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氏嗯了声,道:“下回记着早些。”

初念应是。一边今日跟着二房太太董氏过来的一个平日还有点体面的孙姨娘便出声笑道:“二爷小夫妻刚成婚,难分难舍了些也是有的。这才好,好早早地叫太太见着孙子。”

廖氏知道儿子房里有毛病,虽极力想压下这事儿,只徐家人多嘴杂,如今成婚半个月了,想必私底下也传开了。因此这孙姨娘的话此时听来便格外刺耳,看也不看孙姨娘,只瞟了董氏一眼,淡淡道:“老太太跟前还立着一堆小姐呢。这话说的,岂不是羞臊了她们。”

董氏自觉被扫了脸,讪讪笑了下,狠狠看了孙姨娘一眼。

初念只低着头,当没听到时,座上司国太插道:“小二媳妇儿刚来,方才的话没听到。我便再说下。刚正说到下月初八给我这老婆子过寿的事。照我说,你们有这心意便好,也不是什么逢整的寿,到时随便摆两桌,自家人坐一处吃些酒便是了。老大媳妇一向掌家,这事你看着办便是,不耐烦折腾那些烦文缛礼。”

廖氏应了下来,众人又说了些话,这才纷纷散了。

~~

初念回房后,徐邦达已经起身,见他神色却有些怏怏。估摸着是和自己早上撇下他的事有关。也没提自己去迟了被婆婆甩脸色的事,只按捺下性子,抚慰了他几句,又提了下月司国太过生日的事,一早上都陪着他寸步不离,终于见他恢复了常色,言笑晏晏,这才暗暗吁了口气。

午后徐邦达歇午觉,初念照例躺他外侧。虽因昨夜睡眠不足,此刻觉着疲乏至极,想随他好好睡一觉把精神补回来,额角却阵阵发胀,久久难以入睡,在帐子熬得胸口都有点透不出气了,干脆悄悄爬了起来,独自坐到梳妆台前,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云鬓懒堕,眉黛青翠,虽作妇人装扮,一张脸庞却仍带了少女的淡淡稚气。只是眉宇间,仿佛又结着一缕似浅还深的愁绪。

初念觉得有些累。从睁开眼再次嫁入徐家到此刻,不过半月,她却像已经过了半年。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司家时的生活。那时候,虽也有各种烦恼,但有母亲羽翼的庇护,有乖巧弟弟的相伴,现在想起来,是何等的舒心。

只是,过去终究是过去了,现在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要去面对的一切。

她伸手出去,对着镜子用力揉了下脸,朝自己露出了个笑。

好好过下去吧。她对镜中的自己说道。比起噩梦一般的往事,此刻一切都是弥足珍贵。至少,她已经避开了丧夫的厄运。所以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身后帐子里忽然发出翻身的轻微响动,随即传来丈夫含含糊糊的声音:“娇娇……”

初念知道他睡得半醒时习惯找自己的手,忙应了句,起身撩开帐子再次爬上榻,躺了下去。

~~

转眼便是七月初八,司国太过生日了。国公府虽没大办筵席,但即便是照先前国太说的,“到时随便摆两桌,自家人坐一处吃酒”,一番准备下来,入夜后,后堂也办了十几桌的女宾宴,十分热闹。

初念母亲王氏也应帖而来。入座后,见女儿光彩照人,同桌一干女宾纷纷注目,又向自己恭贺夸赞,心中自然欢喜得意。

初念吃了几轮的酒,觉着酒意微微上来了,便起身先告退离席。与尺素云屏往濯锦院去,路走一半,云屏说内急憋不住了,晓得近旁角落处有间溷房,让她俩等自己一会儿,提了盏牛角灯笼急匆匆便钻进了侧旁小路。

初念和尺素没等片刻,忽见云屏飞快跑了出来,转眼便到近前。

“死丫头,平日里慢腾腾,此刻见了鬼不成,跑得这么快!”尺素笑着道了一句。

云屏一张脸涨得通红,压低了声,对着初念结结巴巴道:“二奶奶,里头……三爷和秋蓼……”

她年纪小些,方才虽依稀看见了是怎么回事,只那话却说不出口,停住了。

初念立刻明白了过来。

秋蓼是表小姐吴梦儿身边的大丫头,年纪十七,比徐邦瑞还大些。相貌娇媚,一双眼如两汪春水,身段也好,平日里走过时,勾了不少徐家下人的目光。三爷徐邦瑞本就是个风流人物,这样两个人,搭到了一处,也不算什么奇事。唯一没想到的是,会在这里被云屏撞破。

“你被他们瞧见了没?”

初念低声问道。

云屏摇头,喘着气道:“他们……搂得正紧,应当没留意到我……”

初念立刻道:“走吧,就当没看到这事,跟谁也不要提就是。”

云屏瞧着似快哭了出来,急忙点头。跟着初念和尺素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哆啦笨熊扔了一个手榴弹 皎皎扔了一个地雷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漠漠扔了一个地雷

第十六回

徐家三爷虽不过才十五六岁,却早是花丛高手,论色胆,丝毫不逊于他的长兄徐若麟,初念在徐家待过,自然清楚这一点。从前那几年里,连她一开始也遭遇过他几次调戏,只不过被自己严加喝斥,身边的人也随得紧,他见无机可趁,后来这才慢慢消停下来。所以对于云屏如厕却撞到他与别房丫头在暗处厮混的事,既没被他觉察,也不干己事,初念便没放在心上,回去后更没向丈夫提半句。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自己竟被他给截在了路上。

当日傍晚,因房中另几个大丫头各自有事,初念便只带云屏一人去了司国太处。出来行至一半,忽然想起尺素早起时嚷了几句头重,仿似染了阴暑,白日里也不过含了几片桂枝而已,老太太那正有散风极好的紫苏香薷丸,便差云屏回去向金针要几丸过来,自己懒怠再走路,只坐到边上一个水上凉亭里等。正托腮望着池子里的几尾红鲤争食落花,冷不丁便见小叔子从侧旁花丛里似大马猴般地蹿了出来,倒是吓了一跳。

徐邦瑞整整衣裳,站到亭子外朝初念一本正经地见礼,唤她“二嫂好”。

初念淡淡叫了声小叔,起身要走时,徐邦瑞伸手拦在了她身前。

初念见去路被挡,皱眉看向他,道:“三爷这是要做什么?拦我的路?”

徐邦瑞缩回手,望着她笑嘻嘻道:“嫂子,你便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拦你的路啊。不过是正巧路过此处,远远瞧见嫂子一人坐这,怕嫂子无人照应不便,这才过来瞧瞧的。”

初念淡淡道了声谢,避过他下亭阶而去,刚走两步,徐邦达又赶了上来,道:“嫂子,前晚上在前头园子里时,我依稀像是瞧见你身边那个丫头撞了来。她回去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初念一怔。

听他这话,原来那晚他已瞧见了云屏。只是当时想来正在劲头上,见云屏识相跑了,也就作罢而已。便仔细看他一眼,见好生漂亮的一张脸,此时却布满涎笑,丝毫不见羞惭,压下心中的厌烦,道:“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要走了。”

徐邦瑞不以为意,笑道:“便是跟嫂子你说了也没什么。秋蓼那丫头最是风骚,自己贴上来的,我也就随意弄几下而已。原本还有些担心,怕嫂子你会跟太太说。不想竟没。可见嫂子面上别管怎么冷淡,心里还是疼我的。弟弟多谢嫂子的爱护之意。”

初念被他这一番话倒弄得好笑又好气了,摇头道:“三爷,你是邦达的亲弟弟,老太太太太对你都寄予厚望,我自然也希望你好。”说罢继续往前,加快了脚步。

徐邦瑞嘻嘻一笑,并不走,反随她一侧,压低声道:“嫂子,我听府里下人说,我二哥那个不行?嫂子你岂不是要苦死了……”

没等他说完,初念猛地停下脚步,转头冷冷道:“三弟,邦达是你亲哥哥。无知下人乱嚼舌也就罢了,你怎的也跟着编排他?放心,你二哥好得很。你若再这样没轻没重,我跟太太去说,到时恐怕就难看了。”

徐邦瑞没料她突然变得疾言厉色,看着她背影匆匆消失后,终于讪讪地摸了下了头,嘀咕道:“什么好得很,还不是苗而不秀,一杆银样的蜡枪头……”

~~

初念独自回了濯锦院,没多久,取了药丸子的云屏也回了。初念叫她把药递给尺素,便回了房。徐邦达正手持书卷半躺在南窗边的一张贵妃榻上,见初念进了,坐起身道:“你怎么了?我方才从窗里望见你过来时,仿似不大高兴。”

初念进屋前,已经整过脸色了,没想到还是落入他眼,便笑着坐到了他身侧,道:“哪里有不高兴,你看晃了眼。”

徐邦达仔细看她一眼,终于柔声道:“娇娇,你要是心里头不高兴,跟我说就是,别闷在肚里。”

初念笑着点头,拿走他手中的书,道:“我饿了。咱们叫人传饭吧。”

~~

再几天过去,徐邦瑞并未再私下打扰初念了。有时在国太那里遇到,口中也是声声的“二嫂子”,瞧着极是有礼。

虽都是徐家的兄弟,但徐邦瑞和徐若麟根本就没可比性。初念面对他时,丝毫没有怯意,也不怕他真会把自己怎么样了。只是考虑到若真被这混世小魔王给纠缠住,迟早有风言风语出来,到时自己就难看了。所以初念前头几日里一直提着的心虽慢慢降下了些,但不敢完全放松。为防被他有机可趁,无论去哪,只要出去,身边必定至少要有两个人跟随。不想这日,她从外回濯锦院院时,竟在门口遇到了徐邦瑞。

徐邦达与他虽是亲兄弟,但大约性子有差异,两人平日往来也不是很密切。初念嫁过来将近一个月,还是第一次在自己院里碰到他,有些惊诧地停下脚步。

徐邦瑞满脸是笑,道:“嫂子,我过来看看二哥,这就走了,不打扰嫂子与二哥。”说罢作了个揖,看她一眼,嘴里哼着小调去了。

初念觉他最后看自己的眼神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让她极是不舒服。想了下,便往里而去。怕丈夫正在睡觉,所以走路放轻了步子,撩开门帘进去,见徐邦达正卧于榻上,手上拿了本书,看得颇入神的样子。

因长久卧于病榻,无聊之时,他便看书,所以卧室也像半个书房。初念对此早习惯了。见他醒着,便走了过去,发出脚步声,徐邦达这才觉察到她的靠近,整个人仿佛一跳,手飞快地将书往枕下一塞,坐了起来看向初念,神情有些不自然。

初念见他举动反常,向来苍白的一张脸此刻却两颧赤红,像上了层胭脂,吓一跳,忙靠近了问道:“二爷,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说罢小手探到他额头,觉得微微发热。

若换做他人,这么点发热自然无碍,但在他,却半点也不能轻视。慌忙道:“我叫人去请太医。”

初念刚起身,一只手却被他拉住,见他望着自己,目光微微闪亮,道:“我没事。不用叫人。”

“可是……”

初念还是不放心。

“真的没事。”徐邦达朝她笑了下。

初念端详了下他,见他确实不像病了的样子,这才吁出口气,拿帕子擦了下他额头。

“方才看你样子,倒吓了我一跳。没事就好,”见他嘴唇略微发干起皮,又道,“我给你倒杯水吧。”

初念倒了水,送到他手上后,道,“对了,方才见三弟过来,可是有事?”

“没什么……只是兄弟许久未见,过来看下而已……”

徐邦达喝了口水,表情又有些不自然了。

初念其实不信。但见他吞吞吐吐,也不再追问了。笑了下便作罢。

到了晚上,初念终于明白了过来,白天那个徐邦瑞过来是做什么了。夫妻二人闭门上榻之后,照常那样并头说了一会儿的话,初念要下去熄灯,却被他拉住,从枕下摸出一本册子,递到她面前,轻声道:“娇娇,你看看。”

初念认了出来,好像就是白天自己进来时他匆忙收起的那本书。当时也没留意。此刻见他拿了出来要自己看,顺手便接了来,翻开一页时,脸顿时热了。

这竟是一本彩绘春宫册,上头男女人物栩栩,细节处描绘得纤毫毕现,大胆露骨至及。

前世里,她虽与徐若麟有过肌肤之亲,只加起来也就那么寥寥数次,且每次几乎都是处于完全被动的情况,甚至连主动亲吻一下对方的举动也没有。这一世,与徐邦达做的虽是正当夫妻,但床笫之事,因丈夫身体的缘故,也一直不曾放开。所以潜意识里,觉着夫妻之事,大抵就是男攻女受而已,根本没想到女子还能如此不顾矜持大胆淫放,不过只翻了几页,脸便红成一片,慌忙合上要丢开,手却被徐邦达握住了。

他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但看着她的目光却与平日有些不同,多了些热切。

“娇娇,你看,”他凑到了她耳边,低着声道,“咱们也照上头的做一遍,说不定我就能行了。”

初念睁开眼睛,看见他翻到了中间的一页。页上女子赤身俯跪于男子腿间,正张口含住那东西。脸愈发滚烫,直觉地便排斥,想摇头,只在丈夫殷切的期待目光下,脖颈却又僵硬难动。半晌,只憋出了一句:“是……三弟拿来的?”

徐邦达唔了一声,“三弟平日虽跳脱了些,人却还不错。往后再处些日子,你便知道了。”说完,开始解她衣衫。

初念身子有些发僵。

“娇娇,没事的,咱们是夫妻。”他一边抚她肌肤,一边继续道,“先前咱们试的时候,你都不大动,我觉着也不得趣。如今你便照上头的服侍我一回,说不定我就好了……”

初念知道是避不过去了。

从她内心深处来说,她是极其排斥这些画面的。且这册子还是来自于徐家的那个三爷。她不晓得徐邦瑞到底是怎么跟徐邦达说的,但现在,却忽然明白了自己白日里碰到徐邦瑞时他那种眼神的隐含意思了。

徐邦达是她的丈夫。若是她这样做了,他真能好的话,就算她排斥,她也会替他做的。但现在,有了突然冒出的徐邦瑞,这就如同接下来的一切,都有他在边上窥视一般……

她的感觉,不能比这再糟了。

“娇娇,你不肯?”

已经躺了下去的徐邦达见她坐着只发怔,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之意,问道。

初念惊醒了过来,朝他勉强一笑,摇了摇头,伸手过去,慢慢去解他的衣衫。

他很瘦,因为常年不大见阳光,身上皮肤也很白,如同女子般,凉润而光滑。

“亲我……”

初念在丈夫满含期待的喃喃低语声中,慢慢俯身下去,亲上了他的唇。然后在他目光之中,渐渐向下,生疏地游移过他的胸膛,腹部,直到那处所在。

那里,还是安静如同眠鸟。

“娇娇……”

她听到他用一种紧张而急促的声音颤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催促着。终于闭上眼睛。靠近之时,鼻端闻到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的腥荤之气,还在犹豫之时,后颈忽然一沉,被他压着,脸颊便扑上了那软软凉凉的地方。

“娇娇!”

他又唤了声她的名,手还没松开。她胸中却忽然一闷,再也忍不住那种反胃之感,猛地推开他手,一把撩开帐子,身子挂出去,哇地便干呕了起来。

徐邦达怔住了。

终于压下那阵反胃感的初念拿帕子擦了嘴后,也是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见他面上渐渐现出浓重的失望之色,不安地小声道:“二爷,我……不是故意的,咱们再来吧……”

徐邦达默默穿回自己的衣衫,慢慢躺了回去,低低地道:“你不愿,那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的。”

初念怔怔望他片刻,见他闭眼,神情平静,仿佛已经睡了过去。心中一阵难过,试探着叫了声“二爷……”

徐邦达慢慢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道:“我没事。咱们睡吧。”说罢再次闭上了眼。

初念终于默默下榻,吹灭灯火,摸着爬上了榻,睡了下去。

身侧的丈夫,呼吸平静,再也没发出任何响动了。初念蜷着自己的身子,在黑暗里闭目良久之后,不知是梦,还是醒着,神思忽然飘悠到了那一年,那个梨花飘落如雪的禅院,她第一次被那个觊觎了她许久的男人禁锢在他身下时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落落扔了一个手榴弹 哆啦笨熊扔了一个手榴弹

第十七回

那一年的春,梨花开得正漫,禁不住过墙的春风,纷纷扬扬如雪而下,将初念暂居的那个小禅院的地上积得像是铺了一层厚厚地衣。

大半年前,国太痛失爱孙,一直难以释怀,从年初起,她便携了年轻守寡的孙妇初念居于护国寺中潜心修行,为亡故之人诵经超度,盼积来世之福。初念亦正要求得心清,自然诚心相随。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一天,却是她那一辈子真正厄运的开始——做完晚课回到小院中时,她骇然看到那个她唯恐避之不及的男人,竟就这样站在了她的面前,在那片梨花白的月光之下,朝着她笑。

~~

自从先前芙蓉树下第一次偶遇之后,她的生活便被完全被打乱了。过去的大半年里,她正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折磨,一颗心如被摘出,时而烈火炙烤,时而冰雪覆盖,时而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与自责之中。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徐若麟,她死去丈夫的兄长。这个没有廉耻与道德观的男人在她身边布下了一张绵绵密密的蛛网,让她避无可避,如同猎物般看着他一步步逼向自己,而此刻,就是最后的一刻了。她知道,自己从此或将陷入万劫不复。

她在挣扎中,被他抱着进了那间小禅室。

屋里,月光从小窗里静静透入,染了半墙的白,经火炙烤仿佛得了生命的檀香气息一丝一丝地沁入她的肺腑,本该是个清心的夜,她却被他横卧在了窄榻之上,惊恐地看着他朝自己慢慢贴近。

他一直在对她温和地笑。泄露了心底事的一双眼睛却闪着幽光。如同耐心等待了许久,终于在这最后一刻要扑向猎物的夜兽。

她想叫喊,想痛骂他,甚至想杀了他,但是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只能发出细碎而无助的呜咽声,挣扎与扭打间,很快便被他制住。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嘴,喘息着,咬舐她耳垂,在她耳畔低声道:“小妖精,我怎的就会落到了你的手上,连魂儿都被你勾走……”

他等不到她的甘心回应,他也无需她的甘心回应,只是自顾哄着,说着动情的话,用自己的伟岸力量,禁锢她在身下那张不过三尺的窄榻之上,将蓄谋已久的意愿彻底释放了出来。

晚钟之声忽然远远飘荡而来,栖在枝头之上的夜鸟也停了啼叫。寂静的梨花月下,她发髻中尚未褪下的一支玉钗随了外力不住扣击着凉瓷做的山枕,发出或轻或缓或急或舒的轻微磔磔之声。

墙上月光望着屋里交缠凌乱的一双剪影,寸移寸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默默照到了榻前地上凌乱丢着的一堆罗衫之上,而数寸外两尺高的那张榻上,她早已长发凌乱,无力地趴在上头。一副身子比玉还要洁白。只在男人的炽烈目光之下,从头到脚,没一寸皮肉不是散着丝丝缕缕被蹂躏后的冶艳与媚香,勾着他继续逞凶。

他已经得偿心愿要了她,甚至还亲吻过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连那一双如白鸽般的赤足,也被他把玩过了。但是此刻,他却远远未得餍足。再次俯伏下去,拨开她散乱在颈背上的长发,绵绵密密地啃噬她布满了细汗的脖颈和后背,一只手穿过她腋下把住那不堪盈握的粉团儿,含含糊糊道:“小心肝儿,前些时日我不在,没给你传信儿。你有没有想我?”

他口中的“信”,便是先前因老皇帝驾崩,他陆续留在金陵的那半年里,每隔四五日,便会传一次给她的物件儿。有时是金陵老字号珠宝铺里独一无二的一朵珠花,有时是城南城隍庙会里一双笑得连眼睛也成了月牙的泥娃娃,有时是城外西山折来的半枝老梅,告诉她那里花开得正好。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就只零散的片言只语,向她报告自己这几日的行踪。东西都是放在她院子西墙角外数过去第三块青砖里头的空洞中,外头被一丛草木遮着,若非知情人,又有谁会想到,这里头还另有乾坤?

初念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他的存在。她觉得自己痛恨他的这种举动,可是又不敢不去收,唯恐积在那里被人发现。此刻听他竟还提起这个,把脸埋在臂弯中,哽咽着道:“我只想你死!这样的清净之地,你竟也对我做出这样的无耻之事,你便不怕遭到天谴?”

“我便是遭了天谴,下辈子还是会来找你,谁叫你这样迷住了我?”

“我没有!”她气极,更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他低声呵呵笑了起来,低头亲了下她的后颈,柔声道:“好,好。是我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才自己被你迷住的,这样可以吧?”

她愈发气了,细白的手指抓皱身下的薄垫,揉成一团,恨恨道:“你的那些劳什子东西,全都被我砸了烧了埋了。”

徐若麟带着她一个翻身,便叫她趴到了自己汗湿的胸膛之上,端起她已经红肿了眼的一张脸,凝视着她,促狭地道:“别的是都被你砸了烧了埋了。可是我听说,你把泥娃娃留下,藏在了屉子里?”

初念顿时又羞又恼,道:“我是看那一对泥娃娃可爱,不忍心才留下的,和你有什么干系!”一边说着,狠命地挣扎,指甲刮过了他的脖颈。他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扑腾,不耐烦起来时,终于箍住她一双手,贪婪地狠狠亲吻住她的嘴,等她要透不过气时,才放开了她,将她的头强行按在自己胸口处,让她感觉自己此刻那如战鼓般擂动的心跳,喘息着道:“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对平王忌惮在心。如今他登基了,我估摸着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往后天下会有一场大乱,我恐怕也有些时日不能回了。你这狠心的小妖精,你把我的魂儿勾走了,如今反倒想着我死。我却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无论如何,还要留着条命回来再找你……”

初念伏在他汗湿的胸膛之上,腹中柔肠百结千转。痛悔、恐惧、自责、厌恶,一颗心却又仿佛有那么一丝丝的颤栗,最后一切又都化作泪水,再次溢出了眼眶。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到了他的面前,就会有那么多的泪。似要把这一生的泪水,都要在他面前流尽了才休……

~~

“娇娇,娇娇,你醒醒……”

她正淌着泪,哭得哽咽重重,耳边忽然响起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终于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泪流满面。丈夫已经坐起了身,焦急不安地伸手轻拍她的脸。

她没有睁开眼,只瑟缩着靠向他,抽泣着低低地道:“二爷,我不是好女人。我对不起你。你别生我的气,别不理我……”

~~

徐邦达从弟弟徐邦瑞那里,接收到了生平第一回的两-性知识拓展,这才知道,原来一个足够放荡热情的女子,对于男人的床笫雄风有时也会起到绝妙的点睛之效。禁不住渴望能在她面前真正做一回男人的心愿,这才希望她也能对自己如此。不想最后以她呕吐收场,难免伤及自尊,心中自然有些不快,这才自己先睡了下去。只是半点儿也不曾睡着。黑暗中,听到她渐渐愈发清晰的抽泣之声,终究是于心不忍,急忙起身唤她。等此刻见她如弱柳般靠向自己,用这样哀求的声调与自己说话,先前的气闷与不满也消失了,抱住她肩膀,连连道:“我不生你的气,更不会不理你……”

初念听到丈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靠他更近了些。好像只有他身上的那种味道,才能驱赶掉那些她恨不得能彻底从记忆里抹杀去的一切。

徐邦达感觉到了妻子此刻对自己的依恋,胸中一热,反手拿过先前那本被抛在床脚的册子,扬手远远丢出了帐子,听到书册噗的落地之声后,这才轻拍她肩,安慰道:“娇娇,是我不好。我往后再不会为难你了。”

初念被他这样抱着,听他安慰自己,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

徐邦达暗叹口气,不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

德和三十四年,就在魏国公府司国太过完寿日没多久,八月底,大楚的帝都金陵,发生了一件足以能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久病的老皇帝终于像众人预料地那样,在西宫驾崩。龙榻之前,太子赵勘戴重孝,在现场百官的朝拜之下,继任皇位。

大行皇帝的梓宫停于保灵殿,拟半个月后移葬于西陵。这半个月中,满目缟素举国同哀。新皇领后宫嫔妃守灵于保灵殿,王侯将相、文武百官及贵族家眷不分日夜分批跪于梓宫前,分散于各地的诸多赵姓藩王接到讣诏,亦纷纷离了藩地赶赴金陵奔丧。

魏国公府徐家本就是世家贵胄,如今新皇登基,长女徐青鸾又被册封为贵妃,仅列皇后之下,所以这些天,举家自然频繁出入灵宫。到了大行皇帝的头七之日,这一天,连徐邦达也与家人一道,入宫跪守梓宫,以尽人臣的最后礼数。

这样的丧事,繁冗自不必细说,且因了天气渐热,灵宫里人又聚得多,这几日不断传出有年迈体弱之人在跪守梓宫时晕倒在地的消息。初念与国太廖氏等人在一处时,一直担心跪在东半边的徐邦达经不住。好在有个贵妃姐姐在,没等头七礼结束,便有宫人过来传话,说皇上宽仁体谅,特许徐家二爷可先行离去。

国太廖氏谢过皇恩后,自己继续留下,让初念出灵宫在外等候,与徐邦达一道先回。初念出了保灵殿,没片刻,便见他被个宫人扶着出来了。烈日阳光照射下,额头汗津津的,急忙带人迎上去,扶他上了辇,在宫人的指引下出宫。

那宫人名唤崔鹤,不过二十来岁,笑容可掬,颇健谈,领着一路往供出入的西宫门去,到了大门外,正要恭送徐家二爷和初念上马车,忽然看见外道上疾步行来缟素缠身的数人。当头的一个年约四十,黑面壮身,目光炯炯,虎行阔步,只是并不认得是谁,倒是稍随他后的那个年轻些的男子,他认了出来,正是魏国公府的大爷徐若麟。

“哎呀,这不是平王和徐家大爷吗,此时才到!”

宫门边另个年纪老些的宫人失声,低低嚷了一句。

崔鹤一惊,没想到这位便是久闻其名的大行皇帝同母幼弟,新皇的十二叔平王赵琚!

第十八回

平王赵琚与大行皇帝顺宗同为已故皇太后所生,只是两人年纪相差悬殊。他小时便以彪勇敏慧而闻名,且因是皇太后中年得子,所以一向极得父母宠爱。才十岁时,便被父皇封为平王。几年后顺宗继位。待他十八岁时,便将他远远打发到北方的燕京去戍边了。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除了六七年前皇太后归天,回京奔母丧的那一回,金陵人再没见他踏足过皇城。只是近些年,随了顺宗健康不佳,而正当壮年的平王却在北方屡创大楚的宿敌北宂,暗地里渐渐便有话传开来,说他把燕京经营成了铜墙铁壁,里头兵多将广钱粮丰盈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当然,都只是暗中传言而已。对于不熟悉这位大行皇帝亲弟弟的人来说,更增一份神秘色彩而已。

崔鹤知道对面这中年人的身份之后,不敢怠慢,早已经与宫门口的守卫一道上去拜见,口称千岁。

赵琚从头到脚布满风尘,精神瞧着却还不错,点了下头便继续大步往里而去,快到宫门口时,这才注意到停在一侧的徐家马车,目光随意扫过。

他自然不认识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只徐邦达听到边上人称他千岁,又见到自己兄长也与他一道,自然便猜到他是何人了。见他目光望过来,略微踌躇了下,便携初念一道向他见礼。

初念早看到徐若麟过来了。在她印象中,前世的这个时候,平王与他这一行人,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在路上耽搁了,到金陵时,不但没赶上头七,且还是顺宗驾崩十几天后的事了。金陵与燕京相距两千里。以天子丧,臣子当日行八百里以奔丧的速度计算,远远过了期限,所以立刻遭到言官弹劾。元康帝以为有理,下斥诏,令其候于西城门外等待。数日后发丧时,平王才在众目之下于路边向梓宫行跪拜之礼。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让他进皇城一步,当时情景,过去数月之后,还被人暗中提起嗤笑不已。

初念略微发怔,但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徐若麟既然与自己一样,历过了前事,如今自然会协力平王,避免再次落入这样的尴尬之境。不由自主便看向他。远远地,见他视线正也投向自己,急忙低头,避开了去。觉到对面一行人越来越近,丈夫亦携她要向平王见礼,这才略微移步向前,只眼睛一直没抬,始终盯着自己脚前铺着整齐青色方砖的宫道地面。

徐邦达朝赵琚见过礼后,又朝他身侧的徐若麟勉强叫了声大哥。

徐若麟略牵一边唇角,露出丝笑意,应了声。

平王这才显出略微惊诧之色,拿正眼端详了下徐邦达和初念。见徐邦达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常年生病之人。倒是他身侧的那位年轻女子,虽一直低着半张脸,却也难掩天生丽色。回头对着徐若麟笑道:“原来这便是你兄弟与弟妹。”随即转头又对徐邦达道,“不必多礼。本王甫回京,还要去赶大行皇帝的头七之礼,不便久停,贤伉俪自便便是。”说罢继续往里疾步而去。

初念等面前人走了,方暗暗呼出口气,抬眼见徐邦达却还停在原地,扭头看着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便轻声道:“二爷,这里太阳大,咱们上车吧。”

徐邦达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朝她笑了下,这才在下人的相扶下,与初念一道上了马车,沿着宽阔的宫道朝外而去。

~~

平王出现在保灵殿槛之外,门口司礼太监传报:“大楚燕藩平王千岁到——”一时钟磬声停,赵琚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沿着大殿中间铺着白色地毡的通道,迈步朝殿中横置的大行皇帝梓宫缓缓而去,到了近前,纳头跪拜,面现哀戚之色,道:“臣弟来晚了,竟未能亲送皇兄登永乐大极之境!”等做足礼节,起身转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侄皇帝赵勘,再次跪拜,称“吾皇万岁万万岁”,行臣子见新君之礼。

赵勘年纪与徐若麟相仿。此刻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皇叔,脸色有些难看,飞快看向人群中位列九卿之一的兵部方奇正,见他面色亦阴,压下心中惊疑,等平王行完礼,终于勉强道:“十二叔平身。今日正是父皇头七。十二叔来得及时……”

“皇上,此言差矣。”

正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见发话的是个名叫石星的司礼官。

司礼官是朝廷设的一种官员,属言官的一种。职责就是随时纠正从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到立在下面的群臣的礼仪,发现不当时,便予以规劝。

“金陵与平王所在之燕京,距两千里。按规制,平王三天前便应到了,为何迟迟今日才到?”

司礼官大声道。

赵勘看向了自己的皇叔。

平王无丝毫不快,只恭恭敬敬道:“启禀皇上,司礼官只计了臣的来程,却忘了送讣人的去程也要三日。臣不过一区区藩王,若无诏令,绝不敢擅自离开属地半步。臣是三日前接到讣召才动的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懈怠,所幸一路顺畅,这才赶上了拜大行皇帝的头七礼。”

那司礼官方才之所以出言弹劾,本是想在新皇面前露脸讨个好的,没想到一时疏忽,竟把送信路上要费的时日给忘了。这样算来,平王于今日到,确实是头尾掐得精准,没有丝毫可指责之处,一张脸顿时发热,讪讪低下了头去。

赵勘厌恶地看他一眼,微微皱眉,这才看向平王,道:“十二叔赶到便好,头七祭奠正当时,再耽误了不好。”

他话音落下,大殿里僧道录司的官员便立刻做了个手势,诵经与钟磬声顿时再次响起。

新登大宝的皇帝赵勘,此刻面上虽恢复了平静,其实这一刻,心中却正在掀着波澜。

他们这一行人,到底是怎样,才能避过那经由方奇正一手操控周详隐秘的沿路拦截计划,竟然只用了三天,便如期赶到了金陵?

赵勘百思不解,目光瞟向了随平王入大殿后便静静立在大殿西北一角的国公府长子徐若麟,见他此刻双目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再看几眼,目中渐渐闪过一丝霾色。

卧榻之侧,岂容旁人酣眠。他深知自己的父皇就有自己一直怀着的这个念头,只是出于各种考虑,一直摇摆不定而已。如今他既掌天下,则势在必行。

~~

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真的是这样。自从在宫门外再次与徐若麟相遇后,初念便觉丈夫的情绪一下低落了不少。原本自那夜和好之后一直到现在,二人之间相处时的那种怡然宁静感,现在也仿似渐渐消失。倒不是徐邦达对她怎样,他仍是那样温柔体贴,只不过有好几次,她看到他一人独处时,显得神色落寞,仿佛带了心事的样子。

初念对此感到不安。除了对丈夫愈发关怀体贴之外,心里对徐若麟也免不了有怨艾。他就仿佛一个瘟疫体,只要他一现身,这府里的气氛就怪异了。不止自己无法安心,旁的人也是一样。好在他自己也算拎得清。从头七那日回京,次日回来拜望过一遍府中尊长,再与果儿处了半日后,当夜便没住在国公府里了。过了两日,才从果儿乳母宋氏口中得知,他好像独自住在外头徐家的一处别业里。为此,回来奔皇丧的魏国公徐耀祖还十分不快,父子俩好似差点又吵了起来。

“不过大爷这两次回来,倒真像是换了个人。这次竟还给果儿带了个一拧就叮叮咚咚能发声的铁皮盒,跟里头有人在弹琴一样,花花绿绿可好看了,说是西洋来的稀罕物。把果儿高兴得不行,宝贝一样地藏着,连晚上睡觉都要抱怀里……”

宋氏笑眯眯地道。

跟着初念的几个小丫头立刻动了心,追着宋氏问那铁皮盒的详情,要去果儿那里看个稀奇,宋氏连连摇头:“别想了。连我想多看一眼,她都不让!”

初念在丫头们的叹声中微微一笑,转身便回了屋。

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于她来说,真的是一丝一毫也不想听到有关那个男人的任何事了。

~~

再七天转眼也过去了,接着便是大行皇帝顺宗梓宫发丧。

皇家西陵位于金陵外的菩山。从殡宫到那里,遥遥路程两百四十里。礼部沿袭从前惯例,拟行程四天三夜,途径彰义、彰化等四五个村庄。且按大楚规制,遇皇帝出丧,近支宗族及四品以上大臣全程送殡。侯爵爵位以上的人家,年纪七十以上三岁以下可免,其余除非有恩典,否则男性亦全程,女眷孩童至次日中途的魏村才可返。所以这么一来,扳着指头一算,徐家大房国公府的主子们都要替死了的皇帝送最后一程,连司国太也不例外。

国太身子一向硬朗,倒不惧怕坐车,只有些替自己的二孙子担心。好在贵妃姐姐关键时刻再次出手,临行前的一天,宫里再次传话,叫徐邦达送至西门外便可止步。阖府高兴。

前世的这时候,宫中也有恩典下来,但对象是司国太。因当时,徐邦达不幸过世还没多久,痛失爱孙的司国太身子不妥。如今这样,不止众人高兴,初念也一样。发丧前的一晚,便主动提出让翠钗随自己。徐邦达笑了下,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次日一早,天还黑透透着,才五更时分,徐家女眷便带了丫鬟仆妇在家人护送下分乘数辆车到了西门口等候。早有礼部之人与宫中的管事太监在那里照各府位次排定出行顺序。国公府因地位尊贵,排得靠前,一阵乱哄哄之后,天微微明时,听到远处灵宫方向传来震天的礼炮之声,知道是梓宫大舆来了,立时肃静下来。

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蜿蜒十几里路。由五城兵马司做先锋开道,禁卫军及宪兵沿路警戒,六十四人的引幡队与万民旗万民伞,再是一千多人的法驾卤簿仪仗队,青赤黄白黑五色龙纛中,便是大行皇帝的梓宫。杠夫一律身着紫色团花麻驾衣,共计七千九百二十名,都是从五城兵马司和禁卫军中挑出的。每日分六十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随后是李氏太后、太妃的车,整个出殡车辆达一千多。四品以下官员及百姓俱在城门外关厢内结集,待梓宫经过时下跪。场面荣哀至极。

司国太带了果儿坐一车,廖氏与青莺一道,初念单独一车,剩下带出去的丫头仆妇们亦分坐数辆。随了送殡队伍出西城后,到了下午,趁队伍因前头拥堵暂时停顿时,果儿便溜到了初念的车上,说是太祖母准许了的。

初念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自然不忍心拒绝,便抱了她上来坐自己身畔。果儿起初很安静地坐着,只是不时朝她笑一下。过了一会儿,忽然扯了下初念的衣袖,小声道:“二婶婶,我爹给我带了个会发声的铁皮盒,可好玩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初念还惊讶着,却见她变戏法般地从系了麻布的衣摆里掏出一个不过手掌心大的彩色四方盒子,献宝一样地小心捧到她面前,道:“就是这个。好看吧?二婶婶,你要不要听听它的声?”

马车外一路都有人抛撒纸钱燃放炮仗,加上离前头的仪仗队也不是很远,噪声极大,倒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车里的异声。初念见她一双明净的眼睛讨好般地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便点了下头。

果儿显得很是高兴,欢天喜地地蹲到了她的脚前,把盒子放在她大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拧了下上头的一个翅,一阵叮叮咚咚如泉水般的乐声便传了出来。

初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重复听了几回,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二婶婶,好玩吧?我只让你一人看!”

果儿见她喜欢,笑得很是开心,拉了她的手放到那翅上,道:“二婶婶你来试试看。”

初念照着果儿方才的动作轻轻拧了一圈,手一放,乐声便又流淌出来。一时童心大发,和果儿两人轮流拧,正玩着,果儿笑嘻嘻道:“二婶婶,你胆子比我大。一开始我爹这么教我,我还不敢碰着翅膀,就怕里头忽然跳出来一个小人呢!”

初念一怔,这才想到了徐若麟。想象着他的手也碰过这铁皮盒,拧过这翅,指尖忽然一阵不适,像被烫了般地缩回了手。

“二婶婶,你怎么了?”

果儿立刻发现了她的异样,问道。

初念有些尴尬地一笑,道;“果儿的这盒子果然好。只是咱们今天是替先皇送殡。再玩下去怕被人晓得不好,收起来好吗?”

果儿急忙趴到窗边撩起帘子看出去,见近旁没人,拍了拍胸口,嗯了一声,藏回挂在腰间的那个锦囊里,便乖乖地坐着不动了。

路上实在枯燥,果儿在马车晃荡中,眼皮渐渐垂了下来。初念将她抱躺在坐榻上,自己坐她脚边,凝视她的睡颜,依稀在她眉眼间看出几分徐若麟的样子。忽然又想起她的亲娘,自己那个早死的庶出堂姐,想象着她当年初嫁给徐若麟时的情景,一时发怔,呆呆坐着不动。

正此时,外面前头仿似传来一阵异响,自己坐的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初念稍稍掀开窗帘子,从角落里看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哆啦笨熊扔了一个地雷 娇羞乱扭扔了一个地雷

第十九回

前头不远处的路中停了辆马车,一边车轱辘的轴似乎坏了,地上立着个从车上下来的妇人,戴孝,年纪约莫三十四五,边上是两个随行的仆妇,前头那个车夫模样的人面如土色,差点要跪在地上,口中不住自责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都怪小的一时疏忽……”

这送殡队伍中的车,排在越前头,地位自然越高。比国公府还要尊贵的,便是皇族近支了。初念听到那车夫唤这妇人为“王妃”——只不过赵氏藩王颇多,不知道是哪家的罢了。

妇人看了下绵延见不到尾的后头,略微皱了下眉,道:“叫人把车子先挪边上吧,免得挡了道。”

车夫见她不怪,如释重负,忙唤立于路边十来步一个的宪兵,道:“平王妃的车子坏了,快些来抬。”很快跑来四五个人,有赶马的,有抬轮子的,七手八脚将马车弄到了路边。

车夫焦急地前后看了下,道:“王妃稍等,小的去前头找执事官问问,看有没空的马车。”说罢飞奔而去。

路上先前被阻的车队开始恢复缓行。一辆又一辆的车辘辘地从路边这平王妃的身边过,一道又一道目光亦透过马车帘子从她身上过,却没一辆停下的。

~~

初念自听到“平王妃”三字从先前那车夫的口中出来后,虽平日没什么政治素养可言,却也知道为什么没一辆别家的车肯停下载她一段路了。

这平王妃名萧荣,出身将门。父亲萧振业从前在东北一带的大宁卫戍边,辖制着再北向的藩属地赤麻,声名远扬,后竟不幸死于一场意外堕马。六年前兴安皇太后过世,她随丈夫平王携当时不到八岁的世子赵无恙回金陵奔丧后,平王独自返回燕京,她却带着世子被留在了京中,顺宗特赐平王府,表面是说她母子代替平王留下,守皇太后的孝。只谁都知道,其实是顺宗不放心自己的弟弟,将王妃世子双双扣在金陵为质而已。

初念依稀记得,前世里后来发生嘉庚之乱后没多久,当时年仅十三四岁的平王世子赵无恙便在一场攻城战中被带至城墙为盾时意外坠落身亡,至于这个萧王妃后来结局如何,她便不大清楚了。反正只知道平王造反成功登基后所立的皇后,并不姓萧便是了。

如此的遭遇,叫人唏嘘。所以初念的车在快到这平王妃的面前时,忍不住便再次透过竹帘缝隙看了出去。见她正立于生满野草的路边,神色却十分平静,仿佛独立于旷野般地从容,丝毫不见狼狈。

初念暗叹口气。心想她若是与自家一样,主仆分开坐车,此刻运气不好自己的车坏了,还能换后头的,也不至于就这样在路边干等了。只这终究不归她的事,也就想想罢了。正要坐回身子,不想前头司国太的马车忽然竟停了下来。车帘被卷起,国太对着外头的的萧王妃微微点头,道:“王妃可好?若不嫌弃,可与我孙媳妇同车,到前头彰义村行宫再换马车。”

初念惊讶,国太后头那辆车里的廖氏更是诧异。

如今这时候,任何与平王沾边的,都碰不得。国公府里已经出了个反骨的徐若麟就够呛了,今日这老太太也脑子发昏了不成,竟自己揽事上身、没看见前头过去那么多车,谁家停下过?不都是匆匆过去的。

廖氏心中极其不愿,又暗自恼怒国太的老糊涂,却也不好出面开口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而已。

萧荣大约也没料到与自己素来没什么往来的魏国公府国太竟会主动向自己施以援手。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站于路边,她虽刻意把肩挺得笔直,但那感觉可想而知。略一踌躇,朝国太道谢后,终于爬上了初念的马车。果儿被仆妇抱着,送回了前头国太的身边。

一场意外过去了,送殡队伍继续往前。初念待萧荣上来,起身要向她见礼,被她拦住,微微一笑,道:“虚礼不必了。反倒是我,要谢过老国太的盛情。”

初念见她言谈甚是随和,便也没再坚持,让出了位,两人并排而座。行进途中,见这平王妃始终一语不发,双目微微阖着,仿似在养着精神,忍不住便多看了她两眼。先前远,只看到个大概模样。此刻靠得近,才看清她已显出老相,眼角处亦布了鱼尾纹。想来,离了丈夫独自带着儿子多年被扣为质的日子,应是不大好过。

初念正看着她,却见她忽然睁开眼,四目相对时,不免略微尴尬。

萧荣似乎并不以为意,朝她一笑后,继续闭目养神。初念也不再看了,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直了身子。

傍晚时分,在路上颠簸一日,行了将近四五十里路后,终于按预定到达路上位于彰义村的头宿行宫。

在送葬沿途所停的三宿,都要临时搭建芦殿,做为暂时停放梓宫的处所,用料多为上好的白绫黄幄。虽不过一夜之用,却也不惜工本。芦殿七楹宽,九丈深,前檐隔扇,抱厦、牌楼、两厢銮辇棚、摆供棚、内外围墙等等一应俱全,里头点六千多支大号白蜡,极力造出玉阶金瓦的效果。此外另搭近千顶帐子供送葬之人歇夜。近支族宗的,自然在芦殿侧守夜。而那些地位尊贵些的臣子内眷,则分宿在当地大户人家腾出的空屋里。所有这些,都是预先赶到此处的执事官早安排好的。

国公府女眷自然不用在帐子里过夜,被安排在本村黄大户家的一处院落里。照规矩去芦殿祭拜。回来的路上,廖氏实在忍不住心中翻腾了半日多的那个疙瘩,左右看了下,见没有旁人,便对着司国太低声道:“娘,今日你怎的要载那平王妃?边上恁多的人,哪家见了不是避开的。”

那个萧王妃,先前到了这落脚的行宫,向国太再次道谢后,便被赶了过来的平王府的人接走了。初念此刻听婆婆提起这事,口气里似还稍带些埋怨,便看了眼国太。见她一手被金枕扶着,一手拄了拐杖,不紧不慢地走着,淡淡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再怎么着,她如今也还是大楚的平王妃,你我见了都要矮她一头的。老婆子见不得她这样一人孤站在路边。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么载一下她,不见得便会替徐家招祸。”

廖氏见老太太固执,也不敢再多埋怨,只好悻悻闭了口。一行人回到夜宿的院里,用过饭食后,与廖氏一向交好的平阳侯沈家夫人打发了人来请,说邀了一干人聚在一起做佛事,请徐家人也一道去。

此地乡野枯燥,夏夜又长。一班素日交好的门阀太太们带各府小姐这样聚一处,既是交际,也算打发睡前的光景。

司国太年纪大了,要早歇不去。初念不喜这些应酬,便说留下伺候。

廖氏对初念这个儿媳妇,基本应还算是满意的,只觉着她性子过于软乎安静。这样的性子,有好也有坏。好处便是任自己拿捏,且正配自己儿子,不至于压制他,坏处便是自己如今虽正盛,但迟早也要让她代替自己掌家的,怕到时候撑不起门面。有意想带她出去多历练下,所以此刻听她说不去,并未点头,只是道:“你嫁过来两个月了,因了邦达身子的缘故,先前一直没怎么带你出去,正好这便是个机会。随我过去把那些当熟的人都认熟了也好。各家往后都是要往来的。”

初念见婆婆这么说,点头应了。廖氏当下安排人留下服侍国太和青莺果儿,初念带了翠钗随她而去。

佛事就设在黄大户家的正堂中。这黄大户,早接到自己庄院要被征用的信儿。因这样的事,每回死一个皇帝太后之类的人,他家便会发生一次,所以极有经验了,早些年起,便特意把家里改造成一个个的单独小院落,力求让贵妇太太们在自家的这一夜住得舒服。此时早迁走了全家上下,把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唯恐伺候不周而已。正堂也早布置成佛堂的样子,里头设宝案香案香几,拉素帷白挽,香烛辉煌。金陵城中数得上号的各家太太奶奶们,也陆续过来了。

初念陪坐在廖氏身侧,与边上众人叙话。几句话没说,话题便扯到了白日里平王妃上了徐家马车的事。沈夫人自恃与廖氏交好,探身过来,道:“你家老太太今日这是怎么了,此事怕是有些不妥。终归还是要避嫌些才好。”

廖氏被戳中心病,见此事果然已经传开了,勉强笑道:“不过顺路捎一程而已,能有什么事。”

她既这样说,沈夫人便也顺她口风了。道:“这倒也是。说起来,你府上如今出了个贵妃,往后恩宠只会更多。”

新晋的方皇后是新皇的表妹,二人青梅竹马,情分自不必说。但除去皇后,后宫确实也就徐家的贵妃最为得势了。

廖氏见众人纷纷附和,心里这才舒服些,口中忙谦虚了几句。

“我倒听说了些燕京的事,”一个妇人插口道,“说平王在燕京宠一个姓宋的夫人,生的儿子也六七岁了。平王妃这六七年里,却只自己带了个世子在金陵。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她口中唏嘘,只神色里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