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非仙人,实乃凡夫俗子,名‘余洛’是也。”

他很高,比我高一个头,也很瘦,略嫌单薄弱质。着一身米白绸袍,浅青腰带,粉底朝靴,玉立秀颀。

我扬起一个笑容,“余公子,你好,我姓莫,叫莫迟歌,就是那天不知死活截了你车队的无家可归的人。”

我已经听出来他的声音,与那日马车里的人是一样的,低沉迷人,想必他就是那尊贵的少爷了。

他挑了挑好看的墨眉。

很久以后我才醒悟当时这个动作的意义——像我这样见了男子不行礼,随口给陌生男人报上闺名,直视他容貌的女性,在这异时空怕是绝无仅有。

我有些被他绝美容颜晃晕眼,“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余洛翩然一笑,礼貌而清淡,一丝笑意似淡淼轻烟。

“在下用过晚膳后就一直在这里。忽见姑娘失魂落魄走进来,竟没有注意到一边有人,独自出神。我闻得莫姑娘悲歌,怕姑娘太过伤心,遂出言询问。莫姑娘…是否想起不开心的事?”

这么说来他把我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我有点不好意思,还好刚才没有太过分的动作。

念及他的问话,心下黯然,我转身面向荷塘,垂下眼帘轻声道:“故胡诌几句,污了余公子的耳,见笑了。”

余洛轻轻摇头,幽瞳深了几分,“非也,莫姑娘文才不凡,一语惊人,将事物看得如此透彻。只是莫姑娘双亲一定不愿意你为他们黯神伤心,就是为了他们,姑娘也请消消郁结才是。”

我转头震惊地看着他,丝毫掩饰不了眼中的讶然惊诧和心头的激动,他居然知道我在为爸爸妈妈伤心?

我只是非常隐晦地念了一首词而已,他竟然能明白,他竟然听懂了,这个男子,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他明晰的眼神能直看进我灵魂深处?一时间种种念头闪过,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他怜惜地看着我,比起他眼中痛惜的光彩,天上的星辰都失色了。温和的声音如鸣佩环,朗朗轻缓。

“你眼睛里,有亲情断失残缺的沉痛,可怜的孩子,让我想起另一个男孩,他和你有着一模一样的不幸和眼神。”

我咬着唇回望他的眼光。一颦一笑中两颗心灵的碰撞和契合,外人是难以理解的。知己的感觉非常奇妙,我能懂他,他也能理解我,天地何其广袤,寻到知音人的几率渺茫又渺茫,多少人穷其一生,未必能遇上。

偏偏在这个时空,不经然的一个夏夜,我和他邂逅。几乎要感激涕零,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为这一刻我愿向上苍跪下谢恩。

人在潦倒困顿之时,遇到能明白吾心之人,是怎样的欣喜。

我突然有些了解伯牙为子期摔琴断弦,终身不操的心情了。

余洛包容地看着我,眼里有了然的温柔,“莫姑娘,荷事自古太多悲凉,你一个姑娘家,应把心放宽些,少做适才冷清之句。”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何况还是一位顶级美男子。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展颜一笑,“余公子此言差矣。这荷花诗,迟歌看清新隽永、自得其乐之句也不少,比起刚才忸怩小女儿态,别有滋味。”

“哦?”

浅笑点头,心情好了许多,像下过一场春雨洗去蒙蒙灰尘。

我清了清嗓子,将杨万里的《小池》念出来。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注②)

果然,他清淡如水的笑容染上赞许和欢喜,声音亦有惊奇之意,“真真清新隽永,自得其乐!”

顿了顿,似思索之后他方又说,“这首小诗,和莫姑娘一样可爱呢。”

 

我笑出来。心被什么击中了。

余洛,你才真是七巧玲珑心啊,“可爱”简单二字,一下子将其他溢美之词比得黯然,什么清新隽永,什么自得其乐,哪能及言简意赅的“可爱”?再贴切生动不过了。

遐想着,我也一样可爱?呵呵…

余洛没有看见我的表情,只把眼光投向拥拥挤挤一大池的婷婷荷花,蓦地眼神飘忽,没有焦点,似一潭深不见底的哀渊。

我敛去傻笑,“怎么了?”

他似叹了一下,声音依然动听,却触到一丝秋悲之意,淡定却沉寂。

“这些逍遥的好句,也只有莫姑娘这样水晶女子才可做出,我等孽海沉浮之辈,只能痴心妄想,空有羡鱼之情。”

我拉他的袖子,待他回望,献上一个宽心的笑容,他眼中微波的苦涩让我揪心。

“向才说归去来兮,余公子想必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不可负了这满塘盛放芰荷,我闻莲系花中君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余公子谓之如何?”(注③)

他紧紧盯着我吟然浅笑的眸子。

好半晌,他牵起我的手,“尔诚解语花。”

我但笑不语,忽觉手腕一暖,低头看去,原来是余洛把我的袖子拂下来。

他抬眸,清雅俊逸笑着,“别着凉了,女孩子不可轻露身体。”

我呆住了,他的笑容太太太太迷死人了吧!

倾国倾城啊,彻底让我患上失语症。

我巴巴瞅着他俊美的脸,忘了礼数,忘了回答,他也不恼,安安静静由我发呆。

就在这时一个很煞风景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了这份美好,“少爷!您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吹夜风?小心犯病了,香管家可要责怪老奴——哎哟哟,可担心死人咧,少爷身子弱,就得好好注意才行,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似的乱跑…”

我目瞪口呆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大妈扑到余洛身上,拉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喋喋不休,全然没有看见我。

余洛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闪到一边,淡淡道:“德妈妈劳心了,这位是莫小姐。”

德大妈一愣,放下手朝我看来,不敢违背余洛意,又不甘地向我躬身请安,“莫小姐吉祥,老奴金德,见过莫小姐。”

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点头淡淡回了一句,“德妈妈起来吧。”

德大妈有些怨恨地盯了我一下。

心里大呼冤枉,我决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啊,也不是故作清高啊,可要我堆满假笑扮作热情扶起您,岂不是很做作?我做不出来。

正当我有些手足无措,余洛忽然闷哼一声,隐有痛苦之意。我和德大妈同时看去,见余洛脸色铁青,泛着难看的苍白,捂着胸口,全身微微哆嗦,摇摇欲坠。

我吓了一大跳,旁边德妈妈早扑过去扶着他,把他安置在轮椅上,大叫起来,“少爷,你没事吧,又发病了?”

“没事…”余洛歉然看着担心的我,唇角抽搐着艰难扯出微笑,试图以安我心,“老…老毛病了…”

“水琪,水瑜!快来,少爷又不好了!”德妈妈朝门外大喊,显然没有我慌乱失措,她肯定是知道余洛的病的。

“嗖嗖”两个青年侍卫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其中一个正是我那日用簪子威胁的青衣男子。

他们二话不说,架起余洛又是嗖嗖两声翻过篱墙消失了。

 

德大妈根本不看我,颠着一身肉急急跑出洞门也走了。

霎时只剩惊惶茫然的我孤身一人站在池边,想跟过去看,又怕唐突,待到走出荷园,漆黑一片,哪里还有半点影子?惟有忐忑不安回到我的院子,摸黑爬上床胡乱睡下了。

注①:宋朝蒋捷,《燕归梁.风莲》

注②:南宋杨万里,《小池》

注③:出自北宋周敦颐,《爱莲说》

7.棋逢对手

一夜辗转难眠,总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脑子乱哄哄地沉浮思绪碎片。正胡思乱想中,一阵极细微的奇怪声响传入耳。

“吱…吱…”

像是什么动物摩擦肢体的声音,又似乎是塑料泡沫打磨得声音,怪了,古代时空有塑料泡沫这物事?被这持久坚韧的声音搅得神经发麻——

“小姐,小姐,该起床了!”

原来是一场梦!

我眼一睁,翻身坐起来。金菊金梅打着帘子站在床边。身后几个小丫头捧着洗漱的脸盆、痰盂、白棉巾、青盐、香油等一并用品,伺候我起了身。

轻舒一口气,望向窗外,竟已大亮了。昨夜闹得太晚,刚睡不久天就亮了,怪不得金菊出声相唤。

起床后发现一直不断的低烧经褪了些热度,我便说什么也不肯在床上呆了,嚷嚷要出来透风。金菊金梅只好应承。

刚走到院子,我发现白衣皎皎的余洛在门前一丛竹子下,好像专门等我。

“余公子…你好,真早啊!”我结结巴巴打招呼。

他坐在轮椅上,脸上是微微的笑容,青青的竹影和着淡黄的晨曦,投在他身上,更添了一分飘然气质。我突然觉得自己相形见拙,手脚都不知道摆哪里好。

“那个,昨天晚上,你的病…好了吗?”

 

“不妨事的,莫姑娘不必挂心。”余洛指指他对面的竹凳子,“坐吧,听说姑娘今天好多了?”

“嗯,其实是丫头们太紧张了,我哪有那么金贵。”我拿起一杯茶喝一口,“咦?这茶淡淡的,真好喝。”

“这是我刚煮的茶,还好姑娘喜欢。”他黑黑的眼睛弯起来,“我习惯饭后喝口茶的。”

“哦。”我又喝了一口,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冷场太尴尬了,只好胡乱指着我们中间桌上的竹棋盘,上面有黑黑白白的棋子,“余公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是的。莫姑娘会下棋么?”

我点点头,又觉得不妥。哎呀,古人讲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我除了会下棋,其他的都不会。这么一想,更加自卑了。余洛这么一个人,应该很有学问的。

倔性子上来,不知怎么的,虽然早过了争强好胜的年龄,可是本能不愿意在他面前出糗。他是那么美好的人,我不想自己在他眼中是那么窘迫无措。

“我下棋还是不错的,我们可以来一盘。”我外公是围棋六段。不知怎的这句话冲口而出。

余洛抬头看我,没有轻蔑,只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这个主意不错。”

于是我们收拾棋子,开始对弈。我很认真,很投入,用尽我的脑力去下这盘棋。有时风悄悄吹过,竹叶在我头顶沙沙作响,掉落一两片下来,我都没有理会。

约摸快一个时辰,一盘棋终了。我擦了擦汗,发现刚过去的两个小时,除了紧张的心情,和余洛干净修长苍白的手,别无印象。

数了数,我输两目。我有些泄气,不会吧,我下棋可是小有名气的啊,真丢脸了。

“莫姑娘初盘和中盘攻势凌厉,果然是巾帼英雄。”

我咕哝,“我姥爷就说过,我下棋急胜,遇到心细稳妥的高手一定要沉住气,不要咄咄逼人,多留后路,可是我老改不掉。”

“先时得利,未必是最后赢家,这道理莫姑娘应该懂。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美的。”他淡淡道。

我点头,笑笑,“这不,我今天就遇到了一个好对手。”

我动手收拾棋盘,把黑子白子分好。

“这些事,留给下人做吧。”

我一愣,“我习惯自己动手…”正说着,不小心掉下几颗子儿。

我忙弯腰在草丛中寻找捡起来,却惊骇地发现草根下有一根断截的人的手指头。

“啊…”我尖叫起来,碰掉了满桌的棋子,蹦到三丈远,心脏扑通快得要跳出来了。

余洛很快知道发生什么事,叫来了金竹和几个小厮。

“我昨晚是怎么吩咐你们的?”余洛看着跪在面前的几个人,淡淡说到,雅彦的脸上无一丝表情,流露着凛冽的气势。

金竹面无人色,“公子吩咐打扫干净不能留半点痕迹。奴婢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自己到暗房去,三十棍责,下放马场十年。”他挥挥手,好像刚才的惩罚根本不值一提。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不禁愕然。此时的余洛根本不是刚才那个清雅的公子,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全身散发着冷酷淡漠的气息,叫人不敢接近亵渎,心生敬畏。

“莫姑娘,让你受惊了,实是手下疏忽,余某给你赔罪了。”他转过面跟我说话。

我按捺着不安,勉强笑道,“余公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昨晚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是不是追杀我的那些人来了?”

余洛离开轮椅站起来,淡淡说,“你放心,落雨行府要保护三个女子,不是什么难事。我已经全面封锁消息,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对不起,我——”我正想说什么,旁边九曲桥上走来一个总管模样的人。

“少爷,织造府那边的黄掌柜过来了,求见少爷。”他恭恭敬敬在站在不远处,向余洛禀报事情。

“让木风去见他。”顿了顿,他补充到,“告诉他,不要跟我玩什么花样,他报上来的年利统统给我拿回去改了,再呈上来。今年蚕丝的市价根本没有那么低,一两二钱。”余洛不徐不急说道,弹了弹衣摆。

然后他们还说了近半个时辰生意上的事情。我听得暗暗咋舌,余洛好像对一切都了若指掌,处理事情好像早思量过几百回了。真是奇怪,他明明身体不好,还管那么多事,处理那么多东西,记那么多担子,岂不是累死自己吗?

“刚收到飞鸽传书,少爷吩咐火思思的事已经办妥。”

“知道了,过几天我再通知他们。你先下去吧。”

总算告一段落。我吁一口气,抬头看见余洛正看着我,忙笑道,“余公子真是个大忙人啊,能者多劳。”

他坐回轮椅里,不以为意地笑笑,疲倦极了,“谁想忙这些个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泛舟游湖去啊。”

我看他手撑额头,脸愈发苍白了,“余公子,你要不要回去歇息一会子?”

“嗯。”他看起来很不好,不过还是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莫姑娘,改日再跟你下棋,棋逢对手,人生一快事啊。”

我答应了,跟他下棋,似乎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8.再见阿牛

 第三天。

轻晨朝阳稍洒金片,院子西北角有大青石砌成的峥峥假山,挺拔突出于一片水绿树荫之上,几欲挥斥方遒。

金菊吩咐着下人将早饭端到八角凉亭,这里可以看到美丽的风景,享受清新的空气。

“小姐,要不要再盛点冰糖荷叶粥?厨房刚做的,清淡可口,发烧的人嘴里不利索吃这个爽心。”金菊轻声相询。

“好吧,要一碗来。”我微微笑着。

 

打心眼里喜欢金菊这种温顺的江南女子,眉眼腰身细细的,嗓音甜腻。柔软,像羽毛一样缓拂过心田,叫人锐意尽敛,恐惊了画中美景。

接过青釉雕花小圆碗,里面是淡黄飘香的荷叶粥,试着浅尝一口,“菊儿,这粥真好吃。”

金菊柔笑淡然,“小姐若合胃口,以后就吩咐下面常做好了。这时节,多吃些爽口清淡的东西对皮肤好。”

我猛喂了几勺子,对金菊小戏玩道:“菊儿眼神不好,像我这般容貌,从来不做妄想。倒是菊儿嫩的花儿似的,可要小心保养。”

金菊禁不住脸上微红。几日的相处,她也知道我爱打趣别人,说话不似另些个含蓄。

“小姐,奴婢觉得您可好看了,您千万别看轻自己。”

我撂下空碗,哈哈一笑,“我可没有看轻自己,之前的确对自己长成这样有些难过,现在都看开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相貌的确不咋的。”

自有小丫头上来把碗筷收了,金菊只执了粉蓝小团扇站我身后轻轻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