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在想什么这么开心?”金菊一边为我绾髻一边微笑问道。

今晚上府里有庆祝宴会,要正式一点的装扮,正好金菊懂得梳各种各样美丽的发式,我就央月落同意她来给我梳头。

懒懒笑着,托腮凝望镜中倩影,打趣道:“菊儿心灵手巧,将我打扮得这么美,当然要笑了。”

金菊细心束紧我耳边一缕发丝,温温婉婉的嗓音,“奴婢可不敢居功,小姐本身就长得不错,近些时日竟似越来越漂亮的。”

“唔,我也这么觉得。”我仔细端详镜子里的那张脸,奇怪道。

乔竹悦除了脸长的普通,其他身体部分可真是不赖。一身肌肤白皙滑腻若凝脂玉,一双素手纤纤十指,两眸明亮如秋水,满头乌丝浓密如云,柔韧光泽。

更让我疑惑的是,这张平凡无奇的脸最近好像在变,比刚来时漂亮多了。仔细观察五官,又发现不了变化的痕迹。找不到哪里不同,可明明整体一看的确与从前明显不同,说不出来的感觉,总之就是顺眼,协调多了。

我心里感到有些不对劲,拿近镜子,皱眉端望,依然有强烈的说不上那里变了的怪异感觉。

记得启云说过什么“等日子好起来,小姐也就能恢复容貌了”,难道还说准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能把人变美丽?

我摸着自己的鼻子嘴巴,喃喃,“怪了,还真是漂亮一点了,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劲儿呢?”

“啪——”

我回头,是月落手里的绢扇掉地上了。

她迅速捡起来,屈膝垂首,“对不起,小姐,奴婢正整理明月节的果盘,不小心磕掉扇子了。”

“傻丫头,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歇着吧,也去换身鲜亮的衣裳,粗活叫别人干就行了。”我笑笑推她。

“嗯,奴婢到云姐姐那边了。”月落行礼退了下去。

金菊慢慢梳理我的长发,细声细语,“小姐,月妹妹是担心云妹妹呢。刚才巧巧来报了,云妹妹还睡着,没见醒。”

我低叹一口气。

段离潇说启云在八月十五左右能清醒,这几天便一直遣人每半个时辰来向我报告启云的情况,可等来等去总未见喜讯。

“知道了,叫他们还候着吧。”

在金菊灵活的双手中,一个样式简单又雅致的新月髻很快梳好了。

今天早上我打算看完启云后便陪着雪池雪舞,倒是月落,知道我要去雪池房间后,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要说的,月儿?”我走在通往雪池厢房的檐廊上,直截了当问她。

月落杏眼一眨,凑近我小声道:“小姐,那个严瑾夕,前天就离开了…”

我掠了掠耳边垂下的青丝,假装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我知道啊,她来向我辞行了嘛。”

月落有点怯瞟我一眼,扁扁嘴不再出声。

我置之一笑。

雪池的房间宽敞,光线足,没有奢华的装饰。金菊给他安排得不错,想必是余洛的授意了。

一张暖和舒适的床,干净的书桌,笔墨纸砚,几本散发清香的书,几套粗布衣服。

如今的生活之于他,大概像天堂了,比以前风餐露宿不知道好了几倍。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文武并用,垂拱而治。”(注①)

我略翻他看的书,随口问道:“这些都看得明白么?”

雪池今天不用上工,明月节放假一天。这个少年一直挂着纯净憨厚的笑容,恭谨回答:“嗯,开始有点不太清楚,仔细一琢磨,觉得很有味道,实为至理。”

“那就好。”我合上书本,吟吟笑语,“读书贵在自己动脑思考,再过个一两年的,你也该准备好秋试了。”

他带点憨气地笑笑,没有答话。

旁边的雪舞挣脱月落的手,扑过来抱着我的手臂,撅嘴抱怨,“姐姐,哥哥他不理我。每天我起床他就走了,晚上他回来又只看书,不跟我玩,还嫌我吵。”

 

“舞儿!”雪池大窘,过来拉她的胳膊,脸都涨红了。

月落急忙上来抱她,哄道:“妹妹乖,怎么爬小姐的身上了!”

我挥手阻止他们,把瘦小的雪舞抱到膝上作好,拉拉她的羊角辫笑道:“雪舞是乖孩子,他们坏呢,是不是?”

“就是!”雪舞瞪着面面相觑的月落和雪池,大声抗议。

我笑咪咪问她:“雪舞还记得姐姐说得宁采臣上京赶考的故事吗?你看,宁采臣为了赶考多努力啊,在漆黑的兰若寺坚持点灯看书,这才感化了本来想吃他的女鬼小倩,最后小倩还爱上了这位憨厚勤奋的书生,两个人幸福生活在了一起。这个故事说明了一个道理,男子要努力学习,刻苦用功,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雪舞想要一个好嫂嫂的话,以后就不要打扰哥哥念书哦。”

雪池刷地耳根红透,瞠目结舌。

月落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瞅着雪池,“扑哧”失声笑出来。

雪舞眨着眼睛,一脸疑问,“哥哥勤奋看书就有好嫂嫂?跟姐姐一样好吗?”

“舞儿…”雪池恨不得上来捂住她无遮拦的小嘴。

我笑着看雪池一眼,点点她的小鼻子,“比姐姐更好的!所以雪舞要乖,姐姐陪你就够了,月姐姐现在不也天天教你武功,雪舞喜欢不?”

 

小女孩咧嘴笑嘻嘻,转身抓住月落的手,仰脸天真地说,“月姐姐也好,月姐姐武功比金成哥厉害多了!”

我忍不住敲他脑袋,“舞儿努力练功,以后要比月姐姐更厉害呢。”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这时有丫头来报,余洛在外厅等我。

注①:出自唐代魏征,《谏太宗十思疏》

24.金香闯进

余洛静静品一杯香茗,恬然安素。今天他挑起一半头发,束了一顶玉冠,深紫色华美袍服,绣着飞天蟠龙的皂靴。略略苍白的脸英俊清朗,整个人就是美好的画卷。

他抬起灿若星辰的美目,唇边一抹笑,“过节准备的东西够吗?不够我吩咐管家再送过来。”

我端正坐在椅子中,垂首敛目的矜持,“足够了,谢谢余公子关照。”

余洛不以为忤,了然地看着我,云淡风轻。

连日我故意的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他温淳的包容中消于无形,令我手足无措,反倒尴尬歉疚,自觉矫情。

他半开玩笑,轻轻说,“听说迟歌对雪池雪舞极好,反而对我这个正主儿不怎么上心。”

我只好放弃挂着正经的面具,眨眨眼,“那多人伺候你,排队也轮不到我啊。”

他失笑摇头,站起来拉起我往外走,“尖牙利嘴!走,我们到园子里逛逛,这两天你老闷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今天明月节,新换了应景的各色菊花,瞧瞧罢。”

余洛说得轻描淡写。

原来他一直有关注我。

抬眸凝望他隽淡的背影,绸缎般的发丝萦绕着天然茶麸的清净味道。

我拉他的袖子,唤住他。

“余公子。”

他回头,“嗯?”

我好喜欢他纯粹如泉水的墨黑眼瞳。

我呆呆看他俊秀的容颜,说出的话却是极认真,“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照顾一下雪池兄妹,可以吗?”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微凉的体温沁过来,他嘴边隐去了笑意。

一直知道,余洛要是敛去温和恭谦的气息,清透双眼犀利地盯着别人,是很可怕的。他的眼神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透出强烈的对生命的淡漠轻蔑。高贵清华的冷冽气质,无形中令人心魂俱慑,敬之畏之,不敢亵渎。

“好。”

我苦笑,不得不面对他的逼视。

现在他就盯着我,深邃眼珠有致命的诱惑,也有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开口却是极温柔,“我也会护你周全的,我不允许任何人——”

“少爷,金香大管家带人闯进来了!”水琪忽然匆匆忙忙闪身出现,脸色凝重地单膝跪下。

余洛转过头,一霎已恢复了恬淡漠然,适才凌厉的锋芒尽收,淡淡一笑,“哦?居然来的那么快?”

我有些担心,“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水琪大哥挺着急的样子,是有人凶神恶煞来找茬吗?”

余洛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拉着我转个方向,徐徐朝外边走去,“那迟歌敢不敢跟我去会一会这恶煞?”

言辞满是调侃之意。

我好奇起来,“你都不怕,我为什么不敢?”

“很好,水琪,带路。”

金香大管家是什么人?我一路琢磨,大概跟德大妈一样狠辣,虚伪,看来头也许更盛气凌人一些。可是再怎么趾高气扬,也只是个管家啊,居然敢对世子不敬?

等见到真人,我才知道我完全想错了。

什么狠辣虚伪,仗势欺人,丑恶嘴脸,全只是我的凭空想象。

场面蔚为壮观,余洛现身的一刹,所有童仆婢女跪下地,密密麻麻布满了偌大的前庭。 

一位四十多岁,又瘦又小的妇人颤颤巍巍迎上来,脸上沟壑纵横,看得出年轻时眉目是极清秀的。她拉住余洛的手,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少爷,最近病好多了吧?”

余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敬重,轻轻抱着金香瘦小的身躯,安慰道,“好多了,香妈妈,余儿很想你呢。”

“余儿,让妈妈好好看看你。”金香抹一把老泪,拉住他胳膊细细观察他的脸,“可怜的儿,每年也只得这几天脸色好一点,那段先生为什么就不肯留下住在王府…”

“香妈妈,余儿很好,段先生自有他的难处,我们不能怪他。”余洛轻声接过话。

金香眼睛通红,叹息抽噎,“唉,这是自家造的孽,当然不敢怨别人,你娘泉下有知,心中又该难受后悔了,天作孽啊…”

说到这里,金香掩嘴,无声哽咽更厉害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余洛轻柔地拍她的背助她顺气,温柔劝道:“香妈妈,别哭了,好好儿过节呢,又弄得伤感起来,娘会更担心的。”

“就是,人老了…”金香掏出帕子不住拭泪。

我都看出来了,余洛和金香明显感情不一般,真挚深厚,金香显然是很疼爱他的,看他的眼神就像一位妈妈看自己未长大的孩子。怪不得刚才余洛那副样子,敢情我白操心呢。

“余儿,听说你是为了一位姑娘不回王府那边过节,就是这位姑娘吧?”

金香恢复了情绪,转身打量我。

“嗯,这位是莫姑娘。”余洛不置可否。

什么,为了我不回王府过节?

我吃惊地看向余洛,他似笑非笑的星眸除了一片清明,别无暗示。

我只得转向金香,不知道要行什么礼,跪下?屈膝?磕头?乔竹悦好歹是安琴郡主,用不着吧?

余洛,你搞什么鬼啊。

 

最后我只微笑地点点头,矜持道:“金香管家,小女子姓莫,名唤迟歌。”

她拉起我的手,善意地打量我一番,叹气道:“也是个好姑娘,可怜…”

我巴巴望向余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金香。

余洛走过来,“香妈妈,这次突然来落雨行府,是父王的意思吧。”

金香点头,鱼尾纹深了一分,忧道:“。余儿,王爷是为了你好,你以前从未了一个女子这般…他老人家担心啊…”

余洛神色淡漠,语中寂寥,“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金香深深看我一眼,语气竟带一丝哀求,“余儿,你注定是成大事的人,明天就带她随香妈妈回去吧。”

“父王的意思我明白,我答应便是了。”

他说得轻轻巧巧,金香舒了一口气,于我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轰地脑袋全白了。

他答应了?意味着什么?

他答应将我抓回楚泽王府,交给楚泽王处置,严刑逼供,强迫我交出兵符?

他决定为了争夺最高的皇位,放弃我?

我完全懵了,震惊地盯着余洛没有表情的脸,淡淡的,却又坚决的。他悄悄伸手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柔荑,似还说了句什么话,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怎么办?明天就要被带回杭舟的楚泽王府,启云没醒,我就是要逃也不成啊。

难道我注定再次抛下启云,自私地走掉?

心好痛,好痛。

余洛,余洛,你真的决定了吗?

接下来我糊里糊涂地应付场面,竭力保持面上的一无所知,心里其实一片混乱,连嘴里说的什么话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样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经日上中天了。

25.疑虑重重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精神恍惚,终于熬到晚上。

府内处处张灯结彩,灯火如昼,喜庆的气氛浓厚而温馨。各品种的菊花开的如火如荼,我最喜欢的凤尾菊,勾着长长的花须,似要绽放一生的精华,开得热烈而壮美,最底下的花瓣都不堪花朵的重负垂到地面了。

明月皎皎,其华灼灼。夜幕才渐浓,明月节美食宴就开局了。我作为上宾坐在左边首席,紧挨着的是主位的余洛,其他客座都空着。

余洛和我都是清淡不喜嘈杂的人。总管将下人的宴桌摆得远远的,园子里觥筹交错,笑语欢声,好不热闹。

美食一道接一道端上来,我都记不清自己吃了多少东西。清煮粉菱角,西米南椰羹,小葱炒田螺,甜露拌芋艿,荷叶莲子汤,槐花蜜饯,熏蒸螃蟹,桂花枣糕…花样繁多,味道可口。最后端上新鲜的石榴,葡萄,柚子等水果的时候,我已经饱得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奢华的美食宴过后,还有一套冗长的“降恩”仪式。所谓降恩,就是主人端坐在高位,等着仆人一个个上前来磕头道贺,然后打赏他们二两银子。听月落说,以前相国府过明月节也才赏五十个铜板,余洛钱财之多,可见一斑。

落雨行府的下人本来就不少,加上金香大管家带来的两百多人,余洛总共得接受八百多人的磕头,然后格式化地说两句,再赏银。

下人排队等候着,一眼看不到队列的尽头。我正担心余洛的身体怎么经得住繁缛的程序,他招手唤来金香管家,让她代为分赏。原来他只要象征性地接受几个总管的朝贺,其它的可使人代劳。

每个人都领到“恩露”时,已经月上中天了。庆祝移到花园里,继续游园活动,喧闹的人群不时爆发阵阵笑声,月落雪舞两个人早不知钻到哪里,兴高采烈进行她们的探险。雪池显然也被这气氛感染了,腼腆的他在金兰等人的诱哄下,也叫入到游戏的行列中,渐渐放下拘束玩起来。

人人沉浸在欢乐中,笑容真心而美好。

我悄然转身,回房拿出备好的一叠彩纸,一个人走到僻静的荷花园,在池边抱膝坐下来。

这园子离那边很远,此时寂静无声,寒冷凄清,与正堂的热闹欢嚣截然相反。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悄怆凄神,幽邃寒骨。七月时花苞挨着挤着的盛景已然不复了。唯有稀疏的荷叶,三三两两花骨,几片深红的老瓣。

我抽出一张彩纸,认认真真折莲花灯。

“妈妈,中秋节又到了,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您现在不要为爸爸伤心了吧。女儿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这次可不再是邻居李阿姨的残羹冷炙了呢。”

泪水滴在彩纸上,晕出黯淡无光的花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