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左右看看,“人呢?”

余洛的声音带一丝笑意,“段先生早走了。”

叹一声,无可奈何,我道:“蔑视红尘,清冷遗世,桀骜狂凌,携一萧一剑,仗剑天涯,万物莫不鄙弃也。”

余洛深以为然,“迟歌好敏锐的眼力。段先生性子不羁,乃世外高人。如不是藐视虚名,武林尊主非他莫属。”

虽然暗中乍舌,我面上撇撇嘴,“他呀,老是这样一张冷脸,当然没有人敢惹他了。他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冷漠,不喜与人亲近?”

余洛失笑,转而眼神悠远起来,一时间俊颜似覆了一层纱,朦胧叫人难辨,悠悠道,“我十五岁就认识段先生。他从不多说一句话,没笑过。他总是那样漠然疏离,淡淡的没有感情。父亲承诺任何条件,只要他肯住在王府为我治病。呵,怎么可能留得住?他愿每年一个月来偏院为我诊治,就已经难得了。如果不是父亲对他有恩,只怕一天也留他不了。原以为我和他同是寂寞的人,可以亲近一些。到后来我才知道,段先生与我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寂寞,还得继续留连孽海,他寂寞,却抛下一切尘俗不会与人为伍。”

“他就像翱翔苍穹的鹰,是不可能关在笼子里的。鹰注定一生孤独高飞,俯视大地,没有其他鸟类可与之并肩齐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在他心上。是这个意思吗?”我转望余洛。

余洛清冽的眼神看我,“迟歌,你总是能一语中的。”

抿嘴微笑,轻挑柳眉,我问,“余公子,你…身体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不能根治吗?”

余洛神色安然,平静似水,淡淡笑道:“从娘胎里带来的寒毒,自幼访遍名医,灌了无数汤药。后来靠段先生每年一个月的调治,平日还有夏神医的悉心照料,这副残躯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我怔然看着眼前玉颜,如此出尘卓尔的男子,自小便疾苦不断吗?心理绵密纠结其莫名的酸涩,上天总叫人不得完美。

余洛,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吓着你了?”余洛俊眸带笑,似苦难如云烟。

我用力摇头。

余洛指尖轻抚上我的眼角,擦去润湿,“迟歌,你的心太软了。”

他转而握住我的手,另一手抱起琴,缓步向廊亭石桌走去,“来吧,我们弹弹琴。”

望着桌上的琴,伸出手指弹拨了一下,铮铮然清越亮色,我抬头苦笑,“我…我不会弹琴,厄,又或者以前会,现在全忘了。”

12.美男教琴

余洛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随意拉我坐下,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抚上琴弦,“迟歌那么聪慧,定是一学就会。如果不嫌弃,我教迟歌,可成?”

余洛真的很好看,黑亮长发飘散,美目若星辰灿然,温玉雕成的俊脸带着一抹尔雅的浅笑。

如果,如果他不是弑父嫌疑之一,该多好;如果,他叫我弹筝,或其他什么都行,而不是琴,该多好;如果,他没有“无意中”问起罗玉桃花簪,该多好…

我很清楚地记得,启云当日在船上说过,乔竹悦一曲倾倒朝堂的《秋思》令皇上赞不绝口,当场封为安琴郡主,赐予焦尾古琴,名动京城。

既然试探,就接招吧。我想,余洛早有七分肯定能够我就是乔竹悦了。让我弹琴不过十进一步的窥测。我干脆装作什么都不懂。

只是,余洛为何对我这么客气呢?他大可以把握扔进地牢地,严刑逼供啊?

多少势力在追捕我,拼命想得到那两枚兵符。余洛难道就不着急找到兵符?况且如果不早将我解决,其他两股势力一旦查到我在他手中,他自己就处在了极其危险的境地了!

怪了,我为他操什么心,就让我不敢肯定我是谁吧。

我定下心神,笑道:“好啊,日子无聊,学琴打发时间也不错。就怕余公子嫌麻烦。”

余洛瞟我一眼,“瞧你笑得,调皮!”

我吐吐舌头,暂把一切抛到脑后,托腮看他,“好啦好啦,请老师开讲吧,我洗耳恭听。”

余洛清朗若玉环佩鸣的声音,从容优雅,“琴理归天然,琴声由心生。散音七,泛音九十一,技音一百四十七。左手定音,吟、猱,绰、注、撞、进复、退复、起等。右而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轮、拨刺、撮、滚拂。不同琴乐,百种拨弦…”

随着口中慢慢道来,他指尖顺着银弦上下滑动,演示各式技法给我看。白皙得过分的修长手指灵巧地在七弦上进退自若,指甲分明修剪得整齐。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这晦涩的讲解。幸好小时候妈妈希望我多才多艺,省吃俭用送我学电子琴学了五年。我对乐理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大脑艰难地把余洛的话翻译成现代声乐知识,对号入座,竟也有四五分明白。

余洛语速缓慢,讲解中加以演练。有些地方与实际连不上号的,也都渐渐明了。

一席琴理讲完,余洛自顾自地拨弄琴弦,一曲清新简洁的小调从他指尖流泻出来,似三月春天砸绿草地上牧羊的小童,自然欢畅,蹦跳清歌。

曲毕抬首,余洛向我扬眉。

我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余公子心态调整得真好,刚才笛声辽远幽寂,这琴乐倒变得轻松无忧,判若两人啊。”

余洛明显也愣了一瞬,马上眸中满溢笑意,细长剑眉飞扬,“迟歌确是吾知音人。不过识才所弹的是专门练习指法的小曲调,为师想问你记住没有,来试一遍吧。”

敢情我会错意了,余洛扬眉不是问弹的好不好,而是问我记住了曲调没有。

脑袋掉下黑线,我讪讪笑了笑,坐到琴案边。

老天爷,你不是捉弄我嘛!我知道古人有过目成诵的本领,经常什么听一遍曲子就能重复出来,看一遍文章就能背出来,可问题在于,我是现代人啊!那里有这样变态的记忆力!

我期期艾艾伸出双手,按在琴弦上。

说实话,乔竹悦的手很漂亮,纤纤长指,柔美莹白,嫩得像芦芽一般,指头尖尖的,指甲平滑光泽饱满。手型好美!

真是造物弄人,一张脸平凡无奇,一双手倒像属于倾国美女的。

可惜这双美丽的手僵在了弦上。

我悻悻地撅嘴。额滴神讷!我连手指在琴弦上怎么摆放都没记住。

不敢抬头,他一定在笑话我这么笨了,呜,妈妈,为什么当初送我学电子琴,而不是古琴啊。

正在犹疑,身后蓦地伸出宽大柔软的手掌握住我的柔荑,温和磁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右手中指勾起底弦,左手指同时细微缓缓游动,这就是滑音。”

他的手好冰凉,沁出的凉意在炎夏中显得突兀。连身后我也感到有微微寒意笼罩而下。

他把着我的手在琴上示范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平常人要练上十天半月才能出来的走手音,我居然一试就出来了。这种感觉好奇怪,仿佛以前已经习练过无数次,自然而然不受控制无意识地顺着就弹了出来,似乎指法颇为娴熟。

“我们再试试右抹左吟的按音。”余洛在我身后道,带有一丝惊喜。

淡淡的荫梨香掺着凉气缭绕在身周,余洛的乌发落下几绺来拂在我香肩上,我脸微有些热。呃,大帅哥靠我好近,简直是对我定力的终极挑战啊,不行了,要做白日梦了。

握着我的手稍紧了紧,余洛淡淡道:“在想什么出神呢?”

侧脸微微抬眸,只看到他淡红诱人的棱唇在我头顶。

 

我赶紧低头敛去想扑上去咬一口的痴念,“想你、想你刚才给我示范的练习指法的曲调呢…”

余洛放开我走到前面,点头,“嗯,可以直接跳到练习曲调了。迟歌对各种技法都掌握得十分之好,跟下来就是熟悉弹奏的过程。”

暗叹一声,不是迟歌,而是竹悦对技法稔熟啊。想不到这躯壳还残存着弹琴的本能记忆。

我磕磕碰碰地弹完指法练习曲,低下头去不敢看人。失礼透了,技艺生涩不说,有很多地方记不清的都是乱弹一通,没办法,我实在没有过耳不忘的本领。乔小姐,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要毁你一世清誉的,我实在资质有限,你做鬼可千万别回来找我算帐…

正当我面红耳赤地等待余洛失望的叹气之时,他来到我身边拉起我,“迟歌真不错,刚开始学就这么好了。练习多几天后一定能熟练弹奏。学琴么,急不来的,慢慢练习就好。”

窥一眼他幽深而平静的双眸,我更加不好意思了。余洛这么个精通乐器的高手,碰上我这么个菜鸟,连乌鸦都要无力长叹了。

我可不可以只听你奏曲,而不学弹琴?

在心里小声念叨着,终没好意思说出来。红着脸支吾半天,我豁出去了,点头,“嗯,我会好好练习的。”

余洛笑而不语,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更让我忐忑不安,嘴里胡乱诌道:“那个,余公子,午时快到了呢,别让段先生久等了。”

余洛颔首,“也对。”

邃提高声音,“水瑜!”

“嗖”一声,一个高大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亭外,我还来不及看清他是从哪里飞出来的,那青衣侍卫已单膝跪倒,朗声回答:“水瑜参见小——少爷。”

我脑子飞快转起来。廊亭四周一直静静的,只有我和余洛的说话声和琴音。

而今看来,是我疏忽了,余洛这么个人物,怎么可能单独与身份不明的危险女子一起呢。周围肯定暗暗潜伏了不少高手,如果我稍有不轨举动,指不定就血溅当场,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股寒意从心底渗出,原来一直是我太天真。看似安全平静的落雨行府,暗藏的致命陷阱一点也不比在外逃亡时少啊。行差踏错一步,同样会掉进万丈深渊。

 

余洛淡淡吩咐道:“去告诉段先生准备一下,我随后就到。”

“是!”水瑜领命,一个纵身消了踪影,轻功亦是上乘。

余洛回头看见我脸色有异,眸光一深,“迟歌,怎么了?”

我勉强笑了笑,压下心中惊惶不安,垂首道:“没事。”

余洛定定看我,即使低着头我也能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我只得僵立不动,幸好余洛没有再说什么,“那我先走了,金菊她们会过来伺候的。”

轻点螓首,我无法抬头看他的眼睛。

似是一声轻叹,余洛转身,默默迈步走了。

我心一酸,唤住那袭孤寂清瘦的背影,“余公子…”

身形顿住,余洛回眸。

我却再次低头看脚尖,嗫嚅道:“那个,谢谢你昨天救了我和雪池雪舞,否则我们别乱棍打死了呢。”

余洛轻笑,“你谢谢水琪才是,是他给你解围的。”

我咬唇翻他一个白眼,“你当我不识时务啊,如果不是你的意思,水琪才不管我死活呢。我可没有自大到以为自个儿是这府的主子份上。”

说完我忍不住笑出声。

余洛望着我,摇摇头也笑了,“就你鬼精灵。”

金菊金梅过来扶我回屋,一大群侍卫丫头也跟在余洛后面向西回院子了。

爬满藤枝的花廊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翳,暗香浮动,蝉鸣愈躁。

13.阴谋丛生

“启云,段先生说月落明天就能醒了,你还要多少时间才能睁开眼睛?”

我握着启云冰凉的手,怔然望着她苍白的睡容。

每天早饭时间后我都会来启云月落房里,自言自语说上一会子话,我知道,她们最担心的是我的安危,每天让她们听到我安然无恙的声音,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你是不是怪我和月落扔下你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杀手?不是的话,你为什么不肯醒过来?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决不会弃你而逃了。我好害怕你和月落会离开我。那些害我们的人,我会一个个叫他们不得好死…”

晨曦静静铺满整个房间,只有我喃喃自语。

窗台上一枝杜鹃花插在名贵的彩釉花瓶里,沐浴在阳光中。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上面刻有精致的花纹,中间是栩栩如生的张牙舞爪的龙,只有上半身。这正是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月落把我藏在树上时塞给我的。

看样子是联络用的信物。

五指收紧,我将这块小木牌用力攥在手中,眼中冻上一层寒霜,心中暗道,“我会找出灭门凶手,替乔家报仇。现在等启云你醒过来,然后我带你们逃出落雨行府,回京都去!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收回眼光落在启云依旧沉静的脸上,我扯出一丝笑容,“不过,启云,不用担心我。落雨行府虽处处是陷阱,但主人不知为什么没有为难我。而且那些小伎俩,我还应付得来,冰糖荷叶粥?哼!”

我冷笑一声。

“如果我不是在北京念大学,还真的傻乎乎被耍一道犹不自知。呆了七年全北京的小吃尝了个遍,想拿吃的来试探我?白费力罢了。”

“想不到我原来那个世界的背景,跟你们长孙皇朝的京都不仅地理位置差不多一个方位,风俗传统什么的也没什么大区别。幸好他们遇到的是我,否则这游戏也太不好完了。”

我咧嘴笑呵呵,语气却是阴冷的,“启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桃花簪?古琴?睡前枕香炉?他们千方百计想要确定我是不是久居京都的乔竹悦,我偏要虚虚实实,叫他们雾里看花,玩游戏,我莫迟歌奉陪到底。”

屋里淡远的药香弥漫,如烟熏雾绕。质地轻薄的纱幔大幅大幅悬挂在梁。平常人家,连做衣服也舍不得用这么好的布料,更别说用来隔柱挡光了。

粉纱半遮伊人莲脸,遗我定神暗思,炎炎暑气压不下悄起的杀意。

“哐当”,门开了,跑进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绿衣绸裙的小女孩。

“姐姐,姐姐,到时间讲——”雪舞停下话语,倒退一步,瞪大乌黑眼珠有些惊骇地望着我。

迅速调整情绪,敛去眼中精光,我起身到雪舞跟前蹲下,笑吟吟道:“怎么了?雪舞把十个字都学会了?”

雪舞犹自惊疑,有点怯怯地看着我,点头道:“嗯,雪舞把它们都抄了二十遍。姐姐,你…刚才好可怕,好像…好像要吃人了一样。”

我捏捏雪舞嫩嫩的小脸蛋,“是不是像大灰狼一样?”

雪舞连连点头,“对对对,就像姐姐昨天说得大灰狼一样,想吃小红帽的表情,还目露凶光。”

这小孩子,学的倒快,连目露凶光也学会用了。我哭笑不得拉起她的手,“那时因为姐姐在想今天给雪舞讲另一个大灰狼的故事呢。来,我们去哥哥房间,别在这里吵云姐姐月姐姐养病。”

这几天,每天上午我都会亲自教雪池雪舞认字,背一首小诗。雪舞性子好动,每次学十个字就够了。她感兴趣的是舞刀弄枪。

余洛身边高手比比皆是,想必府中任意一个人都会点武功。那天我随便拉一个小厮叫他教雪舞耍耍拳腿就成。

余洛也不问我怎么知道小厮会武功,爽快地点头应允了。

其实我猜就是娇娇弱弱的金菊受不定也是武林高手。

不过我不懂观察什么目光精深、步履轻盈、内力暗敛,邃无从探究。余洛不说,金菊不言,我就老老实实装哑巴。

至于雪池,当真是个勤奋好学、资质甚高的好学生,每天十个汉字、一首小诗是远远不够的。

虽然满身是伤,他坚持趴在被窝里练字,一丝不苟,常常热得满身大汗。

雪池以前在书塾里帮过工,偷偷学过几个字,有点基础。

我暗叹,明明一个如此酷爱读书的男孩,老天却让他沦落街头,而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却锦衣玉食终日不思进取。偏偏雪池又极为聪明,一些看不明白的地方,一点即通,无须赘言。

只是这个孩子,安安静静的,心思沉密得可怕。打小以来的艰苦生活,看尽人间冷暖,十分懂得观察人的脸色和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真不知一个失怙的少年,是怎么在这残忍无情的社会中把妹妹带大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确有惊人的隐忍和坚韧,才能存活。雪池,他活得应该多么辛苦。

这般花样的年龄,应是充满阳光无忧无虑的。他却时时刻刻认清时势,隐约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每日只如饥似渴地学习看书,向我问好多问题。而其余的,不该问的他绝对不多说一句,连我和主人家是什么关系,他也没有问。

雪舞那张叽叽喳喳的小嘴,和雪池真是没法比。

“画

远看山有色,

静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

人来鸟不惊。”(注①)

雪舞声音清甜地背完《画》,希冀地看着我,“姐姐,我背出来了。我可以去找金成哥哥了吗?他说今天要教我扎马步诶。”

我放下手中书本,好笑道:“去吧,你心都飞走了。”

注①:唐代王维,《画》

14.计划出逃

雪池抬头看一眼雪舞蹦蹦跳跳的背影,又转向看我,不期正碰上我的目光,脸一红,赶紧低头继续写字。

我把椅子搬到雪池旁边,有心捉弄这个半大少年,将脸凑到他近前,“雪池,姐姐我很丑吗?为什么你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雪池把头埋得更低了,把身体向床里边挪了挪,继续一本正经趴着写字,只小声道:“不是,姐姐…很好看啊。”

我嘿嘿一笑,正中下怀。

促狭地伸手戳戳他单薄的肩膀,酸溜溜说:“那你躲躲闪闪干什么?我是老虎吗?你怕我吃了你?唉,算了,雪池一张俏脸,哪里轮到我这个姿色平庸的姐姐靠近?不着调多少女孩子排着队等着咱们雪池瞅上两眼呢,我是惹人厌了!”

“不是!”雪池慌忙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去,犟着脖子,全身都绷紧了,“可是,可是,男女有别,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