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琚勃然大怒,扶起了宋碧瑶,恨恨道:“怪道爱妃多日来一直水米不进郁郁寡欢,内里原来竟有这般的隐情!你放心,朕必定要替你和小皇子做主!若查出幕后主使,定不轻饶!去把那副药渣取来。让太医院于院使过来。将林太医的家人也拘至大明殿,朕要亲审他的死因!”

孙永抹了把泪,忙起身匆匆而去。不多时,用白绫帕子包着的药渣便送了来,于院使也匆匆赶来。听到要让自己辨药,便一样样地取出,道出名字,内里果然便有坤草,且分量还不轻。

宋碧瑶再也忍不住,哭着摇头,落泪纷纷:“万岁,小皇子既殁,那意图害我之人,臣妾便也不想追究了,免得到时因了臣妾,让万岁陷于为难境地……”

赵琚起先惊怒之下,脱口说出若查出幕后主使便不轻饶的话。此刻真相似乎呼之欲出,倒渐渐冷静了下来。命于院使退出后,追递人出去撤回了方才下的拘拿孙家人的命令,犹豫了下,最后对着宋碧瑶道:“柔妃,朕晓得你此次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又这般体谅朕,朕心实在欣慰……”

“万岁,你口中不说,只怕心中,已经认定这幕后主使便是臣妾了吧?”

赵琚话还没说完,正这时,寝殿口的垂地帐幕被宫人撩开,皇后萧荣面带冷意,出现在了殿中,朝着赵琚和宋碧瑶缓步而来。

宋碧瑶脸色微变,看了眼赵琚,见他定定望着萧荣,强忍住面上的委屈之意,慢慢矮身,似要朝她下跪见礼。

萧荣冷冷看着她,并不阻拦。赵琚犹豫了下,叹了口气,望着萧荣道:“梓童,柔妃产后不久,需要清静,有什么话,朕去你坤宁宫说吧。”

萧荣凝视他片刻,开口道:“万岁,臣妾方才在自己宫里时,忽觉一阵心惊肉跳。想到近日宫中糟心事多,臣妾怕柔妃这里出事,便赶了过来。没想到如此巧,竟叫臣妾在外头听到了些话。”她的目光掠过案头那方绫帕里的黑色药渣,最后落在宋碧瑶的脸上,冷冷一笑,“后宫主宫,就只臣妾与柔妃二人。如今柔妃遭人陷害,证据又确凿,这幕后主使,不必说便是臣妾了,是也不是?”

宋碧瑶万万没想到,萧荣竟会这样出现在这里主动揽罪上身,心惊不已。方才还只做出下跪姿势,此刻被萧荣威严目光扫射,身子微微一抖,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赵琚眉头紧锁,迟疑了下,道:“朕并无此意……梓童勿要多心……”

萧荣凝视着他。

“万岁,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她悠悠地长叹了一声,“万岁,萧荣与你少年结发,至今晃眼已近二十年了。万岁重情,萧荣这才蒙万岁之恩忝登后位。二十年来,虽离多聚少,只萧荣以为,臣妾与万岁之间,彼此早就心意互通,当深知对方所想了。如今看来,倒是臣妾自视过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后宫也是一样。倘若万岁心中真认定害那柔妃母子之人便是臣妾,即便万岁顾念旧情不予追究,臣妾又有何颜面再居中宫?臣妾甘愿自请辞位,以正规矩!”

宋碧瑶惊讶地盯着萧荣,被她这一番自己先前做梦也没想到的做派所惊。一动不动。

赵琚却仿似被萧荣的这一番话敲醒了,心头忽地一跳。有些尴尬地道:“眉儿,快快收回这话!朕何时说过是你害了柔妃母子?你休要胡思乱想。”

萧荣侧头看向他,“万岁真的信我?”

赵琚点头,道:“朕与梓童夫妻多年,风雨同舟。不信你还信谁?”

萧荣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僵在地上的宋碧瑶,脸色渐渐冰冷了下来。

“万岁,您既然信我,臣妾也仍是中宫皇后。若叫臣妾晓得后宫存有佞邪,该当如何?”

赵琚顺她视线看向宋碧瑶,略一踌躇,道:“梓童所言何意?”

萧荣回头,对着寝殿外道:“把人带进来吧。”

两名力士押着个中年白面山羊须的男子进来,那男子脸色苍白,被力士一松手,整个人便软在了地上。

“林太医!”

赵琚出声。宋碧瑶脸色蓦然大变,目中满是惊骇之色,死死盯着林太医,脸色白得真正成了纸片儿。

萧荣道:“万岁,这催产汤到底是怎么开出来的,想来林太医最是清楚不过。让他道给您听。”

林太医抖抖索索地朝赵琚的方向磕头,趴在地上闭了眼睛,颤声道:“万岁,罪臣罪该万死——”

原来,自数月前柔妃入宫,林太医替她安胎以来,把脉之时,便发觉胎相似乎有异,推测此胎病弱。他不敢隐瞒,确定之后,据实告知。宋碧瑶心惊之余,一边命他极力保胎,一边赐他重金,严令他不许透漏出去。到了上月底,眼见临盆在即,林太医虽也极力保胎,只情况似乎并未有多大起色。宋碧瑶心知这一胎生下来,即便能养活,怕也是夭折的命,正逢月底皇帝下令替皇后大庆千秋之喜,此等荣耀,大楚开国以来,也就皇太后逢整寿才有。如鲠在喉。思量了一番过后,便设出了这一个连环计。命林太医开出一副催产之药,拟在皇后寿日当天发动生产。倘若产下的婴儿无碍,也算夺了皇后风头。倘若出了意外,那便用这一副催产药来做文章。

林太医精于妇科医道,开出的药剂自然恰如其分。果然在二十九那日,宋碧瑶如愿开始腹痛生产。没想到生了三天才生出来,小皇子果然夭折,自己命也差点去了半条。不忿之下,自然照了原先计策行事,这才有了先前在赵琚面前的一幕。

“万岁……微臣被迫做了这等违心之事,自知难逃一死。数日前在家中时,深夜得一不明身份之人赐下的赏,内里便有一壶美酒。微臣晓得此为鸩酒,为求家人得活路,一横心便喝了下去,当场便失了知觉。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过后又醒了过来,茫然不知身处何处,方才才被带到了此处。微臣所言,句句是实。求万岁开恩,饶我一命!”

林太医说完,涕泪交加,不住磕头。

赵琚脸色越来越青,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宋碧瑶。

“万岁——臣妾冤枉——”

宋碧瑶已经不顾自己产后体虚,爬着到了赵琚脚前,一把抓住他的龙袍袂角,哀哀痛哭,“臣妾入宫方数月,与皇后娘娘相处亦不过数月,从来恭恭敬敬,如何敢这样计谋于她?是这太医被人指使了诬陷于我的……”

赵琚怒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你倒是说说,这太医是被谁指使诬陷你的?朕之后宫,就只萧后与你二人。莫非你到此刻还指着她不放?”说罢一把拂开她手,对着萧荣道:“梓童,你坐镇后宫,此事该当如何,你一径处置便是!”说罢怒气冲冲而去。

第七十四回

宫女太监俱早惶恐避去了,赵琚拂袖而去后,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萧荣与宋碧瑶二人。

宋碧瑶一直那样跪坐在地,望着赵琚离去的方向,脸色灰败,整个人一动不动。半晌过后,她的视线转到了萧荣身上,看到她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俯视着自己。与她对望片刻,渐渐地,涂了鲜红蔻丹的十指抓紧了自己的裙裾。苍白得几乎通透的手背皮肤之上,青色的细细血管开始渐渐地紧贲了起来。

终于,她缓缓地抬手,捋平自己散乱的额发,微微地翘起了下巴。

“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甚至带了一丝不屑。

到了这一刻,往日张在这两个女子之间的那层脉脉薄纱,终于彻底地被撕了下来。

萧荣微微摇头,忽然笑了起来。

三十五岁的女人,青春早离她远去。只是此刻,这张脸庞因了这个舒缓笑容而现出的那种沉静雍容之美,竟叫一向自负美貌的宋碧瑶也再次暗暗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她的下巴翘得更高了。挺直肩膀,试图慢慢地从地上起来。

萧荣不再笑了,平静地注视着她,道:“柔妃,你出身于燕京昌黎县下的一个军户之家,父早亡。德和二十五年,也就是我为奔皇太后丧回金陵滞居的那一年秋,平王与几位身边亲随易服狩猎于山中,回程时路过你家门前,进去小歇,你得以与平王相见。也是从那时候起,你一跃上了高枝,被接入平王府,得平王宠爱,次年便生了衡儿。”

“那又如何?我这个母亲出身虽低微,但并不妨碍我的儿子得万岁的喜爱。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喜爱我的衡儿,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她打断了萧荣的话,斜睨着她,唇角浮出一丝略带残忍的笑意。

萧荣笑了下。点头。

“柔妃,你也算聪明——当然了,倘若你没那点聪明,只凭一张脸,这么多年也不可能让从前的平王,今日的万岁对你独宠至今。这一次你不慎失手。但此刻你心里应也清楚,万岁他是个多情之人,不忍对你痛下杀手。所以方才他才叫我处置。而你,你知道我不会违背万岁的心意,所以你才胆敢用这样的态度来与我说话,以此维持住你仅剩的一点自尊与自傲。我说得对不对?”

宋碧瑶死死盯着萧荣,目光里闪过一丝被人窥破心思般的惊惧。

“你方才问我会如何处置你?我不会动你一根指头……”她说着,缓缓环顾了一周这金碧华丽的寝殿,“你仍是柔妃,这春和宫也仍以你为尊。什么都不会变。”

“你以为我会相信?”宋碧瑶冷笑,“你恨我入骨。终于有了机会,岂会如此轻易便放过我?”

萧荣仿佛无奈地叹息一声。

“柔妃,你聪明。但这胸襟与气度,却始终上不了台面。这么多年王府的经历,看起来并没有让你脱胎换骨。你从前是昌黎县下的一农女,如今在骨子里,这一点还是没有丝毫改变。你说我恨你?你错了。我并不恨你,甚至,只要你和你身后的人,不这样一次次地欲置我与太子于死地的话,我甚至不讨厌你。昔日我滞留金陵,平王身侧无人。即便没有你宋碧瑶,也会有别的女人出现。倘若我如你所想,一个个地去恨这些女人,千方百计想着去除掉,你觉得我还能走到今日,能像此刻这般与你说话吗?”

萧荣望着她的神情里,找不到半分鄙视。但是宋碧瑶在这一刻,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个她向来只能仰望的女人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或许与生俱来,她穷其一生也未必能与她追平脚步。她更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自己内心的那种妒忌。不仅仅妒忌她高于自己的卓然地位,更妒忌她在那个男人心中犹如不可撼动的地位——皇帝或许真的宠自己,爱自己,甚至夜夜宿在她的床榻之上。但是一旦遇到了朝廷的烦心之事,无论她如何婉转承欢小心侍奉,都始终无法纾解开他皱着的眉。最后他必定会撇下她去往中宫,留给她一个背影而已。便如片刻之前,自己本已经成功地挑出了他对她的疑心与怒火,但是不过转眼间,他的一腔怒火便消了下来:他说话不再掷地有声,甚至还追回了先前去传林家人来追查真相的命令——显然,就算没有萧荣后来的突然现身,他也绝不会因了自己之事而对他的皇后做出什么真正不利的举动,哪怕那一切都是真的,哪怕她真的出手害了自己。

宋碧瑶先前一直白着的那张脸,终于不可遏止地浮出了因羞惭窘迫和深深嫉妒而生出的潮红。她挣扎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了身,咬牙道:“原来,竟是我一直轻看了你……”

萧荣道:“柔妃,你先前这一番心计,原本也算天衣无缝。你的人去毒杀林太医,想让万岁以为是我为灭口而动的手。如此既消了你的隐患,又嫁祸于我,确实是个一石二鸟的万全之策。只是可惜,你们漏算了一点。我不恨你,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防备你。我萧荣能走到今天,便不是坐等天命之人。方才我说我不会处置你,自然是真话。只是往后,你想来也不用像从前那样费心陪着万岁了。安乐王天性淳善,不止万岁喜欢,我也喜欢。往后你得空闲,不妨每日抄一遍女戒,再好生教养这孩子。如此方是为母之道。”

宋碧瑶眼皮一跳,“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荣瞥她一眼,淡淡道:“万岁正当壮年,膝下又只两子,便是寻常人家也嫌子息不盛,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天家?先前不过是初初入京,诸事纷繁,一时无暇顾及而已。如今一切安稳,各项朝事开展之余,自也当扩充后宫。想来,万岁自己应也是这个意思。”说罢,再没看宋碧瑶一眼,转身离去。

宋碧瑶身子微微颤抖,若非随后而入的宫人太监相扶,整个人便又跌坐在地了。

孙永跪在了她的面前,痛哭流涕不住哀求道:“娘娘救奴!皇后必定不会饶了奴的。求娘娘护佑……”

宋碧瑶僵如石像。她的心腹在她脚下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入耳。她的眼前只剩方才萧荣离去前,最后望着她时的那种表情——她仿佛在可怜她,那种只有上位者才有资格对自己脚前人挥霍的廉价可怜。

赵琚要充盈后宫了……

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哪怕她再深爱赵琚,这个男人也不可能为了她而放弃一个帝王坐拥三宫六院的权力与享受。她与萧荣完全不能相比。顺境中陪伴赵琚的那些年里,她能替赵琚做的,换做任何别的女子都能做。但是萧荣为这个男人做过的那些事,这世上却再无人能替。所以即便在二人尚未谋面的从前,萧荣便已经是宋碧瑶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了,恨不能及早搬去。及至她入宫,见到了自己曾想象过无数遍的萧荣,第一眼起,她便觉到了一种无法克服的打击和自卑。

那一天,她刻意盛装打扮,即便大腹便便,也丝毫不影响她作为女人的美。但是见面之后,萧荣那种旁人所无法临摹的奇异的美,她的高贵、气度、谈吐,哪怕是她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让她觉到了自己的自惭形秽。在她的面前,自己的刻意盛妆甚至仿佛成了一种拙劣表演。正是时刻被这种心思缠绕,唯恐自己到了那一天失宠,她这才不顾宫外那人的反复劝告,自己执意谋策了这一场可算是铤而走险的赌局。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哪怕不能就此彻底扳倒萧后,但让帝后从此离心,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此,往后在新人不断的后宫之中,自己的地位才能稳当。

但是此刻,一切都失算了。赵琚临去前望向她的那种眼神,不再柔情脉脉,她在其中看到的,只有厌恶和惊诧。

赵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或许没有萧荣了解。但是有一点,她却非常清楚。正是因他野心勃勃,雄才大略,又没有别的女子能像萧荣那样,在还是少年时的他的心头上便剜出了一道印记,所以除了萧荣这个再无人能取代的女人之外,他现在觉得赏心悦目讨他喜欢的,或许也就只是那种温柔如水百依百顺的女子,正如她从前展现给他看到的那般。

从前数次,她曾利用他对自己的情感,逃过了他的疑心。但是这一次,显然,她再没那样的好运了。

往后,她该怎么办?

~~

坤宁宫的寝殿里,赵琚望着萧荣,神情里满是惊诧。

“眉儿,她处心积虑视你为敌,你竟这般便放过了她?”

萧荣心中掠过了一丝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何情绪的感叹。

面前的这个男人,每当他对自己感到歉疚,或是有求于她的时候,他便会称呼她为“眉儿”,而不是那个不带任何感□彩的“梓童”。

“是啊,”她点头,体贴地替他解着外衣,“柔妃虽做错了事,只她毕竟是安乐王的生母,万岁您的贵妃。这样的事情,倘若传扬出去,有损万岁与安乐王的颜面。臣妾感念万岁对臣妾的不疑,无以为报,故只命她每日抄诵女戒,盼她知过能改,如此也不枉万岁待她一片挚情。”

赵琚面上因了内心羞惭而微微涨热。凝望着萧荣,忽然紧紧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替自己解衣的手,动情道:“眉儿,方才是我不对。不该一时糊涂竟对你也起了疑心。这世上,我赵琚可以怀疑任何人,独独不该疑心到你头上。我赵琚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倘若再犯今日之错,叫我不得好死!”

萧荣笑了起来,伸手掩住他嘴,埋怨道:“万岁瞧你,动不动学那少年人发什么誓?只要万岁有这样的心,臣妾便万分感激了。”

赵琚道:“朕是为了叫你放心。”

萧荣点头,想了下,笑道:“趁万岁在,有件事,我计较了些时日,索性便道出来了。后宫如今空虚,就只臣妾与柔妃二人。臣妾精力不济,柔妃产后体虚,恐怕都不能服侍好万岁。如今朝事既安稳了下来,臣妾便想,可否命礼部于民间攘选身家清白德才兼备之女子,以扩充后宫?如此不但万岁能被服侍稳妥,臣妾亦全了皇后职责。若有后妃再为万岁诞下龙子,则更是普天同庆之大喜。万岁以为如何?”

正数日前,廖其昌等一批文官也联名上了道折。说的也是此事。说如今后宫空置,于礼法不合。督劝皇帝陛下选妃纳人。作为皇帝的赵琚,他倒不是反对。只是一来,宋碧瑶产子夭折,他当时也没心思,二来,也是想找个机会试探下萧荣的意思。没想到此刻她自己便先提了。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道:“那就依你之意,择日命礼部督办便是。”

萧荣朝他谢恩。

赵琚哑然失笑,“眉儿,朕纳后宫,你是心胸宽坦,这才不与朕闹。朕感激你还来不及,如何反要你谢恩了?”

萧荣笑盈盈道:“万岁,臣妾如今虽居中宫,底下却不过空架子而已。盼这一日盼了许久。自然要谢恩了。”

赵琚呵呵笑了数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收了笑,望着灯火中自己的妻子,叹道:“眉儿,朕纳后宫,你心里真当丝毫也不在意?”

萧荣何等聪敏。赵琚的性格,她又再了解不过。他这话刚出口,她便知道了他的心思。笑吟吟应道:“万岁,你想听真话,还是应付你的话?”

“自然是真话。”他不假思索道。

萧荣慢慢收了笑,凝视着他,道:“万岁,臣妾心中自然在意万岁。只皇家事向来便是天下事,这后宫事自然也一样。只要万岁一切都好,臣妾又有什么不能舍的?只愿万岁往后佳丽满怀之时,勿要忘却臣妾与万岁的结发之恩,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赵琚虽是一国之君,却也脱不了一般男人的通病。先前说到广纳后宫之时,见萧荣面上无半点不快,心中忍不住便微微失落了下,觉着她似不大在意自己。这才忍不住发问了一句。此刻听罢她这样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大为感动,将妻子拥入怀中,温存了一番后,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眉儿你放心,往后我再忙,也会时常来你处的。”

萧荣一笑,嗯了一声。片刻后,赵琚像是忽然想了起来,脸色转为阴沉,道:“柔妃你既不欲惩戒,朕便随了你的意思。只她身边的伺候之人,此前在其中必定少不了撺掇跑腿,其心可诛。明日朕命司礼监崔鹤秘密查办,决不轻饶。”

~~

数日之后,便至月中了。上月的这时候,安南使者来京,数日后文庙事发,后得以娶妻。诸多之事,不过是在一个月前发生。但在徐若麟想来,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年。这日他下朝,与皇帝在御书房议完事,回都督衙门忙碌完手头之事,忽忽便快酉时中了(下午六点)。

这两日,苏世独终于不再像起先那样每晚准点抱着个枕头来占住初念了,甚至昨日他回去,迎头在院里碰到她时,她竟还跟见了鬼似地转身便溜,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弄得他莫名其妙。私下里,他也随口问了句初念,是不是她对苏世独说了什么,小姑娘才忽然懂事了。只是初念却摇头,摆出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他瞧出她在装。推测她是不想是让自己觉得她也想和他一道睡,这才抵死不认的。面上也没戳穿她,心里却还是颇感欣慰。毕竟,禁-欲之期再有个三四天便熬出头了。他可不想到时候,自己盼来的这个真正的洞房夜还要被人打扰。

徐若麟手头事毕,正要离开官署,收到一熟悉军士呈上的公文,里头秘夹了封密函。

他虽被赵无恙称师傅,又挂太子太保的衔,只这个头衔,也就不过是个表示恩赏的空衔而已。赵琚性子本就多疑,他自然清楚,何况还是用这种手段夺得帝位。所以自入主金陵以来,他便与赵无恙尽量减少私下场合的会面,与萧荣更需避讳。往来消息传递,一般都用这种方式。

萧荣在信里,只简略说道,自己已经无碍,往后应再无大意外,谢过他的出手相助。

徐若麟看过之后,就烛火焚毁了。

后宫萧后,往后应能自保,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那件始终压在他心头的事,却并未因这个消息而得半分轻减。两年前赵无恙北投路上的追杀,一个月前文庙祭祀时的凶险,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他,后宫中的宋妃恐怕并非如人所知的那样势单力薄无人依仗。她的背后,必定有人。而且那人……

徐若麟微微皱眉。

很早以前,他便猜疑此人应是方熙载,如今的中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也只有他,才有那样的手段和能力,能一次次地叫自己陷入险境,甚至一着不慎便要丢掉性命。唯一叫他想不明白的是,这样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到底是如何拧到一处的?方熙载为人冷静,性子甚至稍嫌孤僻。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为了她,不惜一次次地要置赵无恙于死地?

冬日昼短,屋里开始黑沉下来。徐若麟独自坐在桌案之后,在仅剩的夕阳余光中,陷入了冥想。

他的思绪忽然飘回了许多年前燕京的那一个秋日傍晚。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随了还是平王的赵琚到山中行猎。下山时,众人口渴,随行中有人提议,说方才来时,他在路上见到一户农舍,可以过去小歇。于是一众人随他而去。也就是那一次,平王第一次与宋碧瑶相见,然后便纳了她,接她入王府。

徐若麟的目光忽地闪过了一丝锐芒。

此刻想起之时,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个提议并领路的人,正是方熙载,那时候,他被举荐到赵琚面前还没多久,但已经锋芒毕露,一跃成为赵琚跟前的得用之人。

他为自己这个突然入脑的联想稍感激动。甚至有些责备自己,为何从前一直竟没想到这一点?

在战场上,短兵相接之时,拼尽一颈热血地攻击敌人,才是保护自己震慑对方的最有效手段。他信奉这一点。而现在,这一点依旧适用。

倘若不主动出击,等着他的,就是对方下一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发生的攻击。而下一次,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有先前那样的运气。

他猛地站了起来,急召邹从龙入内。

邹从龙已经从原先的百户升为五品的经历武官。在他的四大得力助手中,杨誉擅贴身搏击、刑讯逼供,黄裳箭术绝伦,常大荣稳重周到,而邹从龙不仅武艺超群,心思也极缜密,最得他看重。这样的事情,派他去最适合。

他对邹从龙密语了一番。

“遵命,大人!”

他还是这样应了一句。如同当年他们并肩在战场上搏杀之时那样。然后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将尽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