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边,午后温暖的阳光笼在身上。

“最近忙得怎么样了?”

“已经按照乔姐姐说的法子,暗集了一笔可流动资金,非常稳妥。”

“听说王府将善堂的事也交你管了?”

“是的。”

“那么很好,你在把善堂的孩子培养成王府的忠臣死士的同时,也可以为自己做点儿什么,雪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没有转头看他的表情。对着窗户洒进来的阳光摊开手掌,丝丝缕缕阳光漏过指尖,映出苍白的皮肤。

算起来,他的出身跟善堂里的孩子差不多。

我很矛盾。疏怠争权夺利,却又不得不为它做点儿什么。甚至狠下心拉无辜的人下水,这让我鄙视自己。

过了一小会儿,雪池平静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的确需要一些可靠的人帮忙。”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世子管理事务是有一套律法的,你知不知道,挪用官银,私养党羽,会遭什么样的惩罚?”

雪池眼中闪过一到精芒,随即又静静看着我。

“府中确有一套律法,而且专门成立了律部来施行监督五部。乔姐姐不必担心,因为我现在是律部领主。”

“你是律部领主?”我讶然望他,“你不是隶属木部,管理楠京那一大片产业的吗?”

雪池躲开我的注视,淡淡道:“本来是的。宇少爷知道你不愿意我…沾染那些东西之后,就调我到律部,正好也缺个领主。相对来说,律部不会直接面对那些…险恶。楠京的生意还是归我处理罢了。”

原来我的愁虑都被洛宇默默看去了么?我低头喝一口茶。

我抽出两张写满子的宣纸给雪池,“看看吧,你就知道我要你筹银子作什么用了。”

雪池仔仔细细阅读,先是有点迷惑,不解,然后抿紧唇面无表情,稍后抬起头,眸子精亮。

 

“乔姐姐…”

 

“我知道你能看明白的。”我轻轻喝一口茶,他作为生意主管,连这点算式都看不懂也太逊了。

“很歹毒的法子,是不?”

 

“也很有效。”雪池轻声道。

我指着那列满算式的纸,“这是一种高利贷的算法,叫利滚利,或驴打滚。它的利息看似比别的钱庄低两厘。实际上,每个月利息滚入本金后,超过一千两的贷息不到半年,利润比老方法多三倍,极其诱人。”

前世,大耳窿把这么一纸算式扔到我们家里,这种折息方式是他们独创的,蒙蔽人于无形,将爸爸借的三万块钱,越滚越多,变成了十几年都还不清。

“大约一年,你挪用的官银就能补上,然后的利润,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了。我相信其它钱庄肯定会奇怪生意怎么下滑了。”

 

雪池像是不认识我一般,用一种新的眼光打量我。

我暗暗苦笑。罢了,雪池,你是应该认识到,乔姐姐并不如你想得那样,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仙女,那么完美,那么善良。

这种高利贷,可以害得很多人上当受骗,家破人亡,比黄世仁厉害多了。

“我只是给你提供方法,具体操作起来会有很多困难,我帮不了,开钱庄的事全靠你解决了。”

我轻轻说完,站起来走到窗台的蝴蝶兰旁边透气。

“乔姐姐,之前你说百分之三十利润归你,另两个百分之十给启云月落,我想,改称五十给你吧。”

“不用,行了。不要再讨论了。”我打断他,把指甲捏的发白。

 

晶莹剔透的兰花有着清甜的香气,我感觉自己的心灵被它映衬得愈发肮脏。

雪池走到我身边,俯下身看我,“乔姐姐,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他低低地安慰我,声音里有着无措。

“真正的穷人,不会借贷超过一千两的。或者我不向他们放贷,好么?”

他好像在央求我高兴起来。

我仰脸看这个年轻的少年。他诚挚地希望我能开心。虽然我已经看不清他的内心,可是他看我时清清的眼神,让我相信他是诚挚真诚的。

 

“雪池,答应我,不要变坏。”我喃喃。

不要变坏,这是奢念。我怔怔看着他渐生棱角的俊脸,那上面有阳光,有意气初发。我有什么权力责怪他?是我把他拉进来的。

雪池给我一个暖暖的笑容,没有冰凌的。好像在告诉我,看!我不会变黑心的敛财奴的。

“你原在担心这个?”他亮晶晶的眸子看我,笑得舒心极了。

“放心吧,姐姐。”他又轻又坚定地说。

我恍然记起来,去年某个晚上,星星很亮,吻很苦涩,洛宇也说过,放心。

9.江南小镇

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出来散心,来到古代将近一年,每天都在憋闷中,人都快发疯了。

刚刚下过雨,马车轮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很好听。挑开帘子,可以看到宁静的江南小镇。

蓝蓝的天空,青青的石板路,灰色的石砌墙,矮矮的砖瓦屋子,儿童们同小鸡小鸭嬉戏的笑脸,弯弯曲曲的分叉河道,绿绿的河水缓缓流动。

我趴在车窗将一切风景尽收眼底,由衷地赞叹,“这个镇子好美。”

洛宇浅浅笑着,点头作为回应。

这几天看见恢复容貌的我的人,总是会发愣一阵子。只有洛宇,望着我眼眸依然幽深窈然,平静流淌着让我心安的东西。

我们弃马步行。手牵手走在小巷里,不时有三两纯朴的乡农走过,善意地打量我们。他们粗犷朗朗的说笑声贯穿小小的镇子,一些粗鄙的秽语不可避免传进耳朵,让我想笑又不敢笑。

屋檐还在滴水,嘀嗒嘀嗒,有些会溅到我们肩膀上,不过我们谁也没有在意。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我念完一段,想打趣洛宇。

“宇世子听了小女的诗,难道就没有浮想联翩吗?”

他微笑,“好诗,接着念。”

我把戴望舒的《雨巷》完完整整读了一遍。

我拽紧他的胳膊,别有用心地追问,“快说,你现在是不是想撇开我,然后独自徘徊,盼望邂逅丁香姑娘?”

面对我的无理取闹,洛宇深深看我一眼,笑而不答。依旧牵着我向前走。我心虚地想他是不是看穿我的小把戏了。于是我不甘心地又问一遍。

他停下来,无奈地说,“丁香姑娘,你再问下去,就一点儿都不像丁香了,意境都被你破坏光了。”

我乖乖闭嘴。他果然知道我的小把戏。他经常这样,轻轻一句话,能把我哄得妥妥贴贴,却又不觉得他在敷衍。

安静地和他十指相扣,走过两个路口。水边赶鸭子的垂髫小儿在唱我听不懂的儿歌,叽里咕噜的。我将随身带的几颗糖给他们,他们轰地嬉笑追逐散开,花花绿绿的衣服四处晃荡,争着抢糖果。

洛宇看着小孩子吃糖嘴巴吧唧吧唧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不知有多喜欢。这几天严廷锋聒噪得不行,跟他妹妹还有月落吵吵闹闹的,真受不了这些年轻人。”

楚泽王府已经答应,在秋狩上与洛阳王合作,对付长孙熙文。九月份的时候,我们就要起程去京都。我得以安琴郡主的身份出席。前些日子洛宇说,这次巫祭秋狩上,他能给我一个答案,乔家的灭门惨案。

 

岳小眉的确是岳天泉的妹妹。她喜欢长孙熙文。京都暴乱的时候,她求哥哥听从长孙熙文的调遣,岳天泉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两人大吵一架。按祖制巫祭秋狩后要为新皇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秀女普选。她闹着要参见,可是岳天泉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妹妹去当皇帝三宫六院的妃子,把她狠狠训斥了一顿。岳小眉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跟着严瑾夕来杭舟了。

“她为什么这么傻,喜欢皇上?要知道,喜欢什么人都好,喜欢皇帝…是最痛苦的。”

我站在一条小小的河道边,感受着吹面杨柳风,伸手试图抓住一些飘荡在空气中的柳絮。

“喜欢一个人,或者不喜欢,根本没得选择。”洛宇低声说。

 

“可是…廷锋他喜欢岳姑娘呀。”

“嗯?”

我浅笑摇头,“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廷锋看她的眼神是特别的,我能感觉到。”

洛宇挑眉,“那我看你的眼神呢?”

“唔——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我摇摇食指,偏不遂他的愿,“宇世子难道不曾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洛宇恍然大悟,“哦,原来郡主身在局中,小王明白了。”

我被噎得只能瞪眼。

 

临近晌午的时候,我们走的有点累了,在树下阴凉的草地上铺席子坐下来。

食盒里的饭菜我吃几口撂下了。

“悦儿,你这段时间吃得很少,是王府的厨子做菜不合你胃口么?”他看着我温和地说。

“不是,是我看你吃的这么少,自己也吃不下。”

他愣住了,慢慢放下手中的食盒。

“看你!我开玩笑的。不过不要换厨子了,再换做的菜我也不喜欢。我只想喝我娘熬的汤,或者番薯糖水什么的…”

“悦儿…”

我叹口气,“不要为我担心,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是想念乔竹悦的娘,只是北方和中原地带的菜式真的不合我口味。我想喝汤,广式的老火靓汤,妈妈的手艺真是无人能及。

“嘚嘞…嘚嘞…”

身后一阵乱蹄,勒马长嘶。

 

一白点从远处不一会儿飞奔到跟前,一人一马气势张扬。

 

马在十米远处稍停留了一瞬,马背上灰色披风银色面具的人朝这边冷冷一瞥,眸光冷冽精深。

 

一眨眼他复纵马疾驰,头发和披风在空中翻飞,转眼消逝了踪影。

“七月中的例诊快到了,段先生果然会在附近出现。”洛宇望着他远去的方向,语气中一丝微微的惆怅。

洛宇很渴望像段离潇那样自由自在策马奔腾,无牵无绊寄情山水吧。

可惜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你瞧,他既没有强健的体魄,不能剧烈运动,也无法抛下楚王府一大堆繁杂事务,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将他困得紧紧的,不能无牵无挂。

我依偎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个段先生总是神出鬼没的,上次在京都他居然一声不吭就消失了。”

“你不知道么,段先生来去无踪,从来不会打招呼的。”

“阿?不是吧…那…那明月节…”我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憋不出来,其实我想说的是,去年明月节那晚他做什么又来告别,搞得我和洛宇好不尴尬,人家正在那个…

他知道我想说什么,微微笑着,“我当时也很奇怪,段先生怎么突然礼貌起来了。”

吃完午饭不出意外我犯困了,懒洋洋在他胸前蹭了蹭,被一个硬物硌到。我好奇地伸手进去,拉出一个挂饰,是一水滴状的玉石,正面刻着一个“羽”字,背面刻着“洛”字。

“咦,洛宇,你名字是哪个‘宇’?”

“庙宇的宇。这里的‘羽’是我娘亲的名讳。”洛宇声说。

我微蹙眉头,猛地想到一些东西,却又抓不到什么头绪。

“你娘…”

“以后有时间,再慢慢告诉你她的事情吧。”洛宇深黑的眸子仿佛一汪碧潭,深不见底,隐藏着不知名的痛苦。

我轻抚他的脸。他不想说,我不逼他。他的亲娘楚泽王妃,那一个美丽却命运悲惨的女子,于他是多么不堪的回忆。

洛宇清朗的脸上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可是我能看到他内心的痛苦。不同于长孙熙文,不同于雪池,不同于其他人,他们的心我看不懂,他们隐藏了太多的东西。

可是我的洛宇,不管他多么精明强势,多么圆滑世故,他在我面前,都是那个寂寞孤独的男人。那个永远的荷塘月夜,我能听到他的悲音,像夕阳下的大雁哀鸣;他能读出我的轻吟,思念遥远的双亲。

我轻轻搂住他的腰,“宇,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不要做你娘那样懦弱的人,只会逃避现实。即使天生不测迫使我们分开,我也不会任人宰割,我会充满希望地等你,会用尽我的力量回到你身边。你看,就像这飘飞着的柳絮,总会回到大地的怀抱。”

洛宇伸出手,恰好有一团白绒绒的柳絮擦过他的掌心,带着一抹清香,又飘走了。

“我相信悦儿是一个坚强聪明的女子。”他淡淡笑着说,眼睛里是明亮和坚毅的色彩。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关于雪池的,我想,我不应该瞒着你。”

 

“是他从楠京府中抽了十万两银子的事?”

“你知道?”我略略惊异,马上平静下来,“对不起,我不想…雪池一生受人控制,做别人的傀儡。”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洛宇握住我的手,暖暖的,“傻妞,我不怪你。雪池不是屈居人下的性子,我知道你想帮他。”

他抚了抚我颊边乌丝,“你帮他开个钱庄,榨取纨绔子弟家的钱,可以给善堂多点经费,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要愧疚,这个地方,都是人吃人的游戏。”

我感动地看着他,眼里水波微荡。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是默默包容着我,我心里的忧虑,他会悄悄地帮我解决。这个病弱的男人,却用他最坚实的臂膀,给我一片自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