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独鼓足勇气再次睁开眼,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眼圈忽然红了,吓得紫云忙道:“怎么了?哪里不满意,我再替你改。”

苏世独忙摇手,吸了下鼻子,红着脸,望着初念讪讪道:“我这样,真能行?”

初念笑吟吟道:“有什么不行的?往后就都这样穿。慢慢就习惯了。咱们走,开门让果儿青莺她们见下你的真面目去。”

苏世独哎呀了一声,死命扯住初念的手不放,惹得一边的紫云都笑个不停。屋里人正乐着的时候,忽然外头传来了李嫂子的声音,“奶奶,宫里来了人,说皇后娘娘召你和苏姑娘入宫!”

第八十五回

苏世独闻言,一下看向初念。初念见她脸色大变,神情里还带了丝惶恐。想了下,安慰她道:“没事儿,别怕。娘娘你也见过的。便是真事发了,你朝她陪个罪,她定会谅解的。况且,不是还有我在边上的吗?我会帮你说情的。”

苏世独咬唇,慢慢低头下去,道:“那我……我先换回衣裳。”

初念道:“换什么?就这样吧。”回头看向紫云,叫她把自己那件孔雀纹的大红羽缎披风拿来,亲自罩在她肩上,替她系好了结带。自己也匆匆换了身衣裳,便催促她道,“好了,咱们快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那宫人姓张,还在等着。初念随他出门,要登上停在门外的宫车时,问道:“公公可晓得娘娘召我与苏姑娘入宫,所为何事?”

张宫人笑道:“这便不清楚了。娘娘只叫我来接您二位,别的没提。”

~~

宫车到了皇城外,仍从东安门入。张宫人领了初念和苏世独至坤宁宫西阁后,便告退而出。两人等了片刻,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坤宁宫大太监安俊进来打帘,皇后萧荣便跟着入了。她今日穿了身真红色的常服,面上带着微笑。初念一见,原先稍有些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忙携了苏世独一道迎上去,要向萧荣行跪拜之礼,却被她拦了。初念低头等了片刻,没听见她出声,微微抬眼,这才见她正盯着自己侧旁的苏世独在看,一脸的诧异。

“这……这是苏姑娘……”

大约是太过惊诧,连萧荣居然也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说完,大约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世独脸已经红得像块布,头一直低着,一动也不动。

萧荣瞧出了她的紧张不安,便对初念笑道,“苏姑娘本就是个美人胚子,早该这样打扮的。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初念看了眼苏世独,笑道:“今早在家,她刚被我逼着换了衣裳,宫里那位公公便到了。我索性便叫她这样来,好叫娘娘也瞧下她女儿身的样子。”

萧荣坐了下去,命她二人也坐,再次端详了下苏世独,点头道:“果然不愧是我朝魏大将军的后人。昨日太子遇险,倘若不是苏姑娘恰巧赶到,及时发箭逼退了刺客,不晓得还会有怎生一番波折。连万岁知晓了此事都赞不绝口,命我定要好生嘉奖,这才一早将你二人召入了宫。”

初念听到此话,并没十分意外。想来是赵无恙昨日回宫后,隐瞒了他与苏世独打斗的事。苏世独却是惊诧万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猛抬头望着皇后,吃吃地道:“娘娘,您方才……方才说什么?”

萧荣望着她,含笑道:“昨日太子回宫,我与万岁才晓得他遇了险。太子说,他差事办完后,撇了侍卫自己独自在东湖边骑马,不慎掉下水陷于淤泥,正难以自拔时,竟又遭遇刺客。危机关头,幸而你路过,连发两箭逼走了刺客。你说,你是不是立下了大功?”

苏世独呆住了。这才明白昨日那个太子离去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一时百感交集,头慢慢低了下去。

萧荣似乎并未留意她的神色,又对初念笑道:“苏姑娘立了这样的大功,便是没万岁的话,我也定要好生嘉奖。照咱们大楚的规制,亲王女曰郡主,郡王女曰县主,孙女曰郡君,曾孙女曰县君。我记得苏姑娘父亲的爵位是郡伯,等同四品知府,我便封她为县君,另赐宫衣一袭、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疋,你瞧如何?”

初念笑道,“正好前几日,苏家来了信,说过几天便打发人来接她回去。不想今日便得娘娘这样的封赏。所谓衣锦还乡,说得可不正是她么!”

她说完,见身畔的苏世独还是低头不动,忙对她道:“世独,还不快谢过娘娘的封赏。”

苏世独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慢慢起身,朝着萧荣跪了下去。初念以为她要谢恩了,没想到她眼睛一眨,竟然滚出了泪。

萧荣惊讶道:“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苏世独低声道:“娘娘,我不敢受这样的封赏……太子昨日遭遇大祸,其实和我脱不了干系……”

萧荣惊讶地看了眼初念。初念只好暗叹了口气。

苏世独把昨日自己受激,一时性起,打斗中将太子踹下湖去的经过说了一遍,眼泪不停地掉,“太子差点因我送命,我再厚颜,也不敢受娘娘这样的封赏。只求娘娘不要怪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萧荣面上起先的惊诧之色渐渐消去,眉头略微蹙起。

昨日赵无恙回宫,她立刻便得知他在外遇刺负伤了。急召太医重新处置伤口,盘问过后,赵无恙便对她说了起先的那番话。她见儿子说话时,目光略微躲闪自己,且这一番话,乍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却经不住细细推敲。他这么大一个人了,就算撇下侍卫独自一人,也不至于好端端地就掉下湖陷入淤泥。又比如,苏世独怎么就那么巧,正好出现在那里发箭救了他?只是当时场面乱。震惊的皇帝很快便闻讯赶了过来。见赵无恙的伤处并无大碍后,先是大发雷霆,叫人去把负责京城治安的沈廷文召来,后又痛骂儿子,斥他贪玩、不守规矩,身为太子,竟撇下侍卫单独去游玩。萧荣把皇帝劝走后,也没心思追根究底了,只命儿子回东宫好生养伤。今日一早,便召了苏世独和初念一道入宫。一来,苏世独确实在危急时刻救了她儿子,于情于理,她自然要谢。二来,儿子的脾气,她也清楚。他既然那样说了,自己便是再问,他也必定就那几句话而已。所以多少也是想趁这机会试探下苏世独。此刻果然听到苏世独将实情道出,心中疑窦这才解开。忍不住蹙眉,轻声责备自家儿子,道:“怪道他不肯讲实话,原来竟一直把我先前的话当耳旁风,又欺负你在先!”

初念不禁暗中为萧荣的大度再次折服。碰到这样的事,儿子还差点为之丧命,她知道实情后,不是责备对方,第一句话反倒先责备自己儿子的错处。试问这样的胸襟,天下又有几个?

苏世独更是羞惭难当,道:“娘娘不要责备太子了,是我错得厉害……”

萧荣起身,扶她起来,亲自拿帕子替她擦了泪,这才正色道:“你出手不分轻重,自然也是错。好在后救了太子,并未酿成大错,也算功过抵消了。且更难得,你能这般坦诚告知,我更欣赏。往后若能牢记教训,改改性子,也不枉太子陪你一道经历了这一番惊魂。”

苏世独哽咽着,拼命点头。

萧荣面上露出微笑,道:“好了,别哭了。这事儿,太子既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从了他意思。你回去了,也不要再对旁人提及,知道吗?”

苏世独再次点头。

“你救了太子,这是事实。方才的封赏,我既说出了口,也就不会收回。今日便会派人送旨和赐物到你芷城的家中去。”

苏世独还要摇头推辞,初念笑道:“世独,娘娘金口玉言。她既这样说了,你快谢恩便是。到时候高高兴兴地回家,你爹必会以你而荣。”

苏世独红了脸,终于再次下跪谢恩。

萧荣笑着命她平身,与初念说了几句闲话,问她近况。初念自然一一说好。知道她繁忙,便起身告退。萧荣也未再多留,命安俊送她二人出宫。

初念牵了苏世独的手,跟着安俊出了西阁,经过走廊,下到檐阶时,忽然看到赵无恙从一侧走廊尽头而来。见他远远便停了脚步,目光从自己脸上移到边上的苏世独身上时,神色怪异。想了下,便对苏世独低声道:“先前你总说太子气量狭窄,经过此事,应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吧?过几天你要走了,往后你们恐怕也没机会再见面。正好此时遇到了,快过去向他陪个不是。我在这里等着你。”见她还立着不动,伸手轻轻推了下。

苏世独被她一推,终于朝赵无恙慢慢过去,最后停在了他跟前几步开外的地方,不安地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裙摆,呐呐地道:“殿下,昨天……我不该把你踹下湖去,叫奸人有机可趁,还差点丢了性命……都是我不好……”

赵无恙原本正上下打量着她,听到她张口便又提自己昨日被她“踹”下湖去的事,顿时一阵不快——这在他自己看来,无疑是奇耻大辱。昨日之所以隐瞒实情,一来,是他确实没打算让苏世独受牵连,二来,多多少少,心里也觉得丢脸。偏偏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连道歉都不忘提这个。就算换成了女装,哪怕比现在再漂亮十倍去,他此刻也没心情看了。飞快瞟了眼不远处正站在台阶下的初念。见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心中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苏世独会不会已经把实情告诉了她?顿时一阵窘迫。忙收回目光,压低声问:“昨天的事,你告诉了我师母?”

苏世独哪里晓得面前这个太子的心思,茫然点头,“嗯。还有皇后娘娘……”

赵无恙脸色沉了下来,哼了一声,一语不发地抬脚便走。

苏世独看出他不快,却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变脸,眼见他就要与自己擦肩而过,惶然叫了他一声:“殿下……”

赵无恙停下脚步,低头看她一眼,忽然朝她一笑,低声道:“你这样打扮,真丑!”说罢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剩下苏世独一人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初念没听到他两人方才说话声。只看见赵无恙最后笑嘻嘻地说了句什么便朝自己过来了,以为一个道歉,一个已经接受了道歉而已。心里也为这俩能一笑泯恩仇而高兴。等赵无恙到了自己跟前,朝自己见礼后,便笑道:“殿下,苏姑娘过几日便要回家了。今早我正帮她换回女妆,可巧娘娘便宣召了。她这样,好看吧?衣服都是我替她选的。正好,让她这样打扮得正正经经地朝你陪个不是,往后你们便再没芥蒂了。”

赵无恙一怔,回头看了眼苏世独的背影,咳了下,转头立刻笑道:“师母说的是。她这样打扮真好看。还是师母的眼光好。不过赔不是就没必要了。我没怪她,且本来我自己也有不对。她回去后,师母往后若是想她了,再接她入京便是。”

初念见他说得一脸诚恳,信以为真,点头道:“是啊,她要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但愿往后还有机会相见。”目光落到了他肩上,关切地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赵无恙忙道:“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右边手别乱动,休养一段时日便会痊愈。”

初念点头,又叮嘱了几声,这才与他道别,朝苏世独走去。见她仍立在那里,表情僵硬,这才觉到不对,看了眼身后正目送自己的赵无恙,低声问她:“怎么了?”

苏世独低头不语。

“世独,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太子刚才又胡乱说话了?”

赵无恙见师母再次回头看向自己,眉头微蹙,目光里似有疑惑,顿觉不妙,急忙转身,溜之大吉。

苏世独吸了下鼻子,抬头望着她,灿烂一笑,道:“没什么!我方才向殿下赔不是,他说不怪我了。我心里感动着。就这样。”

“真的?”

初念第三次回头,发现赵无恙已经不见人影了。

“是。司姐姐,咱们走吧!”

苏世独笑嘻嘻拉过初念的手,朝外而去。

~~

调查很快有了进展。初念与苏世独进宫后的次日,杨誉几人便回了,向徐若麟汇报结果。

“胡友军,自今上入主金陵后,他便做了中城司下的一个七品吏目,掌疏理沟渠街道的杂务。平日默默无闻,凡事不争风头,也未成家,现与同僚杂居于北街兵马司衙署后的公房里,平日深居简出,甚少与人交往。他今日并未出差,据说是前日午后,去小校场训练手下士兵时,被一个士兵发出的盲箭射中了后背。”

常大荣向徐若麟报告调查所得。

杨誉的右手摸了下自己失了小拇指和无名指的左手,双目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他的双指,正是那年护送赵无恙北上的路上,浴血奋战时失去的。他幽幽地道:“大人,昨日我便开始跟踪此人。昨天整整一个白天,他以养伤为名没有出门。傍晚天擦黑后,乔装独自去了秦淮河畔的神乐坊,在那里,有个名叫阿扣的歌姬。他入了这歌姬的屋,至半夜时离开,随后,沈廷文沈大人跟着离开。经查,这个歌姬与沈大人一直往来从密。”

黄裳最后道:“大人,我趁这个胡友军离开居所的空当,潜入了他的卧室。他的床前摆了两双制靴,一新一旧。那双旧的,正如大人所言,左脚靴底后跟处明显磨损。怕过后被他发觉有异,故我没带走。否则可以作证据了。”

“刺客必定是此人无疑!便是沈廷文沈大人,恐怕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常大荣显得很是兴奋,目光闪闪发亮,“万岁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贼喊捉贼。被他委派着掌管京城治安的沈大人,他自己便正是此案的主谋!大人,证据确凿,大人可尽快面奏万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第八十六回

徐若麟仍是坐着,身形纹丝不动。只右手搭在桌面上,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橡木做的桌面。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他还在思考,并未做出最后决断。所以很快,三人都静默了下来,等着他开口。

半晌,徐若麟终于看向自己的下属,道:“这个胡友军,他分明在东湖边受了箭伤,为什么又忍着疼痛,当日便赶到小校场,安排自己第二次受伤?我虽没看到他的伤处,但我可以确定,他既这样安排了,这第二箭中的位置,与第一箭必定是叠加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常大荣迟疑了下,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暴露,所以立刻安排相同部位受伤,以便在被捕对质时,能为自己后背的箭伤寻到一个正当的理由?”

徐若麟慢慢摇头,“未必。”

“很明显,”他接着道,“东湖的刺杀,完全只是一场意外行动。他或者他的主子,在太子陷身湖泥的前一刻,都不会想到下一刻就是个天赐的好机会。只是他运气不大好,不但没成功,反而令自己现身在了太子面前,甚至还受了伤。我先前便说过,此人心思缜密,绝非泛泛之辈。他未必意识到自己已经因为留下的一双足印而暴露了。但出于谨慎,仍安排自己再次受伤。之所以这么做,有时候,完全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或者说,他习惯于把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可能都扼杀在发生之前。未雨绸缪,让自己永远不至于没有退路。这个人,他不过是个直接执行者而已,就有如此的心思,甚至不惜自残。你们想想,他背后的那个人,仅凭咱们现在有的一双脚印,就能轻易地被彻底击败?”

“大人,我明白了。”黄裳道,“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丢车保帅是惯常的做法。”

徐若麟略微蹙眉,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原本一直以为,现在的兵部尚书方熙载便是幕后的那只黑手,现在这种想法自然没变。但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因为这场意外,竟然把沈廷文也牵扯了出来。根据这两天杨誉他们的跟踪调查,很明显,沈廷文也是方熙载的人。

一个是中极殿大学士,皇帝倚重的内阁文臣,一个是京卫指挥使司,掌管着京城的戍卫。这样的两个人,暗中联合起来成为自己的对手。显然,仅靠自己手中现在掌握的这点底牌,完全不足以给对方以致命一击。即便因为这个刺客牵扯出了沈廷文,对于方熙载来说,不但丝毫没有影响,反而,只会让他更加警惕。

现在,徐若麟对邹从龙那边的调查内容更感兴趣了。倘若自己的猜测是真,那么一切便都迎刃而解。只是,倘若真如自己猜想得那样,方熙载与柔妃有旧,则他必定会极力隐瞒。如今想要挖出这多年前的隐秘,恐怕也非容易之事。

“再等等吧。从今天起,派暗探给我盯着这个人和沈廷文。不要打草惊蛇。”徐若麟最后对自己的属下说道,“我年轻时在大宁,有段时日时常在丛林里骑猎,认识了当地不少猎手。最高明的猎手,他们在大型猛兽的时候,绝不会发现了踪迹便上前搏杀。而是跟踪观察数日后,在猎物的习惯的必经之道上设个圈套,引诱猎物入彀,最后才给予致命一击。这是最稳妥的方法。我喜欢。”

~~

数日之后,芷城苏家的人到了,苏世独被接走。临行前,她与初念和青莺告别,抱着果儿掉了几颗依依不舍的眼泪,最后笑眯眯地上了马车。来接他的苏家下人,并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因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副男人打扮。

事实上,那天从宫中回来后,她就自己又换回了原来的装束。任旁人怎么劝,就是不听,只说那样自己不习惯,连走路都不自在。初念见她坚持,虽觉可惜,却也不能强求,只能任她自己喜欢了。

送走苏世独后,时令很快便也入了腊月,整个国公府都忙碌起来。

廖氏忙于年事,最近也忙着替她儿子徐邦瑞张罗亲事。毕竟,他也到了适婚之龄。但再忙,看起来她也并没让自己长子媳妇帮她理事的打算。家中之事,无论大小,无不抓得牢牢。初念自然也不会自己凑上去找事。除了每日早晚的问安,剩下大部分时间,她都只在自己那个嘉木院里活动。徐若麟最近,也愈发忙得早出晚归不见人影。正好这日,肃王妃打发人,来请初念和果儿过府。初念应邀便去了。果儿与万和郡主相见甚欢,好得恨不得晚上一道睡觉才好。

肃王妃李玉宁,虽是异国人,但自小便接受汉文化的教育,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与初念也颇谈得来,初念对她印象极好。所以过两日,再次收到她的邀约时,便又携果儿去了。如此往来几回后,因初念比她大几个月,李玉宁甚至改口叫她姐姐。这一日,她正与李玉宁说话时,赵晋外出而归遇到了。初念见他态度落落地上前问自己的好,便也没忸怩避让,回礼问好。

李玉宁对着丈夫笑道:“我与徐夫人一见如故,便厚着脸皮叫她姐姐,蒙她应了,心里想着若真有这样一个姐姐便好了。”

赵晋看向初念,道:“内子嫁了我后,人生地不熟的,她性子又内向,难免孤寂。我怕她思念家乡,难得与夫人又谈得来,所以叫她多多和你往来。这些日,我也听她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过,说恨不得有你这样一个姐姐才好。倘若夫人不嫌,认了她这个妹妹?也算她此次随我入京的意外之喜了。”

初念略微一怔。口头上的姐妹相称和义结金兰,完全是两码事。她虽与李玉宁谈得来,但毕竟,一个是当朝重臣的妻室,一个是一字王的王妃,真若结成金兰,哪怕只是她二人自己私下知道,日后也难保不会牵扯到各自的丈夫。或许赵晋只是出于爱妻之心,才随口这么一提,她却不好也随口应下。

她如今在赵晋面前,一直是司初仪的身份。拒绝了,也不怕面子过不去。所以初念很快便笑道:“承蒙殿下抬举,我也巴不得有个王妃那样的妹妹。只是王妃身份贵重,我怕高攀不起呢。”

赵晋望着初念,微微一笑,也未再提这事了。

~~

离年底只剩半个月了。这晚徐若麟回来,照旧很晚。初念已经快要睡着了。闭着眼睛感觉到他靠近,没理他。只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朝里。迷迷糊糊时,忽然听见他在身后问道:“娇娇,最近你与肃王妃有些往来?”

初念醒了过来,睁开眼,回头望向他。见他还没躺下,只靠在床头正望着自己。便道:“是啊。前次咱们在护国寺与他夫妇二人遇到,肃王不是说带了万和郡主来吗?这些天我闲在家里无事,正好王妃邀我带果儿过去叙话,我便去了几次。你怎么知道?”

她口中这样问,其实心里雪亮。自己每回出去,必定是周志相送。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他自然一清二楚。

徐若麟没应她话,只是凝视着她,道:“娇娇,我最近一直忙。晓得你在家也无聊。只是往后……肃王妃那里,还是少去的好。”

初念蹙眉,不快地道:“怎么了?”

徐若麟踌躇了下,忽然伸手过去,将她搂到了自己怀里。

“我不高兴你见那个肃王!”他望着她,半真半假地笑道,“我留意到你每回看他的目光,比看着我时要亮上不知道多少倍!你心里是不是也觉着,他比我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初念嗔目结舌,随即气恼地道:“你胡说什么?我跟他统共就见过那么几次面,每次边上都有旁人。我什么时候瞧见他时眼睛亮了?”

徐若麟呵呵一声,“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只是往后,我还是希望你少与王妃往来,毕竟……”他神色渐渐转肃,想了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赵晋此人,应该没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又是赵家的一字王。所以……”

他没再说下去。初念却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并不怎么认同他对赵晋的评价,但也晓得以他如今的身份,自己与肃王妃往来过密的话,确实不大妥当。其实这也是前次她为什么婉拒赵晋提议的原因。

她叹了口气,闷闷地道:“我知道了。”

徐若麟见她神色怏怏的,正想怎么逗她高兴,初念却忽然想起了件事,咦了一声,转脸看向他,问道:“上次不是听你提过,说云南那位阿令表妹要来吗?快年底了,我听说不少待选的人都已经到京,怎的她还没动静?”

徐若麟面不改色,笑道:“她啊,她数日前便已经到了。只是我去接她时,她自己说住不惯咱们这样的府第,怕里头人多又拘束,宁可住驿馆自在。反正很快便要入宫待选。所以我便随她了。”

初念深信不疑。只是埋怨道:“那你怎么不早些跟我提下?我以为她要来,还特意叫人在咱们院里收拾出了屋子。原来她已经……”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丈夫一个翻身压在了他身下。徐若麟亲她的嘴,又移到她耳畔,低声含含糊糊道:“咱们还是别说外人了。说说咱们自己。前几日我回家,见你都睡得迷迷糊糊了,我便放过你……好几天了……想你想得紧……”

初念被他一缠,立时忘了先前的话头。耳朵又被他啃得发痒,忙缩着脖子推他,“谁叫你这么晚!今天也是!我要睡了。”

他侧卧着贴在她的身畔,衣襟半敞,气息微浊,手也没闲着,灵巧探入她的衣襟,不轻不重地交替握她两团盈软,忽又改为双指捻揉双尖,惹得她身子一阵战栗。

“你要是睡得着,那你就睡吧,反正我是睡不着了……”

他墨黑的眸子里闪着炙热的微芒,含笑望着她,轻声这样说道。

第八十七回

到了腊月二十九。这一日,国公府里早已焕然一新,过年的诸事都准备妥当。徐耀祖有爵位在身,也从观里回来了,预备明日朝贺、祭祖之事。到了次日三十一早,府中有诰封的女眷,以司国太为首,着了朝服坐大轿进宫朝贺,回来后祭祖,当晚年宴过后,初念携果儿与徐若麟一道围着火炉守岁至夜深,在噼啪的爆竹声中,迎来了建初元年的元旦。

正月里亲戚走动,宴请往来,忙碌自不用说,一直过了初十,这才渐渐得了些空闲。廖氏自去年底起,便一直张罗着三爷徐邦瑞的婚事,心中早有了眉目,加上年事也近尾声,想早些定下来,也算了了桩心事。这日便在国太跟前提了。她说道:“老太太,小三儿过了年,正十七,当合婚姻之事了。如今正有几户人家,刑部郎中孙家、太常寺吴家、还有通政司的左通正。这几家,门第虽落咱家一截,只府上的姑娘,不但年岁与小三儿相当,品貌也好。我寻思着,觉着左家的姑娘最合我心意。去年底的时候,在平阳侯府见过她。性子温顺平和,与小三儿正相配。老太太您瞧如何?倘觉着行,我便差媒人去回话,把这事就这么定了。”

司国太知道她既这样到自己跟前开口,自然是早看中了的。便道:“你觉着好,那就行。但愿小三儿成家后能懂事些。也我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愿他能去浮躁,静心敛气和媳妇好好过日子,我便心满意足了。”

廖氏觉着这话不是很中听,勉强笑了下。正这时,屋子外忽然蹿进了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见这么巧,竟是自己儿子徐邦瑞来了。

廖氏白他一眼,责备了他几句莽撞,便道:“小三儿,你来得正好。我正与你祖母说你的婚事。左家的姑娘,年貌与你正相当,娘过两日便……”

她话还没说完,徐邦瑞便道:“娘,儿子过来,正也是为了此事。那左家的姑娘,我不想娶。”

廖氏惊讶不已,“你说什么?你不娶?”

“是。”徐邦瑞一本正经地道,“娘,你从前不是一直骂我不求上进给你丢脸吗?儿子也想上进,只每每管不住自己而已。去年,儿子在城外的乌衣观里得遇一游方高人,人称半仙,占卜极灵。儿子便请半仙给我占了一卦。他说我是命中缺个转运人,这才读书做事样样不成。儿子便苦苦追问这转运人在哪里。半仙打卜验算一番后,叫我在冬至日去护国寺。说正南方遇到的第一个熟人,便是儿子命里的转运人。我便在去年底的冬至那日去了护国寺,竟真叫我在那方向遇到了个熟人……”

“是谁?”廖氏见他停了下来,迟疑了下,追问道。

“那人不是别人,竟是从前随她母亲到咱家来过一趟的那位司家二房里的妹妹!”

司国太一怔。

廖氏斥道:“胡说八道!”

徐邦瑞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朝司国太先磕了个头,再转向她,道:“我没胡说八道!我说的,句句是真。要是有半句假话,就叫我嘴巴生出疔疮!那半仙都这么说了,可见那位司家妹妹就是我的命中贵人。我定要娶了她!”

廖氏看了眼司国太,忍住心中的震惊和不快,皱眉道:“你的婚事,我已经替你相好了!不许你再给我多生这些幺蛾子!再说了,人家那位姑娘未必就肯嫁你。你趁早给我收了这些心思,听娘的话!”

徐邦瑞脸涨得通红,猛地从地上起来,嚷道:“我不管!我爹向来看不中我,从没给我好脸色。你也嫌我无用,从前骂我不知道多少回。如今我想着上进,又得高人指点,遇到了命里的转运人,你要不是不让我娶,我这辈子就做和尚,谁也不娶!”说罢转身便摔了帘子而去。

徐邦瑞这一番话,自然是初音的兄长继昌所教。徐邦瑞如今被初音迷得茶饭不思,一心想与佳人共效于飞,自然言听计从。见母亲不从,公子哥儿的脾气一发,丢下句狠话后,扬长而去。

司国太也是惊诧不已。万万没想到,大儿子所出的三个孙子,继老大、老二之后,现在连老三,竟也与自己娘家的侄孙女牵扯上了关系。

徐邦瑞的那一番话,她自然是不信的。十有□,必定是这个孙子与初音不知怎的对上了眼,一心求娶,又怕廖氏不同意,这才编造出了方才那番鬼话作借口。

“老太太,你瞧瞧……这算什么事!叫我怎么说才好!”

廖氏立在司国太跟前,想骂,又骂不出口,噎得脸色铁青。

到了此时,连司国太也难免略微尴尬,想了下,道:“老大媳妇儿,你莫发急。我明日打发个人回去,先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廖氏勉强挤出丝笑,嗯了声。一回去,便忍不住了,对着沈婆子怒道:“我前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一个儿子先是送命在了司家人的手上,再眼皮子底下晃了个来路不明的,如今竟连另个儿子也要和司家的人扯上关系!这叫什么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便绝不容这样的事再发生!”

~~

司国太差遣回去问消息的人很快便回了。司家的老头子表示,他对此事完全不知,也不欲插手。二房的黄氏非常惊讶,连连说自家女儿资质平平,门第也平平,不敢肖想国公府这样的门第,更不敢高攀徐家的三少爷。司国太把话递给了廖氏。廖氏心中虽把司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面上却也只能忍了,先把儿子压服才是当前要紧。不想他竟一根筋,听到这话,当天便跑了出去,接连数日不归。廖氏原本以为他又去了风月之所,派家人出去寻找,最后竟在碧云寺里找到了他,死活不肯回,只说要剃发出家。

廖氏心里隐约猜想,儿子这样,说不定便是受了司家二房人的挑唆,心里恨得不行,偏偏又拿对方没办法。见儿子不听自己的劝,只说不让他娶,他便出家做和尚。又气又急,没几日便上了火,连嘴角都冒出了泡。

徐邦瑞和廖氏闹,自然瞒不过府里的人,初念也晓得了。只这种事,本就轮不到她管,更何况,因了这事,这些天廖氏看见她时,目光里的厌憎之意更甚。跟徐若麟提及此事,他显得有些惊诧。倒也没说别的,只让她别发话——她自然不会傻到自己去凑事。原本就没嘴,如今自然更往后缩。只是心里,对这种日子愈发厌烦了。甚至隐隐盼望着,希望从前徐若麟曾对她提过的带她北上的事能早点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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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元宵,为庆新帝崭新纪年,应天府下令元宵灯会从十五延至二十,皇帝甚至携皇后齐登皇城城楼,与城下的百姓军士同乐。不想没两日,初念听徐若麟提及,说皇后似乎疲累过度,这些日染恙卧病。心中有些不安。再过两日,托人传话至安太监处,想要入宫探望。次日,便得了回音,说皇后准了。初念便收拾了下,坐车入宫。见到萧荣的时候,略微吃惊。

她记得清楚,年底前那次自己随司国太等人入宫朝拜的时候,萧荣瞧着气色一切都好,不想才大半个月过去,此刻她竟脸色蜡黄,半坐在榻上,憔悴了许多。问安后问及原因,萧荣咳嗽了声,笑道:“没什么。只是年底时,为后宫攘选之事费了些心思,加上最近事多,没休息好,数日前正下了场雪,我一时不慎又染了些寒气,这才病了。再休养几日便好。”

萧荣这样解释,听着合情合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初念总觉她的笑容里带了丝勉强之意。只是她自己不愿说,初念自然也不会妄加揣测,只是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切之意,盼她病情早日康复。

萧荣微微笑道:“这两日已经好多了。再过两天应便能痊愈了——实在也由不得我再这样病着偷懒了。人都已入了宫,如今都在寿昌宫中待命。我也等着要替皇上把这件大事办妥,也算了了件事。”

寿昌宫时内廷西六宫之一,如今住着百来位来自各省的待选女子。大多出自身家清白、世誉良好的各地士绅人家,也有像阿令这样,因政治目的而被送来的。这一次的春选,将从中选出十二位充盈后宫,其余则成女官,被分到尚宫、尚仪、尚服等六局之中掌事。至于阿令,毫无疑问,一定会是十二后妃之一。

仿佛心意相通,初念刚想到阿令,萧荣便也提到她了,道:“这次来的这些女孩儿,个个都很不错,但最出色的,当数子翔那个来自云南的表妹了。她年岁虽稍大,据说却是小时被法师择为圣女,一直供奉服侍神庙神灵的缘故,这才迟迟未婚。”

初念应道:“年前,我听他提过了一句,说她到了后,不想住到府里来,他便随她,安排她住驿馆了。我至今也没见到他这位远到而来的表妹。”

萧荣一笑,道:“他的这位表妹,生得确实不愧玉观音之名。我见过的美貌女子不少,但能与你想比的,大约也就是她了。如今入了宫,连皇上都听说了她‘玉观音’之名,问起过她。”

萧荣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在说外人之事。

初念原本还有些担心,怕她这次生病,会不会是因为皇帝要广纳后宫之事而引起的心病。毕竟,对于任何女人来说,接受这样一件事,哪怕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恐怕心里也会有疙瘩。但是此时,她提到阿令时,目光里的那种淡然和俯瞰,连初念也看得出来,毫无勉强。

到了她这样的份上,像阿令这样的后宫新晋,哪怕就要得赵琚的宠,恐怕也不够格成为能牵动她心绪的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种认知,她觉得自己也松了口气。她想了下,觉得自己该告退了。正要开口时,安俊忽然进来了,轻声道:“娘娘,寿昌宫的阿令姑娘听说徐夫人来了,说自己自到了京城,还未见过面。想趁此机会来拜望一番。”

萧荣看了眼初念,哑然失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她本就是子翔的表妹,来拜望下你也是应该。人既来了,让她进来便是。”

第八十八回

初念见到阿令的时候,微微一怔。

她知道阿令二十左右。以未婚女子来说,不算年轻了。但此刻正随宫人进来的这个女子,不但生得艳丽无俦,明眸生辉,肌肤莹雪,正如初念先前听闻过的‘玉观音’之号,且通身形貌,竟如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完全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她到了座前,先是朝着萧荣下跪,恭恭敬敬行了礼。

“起来吧,”萧荣微微一笑,随即指着正坐在自己下手侧一个墩子上的初念,“她便是你的表嫂了。”

阿令转向了初念,飞快掠她一眼,随即笑道:“表嫂在上,请受我一拜。”

以徐若麟的关系论,自己确实是她嫂子。但她年纪比自己大。初念也不习惯端长嫂的架子。见她要朝自己躬身见礼,忙扶住了,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我年前时还问过你表哥,怎的没见你到家里住,反住在外头。他说你怕拘束,这才照你意思办的,还被我说了一通。你万里而来,怎好叫你一人孤零零住在外?”

阿令浅笑,低声道:“说起来,我倒是一直盼着能与表嫂结交的。我虽虚长表嫂几岁,但自小长于化外之地,不懂规矩,想来表哥这般安排,应也是为此考虑,怕我冲撞了表嫂和府中之人吧?我心里虽有遗憾,却也只能照表哥的意思行事。今日得知表嫂入宫了,这才大着胆子前来拜望。幸而娘娘不怪我冒昧,表嫂也是极好的人。我心中这才定了下来……”

她这一番话说的,明显和徐若麟的有出入。徐若麟对初念说,是她自己想要住外头的。现在听她话外之音,却分明意指先前她之所以住外头,完全只是徐若麟的意思,而她只是照办而已。

初念有些意外,看了眼萧荣。见她神情仍很温和,但望向阿令的目光里,却仿佛多了丝审视般的凉意。

初念也略觉蹊跷。总觉得阿令之所以这样接自己的话,内里似乎另有隐情。压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种不祥之感,不再说话。事实上,也是觉得无话可说了。

“人年纪一大,精神就不济了,我有些乏了。”一阵短暂的静默后,萧荣忽然开口,看向初念,道,“阿令既见过了你,你们这亲戚也认了,今日不如先便这样吧?”

初念会意。起身正向萧荣辞别,边上的阿令却忽然朝着萧荣跪了下去,磕头道:“娘娘,我私下还有几句话想向娘娘求告,求娘娘恩准。”

初念看她一眼,道:“如此我先便告退了。盼娘娘调养节劳,凤体早日康健。”

萧荣颔首。初念再次看了眼正跪在地上的阿令,见她正抬头望向自己,朝她略微一笑,便转身而去。暖阁里的太监宫女也纷纷退出。

初念出了暖阁的门,随她而出的安俊轻轻关上门,面上带了笑,道:“这便送夫人出宫……”

他话音未落,初念已经听到身后从里隐隐传来阿令的说话声,“娘娘,我想说的话,和我表哥有些关系……”

初念听她果然提到徐若麟,心微微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来,身形也定住了。

安俊耳尖,也早听到了。见状,也不敢催促她离开。只是自己往外去,等在了十数步外的檐阶之下。

门里头,萧荣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略微皱了下,却没出声。

阿令朝她再次磕了个头,这才继续道:“娘娘,这件事,我在年前刚被送入宫时,便想向娘娘言明了,只是一直没机会。今日求见,一来是想拜望表嫂,二来,也是想求见娘娘,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便是死罪,我也要求个心安。”

萧荣缓缓靠在了身后的椅上,道:“说吧。”

阿令低下头去,低声道:“娘娘,我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没有资格再入宫侍奉万岁。求娘娘降罪。”

门外的初念心跳忽然加速。

萧荣闻言,却不过皱眉更紧。面上笑意也褪尽了。盯着跪在自己脚前的阿令,沉声道:“你是庆州泰布答部送来待选后宫的人。你此刻说这话,可晓得这其中的轻重?”

阿令抬起了头,并不回避萧荣的目光。她的声音低沉,却十分清晰,“娘娘,阿令知晓这其中分寸。我来京城之前,私下曾向神庙巫女求告,她已经为我排好了一切。倘若我有心隐瞒,应也无碍。只是天子为尊,我不敢欺君,且,”她似乎踌躇了下,继续又道,“且我入京时日虽短,却也听说了当今皇后的贤达,这才斗胆到娘娘面前吐告真言。我与那人青梅竹马。十岁时,我便对他说,往后我定要嫁给他的。我的身子也是十六岁时给了他的。事实上,倘若不是先前他有婚约在身,想来他早便会娶了我……”

门外的初念忽然觉得全身血液激荡,皮肤下仿佛有细细针头在不停刺她。里头的阿令仿佛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她却已经不想听了。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搭在镂了万字纹的朱红门腰上,长长呼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后,快步朝安俊的方向而去,一口气不停地出了暖阁,步出坤宁宫,被送出东安门。等在外头的车夫见她出来了,忙驾车来迎。候着的紫云素云也跟了上来,见她脸色有些发白,问道:“大奶奶,你可是不舒服?”

初念一语不发地上了马车,只说了三个字:“回去吧。”

紫云素云对望了一眼,急忙跟着爬了上去。

马车粼粼而去。回国公府时,快正午了。因司国太先前晓得她一早入宫探望皇后,先便去她那里回话。过去时,正遇到廖氏在那里眼泪汪汪的,见她过来了,慌忙背过身去。原来徐家三爷闹着要出家的事已经传了出去,先前有意向议亲的那几家人,如今早断了信儿。廖氏先前便从平阳侯府沈夫人那里听说因了此事,自家又被人在暗中议论讥笑,气得不行,命崔多福带了人将儿子从碧云寺里押了回来关住。不想元宵时,一个不慎竟让他又跑了出去。如今不但碧云寺,连他从前时常去的那些风月之所也不见人。问遍了平日与他往来的那些人,竟没一个知晓的。廖氏窝火了几日,渐渐转为担心,到了现在,被派出去找的人仍没回音,她自然担心不已。

司国太这些天,精神也很是不济。廖氏天天到她跟前,口中大多虽只骂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却也少不了指桑骂槐地提到司家二房。这事,她骂得大概也没错,和司家二房大抵是脱不了干系的,老太太自然清楚,心里又如何舒坦得起来?此刻见初念回了,随意问了两句,命她先下去,想了下,便皱眉对着廖氏道:“你在我跟前哭也好,骂也好,都是于事无补。咱们一家人,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我虽也出自司家,那边的人看见我,客气地话,也只叫我声姑奶奶而已。事儿,我是做不得主的。最多不过能帮你问几声而已。小三儿是从你肚皮里爬出的,你应也晓得他,平日最吃不得苦。你此刻替他担心不已,他却恐怕不知道躲在哪个地儿过得逍遥。我劝你还是放宽心好。等过了这阵子,外头混不下去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廖氏哽咽道:“就是他没吃过苦,我才担心。万一在外头有个不好,我可怎么办?我如今就只这一个亲儿子了。”

司国太叹了口气,“罢了,我再派人过去问下吧。他既闹着要娶二房的那丫头,你又说他与那丫头的哥哥有往来,不定知道他去处。”

廖氏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听她终于开口了,擦了下眼睛,低低道了声谢。心里头,一半是松了口气,一半是难消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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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憋了一口气,匆匆回自己住的嘉木院,经过濯锦院外含香亭侧的一个拐角时,忽然冲出来一个戴了顶虎皮帽的小娃娃。她本就脚步快,加上神思略微恍惚,发现时虽急忙收势,却也与那小娃娃碰了下。定睛一看,正是去年底到了濯锦院里的虫哥儿。小娃娃腿软,又是一下冲了出来,经不住与大人的碰,仰面翻倒在地,一下便哇哇地哭了起来。

初念慌忙蹲□去,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扶他起来。虫哥儿哭了几声,因穿得厚,方才也没摔疼,渐渐便停了哭泣。

初念松了口气。低头见他屁股和裤角还沾了些泥巴,便接过素云递出的帕子,一边替他擦拭,一边低声继续哄着。正这时,匆匆赶来了翠翘和那边院里的两个服侍丫头。

翠翘见虫哥儿摔了,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向初念见礼,慌忙便过来,从初念手里抱回他,上下摸个不停,心疼地道:“这是怎么了?哥儿好好地便摔了?哪里疼了?大老远地便听见你哭。”

翠翘自入了濯锦院,便深居简出地,简直就是从前那个二奶奶的翻版。对这孩子又疼得入了骨,廖氏对她十分满意。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

初念略觉尴尬,慢慢起身。她身后的素云便道:“方才我们奶奶过来时,哥儿自己跑了出来,一时没收住,碰到了一处,哥儿摔了一下。”

翠翘听是和初念撞的,这才停了念叨,牵过虫哥儿的手,对着初念赔笑道:“奶奶,都是我的不好,方才只顾闷头做着哥儿的小衣服,屋里的丫头婆子也一时不留意,让哥儿自己跑了出来,冲撞了奶奶……”

“娘……娘亲……她们说……说虫哥儿原本……原本要叫你娘的……”

虫哥儿自止了哭,便一直望着初念。此刻手虽被翠翘牵着,头却看得渐渐歪了过去。忽然伸出指头,指着初念笑嘻嘻地这样道,口齿虽仍含混不清,但大意却仍能听得出来。

虫哥儿这话一出口,不止初念尴尬,边上立着的数人,立刻都鸦雀无声了。

翠翘见虫儿仿似还要说话的样子,吓得不轻。慌忙一把抱起他,对着初念道:“大奶奶,哥儿小,不懂事,随口胡说的……”

“他年岁小,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

前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隐然含了怒意。初念听了出来,这是青莺的声。抬头见果然是她。只戴了副丁香米珠耳坠,外头罩件石青的厚缎披风,立在那里,手上拿了本书。看样子仿佛是从自己那里出来的。此刻神情很是不快。

翠翘一愣。慌忙道:“四小姐教训的是……”

“我敢拿什么教训你们!”青莺冷冷打断她话,微微蹙眉,目光扫过翠翘和那两个丫头,道,“府里上下不过才这些个人,嘴便碎得不成样子了。我好好的一个嫂子,也轮得到你们这些人在背后这样编排?是不是看我嫂子人善好欺就蹬鼻子上脸了?我是说不上话的人,不如我去找我大哥看看?”

那俩丫头听她提徐若麟,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跪下道:“大奶奶,四小姐,真的和我们无关!”

初念一早起来,原本就觉一阵的胸闷,只那阵感觉很快便过去,便也没留意,更没跟徐若麟提。从宫里出来后,坐在马车上颠簸了几下,那阵气闷感又袭来。此刻更是难受,憋得几乎气短了。此刻只想快点回房躺下。勉强笑了下,道:“算了,多大的事儿。翠翘,外面天冷,你赶紧把哥儿领回去吧,瞧瞧他摔着了没。”

翠翘如逢大赦,急忙抱了虫哥儿匆匆离去。

初念看向青莺,见她近来打扮愈发素淡,便随口找话道:“四妹妹年纪小,何必总穿得这么干净?鲜艳些才配你这年纪。”

青莺并未应,只关心地道:“我不晓得你早上出去了,本来是想过去你那儿坐会儿的,见你不在,陪果儿玩了会儿便出来了。嫂子你脸色不大好,我便也不打扰了。你快回去先歇下。”

初念确实觉得累,便也不与她客套,叮嘱她下回再来。两人分了道后,终于回了院。果儿正在里头荡着秋千,看见她回了,急忙跳下秋千,笑盈盈地跑来相迎。初念见她额头略有薄汗,便拿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

“母亲,方才姑姑来过,看了我昨日写的两张字,夸了我。”

“是吗?姑姑是才女。能得她的夸,可见果儿也是小才女……”

初念笑着应她的话。牵她到门槛边时,碧霭过来了,说是午饭的饭菜已经备好。初念没半点胃口,却也陪着果儿,一道往平日用饭的那间屋里去。丫头打开门帘。她刚跨进去一步,便闻到了一股和着屋里暖炉暖气的饭菜味道,浓郁扑鼻。

“秦大娘做了水晶肉,还有豉汁鱼!”

果儿饿了,闻到厨娘做的她爱吃的菜的香味,垂涎欲滴。只是她话音刚落,便看到身边的继母脸色忽然泛白,身子跟着似乎也微微晃了下。

“母亲,你怎么了?”

果儿吓了一跳,慌忙一把抱住她腿,嚷了起来。

初念一进门,被那和了浓烈饭菜味道的暖气一熏,先前的那种胸闷气短之感更甚,眼前一阵发黑,两侧耳朵也嗡嗡作响。

“我……”

她只勉强说了这么一声,腿便软了下去,整个人一下栽倒在地。

第八十九回

初念眼前发黑,站立不住一头倒下去,把她边上的人给吓住了。等反应了过来,慌忙上去,叫的叫,掐人中的掐人中的。

这一阵的发晕很快便过去了。初念茫然间,只听见耳畔各种嘈杂声在响不停。睁开眼,见果儿正拽着自己胳膊,神色惊恐,目中已经含泪。四顾了下,才发现自己竟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刚才吓死我了!”

果儿见她醒了过来,急忙擦泪。话声里还带了点哭腔。

碧霭和紫云急忙一道搀扶起她,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七嘴八舌道,“奶奶赶紧先回房躺下。”说着便扶她往卧房去。

初念回房换了衣裳躺下去,紫云早去司国太那里报信请郎中了。碧霭问:“可要送饭到房里来?”

初念躺下去后,方才那阵不适已经消去,只是胃口仍是半点没有,摇了摇头。见果儿仍坐在榻沿上,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便对她笑道:“刚才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已经没事了。你先去吃饭吧。”

果儿不肯走,“我也不饿。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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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国太知道初念忽然晕倒,问了详情,心中隐隐便有数了,只还不敢断定。立时便打发人去请相熟的太医,便是从前一向替徐邦达看病的那位。

太医到了国公府,也算熟门熟路。被婆子领着到了嘉木院,入了内室,闻见幽香暗传,锦帐低垂着,知道徐家的这位大奶奶正卧在里头的榻上,也不敢乱看,只就着榻前放着的一个墩子坐下,道:“烦请奶奶伸手出来。”话音落下,便见帐隙间伸出一只生白的纤手,便搭了双指到脉上。不过片刻,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收了手,笑道:“无碍。恭喜奶奶了,乃是喜脉。”

初念还在茫然间,尚未感受到一丝的欢喜,便听见屋里丫头们发出的此起彼伏的笑声。太医提笔写了太平方子,叮嘱照上头调养几日,出去后接过赏银,便被送出去了。

太医一走,方才一直躲在屏风后的果儿便飞奔而出,一下扑到了初念的膝前,不停摇晃她手臂,欢天喜地地道:“我就要有一个弟弟了,是不是?”

初念还没来得及开口,宋氏已忙将她的手拿开,笑眯眯道:“奶奶如今可是两个人的身子,娇贵得紧,姑娘可别再像从前那样看见就拉拉扯扯,要仔细着些才好。”

果儿被提醒,吐了下舌头,忙缩回手背在身后,望着初念只笑个不停。

那边厢,太医刚走没一会儿,司国太便知道了她确实有喜的事。没片刻,便打发身边的金针过来。金针送了些补身子的物件,笑道:“大奶奶,老太太晓得你有了身子,不知道多高兴。叫你明日起,便不用像往常那样过去早晚伺候了,先把身子养好。”

金针走了没片刻,廖氏那边的珍珠也来了,说了几句差不多同样的话,无非是太太高兴,叫她好生歇着之类。再一会儿,青莺和二房那边的董氏等亦纷纷都来道喜。紫云用托盘送了碗甜羹来。初念仍是没胃口。但在果儿那种期盼的目光之下,终于还是一口口地吃光。

“你累啦,躺下去睡一觉吧,我不吵你了,”果儿像个小大人般地叫初念躺下去,还有模有样地替她拉被角,“等一觉醒来,我爹就回来了。他知道的话,一定会高兴的!”

果儿心满意足地离去,丫头放下了帐子后,也轻手轻脚离去。屋里安静了下来。初念面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此刻才渐渐隐去。

她躺在枕上,目光落在头顶的帐顶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自己的腹上。

这里,现在还是平坦一片,丝毫感觉不到生命孕育的迹象,但是太医说,她有了。

“我做梦都想你能替我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