经到了坡底的一处涧坑里。

因坡上密生草丛,运气也好,没被石头磕碰到,等渐渐缓过浑身的疼痛,坐起身动了下手脚后,发现自己其实不过被刮破了衣衫,掉了一只鞋袜,手脚、小腿以及脖颈处有擦伤而已,此外应该没别的大碍。松了口气,抬头往上看时,忽然听到侧旁一阵痛苦的□传来,辨出是青莺的声。

她方才一直以为只有自己自己随了轿子滚落下来,没想到连小姑也一起掉下来了。急忙站起身,拨开树丛循着□声找过去,最后在数丈开外的一棵树脚旁看到了青莺。她脸色煞白地蜷着身子,白色裙角处一片殷红,看着十分吓人。

“嫂子……”徐青莺看见初念,泪便滚了下来,痛苦地呻-吟道,“我的腿,好疼……”

初念比她不过大了一岁,但感觉上,自己比她要大许多。此刻见她这惨烈模样,虽也吓得手脚发软,好歹还算能支撑,急忙蹲到她身前,掀开裙角看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见她穿在身的那条衬裤已被完全剐破,左边小腿侧鲜血淋漓,不知道有没伤到骨,但血一直在汩汩地流。

“别怕,别怕,我在……”初念压住心中的恐惧,极力安慰青莺。用牙齿啮住自己裙角,狠命往下拉扯,清脆的嘶啦声中,扯下一段裙幅,将她受伤的那条腿轻轻摆正,在她的痛苦呻-吟声中,将伤口紧紧地扎裹起来。过了一会儿,见血似乎不再继续流了,这才松了口气,将她头扶着靠在自己腿上,安慰她道:“他们很快会过来找我们的,你别怕。”

青莺瞧着终于镇定了些,忍住痛,枕在初念腿上一动不动。

时令已深秋,白昼渐短,感觉没多久,四周仿佛便暗了下来,青莺再次恐惧,颤声道:“嫂子,他们会不会不管我们?”

初念极力安慰小姑,自己心里的恐惧,其实比她也并没少多少。方才她已经朝着四面大声喊话,只一直没回应,此刻忍不住再出声大喊,声音惊动归巢的鸟群,扑啦啦一阵异响,远处的一团昏暗里,仿佛随时有东西会出来,顿时毛骨悚然。

天色很快便暗了,更糟的是,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初念原本的念头,是和青莺在原地等待,这样搜寻的人更容易找到她们。但现在显然不可能了。天要黑,又下雨,便是她可以忍受,已经受伤的青莺恐怕也不能这样淋雨,看了下四周,道:“咱们要找个地方先避雨。”

青莺呜咽道:“我的腿一动就疼,走不了路……”

初念道:“我背你。”说罢低头下去,继续用牙齿和手撕着身上衣衫,扯出一道道布条,递到了她手上。

“嫂子,你做什么?”

青莺不解。

初念道:“等下你隔段路便往树杈上挂一条,这样可以指引他们来找我们。”

在初念的记忆里,前世里与徐若麟一起时,几乎每一次,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不厌其烦地要她,然后离去。只有一次,那天正好碰到她月事,他便搂住她讲了回闲话,提到他少年时初到北方,有一次遇险迷路,就是靠在沿途留下记号,最后才得救脱险的事——因为难得有那样宁静的相处时光,她印象深刻,一直没有忘记,所以此时便记了起来,跟着照做。

初念吩咐完青莺,见她脚上正好也还剩一只鞋,便脱下来自己穿上,然后搀起,试着背她。

青莺比初念要矮些,身量也苗条,于男人来说,这点重量自然不成问题,但对于初念来说,背她行走于没有路的涧侧,却不是件轻松的事,不但身上重,脚底也被硌得生疼,只一直咬牙坚持着而已,最后在跌跌撞撞中,几乎是拖着脚已着地的青莺,终于找到了山壁侧凹进去的一个浅洞,将她放下。薄薄的绣鞋底,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行走,此刻脚底早火辣辣一片,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不已。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青莺□道:“嫂子……辛苦你了……”

初念擦了下脸上混在一起的雨水汗水,再替她擦干脸,拧去身上衣衫里的雨水,嗯了一声,道:“没事。你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到了现在这时候,她先前的恐惧已经没了,心情只剩沉重。

她相信一定会有人下来找自己和青莺的。但天越来越黑,雨还一直下,这对找人必定极其不利。他们会不会放弃等明天才来?如果这样的话,她应该无碍,但是青莺恐怕却支撑不住。她现在连□声也越来越轻了。她知道这不是因为她不痛,而是没有力气了。

她默默再等片刻,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肉上,一阵阵发冷,想必青莺也是,只好躺了下去,紧紧抱住了她,两个人相互靠着体温取暖。

初念终于闭上了眼睛。满世界就只剩耳边雨打枝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男人的脸,但很快,她便厌恶地将他从自己脑海里赶了出去。

青莺渐渐没了声息,仿佛已经昏睡过去。初念搂着她,一直等,等了不知道多久,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阵脚踏碎石发出的“咔嗒”“咔嗒”声。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四下一片静悄。所以这种异样的声音一下便勾动了她的耳膜。她一阵狂喜,猛地坐起来正要呼喊,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不是人,而是夜间出来的野兽?

她被这个念头给吓住,一动不动,睁大眼紧张地注视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她的眼帘里跃入一道朦朦胧胧的灯笼光。这是自从陷入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缕光,她如获至宝,几乎要发抖,颤声着大喊:“是谁?我在这里!”

打着灯笼的人似乎微微一个停顿,随即如飞般而来,当那个黑色身影终于停到她面前时,初念已经要流泪了,也没看清是谁,只擦了下眼睛,哽咽着抬头便道:“可算是来了……”

~~

徐若麟借着手上那盏防雨牛皮灯笼发出的昏光,照清楚此刻这个坐在地上的女子时,整个人便被心里涌出的狂喜和激动给攫住了。

她此刻的模样极其狼狈,头发凌乱,脸上沾了污泥,身上的白色衣衫破烂,几乎看不出本色了,但于他来说,冒雨下到涧底,只凭借手上一盏灯笼的光苦苦寻了半夜,这一刻有了结果,终于找到了她。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他丢下灯笼,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下便扑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抓住她肩膀便应道:“是,是我来了!娇娇你都还好吧?”

初念吓了一跳,借了地上灯笼的光,终于看清是徐若麟,脸上的表情便凝固了,浑身僵硬。隔着半湿的衣衫,她冰凉的肩膀都能感觉到来自于他掌心的热力。这让她很是别扭。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往后靠,想摆脱他的手。他却不放。

她被肩膀处的热力终于灼得一个激灵,猛地抬臂拂开他的手,飞快地道:“我没事。青莺腿受伤了,晕了过去,你快送她上去。”

徐若麟这才注意到一直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青莺,伸手搭了下她的额头,感觉微微地烫,一凛,起身从怀里摸出个暗哨吹了下,寂静的山地里,立刻便被这种尖锐的声音所充满,惊得夜鸟四下扑腾。很快,周志便与另个人提着灯笼循声赶了过来。

“四姑娘受伤晕过去了,快送她上去,小心些。”

徐若麟吩咐道,周志急忙应下,小心翼翼抱起青莺,飞快而去。

初念终于吁了口气,目送青莺去了,等发觉这里只剩自己和徐若麟时,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朝着周志的背影喊道:“等等,还有我!”

徐若麟此刻心情极好,听出她声音里的焦惶,忍住想笑的欲望,冲她道:“他们一个要打灯笼,一个要抱四姑娘,没多余的手搭你。”

初念见前头的人转眼便消失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好扶着山壁慢慢起来,刚站稳,脚底一阵疼痛,身子便微微一晃。徐若麟立刻伸手去扶,却被她避开,低低地道:“多谢大伯找到这里。那就走吧,大伯请带路。”话说完,见他只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心里一阵不安,咬牙忍着疼,迈步便往周志方才离开的方向跟去。

徐若麟见她倔强,只好拣起地上灯笼,一边替她打着,一边慢悠悠跟在她一侧。初念觉到他不住打量自己,心中愈发烦躁,脚步加快,不想被地上的一段树根绊了脚,身子便往前扑,堪堪就在要扑到地上时,被他一把接住,随即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初念大惊失色。

这种熟悉的记忆,她现在想起来就像被火烙了一般地疼。挣扎,指甲狠狠掐入他的胳膊,口中道:“我自己能走,你放开!”

徐若麟皱了下眉,把自己手上的灯笼塞到她的一只手上,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你帮我打着灯笼,我好快些送你上去。”

第二十六回

初念被他这样托抱着,不止后背、膝弯及身体一侧与他相触的肌肤,浑身上下简直就没一处不别扭的。想再拒,只他那话说得冠冕堂皇,自己再推,恐反倒惹人生疑,踌躇间,渐渐停了挣扎。

徐若麟似乎对她的反应毫无察觉。只稳稳地抱了她,迈开步子踏着乱石野草往前而去。行了段路,初念觉他并无异样。毕竟已经担惊受怕了大半夜,一直僵着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下来,阖上了眼睛。

徐若麟感觉到怀中的这具身子渐渐地柔软了。低头看她一眼,这才状似闲聊地忽然道:“你很聪明啊,还知道在沿途撕扯衣裳碎片做记号,倒叫我想起我从前的一段经历。若不是循了留的记号,恐怕我也无法这么快地找到你们。”

初念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他俯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牛皮灯笼光照黯淡,却映得他目中两点闪烁不定,似乎带了些探究的意味。

初念压下心中的不安,淡淡道:“这有什么。人落到了那样的境地里,总是要尽量想法子渡难关的。什么都不做,岂非坐以待毙?”

徐若麟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面上浮出一丝讶异,紧紧盯着她。初念闭上眼睛,把脸侧了过去。感觉自己被他抱着过了一片丛林,上了段坡,再下去,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还有多远?”

徐若麟道:“没有直接上去的路。我是找了当地山民带路才下来的。要绕两道弯……”顿了下,道,“方才瞧你脚似受了伤,应很疼吧?再忍忍,等下就能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