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和大奶奶最近冷淡,连果儿都觉察了出来,何况是在屋里近旁服侍的这几个大人?紫云此时便笑着道:“奶奶自然会问的。姑娘还是快陪奶奶一起吃吧。再不吃就凉了。这两晚有你在,奶奶胃口也好了,吃得比先前都要多。”

初念的孕吐之症到了这两日,忽然便减轻不少。东西吃下去,确实感觉比从前好了许多。

“娘你多吃一点。”

果儿朝她笑,自己先拿起了调羹。

初念也笑着,跟着她吃了一口。

碗里的羊乳羹洁白浓郁,乳香四溢,燕窝丝根根分明,半透明的马蹄碎甜脆爽口。初念刚吃了两口,宋氏进来了,面上带笑地到了初念身边,压低声俯到她耳边飞快地道:“大奶奶!喜事!我方才便听人说大爷回了,只先去了那个阿令那里。我当时便没跟你说。只方才又听说,原来竟是大爷要她走!她不肯,大爷人都走了,她还在那里闹腾,可也没用,据说是万岁的意思,最后还是被送走了。我远远站着瞧完了热闹,就赶紧回来向大奶奶报信。这可真是大喜。这个阿令,真是怎么看怎么叫我不痛快!”

宋氏说完了,站直了腰身。见初念捏着调羹的手停了,屋里剩下的人也都盯着自己,素云嚷着道:“宋婶子,瞧你一脸笑的,是什么好事吗?怎的不说大声点,让我们大家都听个究竟?”

宋氏咳了声,“是!是好事呢!说出来也无妨!那个阿令刚被大爷送走了!”

短暂的静默过后,屋里的丫头们便都喜笑颜开了。果儿甚至毫不掩饰地啊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碗,使劲摇着她的膝盖,欢喜地道:“娘,你听到了没?我爹送走那女人啦!”

“我爹呢?他怎么还没回?”

果儿忽然想了起来,回头张望了下。

“大爷后来好像去了太太那里,然后……又走了——”

宋氏方才一开始就没大声说话,正是因了这缘故。略微有些尴尬,“那个阿令闹得凶,估计是去处置她上路的事了。”

丫头们哦了声,飞快对望一眼,不再说话。

“娘,我爹事情一完,等下就会回啦!我先走了。等他回了,你别忘了我方才的的话,记得问他什么时候回。”

果儿仍是笑容满面,飞快吃完碗里的羹,擦过嘴后,和初念道了别,便与宋氏离去了。

~~

宋氏的猜测对,也不全对。

徐若麟从廖氏那里出来后,再去了司国太那里,向她辞别,又请托她在自己不在时照顾初念,最后吩咐了周志之后,离开国公府,确实是去安排阿令的出城事宜。

他自然不与她同路。护送她的人还是常大荣。徐若麟目送这一行人出了南城门后,天已经黑透了。

此去云南,就算一切顺利,估计至少也要三两个月才能回。等他回来时,她想必已经大腹便便了。

他就要和自己的妻子分别,又接连几夜没回家了。按说,先前就该早早去她那里的。但是他却没有去。

他心里仿佛在期待什么。但或许,是太过在意她的缘故,越到这种时刻,那种情怯之感却比往常更甚了——走之前,他其实很想能再次看到从前那个在他面前想哭就哭想闹就闹要他去哄的娇娇,却明白这希望恐怕会再次落空。哪怕现在,他终于把麻烦彻底解决了。

~~

徐若麟回去的时候,已经亥时初了。嘉木院的门没落闩,他看到昏黄的灯火从他们屋子的门窗里透出来,四下却静悄悄的没人,丫头婆子们仿佛都已经歇了下去。

他到了门前,试着推了下,门没拴,他推门而入。如往常那样轻手轻脚转过屏风到了内室时,怔了下,看到她还没睡,正斜斜倚靠在床头,就着烛火在看书。听见响动,她抬起头,合上书放到一边去,身子动了下,仿佛要下榻,他急忙到了床前,示意她不用动,然后坐到了她身侧的榻沿上。

“你回来了?”

初念朝他笑了下。一如先前每次他回来时,她会说的这一句话和这种表情。

徐若麟望着她。长发垂落,身上穿了件月白中衣,一张脸比他巴掌还要小,尖尖的下巴,衬得眼睛愈发大,灯火也掩不住她眼睛下的黑眼圈。

他踌躇了片刻,终于问道:“阿令的事……你知道了吗?”

初念微微点头,“是,我知道了。”

自然没有怨责,却也没有欣喜。仿佛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可有可无。

徐若麟压下心中难以抑制的失望,看她一眼,小心地解释道,“我早就想着将她送走。本该早对你说的。只是前些时日这事还没成。我怕万一到最后落空,你反更失望,所以……”

“我明白,我知道你也不想留下她的,”初念道:“我也明白你的心情。我这个人确实不大好相处。难为你了。”

徐若麟再次怔怔望着她,终于道:“娇娇,我……是来向你辞别的。战报还在不断传来,军情十分火急,我……连夜就要上路了。”

他看到她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仿佛惊诧地蓦然睁大眼睛,身子也往前倾,但是很快,慢慢又靠了回去。

“我晓得了……”她凝视着身侧的他,“那你……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

徐若麟觉得心里终于有点暖了起来。

她还是关心自己的,他这样想着。口中立刻道:“你还怀着孩子,我会尽快结束战事的,最迟不会拖过三个月。”

初念吁出一口气,微微一笑,“那就好。果儿怕你去了要很久,今天一定要我问你归期。等明天我告诉她,她该高兴了。你早去早回,自己记得要小心。”

徐若麟再次一怔。渐渐地,胸口处仿佛弥漫上了一阵些微的苦涩。

“好,我晓得了。”

先前接连数个日夜的忙碌,交待本衙门事项、调兵遣将、与户部兵部协调,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到了现在,疲惫忽然间仿佛朝他袭了过来,额角也有些抽痛起来。

他干脆地应了声,闭上眼,伸手揉了下自己的额头,睁开时,见她还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苦笑了下,终于道:“娇娇……我其实知道,你大概也不愿意见我在你跟前晃……我去了也好,正好你也不用天天面对我了。只是此刻还能听你对我说这样一句早去早回,我也知足了。你身子重,时辰也不早,我不吵你了。明日起,你要多想想高兴的事,自己把身子养好要紧……“他起身,握住她单薄的两边肩膀,俯身下去轻轻吻了她有些凉的额头。

“我走了,你要保重自己。”

他凝视着她,最后这样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而去。

初念怔怔望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张了下嘴,却发不出声音,一个犹疑间,他已经拐过了屏风,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军情确实紧急,可是她若愿意开口留他这最后一个晚上,他也一定会留下陪她的。

但是……

直到他出了屋子,直到他带上了门,也没听到身后她有什么动静。

虽然他没指望她能开口留自己,但是真的这样了,仍难免黯然。

他在廊下默然立了片刻,正要离去,忽然听见通向东厢的走廊尽头传来一个轻悄的声音,“爹。”

徐若麟侧头望去,借了廊上挂着的夜灯,竟看到果儿猫着腰立在那里,身上不过随意披了件小斗篷。急忙朝她走去,带她到了个避风口。摸了下她微凉的手,蹲□去,低声责备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没睡,还跑到这里来?你乳母呢?”

果儿急忙摇手,嘘了一声,这才望着他笑道:“宋妈妈她们都睡着了,我惦记着你,这才偷溜出来想看看你回了没。竟然真被我遇到了……”

徐若麟见她笑得一双眼睛如弯月,亮晶晶地望着自己,生平第一回,觉得自己这个女儿竟是如此贴心。他心中陡然一暖,急忙将她小小的身子包到了自己怀里,低声道:“方才我听你母亲提了,说你问我归期?爹今晚就要动身了。爹答应你,很快就回。”

果儿惊讶,“今晚就要走?”

徐若麟用力抱了下女儿,然后将她抱起,笑道:“是的。爹送你回房吧。你在家等我回就是。”一边往她屋子去,一边轻声继续又道,“爹不在的时候,你要听娘的话,多陪她说话,别让她一个人太闷了,知道吗?”

果儿点头。

徐若麟送她到门口,就要放她下地让她进去时,果儿忽然道:““那爹爹你一定要早些回。我会想你,娘肚子里的弟弟会想你,还有娘,她也会想你的。你不是几天没回吗?昨日她打发周志往衙门给你送行装,爹收到了吗?就是她自己收拾的。怕少了物件叫爹不便,我在旁见她一件件数了好几次呢。”

徐若麟一怔,心中再次涌出暖意,声音也愈发柔和了,“是。爹记住了。爹也会想你们的。”

~~

徐若麟目送女儿小小的身影入室后,怔立片刻,忽然摇头笑了下,对着自己默默嘲道:“徐若麟,枉你一个七尺男儿,胸襟见识竟连你的女儿都不如!她既被你强娶作妇,这一辈子便只能以你为依靠了。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又对不起她在先。她如今怀着你的孩子,不过是对着你稍闹了下性子,你竟便质疑起当日娶她是否正确了……”

他的眼前闪过她方才凝望着自己时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那时刻,他只看到了其间的冷淡。但现在,越想,却越觉得仿佛蕴含了无数的情绪。或许,只是她心性儿向来高傲,就爱在他面前端着而已……

他重重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急忙朝她屋子再次飞快而去。

第九十八回

初念这一夜是醒着到天亮的。一闭眼,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他离去时的背影。

那时候,他回头看了这边好几次,仿佛在踌躇要不要过来。然而终于还是离去了。他的脚步起先有些迟缓,渐渐越走越快,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幽阒的庭院树影之中。

这是她第二次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了。第一次,是在芷城苏家那个结满秋霜的清晨,他和她道别,对她说他一定会娶她时,他的笑容轻快,脚步坚定,目光里闪烁着一切在他掌握之中的自信,那种自信无人能及,甚至已经到了狂妄的地步。而现在,同样与她道别,同样要奔赴战场,这个男人的背影却只剩下了萧瑟和沉默。

月影挪到那扇西楹窗的脚下,就快照到她的半边脸时,她忽然记了起来。有一天他下朝回来,仿佛就是靠在这里,抱住她亲吻她的。

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仓促地转身。

~~

初念的孕吐终于止住了。看着镜中自己消瘦的身影和微微隆出的小腹,不用旁人多劝,一日三餐外加三顿辅食,便是再不想吃,她也必定要吃下去。吃饱了睡,睡醒了,有时候和过来看她的青莺闲坐做针线,有时候和果儿一道去湖心亭散步。她母亲王氏也托人送了两回物件给她。天气渐暖,草长莺飞,她终于有些养了回来。有时揽镜自照,气色还算不错。至少比徐若麟刚走那会儿,要好得多了。

转眼,徐若麟离开已经大半个月了。他应该早到了云南。但似乎并没急着立刻和顾天雄动手。西南那边暂时还没什么新的消息传过来。初念的日子过得也很平静,比她自己先前预想得要平静得多。

她原本以为,徐若麟一走,向来看自己不惯的廖氏多多少少会为难一下的,就算明里不做,暗地里,她这个掌家婆婆想要让自己不好过的话,简直易如反掌了。诸如饮食、起居、或者身边的人,有心的话,随便拎件出来就可以做一篇文章了。但是意外的是,她竟一直没什么动静,连她身边的那个沈婆子看见她,也是立刻远远避开,实在避不了的话,便堆出笑和她招呼,口中称“大奶奶安”——态度甚至比从前还要恭敬。

不止初念疑惑,嘉木院里的人也有些不解。这天午后,宋氏陪着初念一道做针线。她正做着虎头鞋。一只刚刚收线。暗红配明蓝,鞋头的黄黑杂色小虎头憨厚可爱,极其漂亮。喜得一边的果儿抢了过来摸个不停,丫头们也连声赞她手巧。

宋氏得意着谦虚了几句。丫头素云便扯到了昨天遇到沈婆子时她的异样表现,说,“大奶奶,太太身边的沈嬷嬷向来眼高于顶,又苛刻,府里头便是几个有脸面的管事见了她也不利索。奶奶你人好,她便蹬鼻子上脸,先前见了奶奶时态度可没这么恭敬。昨日这是怎么了?大爷一走,她反倒恭恭敬敬了起来?昨日我在一边儿硬是没看明白。”

宋氏见初念不语,屋里头也就紫云素云这两个司家过来的丫头,并无外人,便嗤了下,压低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说句不该说的,那婆子混到如今这岁数,阴事干得必定不少。咱们大爷那样的人,向来又把大奶奶捧在手上的。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子,他又要出远门了,啥时回还不定。不先敲打下那些会来事的,他怎么能放心去?我猜,必定是她什么把柄捏大爷手里了,这才见了大奶奶便如鼠见猫。要不,怎么如此凑巧?”

边上人被一语惊醒,纷纷表示赞同。初念也被宋氏这一番话一下触动了心思,想起廖氏这些天的样子——她见了自己时,眼神里分明是压也压不住的憎厌,面上却偏要作出慈笑。模样在初念看来,又别扭又古怪。

原本还有些不解,现在却仿佛忽然被一点而通。她怔了下。

“娘,这两天都不见四姑姑来。我见她好像不大快活。我去叫她,让她过来一起说话解闷?”

果儿和她的四姑姑感情日渐深厚,所以对她也很是上心。

她一提青莺,屋里的说话声便歇了下去,初念也暗叹了口气。

最近国公府里,她所在的这个院子是安静,但别的几处地方,却一直没怎么消停。

先说三爷徐邦瑞。年前廖氏要替他议亲时,他百般推脱,又是闹事又是出家的,但这名儿飞快传了出去,原先有意做亲的那几家自然望而退去。一晃眼好几个月过去了,他虽早被找了回来,廖氏怕他再生事,起先也将他关在了院里。但这又如何能拘得住他?三少爷爬墙钻洞地偷溜出去,经常是几天不归。好容易回来,廖氏或苦口婆心或严厉呵斥时,他来去就梗着脖子一句话,要娶司家二房的那位妹妹。这倒罢了,偏司家正月里还打发了人来,借着探望司国太的当口,委婉地请求徐家管好这个三少爷,免得外头起流言,坏了自己家女儿的名声。廖氏气不过,传信给徐耀祖,叫他管管。徐耀祖却只带回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说儿子既然一心想娶,那就娶。房里有了正儿八经的媳妇,这个儿子说不定还能改改性子。

廖氏当时被丈夫气得怒不可遏,只觉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慢慢到了现在,这样几番折腾下来,心里也就只剩悲苦无奈了。但和司家的这门亲,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松口的。

亲儿子的事还没完,接着又被徐若麟这个便宜儿子给将了一军。廖氏心中烦闷,便把注意力又转到了女儿青莺身上,旧事重提,要她嫁给侄儿廖胜文。青莺自然不点头。这两天,这对母女又冲突不断。

说曹操,曹操便到。正这时,屋子外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初念抬头望去,见青莺院里的一个小丫头白着脸闯了进来,道:“大奶奶,太太早上又去了我们四姑娘那,骂了她一顿,四姑娘便说要出家。太太刮了她一耳光。太太去了后,姑娘就躺那里,只流泪不说话。凝墨姐姐以为姑娘在气头上,过去就好,便也没在意,不想大半天都过去了,她连口水也不喝。凝墨姐姐便去通报了太太,太太浑不在意,只说她吓唬旁人的,饿了自然就吃。凝墨姐姐却不放心,自己守着姑娘,打发我来请你过去看看,说你和四姑娘平日好……”

她话还没说完,初念便匆匆起身,吩咐人赶紧去通知司国太,自己也急忙往青莺的院里去。过去时,见她躺在床上披头散发泪痕满面,脸颊上还留了道被指甲刮过的痕迹,知道是廖氏所留的。

“姑姑……”

跟了过来的果儿一见青莺这模样,眼圈便红了。

青莺见初念来了,有气没力地朝她勉强扯了下嘴角,便侧过脸去,怔怔盯着帐子。

初念心中也是难过,坐到她身侧,劝道:“四妹妹,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只是这身子是自己的,不能不吃饭。倘若有个不好,日后苦的也是自己……”

她一劝,青莺泪流得更凶,终于转过头望着她,哽咽着道:“我不想嫁。我娘硬要我嫁的话,我宁可死。”说罢闭上眼睛,再不说一句话。

初念陪了许久,说了不知道多少的话,青莺就是不动,更是不吃东西。司国太听到消息,随即也亲自过来看究竟。青莺便睁开眼,跪在地上磕头哭道:“祖母!孙女自知不孝。只是别说一个廖胜文,便是比他好百倍千倍的,我也不想嫁!倘这样不被世人父母容,我便出家去。总之不会拖累父母家人就是。”

司国太又是气又是伤心,哽咽道:“不孝的东西!你连你祖母的话都不听了?”

~~

初念原本以为,青莺闹个一天,过去便罢。没想到到了第二天,她仍是不肯进食,完全铁了心的样子。好说歹说,差点没给她下跪,才终于喂下去一杯水。这样到了第三天,连廖氏终于也担心了起来,又被司国太叫去呵斥了一顿,骂她不顾女儿死活一心只想结好自己娘家人。去看青莺的时候,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干,瞧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了,这才终于屈服,流着眼泪道,“罢了罢了,我不逼你嫁我侄儿便是。你起来吧,好歹要吃点东西。我生养你一场,再怎么着,你也要体谅下我的心肠。”

青莺这才终于睁开了眼,有气没力地道:“我只想出家。你若不应,我就不吃。”

廖氏本就脾气暴躁,见自己让步了,女儿却还不识好歹,方才的怜悯心肠一下便被怒火盖过,骂道,“真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和你那个牛鼻子爹一模一样!饿死就饿死!你想出家,门都没!”说罢气冲冲而去。

初念这几天,不顾自己身子,一天七八趟地往来于嘉木院和青莺这儿之间。这种时候,忽觉得徐若麟在家的好了。倘若他在,情形也不至于糟糕成这样。本来见廖氏终于让步了,刚松了口气,没想到青莺却还这样固执。眼见廖氏恼怒离去了,看向躺着的小姑子,见原本鲜活的一个少女,现在憔悴无比,忽然便想起从前那一回与她一道落下山崖的经历,忍不住也是红了眼睛,坐到她身侧,哽咽着道:“傻姑娘,你怎的就一心只想出家?出家哪里那么好?就算真的想,也要先留着命。你这样,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青莺望着她,低声道:“嫂子,我不信我娘。就算她不把我嫁给我表哥,很快也是要嫁给别人的,那些个人,未必就比我表哥要好多少。我真不想嫁人……我也不是非要去当姑子不可……可是我实在没别的办法……”

初念觉出她似乎另有话要说,擦了下眼睛,叫屋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自己时,望着她道:“四妹,你是不是另有想法?倘若有,跟我说说,就算我帮不了你,也总比你一人闷在心里要好。”

青莺沉默了半晌,终于轻声道:“嫂子……你还记得去年底在护国寺遇到的那个内官监太监吗?当时我听他说,到六月的时候,他将领船队从太仓出发下西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些可以随他同行的人。”

初念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想随他下西洋?”

青莺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初念压住心中骇异,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眼睫轻颤,不知是饿得虚火上来了,还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两颊也有些潮红。忽然想起去年底遇到袁迈时的情景。记得此人形容伟岸,举止豪爽,当时他与青莺告别时,青莺仿佛还有些依依不舍,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那条竹林径道之中还立着不肯随自己回院。

初念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盯着青莺,压低声道:“四妹,你老实跟说我说,你……是不是因为那个袁迈的缘故,这才不肯嫁人要当姑子,甚至想着离家远行?”

青莺脸色忽然煞白,又一阵赤红。几天没吃饭的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竟坐了起来。

“嫂子,你既这样问了,我便也直说。那位袁太监,我对他确实仰慕。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身虽被残,却比无数旁的男子更配称得上伟岸丈夫。我当时听他偶尔提了一句,说大凡女子,总比男人心细。便想在宫廷女官中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术者随宝船同行,沿途记录地理水文,整理文档等事宜。只是海上凶险,此去又路途漫漫,竟无人愿意应征。当时我便想要应了。但这也不是我想随船同行的唯一原因。”

“嫂子,”她喘了口气,继续飞快道,“我小时候,无意看过一本前人所着的杂记,记述了漫游大楚各地的地理风土,那本书如今还在我案头上。那时起我便心生向往,盼着有一天我也能这样出门走走看看了。是谁规定女子这一辈就一定要嫁个男人,相夫教子直到老死的?”

“但是,这不大可能啊!”初念道,“别说你娘,便是你爹,他一定也不会应的!”

青莺道:“所以我一直想着求大哥帮我!他那样的一个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一定肯帮我的!”

初念尚在犹疑间,青莺已经道:“嫂子,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你看他人好,那人自己未必觉得好。你看他不好,那人说不定却乐在其中。就说嫂子你和我大哥……”

她停了下,终于道,“倘若我说得不对,嫂子你别怪我。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嫂子你十有八-九就是我从前的二嫂……”

初念的心一下跳得飞快,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青莺却浑然未觉,继续道,“我大哥对你该是有多喜爱,这才冒了风险,费这么多心机,不顾一切终于把你娶了。我也看得出来,嫂子你看起来柔柔弱弱,内里却与外表不大一样,要不然当初咱们落下山崖的时候,你也不会那样背着我坚持咬牙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你对他并没他对你那样的上心。我猜他一路过来一定不顺。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相信,在我大哥自己看来,这一切他一定都觉得值。我也一样。我不想嫁人。我愿意去当女官帮袁总管做事,陪他出海,哪怕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辈子,我也甘之如饴……”

她说着,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嫂子,我求你再帮我一次。等我大哥回来,让他帮我上船,好不好?”

初念怔怔望着她。

“嫂子,我求你了……”

青莺见她不答,挣扎着要起来向她磕头,初念急忙扶住她。终于叹了口气。

“唉,小姑,老实对你说吧,不止是你,我先前知道袁迈要率宝船下西洋的时候,也憧憬了一阵子……可惜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倘若你真的想好了,等你大哥回来,我会试着跟他提的……但是不保证他一定会答应。”

第九十九回

千里之外的洞庭之地。那里,正是肃王赵晋的封地。

这日清晨时分,静静的栾水之畔,一艘船头饰了五彩蟠龙的大船正准备解索离岸。

这是肃王府的船,肃王妃此刻正在船上。她将经由栾水入长江,最后抵达与大楚一衣带水的月羊国。

数月之前,皇帝赵琚寻不到继续羁留诸多一字王在京的理由,只好令他们各自回封地。赵晋便是那时携王妃回的洞庭。上个月,他上表奏请皇帝赵琚,说王妃听闻她母慈病重在床,日夜哀哭。他感念她思亲心切,恳请万岁准许王妃归邦探视。赵琚准了。照惯例,派一监察官员随行。且为了对藩属月羊国显示上邦之恩,随船赏赐金帛彩币以及对月羊国王的封号。

这天正是肃王妃离开洞庭封地的日子。肃王赵晋无法陪她同行。但他亲送她到了栾水之畔。目送船只远离,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后,身影仍伫立不动。

次日中午,载了王妃的船到达入江的一道闸口时,因闸口关闭,只好停了下来。王府主事上船头,正要命闸官开启闸门,船上忽然强行上了几名身穿玄色便衣的佩刀男子。当头一人二十多岁,神情严肃,目光幽冷。

此人正是杨誉。

“大胆,你们是谁?可知这是什么船?”

主事官正厉声阻拦,杨誉已经朝他晃了下左手掌心里的一面腰牌,寒声道:“奉旨行事,速速闪开!否则杀无赦!”

青铜腰牌上刻着“大楚执事钦差”,主事官一惊,立刻后退了一步,道,“大人,想来是有误会吧?船上是肃王府李王妃,奉圣意回国……”

杨誉充耳未闻,已经大步往前,直接往后舱房而去。那里是随船侍奉之人的所在。

他一脚破开王妃紧闭的舱门,在王妃愤怒不满的目光注视之下,若无其事站到了她面前,恭敬见过礼后,目光缓缓扫射四周,最后停在了一个靠角落拜访的四合橱上。

他朝着那个四合橱缓缓而去,在王妃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中,猛地一下掀开盖子。里头赫然藏了个六七岁大的青衣小童。此刻那小童正蜷着身子,目光中满是惊恐,肩膀瑟瑟发抖。

“跟我走吧。”

杨誉朝这孩子挤出一丝他自以为是笑,其实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后,顺手便将橱盖盖上,手一挥,两个手下立刻上来,抬了整个四合橱迅速离去。

~~

算算时日,徐若麟离家已经过去数月了,初念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和果儿整天乐呵呵地盼着父亲快点回家不同,初念现在的的心情忐忑。仿佛盼望,又仿佛有些迷茫。她被这种情绪折磨着,几乎寝食难安。

上个月,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对她说,他暂时还有事,所以不能立刻回京。叫她照顾好自己,并请她转话给果儿,叫她不要挂念他,他一切都好云云。

分别了几个月,下次再相见的时候,不知道他见到自己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她又会对他说什么?

初念回想起他临走前最后对着自己说“我知道你也不想我在你跟前晃”那句话时,神情里流露出的那种无法掩饰的疲倦,又仔细读他的这封信,除了向她报归期,托她转话给果儿外,字里行间,平平淡淡,她并没读出多少别的情绪,她心里头忽然便一阵烦闷。低下了头去,习惯性地伸手轻轻摸了下自己那个比他走时已经圆突了许多的小腹,心情一下又好了不少。

好像徐若麟走后没多久,她就养成了有事没事摸摸自己肚子的习惯。

和徐若麟一样,她其实也一直执拗地相信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就是从前那个夭折掉的孩子的延续。

她这个做母亲的人,其实并不怎么爱它。前世里就想自己动手终结它,这一回,又当着它和它父亲的面,说出了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巴不得它从未来过的这样的任性话。它大概是不高兴了,所以折腾了她一段时间。但是自从它父亲走后,它立马就变得乖乖的。不但没再折腾她了,到了最近,早晚躺下时,她甚至经常能觉到肚子里的小东西在不安分地动。所以到了晚上,当她睡不着,觉得孤单的时候,她便抚摸自己的肚子,对着它说话,有时候甚至能得到它的回应,它会轻轻顶一下她。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仿佛它的父亲在她身边陪着一样。

她相信这个孩子一定调皮又宽容。它早就原谅了自己。她现在,甚至已经开始隐隐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了。

~~

西南捷报传回金陵的时候,徐若麟其实并没像旁人想象的那样,立刻踏上回朝受封的路。孟州城破后,顾氏长子顾元山逃脱。此处毗邻安南,到处是山地丛林,是个天然的藏身之所。若叫他成漏网之鱼,让他借地势人脉,日后难保不东山再起又成隐患,加上当地各种势力仍然陈杂,情况十分复杂。所以徐若麟派人给皇帝和初念各传了封信后,自己仍留着处置后事。

这一天,杨誉终于赶到了孟州,向他回报情况。

“大人,果然不出你所料。我在肃王妃的船上找到了皇太孙。人此刻已经带到了这里。”

徐若麟看向方才士兵抬进来放在地上的那个四合橱,缓缓到了跟前。

这个四合橱特制,四角留有通气孔,所以里面的人不至于窒息。徐若麟掀开盖子,看到那个孩子正蜷缩在里头。大约是太过疲倦,他歪着脑袋睡了过去,脸上还有几道没有干透的泪痕。

“大人,既是万岁要的人,想必紧急。是立刻送入京吗?”

杨誉问道。

徐若麟凝视这个孩子,眉头略皱,陷入了沉思。

“暂缓,到时候随我一道入京吧。”

最后,他这么说道。

杨誉略微一怔,却没有发问。只立刻应了声是。

第一百回

数日之后,徐若麟追索顾氏残余至一个在当地土语里名为野人谷的谷口。

野人谷地势低矮,四周是群山与莽原环绕,林中虎啸猿啼、巨蟒出没。除了这些,瘴疠、蚂蝗,还有处处可见的沼泽之地,更令外人望而生畏。即便在当地土人眼中,此处也是如同禁区般的蛮荒之地。但就在这莽莽丛林的某个腹地里,却藏着顾氏自先祖起便暗中开始经营的一个老巢,筑工事,藏金银粮草。据说粮可供千人食用至少一年。这也是顾氏先人考虑周到,给自己子孙后代留的一条退路,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躲避进去,四面的莽莽丛林就是最好的天然屏障,就算天王老子想攻打,也绝非一件易事。

徐若麟先前根据刺探到的消息,请了当地识路的采药人带路,到达了这个通往顾氏老巢的入口。

徐若麟并没有立刻领大军而来,此次身边只带了十几名精挑细选的随行,都是本地士兵。他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先探明地势和大致路径。心中有数后,再决定如何挑了顾氏的这个基地。

春夏之交,正是雨水开始泛滥的季节。一行人在泥泞的湿滑丛林里已经跋涉了大半天,雨还没停,全身上下早湿透了。徐若麟看出随行们有些疲惫,便下令找个能躲雨的地方暂时歇脚,同时等待后头由杨誉所领的补给小队的抵达。

士兵们在向导的指引下,到了近旁一处岩石罅隙下的空地上躲雨。一个士兵昨天尿急,找了棵树躲到后头撒,尿到一半时,忽然觉得不对劲,回头竟看见一只老虎就在树木掩映下盯着他看,失声大叫,引来同伴,这才赶跑了老虎。现在又尿急,心里有点发怵,便拉同伴同行,却被同伴嘲笑道:“就你小子多事。老子全身都湿了,尿尿根本不用解裤子,一边走一边解决,这么大的雨,把人都能冲走,何况裤子上的一泡尿?”

这话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徐若麟独自立在一块山岩侧,耳畔传来身后士兵的嬉骂声,他并未留意,只是负手望着野人谷的入口,微微出神。

这个传说中的鬼门关,是个几十丈高悬崖对着的隘口,隘口的里面,就是他此行的目标。

他在西南出生长大,自然清楚,一旦进入这个隘口,不必说躲伏在丛林茂密暗处随时可能会要了人命的来自敌人的暗箭,便是随处可见的蚊虫、毒蛇、猛兽或者沼泽,都是对闯入者的致命威胁。现在,雨季才刚刚开始,路便泥泞难行了,倘若无法像孟州战事那样速战速决,再拖一两个月,到了真正的雨季,暴雨完全可能连下半月。毫不夸张地说,寸步难行,到时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撤退回京,等雨季过去再另行打算。

他出神了片刻,身后士兵的嬉笑声渐止,耳边也只剩刷刷的雨声。这样的时刻,他忽然又想起了此刻远在金陵的初念。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一想到她,全身上下就有种心惊肉跳感——仿佛前世她出事的那会儿,他当时正在冰天雪地的燕然山下与北宂尤烈王对决,那时候,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是却被他忽略掉了,然后,她死了……

身后忽然传来士兵们的欢呼声。徐若麟回头,远远看见一行人正冒雨穿林而来。领头的正是杨誉。

杨誉指挥副手分发补给,自己顾不得喘息一口,立刻便到了徐若麟身边,向他汇报收到的最新消息。

“大人,照你的吩咐,咱们并未为难那个李王妃,她按原行程去往月羊了。下官也未惊动地方官,只派自己人控制了肃王。只刚刚却得到消息,竟被肃王逃脱,如今不知所踪了。”

徐若麟先前的那种不安之感更是强烈,眼皮微微一跳。

“有多久了?”他问道。

“至少小半个月了……估计他刚得知皇太孙被带走时,便已经设计脱身了。只是被觉察得晚,加上消息递到这里,又费了些时日……”杨誉的表情略微现出惭色,迟疑了下,又道,“大人也不必过虑。老太妃和万和郡主都还在洞庭。天下再大,肃王又能跑到哪里去?只要到时候万岁令下……”

“立刻回去!”

徐若麟忽然打断了他话,脸色微变。说完了这句话,人已经猛地转身。

杨誉愣住了。

“暂停行动。你们都回孟州待命!”

徐若麟几乎是吼着下了道命令,自己便迎着大雨飞奔离去,脚下溅出的水花几乎有他半个人高。

~~

这里离孟州,最快一天一夜可到达。到了后,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换快马回京。现在,什么也比不过这件事重要。

赶回去的路上,徐若麟的心脏一直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捏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肃王赵晋私藏前皇遗孤,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这种举动,在孤臣烈士看来是大义,而在皇帝赵琚而言,就算他表面不显山水,其实却形同谋逆了。

赵琚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帝。他体察民情,并且,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也是年少时失意的徐若麟愿意追随他,甚至效力替他夺天下的缘故。但在皇太孙之事上,虽然赵琚也曾说过,他一定不会对他动手的。但这种话,也就不过姑且听之而已。徐若麟心里其实十分清楚,一旦皇太孙入赵琚手,这孩子一定不可能长命。所以在皇太孙一事上,徐若麟本来是不愿掺和的。但一来,皇命难为,二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皇太孙的存在,确实也给反对赵琚的势力留下可趁之机,倘若不处理好,便是个隐患,这一点他十分清楚。所以最后他仍去做了。

徐若麟自然不是什么仁善之辈,更不会有妇人之仁。跨马横刀之人,哪个手上不是沾满鲜血?他奉皇命,终于找到了前皇帝的遗孤,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把人交给皇帝。后面是死是活,就没他的事了。但是在看到那个小童面带泪痕蜷缩在四合橱里静静沉睡时的样子时,那一刻,徐若麟这样的人,一度竟也犹豫了下。

他后来把自己的这种犹豫归结到此刻他妻子正怀了他的孩子这事上头。

或许是太爱他和她的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了,他竟然有些不愿看到接下来会加诸在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男孩身上的命运。不管他的父母是谁,至少现在,他有些不愿是经由自己的手而终结了他的人生。所以最终他做出了暂缓送他入京的决定,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立刻上报赵琚,也没有惊动地方官,而是只派自己人暗中先软禁了赵晋的原因。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做得十分隐秘。所有经手之人都是他可信靠的心腹。长久自然瞒不下去。但短期内,绝不会走漏风声。就连那个受赵琚派遣而随船的官员,当时也只在后船上,远远看到几个寻常人上船,最后抱走了一个四合橱而已。

他是人臣,当效力君王。但首先,他是个人,并非灭绝人性、只知道唯命是从的杀人机器。

倘若有机会,他甚至不反对与肃王赵晋对面谈谈。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温文而聪明的人肯为了这个孩子置自己、乃至他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但是现在,事情仿佛有些偏离他的预想了。徐若麟整个人陷入了一种不安,甚至是惊惧的情绪之中。

肃王逃脱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为了营救现在落于己手的皇太孙靖边。这本来,或许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是徐若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软肋。而他的软肋……

徐若麟几乎不敢想象了。他希望是自己想得过多,肃王只是单纯避祸才逃脱而已。

前世曾经的错和遗恨,如果这一世再次重蹈,他将何去何从?

~~

小半个月后,六月初的这一天傍晚时分,一路几乎没怎么合眼过的徐若麟终于抵达了金陵。他孤身一人,骑着□那匹被他驱策得几要脱力倒地的骏马从南城门风驰卷入皇城。连一口气也没停歇,他又立刻往魏国公府去。快到国公府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口时,马匹终于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于是正在街道上往来行走的人便看到这样一番景象,一个须发乱蓬蓬、衣服皱巴巴,看起来至少一个月没修过仪容的男人丢下倒在地上的马匹,丢了性命般地往前头的魏国公府方向狂奔而去,在夕阳里瞬间就跑得只剩下个背影。

“咦,这不是魏国公府的大爷吗?”路边一个摆摊的从前见过徐若麟骑马往来于面前,终于认出了他,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他不是在云南打下了顾天雄吗?听说连皇上也正等他回来大大封赏,怎么可能这个样子?认错人了吧?”

边上一个“万事通”立刻反驳。两人差点争了起来。

徐若麟丝毫没留意身后那些路人对自己的议论。此刻越靠近家门,那种惊惧不安感便越强烈。

魏国公府的那扇油漆大门就在前头了,他疾步冲上了台阶,抡起拳头便砸。门房被砸门声惊动。生平第一回,遇到有人敢这样上门的。不快地开了条缝,赫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顶张须发蓬乱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竟没认出是徐若麟,瞪了眼睛刚要骂,徐若麟已经猛地一把推开门,喝问道:“大奶奶一切可好?”

门房这才认出了他的声音,继而认出他的人。一怔,挠头道:“好……可是大爷,大家都说你打了胜仗,回来要受封……怎么这副样子?”

好像吃了个败仗逃命回来……

门房心里嘀咕了一句,嘴里自然不敢说。

徐若麟终于微微吁了口气,一把推开他,继续往里飞奔而去。

没亲眼看到她,他还是不放心。

他在一路迎头相遇目瞪口呆的国公府下人的注目礼之中,最后一脚跨入嘉木院,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一把推开了门,屋里光线黯淡,空无一人。

那种不安感再次袭来。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猛地回头,看见是丫头素云过来了。

“奶奶呢?”

在素云惊诧睁大了眼要开口之前,他劈头便问。

“昨日大奶奶的亲兄弟成亲,今日大奶奶禀告了老太太,便回门去了。她还没回,但应也快了……”

徐若麟没等她说完,立刻转身而去。

~~

昨天,初念的娘家办了一桩喜事。她的弟弟,十八岁的继本成了亲,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继本在去年秋的乡试中,不负家人所望,中第一百零八名举人。虽然名次列后,但在王氏看来,已是天大的喜事了。今春会试,却与二房的继昌一道落榜了。黄氏夫妇懊丧不已,但王氏却丝毫不怪儿子,勉力他来年继续后,便张罗起了他的婚事。

司彰化在御前日益得以重用,时常被宣入内阁议事,司家地位牢固。继昌是大房嫡子,又有徐若麟这个姐夫,婚姻之事自然顺利,娶了工部正五品郎中江家的女儿为妻。

王氏与江夫人从前本就交好,如今成儿女亲家,江家女儿又温柔贤惠,很是满意。初念早外嫁,弟弟的婚礼不用回去,只是次日早新娘拜会夫家长辈及亲眷一项时,她却想回去了。一来,许久没见母亲,很是想念。二来,也想见下自己的弟媳。反正两家相隔不远,自己如今身子也妥,便早早禀明了司国太说明心意。司国太应了。到了这日,叫家人护送她去往司家。

初念回了娘家,与家人相见甚欢,送了弟媳妇见面礼。王氏见她肚子大了,气色也不错,知道前头那位夫人留下的女儿又乖巧懂事,与她感情甚笃,欢喜不已。母女俩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接着自然又扯到了女婿身上。王氏丝毫不知他夫妻俩前段时间闹生疏的事,只说起新打的胜仗,想来他不日便归,很是高兴。留她一直过了午,吃过了饭,守着她睡了午觉,起来洗了脸梳妆,又说了许多的话,再吃了晚饭,眼见天要暗了,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门,还叫她带了一包送给果儿的吃用之物。

初念坐在马车中,想着在娘家消磨过去的这一天辰光,心情不错。行了段路,到一行人渐少的窄街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了?”

初念听见外头起了噪杂声,问道。

“大奶奶,前头路上被一堆乞儿所拦,围过来讨要吃食铜钱。”

周志应道。

初念掀起一侧窗帘子,果然看见一群乞儿,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小从五六岁,大到十四五岁。

乞丐各地遍布,今春河南河北遭旱,大片田地春耕难为,朝廷虽颁布赈灾对策,但仍挡不住大量人口涌进京畿一带讨生活,乞儿比往年更多。周志说话的当,已经被几个小乞儿抓住裤脚跪地乞讨,口中“大爷行行好”地叫个不停,甩也甩不开,有些狼狈。

初念道:“你分些钱给他们吧。”

周志心知这些乞儿赖皮,既被缠上了,若不分钱,休想轻易脱身。便从身边摸出一把铜钱,用力撒向远处,道:“都过去拣!”

乞儿欢呼一声,纷纷跑向撒钱的地方,争着捡钱。周志见状,暗松了口气,急忙正要叫车夫赶紧赶车出了这窄街,不想对面竟又涌出了一拨乞儿,人数瞧着比方才更多。

人多易生事,且天又快黑了。周志正心急,此时的街口,忽然又大步过来一个须发乱蓬的男人,乍一看也是多日没拾掇的样子,见那人竟也径直朝自家夫人马车来,更是心急,也顾不得乞儿了,正要叫随从过去阻拦,不想那人几步便飞奔到了马车前,对着车厢大声喊道:“娇娇!”

周志定睛一看,可算认了出来,竟是府上的大爷徐若麟,登时喜出望外,大叫了一声:“大爷,竟是您!”

徐若麟方才这一声娇娇,可把车上的初念吓了一跳。她自然立刻便认出了他的声音。

先前照他那封信的意思,似乎还要些时日才回。她万万没想到,此刻竟这样就回来了,而且居然还如此在街角与自己相遇。

这一刻,随了他这一声呼唤,她的心不但像有小鹿在撞,手心也忽然发烫,忍不住便忽的站了起来,弯腰一把掀开前头挡住视线的车帘,登时看到一个男人正立在马前。黯淡夕光里,他须发皆乱,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连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但是那双正望向自己的漆黑眼睛,却是那样熟悉,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诉说。

她怔怔望着他,与他四目相对,忘了别的反应。

徐若麟却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狂喜。

他担心了这么多天,被自己的思绪折磨着,几乎是不要命地日夜赶路,此刻终于赶了回来,终于见到她了。

她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叫感恩、知足?这就是。

就在她用那双秋水般的明眸凝望着他,然后慢慢垂下眼睫,人仿佛要缩回去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跃上了马车,一把掀开那面车帘,然后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入了自己怀中,抱得紧紧,仿佛一松手,生怕她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娇娇,你没事!太好了!我太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