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一辈子,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也将永远都只在出发与归途之间游荡。身处浩渺海天,方觉世间万事万物的渺小。人更微如蝼蚁。有时,他难免也会生出一丝苍凉与孤寂。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后悔。这就是他的宿命。

副手过来,向他请示过后,转身去下达就地停锚过夜的命令。深沉的螺号声很快响起,第次传递,很快,船上的水手们搅动绞盘,渐渐降下了风帆。

袁迈的视线调转,看向远处前方的海天一线。那里,一轮红日正半浮半沉于水天之上。它已经消尽了白日的刺目光芒,余晖映出满天霞光,海面之上,也如被撒上了一层玫瑰色的金粉,仿佛一匹随了微波起伏荡漾的绚烂云锦,美不胜收。

这样的景色,他看过了千回百回,早已熟视无睹。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对这海上的落日生出了一丝恋恋之意。就是因为她爱这落日景色吗?

当他习惯性的将目光投向瞭望台下的那个圆角处时,才忽然惊觉,那里已是空荡——她最爱这海天一色的落日美景。曾经,她立在这里看风景,而她是他看的风景。如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成为他眼中的风景了。

晚霞消尽,天空变成了暗青色。夜降临了。他终于转身往舱房而去。

廊道的尽头,她住了三年的那间舱房还空置着。前两日,他新用那个从史宬馆来的书吏向他询问,可否把这间舱房改为他用之时,他下意识地一口拒绝了。

他推开舱门,就着舷窗里透入的昏暗光线,再次打量这间空荡荡的舱房,眼前便似浮现出她或坐或立,或颦或笑的一幕一幕,整个人竟痴了。

他回到自己的舱房,坐在了办公用的桌案之后。终于下了决心,明日就照那书吏所请,把那间舱房置用了。

他知道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他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开始静下心来伏案工作。将近三百艘的船只,船上数万之众,随他漂流于变幻莫测的大海之上,他肩上的担子不轻,每天等着他处理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

小柱进来了,照习惯给他送来一壶刚沏好的茶。

他的日常生活可谓单调乏味至极。姑且能勉强称之为爱好的,大概就是品茶了。他独饮云雾茶。此茶出汤浓淡口感甘涩,全凭煮茶人的火候掌控。从前一直都是青莺给他泡沏。他也习惯了出自她手的那种茶味。这一次,上船数日,他发觉送来的茶味依旧,宛如仍出自她手。此时喝一口,舌尖弥香,仍是那种熟悉的味道。看一眼小柱,以为是他伺候青莺时日久了学会的,微微点头,随口赞了一句:“茶泡得不错。”

小柱目光仿佛微微闪烁,嘻嘻一笑。

这两天,小柱瞧着便一直是这副怪异模样。袁迈以为他苦于再次上船,要渡过接下来的漫漫长旅才这样。也没怎么在意,让他下去了。小柱诺诺而去。

夜渐渐深了,袁迈在银烛之下仍伏案未歇。忽然他停了手中的笔,起身出去,沿着楼梯,下到下层一间专用于储藏卷宗文档的舱房,去寻一本书。

这种事,从前都是青莺做的。他伏案之时,每每需要什么,只消对她说一声,或者根本无需他开口,等他想用之时,她总能准确无误地把他需要的卷宗或书册取来放在他桌案之角。他自己从不需要费心。此时秉烛在排排书架上找了半晌,也没找到想要的。知道新来的书吏尚未上手,对这些更不熟。一时竟忽然控制不住地心烦意躁起来,重重地击了一下书架。架子随他手势扭曲,发出咯吱一声。

“袁大总管,你要找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袁迈心如被电击,猛地回头,竟看到青莺正立在自己身后靠近门口的那架书架之侧。青衣小帽,一身小太监的装扮,正对着自己盈盈而笑。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幻听幻觉了。这个时候,她怎么可能会在船上?

他还僵立着不动的时候,她已经朝他走了过来,极是自然地从他手中接了烛台,到了角落处,蹲□去,很快从成排的书卷中抽了一册出来,轻轻吹去上头蒙了的一层灰尘,然后微笑着递给他,口中道:“我方才路过你的桌案,看见你停在那里,便猜你要找这个,对也不对?”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袁迈想要找的。他仿佛被催眠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接过她手上的书。

她再次一笑,把烛台塞回到他的另只手上,然后环顾了下四周,略微蹙眉,随口轻声抱怨道:“停了一年多,这屋里仿似竟从没人过来打扫一般。一股霉味。明日要叫人过来除下尘了。”说罢自顾而去。

袁迈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怔怔望着她施施而去的背影。就在她要出舱门的时候,他终于彻底醒悟了过来,把手上的烛台和书在书架上一放,几步便追了上去,一下拦在了她的面前。

“你怎么上了船?”

到了此刻,他的声音里还满是不可置信。

青莺看他一眼,道:“我哥哥送我上来的。”

袁迈惊讶万分。

即便徐若麟知情,甚至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他亲自安排她上了船,袁迈也深觉不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必须立刻送她回去。

“你不能留下。明早我就派船送你回去!”

他严肃地望着她,声音紧绷,不带丝毫感□彩。

青莺却不似从前。从前的三年里,她在他面前一直是恭敬而温顺的,从不会与他顶嘴。而现在,她却像是换了个人——她不但不听他的,反而噗地笑了出来,挑衅般地微微扬起她尖巧的下巴,道:“袁大总管,这里可是外海了。咱们的船队出去都这么多天了。你此刻派一艘船送我回去,耗费不说,难道你就不怕万一我在海上遇到风险出事?再说了,”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耀着狡黠的晶芒,继续道,“你说不要我当你的女官。如今我可不是女官。我是央求我哥哥后,他同意让我上船搭船游历的。你虽然是大总管,却也不能这样赶我下船!我哥哥的面子,你总要给几分的吧?”

袁迈一时语塞。只好无奈道:“徐四姑娘,你真的不合宜再随我的船外出。我真的是为你好……”到了最后,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了一丝乞求的意味。

“什么为了我好!”青莺打断了他的话,忽然朝他走近。袁迈鼻端钻入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甜香。知道这香气来自于她,脸迅速滚烫起来,忙往后退了一步。

青莺停在了他半臂之外的地方,凝视着他,道:“袁迈,你不愿我上船,分明是你害怕。你怕再与我朝夕相对……”她忽然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字,如锤杵般,一下下地敲击着他的耳膜。他说不出别的话了。怔怔凝视着对面的这个女子。

是的,她没有说错。

之所以不愿她上船,除了他能拿出来说的那千条万条理由,还有一条不能说,但却是唯一真正的理由——怕再与你朝夕相对,从此便情根深种,泥潭深陷,再难自拔……

他以为自己包裹得很好。可是这一刻,他发现原来,自己早被已经她看透了。

谁也没再开口说话了。他与她便这样默默相对,立于这艘庞大船只内腹里的某个昏暗四方舱室里。透过开在舱壁的那扇狭仄气窗,他能听到海上渐起的夜风在呜咽,掀动着波浪拍击着厚实的船壁……

架上的灯台忽然站立不稳,径直掉落在地,发出啪地一声,惊醒了两人。

行船海上,因船体木制结构的关系,对用火管制尤其严格。舱板一旦被引燃,后果不堪设想。灯台方落地,两人立刻回过了神,几乎是同一时刻,齐齐朝着那方向奔去,又齐齐俯身下去扶正还在燃着的灯台。

灯火扑闪了几下,忽然灭了,两人的手却碰到了一处去。

漆黑一片中,袁迈的手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指。她的指柔滑,带了玉般的微凉。他却如被火烫了一下,手微微一抖。下意识要收回之时,手再度一凉。他的手已经被她反握住了。

周遭只剩黑暗里的一片寂静。

她的指,轻轻地擦过他掌心磨出的一层薄茧。

仿佛被点燃了一把火,从他被她握住的那只手,飞快地蔓延到了全身四肢百骸的每一处角落。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时间凝固了。

“咚——咚——”

头顶忽然传来有人路过廊道发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袁迈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应该脱开她的手,却仿佛失去了力道——就在他僵着时,她终于松开了他的手,但是下一刻,整个人却轻轻靠了过来,依到了他的怀里,那双手也悄悄地拢合在了他的腰身后。

他感觉到一具柔软的身子依着自己,那种如兰如蜜的香氛也再度钻入了他肺腑……

“四姑娘……”

他终于发出了颤抖的声音。不止声音,连他的双腿都在微微发抖。甚至连呼吸都成了奢侈。他就快要窒息了。

青莺静静地依在他怀里,一侧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身体里的血液从胸腔那处跳动的地方冲刷奔流而过的奇妙声音。

“求求你,不要怕我……”黑暗中,她终于低低地道,“我只是想和你一起,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拒绝我的那些理由,都无足轻重。只要你也想,我便会陪着你。哪怕永远用女官的身份陪你。咱们一起走遍这风帆能被风吹到的天涯海角尽头,一起看日出,看日落……”

他的目中沁出了潮意。终于,他颤抖着手,微微地抬起,似乎想要抱住她,但是还没碰到,又颓然放下。数度挣扎之时,她抓住了他的手,引着它们停在了自己的腰肢之上。

“袁迈,不要怕我有朝一日会后悔。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悔,永不后悔!”

~~

朝阳的第一缕光芒从东方的海平面射出,唤醒了一夜好眠的青莺。

昨夜后来,她被袁迈送回她已经住了半个多月的那间舱房。两人分开后,前所未有地,她睡了一个异常甜美的觉,如此的沉,以致于竟然此刻才醒。听到小柱在门外起了唤声,她急忙起身,开了舱门,见他站在那里一脸兴奋地道:“四姑娘,大总管何时竟知道了你也在船上?他一早便叫我把你的东西都搬回原先的那间舱房里去!这是要让你留下啊!太好了,你再也不用老躲在这里不能上去了!”

三年多的相处,让这个自小便被送入宫中的小太监已然把青莺当成了自己的姐姐。此刻这样子,简直比她还要兴奋。

青莺抿嘴一笑,看着他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起东西。

她梳洗过后,换回女官的服饰。照了下镜,见镜中人眸光流动,双颊鲜润,宛如绽开的花。朝她一笑,往上而去。

这一回随船之人,大多与前次一样,故多老面孔。她在迎面碰上之人的惊讶注视之下登上甲板,迎着海风眺望而去,看到袁迈正与数人一道立在船头,手执海图在议事。朝阳撒在他绣织金线的红蟒官服之上,耀丽夺目。仿佛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那一道目光注视,他忽然回头,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她正依帆而立,浅浅含笑。他心中蓦觉一种心意相通的喜乐,目中随即亦堆积出温暖笑意。

许久忙碌过后,身畔围着的人终于各自领命渐次散去。她也早下了甲板,想是去忙她的事了。袁迈仍旧立于船头。他双手把住舷栏,视线投向了极目所能企及的海天尽头。海天尽头,水天茫茫,沙鸥翩翔。他长长呼吸了一口略带咸腥的清凉海风,肺腑胸腔,只觉舒爽异常。

伊人兰芷。而他何其有幸,此生竟能得其解语。天水纵然浩渺,他也再不孤身只影。从今往后,唯倾其所有相报,方不辜负这一番美人恩情。

127、番外 宫篇

建初五年的九月,那场爆发于建初三年,遗患达两三年之久的空前天灾,在朝廷的大力赈救之下,终于收起了它的獠牙利爪。原本逃荒离乡的流民回归祖籍。农舍重新搭起,广袤的麦田被再次翻耕,等待着冬麦的种植。因了大灾而生出的流言渐渐消退,惶惶的人心,也终于开始恢复安定。

至此,已经代理了一年朝政的太子极得人心。他委派信臣下到受灾严重的各省直接调查灾情指挥赈救,于政务之上的勤勉,比之先前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往往忙碌至通宵达旦。同时,他倡导节用,停一切无益之费,以助力户部节流,以度这场天灾。这一倡导得到皇后萧荣的支持。自萧荣开始,裁宫中各项用度,废上元灯火费,停止先前正在修缮的几处宫殿,减苏松织造进贡。大臣们私下里提及太子时,无不交口用“英敏而果决”赞之。当月,恰徐若麟从南方赈灾而归。内阁诸相与九卿大夫经慎重考议之后,在二十六日这一天,一致联名上表至皇后萧荣处,提议尊今上为太上皇,皇后为太后,称太子当继皇位以固国体。皇后萧荣只按下文表,并未当即回复。

绵延了数年的灾患虽已得以缓解,只是治下这样一片广阔的土地,又哪一天会少得了事?这日赵无恙与臣下议完事,批妥最后一本奏章,终于起身离开御书房,回到寝宫之时,已近夜间亥点了。

他自婚后,便与太子妃苏世独一道,一直住在东宫的文锦阁里。如今也没变。年初里,苏世独生了个女儿,小名阿欢,玉雪可爱,赵无恙初为人父,疼她疼得入骨。此时虽都这时辰了,想起已经两天没见着了,便拐入去看她。她正安然睡着。

赵无恙俯身下去,摸了下女儿肉肉的粉嫩脸蛋,听边上陪着的值夜宫人说,太子妃一直在这陪着小郡主,刚回去没片刻,点了下头,叮嘱好生照看着,这才离去。回了边上他夫妇二人的屋里,至里间,见一室烛影中,绡帐低垂。径直过去,掀开看向床里,发现裘衾绣枕整整齐齐置于榻中,苏世独却并不在。一怔。正要回头,忽听身后咭得一声轻笑,一双手已然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赵无恙嘴角微微向上,挑出了一道笑弧,人却站着不动。身后那个人等了片刻,没等到他有反应,轻声嘟囔了一句“好无趣的人”,松了手,遂依偎上一具柔绵身体,那双手也改成从后抱住他腰身,一只柔荑悄悄下移,停住了,调皮地轻轻捏了下他。

“殿下,说好晚上要早点回的,又这么晚,害我等了一晚上。该如何罚你?”颈侧贴来一张柔软的唇,一女子在他耳畔软语低哝。赵无恙终于回头,见苏世独已经卸妆,想是刚沐浴过,一头青丝绾了个懒髻,松松地垂在颈侧。人正趴在自己后肩上,略歪着头,嘟嘴在嗔怪。灯火晕笼里,眉翠唇红,眸光盈盈,姿态动人。

他二人成婚至今,先前两年,因了各自年少桀骜的缘故,在房里少不了斗了又好、好了又斗地折腾。只要没太过火,皇后萧荣便也只作不知,并未加以干涉。直到这一年,赵无恙做了父亲,也开始执政,挂心国事,人一下仿似成熟了,日渐积威,又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少了相处时间,每每独处起来,比起从前反而愈发如漆似胶。至于苏世独此时的埋怨,也是有个缘由的。昨夜他后半夜才回来睡下,一早醒来,与枕畔人燕语呢哝没片刻,正情浓时,宫人便在门外催五更起身,只好作罢,相约好了今晚要早些回的。

“你说说看,该怎么罚?”

他转过了身,望着她道,目色已经微微转幽,唇边却仍挂着那丝她看惯的仿似漫不经心的笑。

苏世独轻咬了莹润红唇,冷不丁一下便扑了过去,将他压倒在床上,自己跟着压他身上,双手牢牢捧住他头,不容他躲避,低头便狠狠地亲咬住他的嘴。终于分开了。赵无恙身上仍着了整齐的盘领正服,人却被她牢牢压住。他摊双臂于榻上,仰面望着她,胸膛微微起伏喘息着,口中却仍嘲笑,“好个不羞的丫头……都当人娘亲了,我这些天忙了点,不过三两天没碰你……你就急成这样了……”

苏世独也是微喘,目中烟波流转更甚,浓得仿似要滴出水来。轻咬了下莹润红唇,哼了一声,“我就是急,你能怎么着……”说罢手便伸到了他脖颈处,扯开他压绣着金线盘龙的领口,裸出肌肉紧匝的胸膛,另只手抚摸而下,扯脱了他腰间系着的玉带,随手丢到了枕畔。很快,他便被她剥扯得衣不蔽体,露出了早已昂然的男儿事物。

“殿下,我是急了点。可你这是怎么了……”她瞟他那里一眼,故作惊讶之状。

赵无恙正当二十,本就是男子血气方刚之时。虽精力大多被国事政务所占,体力却丝毫不减。本还想再忍着,逗逗她的。不想她一上来就把自己压在下面剥得七零八落,望过来的眼神儿媚而挑衅,情极难忍,恨不得将她蹂躏个够才好。一语不发,只一个翻身起来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倒,甩掉了碍事的脚上两只靴子,见她撑着玉臂似要再起身和自己再争主动,哪容得她这般猖狂,再次将她强摁下去,连她身上的裙衫也未及脱尽,只扯掉一方底裤,抬高她两边玉腿架自己肩上,手掌托住了她的臀瓣,迫不及待挺身便径直而入。见她帏昵枕态,兰麝香浓,一时意飞魂荡如痴如醉,仿佛有挥霍不尽的力气,一直和她弄到凌晨,这才心满意足终于消了云雨。并头躺着懒洋洋说话时,也不知怎的,便提起从前有大半年间,二人同眠时要在床上划分界线,过线了便要被踢下床打架的事儿。他说她是母大虫,她嗔怪他小气巴拉,相互来回嘲笑了几句,赵无恙觉到眼皮渐渐有些沉重时,忽然听到身畔的人问道:“殿下,往后你要多少后宫美人才会心满意足?十个,一百个,还是后宫三千?”

赵无恙睁开眼,侧头看向她,见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便顺手捏了下她的脸蛋,信口道:“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苏世独眼睫轻颤了下,目色微微一暗,唇边笑意却更浓了,伸手拧回他的脸,呸了一声:“把你美的……这样正好,你只管后宫三千去,往后我就省心了,省得对着你闷气。”说罢背过了身去。

赵无恙道她是玩笑,搂她探身过去捞她嘴亲了下,便放开。一阵乏意袭来,闭目很快睡了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顺手一摸,觉得身边空了。睁开眼,发现果然没人了。等了片刻,仍不见人回来,便起身披衣下榻,问外殿里值夜的宫人。

宫人道:“太子妃方才去往郡主那边屋了。”

赵无恙到了女儿房里,值夜宫人正和衣倒在侧榻上,见太子来了,慌忙起身,听他问,回道:“太子妃方来过,看了下小郡主,又走了。”

赵无恙出来,想了下,便寻到了□院里。半院的木樨香气中,抬头远远看见一人正高高坐在前头阁榭的屋脊顶上,背靠一侧耸出的翘角,曲了单腿,裙裾在夜风中微微鼓荡。她手上还握了壶酒,深蓝夜空勾勒出一道侧面的清晰剪影,俨然对月邀饮,正欲乘风而去。不是苏世独还会是谁?

这一年里,她渐渐开始代替萧荣主持各种皇家祭祀,晤会命妇,在外人跟前,俨然是未来皇后的一副端庄模样了,没想到此时竟又发了这样的兴,睡觉睡到一半,深更半夜地竟上了屋顶对月喝酒。偏她酒量又差……

赵无恙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站在下头的树影里,仰头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始终没留意到自己,仍一口口地饮着酒,生怕她喝醉了。正要开口叫她,不经意她侧过脸来时,月光照到她面颊,竟叫他看见仿似晶泪闪烁,觉得不对,咦了一声。

屋脊上的苏世独被惊动,猛地低头,看见他不知何时竟立在桂树之下,慌忙背过了身去,低头飞快用衣袖擦了下脸,含含糊糊地道:“你怎的出来了?快回去睡觉吧,明日还要早朝。我只是有点气闷,透透气就回去了。”

她方才是顺着阁榭旁种着的一棵老树爬上屋脊的。此时说完话,没听到他的回应,却闻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响声,回头看见他已经顺了桂树往上爬了,一时愣住。

赵无恙爬上了树,瞄了下于她的距离,嘴里说了声“让一让”,人便朝屋顶跃来。

屋顶脊梁处可落脚的地方狭窄,怕撞起来,苏世独忙起身要往中间退。刚站起来后退两步,忽觉一阵醉意涌了上来,身子跟着晃了两下。他已经跃了过来,咔嗒一声踩在自己方才坐着的地方,顺势一把扶住了她,她被他扯着一道坐了下来。听他长长吁了口气,摇头道:“许久没爬墙上树了,腿脚也耽误了不少。还好,还能爬得上来。”

苏世独扭了□子,挣脱开他的手,离他坐得远了些,绷着道:“你上来做什么?”

赵无恙觑了她一眼,笑嘻嘻道:“你大约是本朝第一个能爬屋顶的太子妃了。倘若不是我过来,也是第一个醉倒在屋顶上的太子妃。明日天亮若叫宫人瞧见了传出去,那便有的说了。”

苏世独仍低头不语。赵无恙便从她手里拿过酒壶,自己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剩下的,又道:“该我问你才是。睡一半醒来不见人,找了一圈才发现你在这里。你酒量本就差,还跑这里喝酒做什么?夜深露重的……”

苏世独打了个酒嗝儿,忽然抬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话,道:“你自去睡便好,管我那么多做什么?我白日里在人前替你持着太子妃的份儿,如今边上没旁人,难道还不许我自由片刻?”说罢起来,弓着身扶了屋顶上的瓦廊探下去几步,纵身一跃,人便落到了地上,脚步踉跄了下,很快站稳身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而去。

赵无恙把酒壶一放,跟着跃了下去,几步便追上了她,从后一把拉住她一边衣袖,道:“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又发疯!是不是许久没吵架了你难受,这才故意要生事?”

苏世独回头,见清冷月光照出他剑眉微皱的一张英俊脸庞,已然带了掩饰不住的愠意。怔怔望着他,脑海里忽然便浮现出当年自己第一回和他相遇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个桀骜少年,她更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永远会是父亲手掌心护着的一颗明珠,世界永远会围着她转。

她拂去了他拉住自己衣袖的手,淡淡地道:“殿下……不,再过两天,我大约就要改口称你为皇帝陛下了。在这后宫里,从前我就要仰仗你,往后自然更不用说了。讨好你还来不及,我又怎敢生你的事?至于你说我发疯,这倒没错。我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原本过得好好的……”

她对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一直命令着自己,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可是还是觉到眼眶发热。猝然停了下来。她转身低头便匆匆而去。刚走两步,身上一暖,一具男子的身躯已经从后贴了上来。

赵无恙伸臂抱住了她,轻易便将她半推半抱地带到了边上的一棵老桂树下,伸指轻佻地挑起她下巴,盯着她已然在垂泪的一张脸,低声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的皇后?方才不是还那么热情地勾着我要好,一扭头就翻脸不认人了……”

有了他先前的那句,此时他的话入了她的耳,生生便是讥嘲。至于自己的一开始的热情,更叫她想起来便羞耻不堪。她狠狠推开他,他没提防,被推得后退了几步,差点没仰到地上,站定,拧着眉头压低声道:“你真的喝醉在发酒疯了!懒得和你说了。赶紧给我回去睡觉!”

“我没醉!”苏世独望着面前这个显然已经不高兴了的的年轻男子,借了正在燃烧的酒意,脱口道,“你自去好了。反正你很快就要三宫六院,多的是要你操心的女人。你管我做什么!”

赵无恙咦了一声,双手抱胸,盯着她瞧了片刻,面上忽然露出他少年时最惯常的那种带了几分讥嘲的表情,唔了声,点头道:“我明白了。弄了半天,你是在吃醋啊!可是我刚不是还和你好了?你吃的这是哪门子的飞醋?哦,是了,我晓得了,是怪我还宠幸你不够?你放心,往后就算我有了别的女人,第一个好的,必定还是你。这样你可满意?”

苏世独羞愤交加,握拳狠狠便朝他面门捣去,赵无恙见机得快,一下将她手捏住,她奋力挣扎,见挣脱不开手,弓腿要踢他时,他忽然松开了他,人已经低声地哈哈笑了起来。若不是怕声音太大会惊动人,恐怕已经笑得要前仰后合了。

“你这个傻瓜……哈哈……”

就在苏世独怒望着他时,他忽然停了笑,上前一步,压她在身后的那株桂树树干上。

“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