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与随行一道的官员侍立一侧,目送初念登上前来迎接萧荣的那架凤辇。赵琚于前,在车马随从的开道拥护之下往城池方向而去。待这一行人马粼粼而去后,他回头,看了眼还跪伏在地的庄汉和附近闻讯赶来一道拜下去的庄民们,眼角余光忽瞥见门里头有个城中贵妇装扮的中年女子,面目轮廓与初念有几分相似。问了声近旁的邹从龙,知道果然是司家的太太,想了下,便转身往里,径直朝王氏而去。

初念入了马车。因萧荣身份此刻不同一般,不敢与她平座,恭恭敬敬道了谢后,坐在了她脚边的一个矮墩上。萧荣示意她改坐到自己身侧,见她执意推让,一笑,便也不勉强。

马车缓缓启动,渐渐加快速度。初念看向萧荣,见她目光落在车厢一边的那幅紫竹帘上。似正透过细细竹条编出的帘隙看着车外道旁的旷野之地。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了数年之前为顺宗送殡那日的一幕。也是这样的郊外旷野,她的车坏了,她下来,孤独地站在旷野的路边,神情漠然地看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她面前接连驶过。

就在片刻之前,这个女人的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一个“乱臣贼子”的质妻,变成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是初念觉得,她此刻的神情和那个时候,看起来似乎却并没什么两样。

萧荣忽然收回了目光,落到初念的脸上,随口道:“念丫头,你在看我?在想什么?”

初念自然不会照说实话,踌躇了下,想着该怎么回答好时,却听萧荣道:“你不肯说?那你来猜下,我方才在想什么?”

初念松了口气。便拣了最恰当的话,轻声道:“娘娘自然是在想往后当如何辅佐皇帝陛下,为万民造福祉。”

萧荣笑了笑,道:“你说得倒也不错。只我方才想的,却不是这个。我是在想……”她微微停了下,“我在想德和三十四年顺宗出殡的时候。那会儿,我一人站在路边,等车子来接我。通往皇陵的路,和此刻的这条道,倒是有几分相似。”

初念没想到她竟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便道:“娘娘不大出来,自然不晓得,其实外头荒郊野地侧的道,无论是哪儿,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

萧荣失声笑道:“瞧你说的,倒像自己整日在外头跑似的。我年轻的时候你不晓得,还在我父亲的帐前应过差,甚至上过马背。”

初念不顾失礼,惊讶地看向她。萧荣笑着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大楚早百年前就出过魏弦玉女将军,巾帼完压须眉。谁说女子只能静处闺闱?只是……”她叹了一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如今我也不过如此罢了……”

初念听出她话里的萧索之意,便顺她起头提到的女将军,转了话,道:“娘娘说起魏将军,倒叫我想起从前在山东时的经历。那时机缘巧合,正遇到了魏将军的苏姓后人。那家的女儿名世独,当时我遇她时,不过十三岁,喜好男儿打扮,平日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像男儿一样建功立业……”把苏家的情况稍稍说了,又道,“娘娘若是见了那女孩儿,想来会投缘。”

萧荣咦了声,道:“我只听说魏将军当年嫁人生子后解甲归田,原来她后人竟也这样别致。往后若有机会,定要见一见这女孩。”

两人这样说着话,气氛渐渐活络了开来。等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初念犹豫了下,终于轻声道:“娘娘,那天晚上的事,你千万不要误会……”

其实那天晚上与徐若麟纠缠时被萧荣撞破后,初念便一直想着要向她解释。但当时自己明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徐若麟抱住在亲吻,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唯恐越描越黑,反复犹豫之间,也就一直拖延下来。恰此刻正是个绝好时机,错过了,只怕往后便真没机会。不想让她留下自己与徐若麟有私情的印象,所以这才鼓了勇气开口。见萧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并未接口,压下脸上涌出的一阵燥热,低声道:“娘娘,那晚上的事您既然都看到了,我若说我和他全无干系,您想必也不会信。从前的事,我也羞于启齿。是我做不到心净,不守妇道自甘堕落,总之都是我的错。如今我悔了。唯一想的就是归宗后安安静静过日子。但是他不愿撒手,这才有了那晚之事……”

萧荣微微挑眉,笑吟吟道:“这可奇了。他对我说,一切错都在他。到你这儿,你却又说错都在你,我都糊涂了。到底该听谁的?”

初念一惊,没想到徐若麟已经在她面前说过事了。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怎么说的,会不会让她误会更深。偏又不好开口问。一阵心烦意乱,沉默了下来。

萧荣见她低头坐在自己的脚前,一脸的羞惭之色。想起那晚徐若麟的一番陈情,便道:“他当时跟我说,必定会排除万难娶你为妻。你们关系是不同寻常。若两情相悦,我也是乐见你们结成连理的。但倘若你对他无意,这世上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念丫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初念脸色微变。想了下,决定还是坦诚相告,顺势从墩子上起身跪在了她脚边,抬头道:“娘娘既这样问了,我也不敢隐瞒。我对他有无情意并不打紧。即便有那么几分情意,又能如何?娘娘您方才也说了,我和他的关系非同寻常。即便我归宗回了司家,在世人眼中,他永远是我死去丈夫的兄长,我也永远还是他那个弟弟的未亡人。我和他若真成了夫妻,世人会如何看待?他不惧流言蜚语,我却不想我的家人因我而遭旁人侧目。”

“男欢女爱固然是人一生梦寐之求,得之为幸。但与家人和名誉相比,孰轻孰重,以娘娘您的智慧,会如何决断?”

最后,她这样道。

萧荣凝视她片刻,忽然摇头,道:“原来你是如此做想……我倒是小看你了……”沉吟了下,道,“你这想法,他知道吗?”

初念咬唇,低声道:“我从前对他说过的。但他就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萧荣脑海里闪过那晚上徐若麟目光中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一股子拗劲,又看了眼此刻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神情里仿佛带了无奈委屈的初念。这下,连她也有些犯难了。

“可真是对磨人的冤家!”

她禁不住这样叹了一声。见初念头垂得更低。沉吟片刻,终于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道:“你所想也不无道理。也罢,既如此,我也就不从中瞎掺和了。往后就看他自己的了。你起来吧。”

初念听她意思,是不会再偏帮徐若麟了。心中虽犹似堵着石块,却也稍稍松了口气,低声道谢后,起身坐了回去。

王氏目送自家女儿上了皇后凤辇,直到仪仗车马渐渐消失在庄前的那条黄泥道上,整个人还是没缓过神。但心里却隐隐知道,必定是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正要叫人套回马车要跟着赶回城去问个清楚,忽然看见一个穿了金绣四爪龙纹样职服的轩昂男子朝自己大步过来。

本朝文武官员,从一品到丛九品,各自有不同颜色和补子图案的官服用以区分。但这种金绣四爪龙补子的职服,却并非特定某个品级官员的指定穿戴,而是皇帝对臣子的一种例外恩赏,可穿作常服。

她此前没见过徐若麟,自然不认得他。但从他服色,也知道他必定是这个昨日刚上位的新帝身边的重要人物。见他朝自己过来了,因这一天意外过多,以为又有什么事,便只望着等他开口。没想到此人到了跟前,什么也没说,先便作了个揖,面上带笑,口中道:“这位可是司家的伯母?小侄徐若麟。冒昧打扰,伯母有礼了。”

王氏一怔,这才醒悟过来。没想到这人竟是徐家那个著名的反骨长子徐若麟。再上下打量了下他,见他恭恭敬敬一脸笑容,虽有些不解他何以竟会对自己这样礼数周全,但心中忽然却一动——自家女儿人虽已经回来了,那边的廖氏对她着人送去的文书却一直没有回音。这个徐若麟,他保的平王坐了江山,他这个功臣富贵荣华自然不在话下。从前虽被驱出了徐家,但归宗是迟早的事,一旦回去了,在家族中的地位与从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与那个嫡母廖氏,关系想必不怎么样。往后倘若能得他助力,或者说,不敢奢望他的助力,只要他在接下来自己女儿归宗的事上不随廖氏一道作梗,凭廖氏如今仅剩的底气,自己又有何惧?

王氏心念飞快转过,立刻便有了主张。她是长辈不需回礼,态度却也十分亲和,立刻笑道:“原来是国公府的徐大爷!妇道人家眼拙,方才没认出来,徐大爷勿要见怪。”

徐若麟忙道:“不敢。伯母叫我名字便可。”

王氏笑吟吟点头,让出了道,请他入内稍坐。

徐若麟看见王氏,之所以过来见礼,倒也没别的什么意图,想的只是和未来的岳母先混个脸熟。见她热情,心里那得自于她女儿的挫败感一下便被冲淡了不少,有心也想再给她尽量留个好印象。道了谢后,便随了王氏往里而去。

徐若麟本就一表人才,今日穿了整齐职服,更显气宇轩昂。加上他欲讨好王氏,彬彬有礼,言谈不俗,坐下没一会儿,便把王氏哄得喜笑颜开。让了茶后,赞道:“从前没见过你的面,光凭人言,还以为你真的如何。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风采的一个人。果然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徐若麟见王氏看起来对自己似乎颇满意,压下心中的得意,谦虚了几句。王氏笑着看他一眼,忽然叹道:“贤侄,你从前一直在外,可能还不晓得家中之事。你二弟的媳妇儿,也就是我的女儿,不是在你家已经守了将近两年吗?这天下做亲娘的,哪个不疼自己的儿女?我自然不忍看到我女儿年纪轻轻便孤苦到老,思前想后,这才一咬牙,宁可被人背后所指,也想让我女儿归宗,好图谋下半辈子。不想你那嫡母却从中作梗,非死死拦着不肯撒手。这不,如今我女儿人虽回了家,只我送去的文书,她连个信儿都不回!我打发人去催,反倒被她叫人打了出去。你说这叫什么事?咱们大楚可有那条王法说出嫁死了丈夫的女子不能归宗?可把我愁死了!”

这事,徐若麟自然也是知道的。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此时却不好对王氏言明。因此只是道:“伯母拳拳之心,叫我甚是感动。伯母放心,令爱归宗,合乎人情,能阻了一时,阻不了一世。只要伯母不放手,想来很快便会如愿。”

王氏听出来了,他虽没说帮自己,但这口气,就是赞成的意思。心便放下了些,忍不住道:“托贤侄的福,但愿一切顺利。说出来贤侄勿要笑,我女儿倘若能够顺利归宗,往后再得一桩上善姻缘,下半辈子有依靠,我这个做娘的,便是折寿也愿意啊!”

徐若麟听她提及初念姻缘,看了眼,见她坐那里面上带笑,目光微微闪亮,似乎有所思量,凭了自己的敏锐,总觉着她似乎已经有所计划了。想了下,便若无其事地问道:“伯母可是已有佳婿人选?”

大凡女人,遇到心中得意之事,十有□总希望能叫旁人也知晓。王氏也是如此。加上觉得面前这徐家长子颇投自己的缘,忍不住便压低声,道:“也不是外人。就是我王家兄长的小儿子默凤。那孩子我自小看着长大,是个稳重之人。和我女儿也算一道长大的,知根知底的。倘若真能成事,那便真是我女儿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徐若麟心咯噔一跳。微微皱眉,极力搜刮脑中的印象,终于浮现出王鄂王御史家中那个三子王默凤的样子。

他先前一贯所想的,便是如何让初念回心转意愿意从了自己,却从来没有防备过她还有另嫁的打算,或者说,是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她便已经有了适合的婚嫁对象。听王氏的口气,那个王家的表哥和初念很熟,说不定比跟自己还熟。

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如今一个就要归宗,一个还没娶妻,上头还有个极力想要撮合的王氏……

徐若麟心里掠过一种原本自以为一切在握,此刻才发觉其实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忽然身下如有针刺,有些坐不住了。

王氏说完心中得意之事,却见对面的徐若麟一语不发,笑意渐消,脸色微变。有些不解地问道:“贤侄,你怎么了?”

徐若麟一下站起了身。面上又挂上了笑,道:“伯母,这实在是件好事,但愿一切顺利。我方才伴驾而来,此刻已经喝了伯母的茶,不敢再停,这就先告辞了。下回若得伯母的便,再上伯爵府拜望。”

王氏忙点头,跟着起身相送。到了门口,徐若麟朝她作揖告辞,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翻身便上马疾驰而去。

王氏目送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丝毫不知个中缘由。只独自在原地细细想了下今日发生的一切,犹在梦中,笑叹了下,急忙也叫人套好马车,坐了上去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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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皇帝的坐骑与皇后的凤辇先后入了大开的城门。此时已是傍晚了。宽阔的街道两侧,神情肃穆的卫兵执戟分立,他们身上的甲胄与手中的戟尖在阳光里闪着刺目的光,两边的百姓们伏地跪拜,呼声不断。

初念一直坐在萧荣身前的那张墩子上,感同身受着这一刻她作为帝国皇后而得到的无上荣耀。直到马车最后停在了外侧皇城最南的承天门前。

入承天门,往里是端门,御道两侧左社稷墙,右太庙,再往里过午门,便是殿宇重重的宫城。奉天门里,由南往北依次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东西武英、柔仪、文华、春和四殿,再往里,乾清宫后,便是萧荣今日要被迎入的坤宁宫了。

在几乎响彻云霄般的“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千岁”的整齐参礼声中,初念下了马车,立于承天门外,看着萧荣挺着笔直的身背,在斜照的金色夕阳余晖之中,一步步往里而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御道尽头。

“司家姑娘,这边请上马车,奴派人将您送回府去。”

边上一个得过崔鹤吩咐的太监面带笑容地过来,弯腰引着初念往另架马车去。初念一笑,随他去时,忽然看见徐若麟还立在承天门外的那道宫墙之侧,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墙头的琉璃瓦反射了夕阳,正投在他的脸上,金灿灿地微微有些晃眼。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原本有些紧绷着的面庞忽然松了下来,朝她慢慢一笑,直到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牙齿——这一瞬间,初念却看得清清楚楚。他虽在笑,目光里却分明掠过了一丝奇怪的情绪。她说不上具体是什么,仅凭直觉,譬如不怀好意。

天气还有些燥热,她却因为他的这个笑而感到一丝凉意。立刻转了目光,低头跟着那太监匆匆从他身前走过。

初念被送回家后没多久,王氏在天擦黑前,也回了。到她屋里,让下人都出去后,径直便问了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初念此时也不隐瞒了,便道:“祖父想来从前便暗中投于平王。王妃被救出后,这才被安排送到咱家在秋山的庄子里避几日。我也是出了城后才晓得的。娘你再过些日子,应便会明了了。”

王氏呆了片刻,这才长长吁出口气,喃喃道:“新帝登基,我还一直担心咱家往后该怎么办。原来……,你祖父早就已经开始铺路了……竟是如此!怪不得呢!我说他从前怎么忽然改了性子,竟闷声不响地便默许我将你接回来!”

她终于喜形于色,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双手握拳,在屋里走了来回几趟,忽然想起先前在秋山庄子里与徐若麟的一番话,这才重新坐回初念身边,道:“女儿,你可知道你上了凤辇走后,娘在庄子里和谁又说了话?”

“谁?”

“徐家的那个徐若麟!”

王氏说完,见女儿一脸吃惊,脸色都似有些变了的样子,略微不解,问道:“你怎么了?我提起他,你仿似有些害怕?他不是你从前在徐家的大伯吗?”

初念压下心中的不安,道:“娘,你怎么和他说上了话?都说了什么?”

王氏瞄她一眼,道:“又不是我找他说的。是他先过来向我见礼。我出于礼节,这才邀他进去坐了片刻。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聊几句。娘最后提了下你和你表哥的婚事。”

初念大惊失色,眼睛一下睁得滚圆,一把抓住王氏的手,也不顾礼仪了,失声道:“娘,谁说我和表哥有婚事了?你怎的在外人面前就胡说八道?”

王氏被女儿抢白,不怒,反倒呵呵笑了起来,道:“娇娇,这种事,你在娘面前还瞒什么?娘早就看出来了,你表哥对你有那份心意。只是自打那回他到我们家去了后,不是一直没再来吗?这世道是乱,只再乱,也要过日子的。娘忍不住,半个月前借故去了趟你舅舅家,找了你表哥试探了几句。他便把事都跟我说了。说已经向你表了心意,只是你一直没回复,他也不敢再扰你,这才没过来的。我当时便去见了你舅舅。他也应了。说等事情都消停了,他便做这个主。这都是这阵子乱之前的事了。你瞧,你舅母早去了,你舅父又自小疼你,也这样一口应了下来,这事难道还有变数?你就等着娘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到时候高高兴兴把你嫁出去便是。”

初念一时傻了眼,没想到自己浑然不觉之间,母亲王氏已经雷厉风行,把什么都定好了。心里顿时乱成一团,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

到了这一刻,她才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先前在承天门外,徐若麟会对自己露出那样一个笑容。那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她终于有气没力地道:“娘,就算这样,这种事你也不该跟他说的。他是徐家人,和咱们怎会一条心?”

王氏不以为然:“他是徐家人没错。只他先前与我说话时,对我分明十分地亲近。现在想来,不但因你祖父的缘故,必定也和你救过他女儿果儿有关。以他如今的身份,日后只有咱们求他的份,不会是他要打咱们的主意便是。反正听他口风,应该不会帮你婆婆为难你。这就行了。再说了,我还真想他能把这消息带到徐家传你婆婆耳朵里去,气死她!”

初念嗔目结舌,见王氏神色骤然转阴,咬牙道:“那老虔婆,前回在护国寺里,说你便是归了宗,也别想有好人家要你!你不晓得,娘每次一想起她当时说这话的样子,便恨得牙痒痒,咬她一块肉下来才解恨。如今你婚事定了,她廖家也成了脱毛的凤凰,我不怕她死不松手,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你姑奶奶在吗?就凭你当初救了果儿,这天大的人情,她不还不行!”

王氏还在嘀嘀咕咕,初念却是心烦意乱。

她的眼前再次掠过今天徐若麟望着她时的笑,又想起了从前在芷城苏家的庄子里,他临行前曾说过的话:“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一阵不寒而栗。

王氏终于发泄完了,抬眼见女儿脸色不不大好,目光略微呆滞,这才觉到她的不对,忙问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见她摇头,伸手探了下她额头,觉着也没热,想了下,以为是她这些天累了,便道:“娘叫人把饭送你屋里来,你吃了,早些歇下,好好养精神。”

王氏离去后,初念这一夜自然没睡好。第二天起来也无精打采,只觉做什么都不得劲。到了午后歇晌午觉的时分,再次想起王氏昨日说过的一句句话,忽然想到了件事,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顿时毛骨悚然。急匆匆起身便往王氏屋里去,也不管她正在睡,叫醒了立刻便道:“娘,你快去劝舅舅,让他千万不要忤逆皇上,否则只怕大祸临头!”

初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前世里,平王登基之后,遭到了一干忠于元康帝的大臣的反对。这些臣子多出身士林,并不畏死,其中便有初念的舅父王鄂。从前的具体情况,她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其中一件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便是平王登基不久,有一天这群人自发身穿麻衣到太庙面向青天哀哭,触怒了平王,集体被斩杀在午门之外,本还要连坐亲族以儆效尤,后被朝臣上言阻止,这才作罢。

王氏迟疑了下,道:“不会吧……”

她口中这么说,其实被初念一提醒,连自己心中也有些打鼓起来。自己这个兄长王鄂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出了名的孤直清高,就是因为直言,从前几度被贬。现在平王夺了侄儿的皇位……

她脸色微变,想了下,也匆匆起身,先去找了司彰化,见他不置可否,显见是不欲多管的样子,便叫家人备车,自己登车离去了。

初念一直等王氏,等到了将近傍晚,才见她回来。却是脸色苍白,神色抑郁,心便咯噔一跳,知道必定没好消息。果然,随她入了房,探听消息时,见王氏双眉紧锁,长叹口气,道:“你舅舅……他竟然在院里已经横了口棺材。我过去的时候,你表哥正跪在他跟前求。我也说尽了话,劝他为儿孙着想一下,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去,只说杀身成仁,便是满门被灭,他也绝不后悔。你也知道,他那样的性子,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初念一下也是心口冰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时候,有些事情,即便你知道了结果,却仍无力去改变。因为你即便能改变自己,但别人,却无法在你掌握之中。这样的无奈,初念其实已经不陌生了。前头徐若麟就是个例子,而此刻,自己的舅父王鄂,也显然是这样。

对于像王鄂这样受了正统教育的士林阶层来说,平王这样的上位,绝对是不能接受的谋朝篡位,他们为之愤痛,甚至不惜用自己和家族的人头去反抗,这在旁人看来愚不可及,但在他们自己眼中,却是一件足以能够青史留名的壮烈之举。

还能有什么办法去阻止?捆了他,限制他的自由?莫说王默凤和此刻还未赶到京中的另两个表哥敢不敢做出这样的忤逆举动,即便他们敢碰虎须,也不可能这样过一世。

这一夜,初念和王氏在辗转中彻夜难眠。

第二天,便是平王入金陵后的第一个朝堂日。司彰化四更多便起了身,戴好五梁冠,穿了浆得笔挺的黄绿赤紫云鹤花锦朝服,执了象牙笏,坐轿子入朝——只是竟然不过在辰时便回来了。

“自作孽,不可活。”

老头子在王氏和初念忐忑的目光注视之下,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匆匆往书房去。吓得王氏到处找人打听消息,到了晌午,很快便得知今日朝会的经过了。

这个平王入主金陵的第一次文武百官大朝会,显然叫他非常不满,甚至颜面尽失——原内阁两大首辅,兵部尚书方奇正据说在城破次日自裁于中堂,剩下的廖其昌今日闭门在家,称病拒不上朝。另有三十五人效仿他的举动,没有来面圣。而上了朝的文武百官中,有十一人面向赵琚拒不跪拜,口称“陛下何在,竟要我等忠臣孝子跪拜此人?”赵琚拂袖而去,朝会被迫中断。这十一人里,除了王鄂,还有翰林院学士吴松、宋文、礼部侍郎陈浩、国子监祭酒李元等。赵琚离去后,这十一人在昔日同僚或惊骇或钦佩或不屑的目光注视之下,以引颈就戮之态,昂首阔步出了金銮殿。

三天之后,新帝再次上朝。而此时,在通往皇城的承天门的阔道之上,王鄂等人身穿麻衣,正面容悲痛地步行往太庙而去。街道两边,挤满了窃窃私语不停的围观百姓。这一行人快到承天门,侧旁里忽然涌出了一队兵马,上前不由分说,便将王鄂等人捉住,捆绑后塞入马车。

王鄂极力反抗,只哪里是那些如狼似虎兵丁的对手?很快便被交臂于身后,按在了地上,抬头之时,看见魏国公府徐若麟骑在马上静静立于道旁,正冷眼看着这一幕,顿时满腔愤怒,破口大骂道:“你这无宗无族的无知小儿!甘为赵琚鹰犬爪牙残害忠良!徐信德若地下有知,定也要起来唾骂你这不孝子孙!”

信德是第一代魏国公徐显殁后的封号。

徐若麟对着士兵下令:“把他捆起来,嘴巴堵上。”

王鄂还要再骂,嘴里已经被堵上了布,被架着呜呜地投进了一辆马车,和同行之人一道被关了进去。

徐若麟望着几架马车离去,在边上百姓们惊骇的目光注视之中,微微蹙眉,出神了片刻。

~~

乾清宫的御书房里,赵琚此刻仍怒不可遏,猛地抬起一脚,扒下一只脚上的靴袜,用力掷向墙壁后,光着脚,愤怒地在宽大的寝宫里走来走去,嘴里嚷道:“岂有此理!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刁诈之徒!崔鹤有点目瞪口呆,低头立在一边没有开口。

“传方熙载、徐若麟!”

赵琚猛地停住脚步,转头下令,目露凶光。

崔鹤心惊,诺了声,正要匆匆出去,看见外头进来个身穿真红大袖衣、红罗长裙,戴了霞帔的女子,正是皇后萧荣。

皇帝陛下新入金陵不过数日,太子、皇子及风闻中的那位宋妃如今俱都还在来京的路上。此时后宫中,就只皇后一人而已。崔鹤见她来了,忙上前见礼。

萧荣微微点头,令他出去后,到了赵琚面前,笑道:“陛下又在跟什么人置气?”我非要杀了这帮人不可!”

赵琚恨恨道:“你不晓得!朕本也不欲和那些人计较。过往之事,概不追究。你见我入主金陵以来,可下令逮过一人?可他们却不知好歹!为搏一个忠臣孝子的名声,称病的称病,不上朝的不上朝。最可恨的,还是吴松王鄂一干人,上朝时公然不肯跪拜,出言讥嘲于朕。今日竟还身穿麻衣妄想去太庙闹事。倘若不是子翔见机得早在路上拦截了,叫这帮人阴谋得逞的话,叫朕颜面何存!朕非要杀了这帮人不可!否则何以立威?”

这事,萧荣自然知道。过来就是为了此事。见赵琚果然怒不可遏,想了下,拉他坐回了龙椅之上,转到他身后,伸手替他轻轻揉抚两边太阳穴,慢慢道:“陛下,这些读书人之人,自命清高,做出这样的事,原本是该杀。便是诛九族也不为过。但杀了那些人,表面上您是解了气,也不用见这些碍眼之人。只是背后,您却防不了世人悠悠之口。陛下固然也可以用手段威吓世人闭口,只这样,恐怕就与陛下您想做个青史留名的明君之愿背向而驰了。”

赵琚靠在龙椅上,仍是怒道:“眉儿,你不晓得这些人,又臭又硬!不杀留着何用?”

萧荣嗯了声,道:“士林讲究归心为上。圣人云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在臣妾看来,这是寻常人之准则。而陛下,陛下您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四海之内,还有谁人能与你比肩?站得高,看得自然也远,心胸眼界,更与寻常人不同。陛下若能效仿大唐太宗,虚怀若谷,则不仅是天下之幸,后人亦景仰不止。况且,”她停了手中动作,转到赵琚身前,道,“那些人,大多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除了耍嘴皮子动笔杆子给您心里添些堵外,还能做什么?陛下您一副钢筋铁骨,难道还怕这些人咬你一口?倒是廖其昌这些人,陛下才要真正引起注意。他们在朝廷各部把持多年,门生遍布天下,根深蒂固,陛下即便将他们撤换了,影响也在。倘若他们一直这样不肯顺服,这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隐患。”

赵琚渐渐平静了下来,皱眉沉吟片刻,终于道:“眉儿你说得也在理……那帮酸文人,朕暂且可以留下他们脑袋,以观后效。但廖其昌这帮人,如今只推病不来上朝。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萧荣道:“陛下,廖其昌当年与我父亲,曾有几分旧交。他的为人,臣妾也略知道几分。陛下若信臣妾,臣妾愿自告奋勇,代陛下去当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