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泰之怔怔望着那纤娜背影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或许她真的记住了前世?只是不知道前世里的自己,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

他忽然有些怅惘,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腕处,脑海里浮现出了第一次在意园中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重重咬了自己一口,那清晰的疼痛之感,现在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手腕上。

72、第七十二章

“姑娘,他可有为难你?”

春鸢终于远远看到明瑜回来,见她神色间一片平静,虽猜不到方才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却也松了口气,忙迎上来。

“柳向阳被他放了,此时不定已到家中了。”

春鸢闻言,轻轻啊了一声,眼中露出惊喜之色。

“他倒并未怎么为难我,只是往后……尽力便是了。回去吧,出来有些时候了,怕妈妈们等急了。”

明瑜又道。待她二人回到后殿,叫了还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词的柳嫂子出来,一道往静室去,路上果然遇见两个妈妈已寻了过来,便动身离寺返城。刚回荣荫堂,门房过来相迎时,便报说柳向阳早间回来了。

“大喜,大喜!竟说是与到了江州的钦差裴大人路上偶遇,被相中叫随他入京。前头两日被带去校营中在考校功夫来着!”

门房说得一惊一乍,便似亲眼看见了一般。

柳嫂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听清了那门房的话,人便一下活了过来,嘴里念了声佛,也顾不得明瑜了,撒开两腿便往里飞奔而去。方才一路过来还在絮絮叨叨安慰着柳嫂子的两个妈妈俱是又惊又羡。

明瑜方才只听裴泰之说将柳向阳放了回来,却未听他提起过这个,也是有些惊讶,看了眼春鸢,见她也是睁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忙往里而去。

柳向阳此时正跪在阮洪天和柳胜河的面前,连连磕头,结结巴巴道:“都怪我粗心,竟忘了传个信回来报平安,叫阖府上下都被我搅得不宁!老爷只管责罚我便是!”

阮洪天起初觉着有些蹊跷。只又一想,柳向阳向来老实,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会胡诌,何况还牵上了钦差裴大人,想来前两日真是被他相中带走了,年轻人一时激动,忘了给家中报个信也在常理。又见柳胜河一扫颓丧之气,也代他父子高兴,点头叫他起来,笑道:“你能平安回来便好,更何况还遇到了这样好事,不止是你柳家,更是我荣荫堂的大喜事。何时要随那裴大人入京了,我必定风风光光给你置办一场酒席相送!”

柳胜河感激,急忙拉了儿子正要再躬身道谢,不想柳向阳却又道:“我……我给拒了!”

此言一出,不止他爹,连阮洪天也是大惊,道:“为何?”

“我本就是阮家的人……我只想留在府中当护卫,护着老爷一家平安便好。”

柳向阳说话时,脸微微涨红。

柳胜河啊了一声,大失所望,若非阮洪天也在,只怕就要扯他耳朵骂一顿不争气了。阮洪天又是惊讶,又有些感动。看了柳胜河一眼,见他立在一边,神色复杂。他亦是人父,自然晓得望子成龙的道理,略想了下,便道:“你对我阮家这般忠肝义胆,我自然感激。只这样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岂可轻易放过?裴大人既到了江州,这两日谢大人想必会设宴,若我能得见裴大人,必定会代你儿子再向他说明下。”后面一句话,却是看着柳胜河说的了。

柳胜河极是感激,要朝阮洪天下跪磕头,被他拦了,笑道:“大管家不必多礼。向阳留在我家,日后再出息也不过是接替你的位置,或做个掌柜。随了裴大人入京,日后前途却是无量。该当如何,我心中自有数。”

柳胜河大喜,忙朝儿子道:“还不快谢过老爷的一番良苦用心!”

柳向阳见阮洪天和父亲说话间,已是代自己又做了决定,这回却不好再反驳了,只得朝阮洪天又磕头道谢,心中也不知是喜还是愁,却不敢表露出来。

事既罢,阮洪天叫人去官府那里赶紧撤案,荣荫堂一扫前几日的不安,柳家住的那院子里更是热闹,不断有人过来贺喜,待听到柳向阳自己竟拒了这机会,一个比一个吃惊。柳嫂子又是得意又是失望,背着人一遍遍骂儿子不争气,只盼着阮洪天真能见到那钦差,再帮儿子把那机会给要回来了。

到了晚间,春鸢从外回来,见了明瑜,便跪了下来。倒把明瑜吓了一跳,忙扯她起来。春鸢摇头道:“姑娘,他叫我代他在姑娘面前磕头赔罪。道是自己无用,这才累及姑娘。”

明瑜这才明白过来,道:“你叫他无需多想,我并没什么。那个裴大人既教他回来这样说,想必是真看中了他。我爹若能见到那个裴大人,再替他把机会求回的话,你叫他往后努力便是。他的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些,大约是不想离了你吧?”

春鸢脸微微飞红,忸怩道:“确是像姑娘说的。他倒是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又不舍离了我独个去京中。我说姑娘往后嫁了谢公子,我迟早也会跟了姑娘去京中的……他这才说自己笨,怎的没想到这个。”

明瑜笑了起来,春鸢又有些苦恼道:“只是姑娘,他太过老实了,我倒有点怕他真跟了裴大人去的话,日后会被人欺负……”

明瑜摇头道:“他虽老实,人却不是真的愚笨。一直在我家的话,日后最多也就是个有些功夫和力气的管家之子。他自己既有想法,正得这机会出去锤炼下。且那裴泰之……也算不上是卑劣之人。跟了他去,倒也未必是坏事。”

春鸢方才那苦恼之色这才渐渐消了去,又说了几句新得来的关于胡半仙也回家了的消息,这才叫了人进来服侍着明瑜歇了。

第二日,江州的坊间又有新消息传得飞快。胡半仙放出了话,说上苍有好生之德,天象大变,原先的大灾已消弭了去,叫人不必惊慌。江州百姓见他果然回了庙街,连官府衙门外也贴出了安抚民心的告示,一传十,十传百,笼罩了江州城小半个月的恐慌情绪才渐渐消散了去,满城又恢复了原本的旧模样。

这几日里,江州城中最快活的人,当属谢如春了;但最伤心的人,却也出在了他府上,就是他家的公子谢翼麟。

谢如春快活,是因为钦差裴泰之带来了京中表彰他去年八月治水功绩的圣旨,照这势头,下任高升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原本的江南总督正巧也是到任,他入京后再打点下,坐上这把梦想已久的椅子也不是不可能。自此对助了自己一臂之力的阮洪天更是另眼相看,二人于私下无人之时,俱以兄弟相称。

老子刚得意快活,便轮到儿子伤心了。谢翼麟伤心,却是因为刚从得来的一个不啻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自去年八月中秋在王母庙前见过明瑜后,便一直都未再有机会碰面,却是时刻留意她的消息。听说她随父亲北上探望舅公,年前才回来的。前两年入了正月,托自己妹子谢铭柔的福,因女孩间来往频繁,运气好的话寻些借口,不定还能见上几回面。今年谢铭柔入京春选了,弄得他至今都寻不到什么机会靠近。所谓少年怀春,大约便是他这样了。越见不到,竟越相思难耐。那日他与父亲一道跪迎圣旨之后,见全家喜气洋洋,母亲又特意差人送了请帖到荣荫堂,邀阮夫人过府吃酒庆贺,晓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寻了个空溜到母亲身边,红着脸磨了半日,却说不出自己的心思,只不住朝她迂回打听明瑜的消息。

自家儿子对阮家的女儿有意,谢夫人又岂能看不出来?从前一来觉着年岁小,二来也确实因了阮家行商的缘故,有些犹豫不决。此时见儿子红着脸到自己面前这般小心翼翼摇头摆尾,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装作不晓得,虎下张脸给打发走了,自己心里却暗暗盘算开来,细细想了下,觉得这门亲倒也不是不可结。阮家虽是行商之家,却有敌国之富,在江南也算名门,声誉极好。若是娶了明瑜进门,往后虽少了个能在官场相互扶持的亲家,只自家丈夫正值壮年,以他如今政绩和交际人脉,再加上阮家的财富铺道,未必就不如结一门官道上的亲。即便是结了官道上的亲,从来都是高嫁低娶,若多了个门第低过自己的亲家,于丈夫的官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的裨益。此其一;她与江氏是远亲,两家关系本就亲厚,知根知底,明瑜那女孩,她确实打心眼里喜欢,有个这样的媳妇,也是不错。此其二;此番自家老爷能因治水得皇帝赏识封赏,去年八月里阮家功不可没,甚至若没阮家出大力,只怕江州早也与别地一样成洪泽了,她也不是不晓得,可见阮家不定就与自家投缘。此其三。

谢夫人虽仍觉娶个商家之女入门有些勉强,只世事从来都无十全十美。既然儿子也有这心思,不如等江氏应邀过来了,问下她口风,想来是必定会欢喜应下的,到时要了明瑜的生辰八字,与自家儿子的一道送去叫胡半仙合下。若真是上上,两家亲上加亲,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谢夫人思量完毕,越想越觉有理,只等着江氏次日过府叙话了。不想待她过来,刚问及明瑜几句,江氏却实在忍不住多日来心头的喜忧,先把自家女儿在余县时被抬为秀女,皇帝要赐婚给谢醉桥的事给道了出来。

“……姐姐,我从前便是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般的好事。按说该放心了,只一天未等到你伯爷家来过大礼,我这心总悬着一日,如今应正是春选之时,路又远,也不知皇上的婚赐下来了没有。我如今一睁眼,一闭眼,满脑子想的便都是这事,心头便似揣了七八只兔子,没一刻是安宁的……”

谢夫人目瞪口呆,片刻后才明白了过来。

人的心理都很微妙。谢夫人起头还觉着和阮家结亲,自家是放低了姿态在屈就。如今晓得他家竟会和昭武将军府结上了亲,心里竟十分惋惜,仿佛被抢走了个好儿媳,又止不住有些发酸,忙挤出笑,拿话宽慰江氏,说皇帝既应下赐婚,必定是金口玉言了。又恭贺道:“我一早就觉着我那侄儿与瑜丫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从前也不过在心中想下而已,不想竟成了真,真当是恭喜了。”话说完,到了最后心中又暗呼侥幸。幸而自己方才没抢过她开口在先。若是自己先挑了话头,后才被告知这事,岂不是被扫了脸面?

江氏哪里晓得谢夫人那七拐八绕的心思,自己堵在心里多日的话倒了出来,这才觉得舒心了许多,又得她宽慰,也觉有理。那谢醉桥看起来也不是个没谱的人,如今自己只管放下心等着嫁女儿便是。兴致一来,便扯住谢夫人谈起了明瑜的嫁妆之事。

谢夫人那酸楚的心思也不过转瞬即逝。妇人家大多喜好谈论这些,何况自家也有个女儿在,迟早有这一日。如今先练手,就当查漏补缺。当下便撇开了心思,与江氏一道说了起来。

她二人在屋子里说得兴致勃勃,哪里会想到此刻门外却正猫了个人在偷听,正是那谢翼麟。原来他晓得自己母亲今日邀了江氏过来,实在想知道明瑜的近况,忍不住便摸了过来,叫门廊外的丫头噤声,自己躲了过去,想着她两人说话时总会提起明瑜的。此刻话果然是偷听到了,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消息,当下如遭了雷劈,脸色大变,也不管边上丫头们的诧异目光,失魂落魄地游荡回了自己屋子,迎面正撞上了出来的灵犀。

“公子这是怎么了?”

灵犀见他目光发直,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他,被他绕开了去,直登登到了桌前,哗一声拉开了抽屉,盯着匣子里的那从自己堂哥处得来的轩辕铳,脑子还是在嗡嗡作响。

自己的堂哥……明瑜……

就是打死他,也不会想到这两人怎的竟会被凑到了一块!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灵犀拿手到他面前晃了几下,见他木然没有反应,被吓住了,慌忙转身要去寻谢夫人,袖子却被谢翼麟一把扯住了,听见他絮絮叨叨道:“他……他以前还帮我朝堂妹打听她喜欢什么……,他……他还拍着我肩,说不必对女孩多费心思,日后我若出息了,女孩自然会看中我……,这如今……他和她,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的就成了我堂嫂……”

这一大堆的他她,绕得灵犀糊里糊涂,只见他哭丧着脸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又不忍心,忙握住他手道:“公子莫非不舒服,要不我叫夫人来……”

“不许叫夫人晓得了!你出去,我一人静静。”

谢翼麟终于有些清醒了过来,心头一阵烦躁,脱口道。

灵犀见他脸色难看,虽还不放心,只也得出去了。

“好你个亲堂哥,好堂哥……原来我还在犯傻的时候,你就开始挖我的墙角。莫非从前我辛辛苦苦弄来的那中秋香囊,最后也是落到了你手上?……我……我……”

谢翼麟又羞又恼,噌一把抽出那轩辕铳要摔地上,手都高高举起了,却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噗一声丢回抽屉匣子里。

“我真当傻,明明处处都比不过他,却回回要与他一道现在她面前,她会看中我才怪……”

谢翼麟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脸一阵红一阵白,只到了最后,终不过抱头蹲在了地上,在心里哀嚎一声:原来最亲的人,伤我最深!此仇不报,枉为堂弟!

***

京西定武门外的桑榆官道上,昭武将军谢南锦正带了一行护卫,风尘仆仆往城门赶去。

小半年前,正值朝廷与西廷边境的武顺又起异动,他奉召执印带兵往西北赶去。因素有声威,指挥得当,两个月不到便平定了河西,将西廷军队打得溃不成军,闻风丧胆,被逼得退回了河西三百里,形势暂定,当地百姓无不欢欣鼓舞。他往朝中送去了初捷趣书,等待后命而动。春暖花开之时,终接到正德的亲手所书之嘉奖令,前头那些洋洋洒洒的话都罢了,他只是被后面的一段给震惊到了。

他的老泰山何时与江南名士江夔一道,将自己儿子和荣荫堂阮家的女儿订了口头婚约?且看正德的意思,他的儿子到了御前说自己是知道并默许了这门亲事的,所以皇帝甘当媒人,要给他个天大面子,金口大开,替他两家赐婚!末了又道,河西既定,儿女婚事亦不可马虎,作为恩赏,他若愿意,命他将军中事务暂交副帅梁夏,准他回京掌礼。

河西确实已定,副帅梁夏亦随他多年,乃是心腹悍将,他暂时离开并无大碍。这才按捺不住,简装而行,日夜兼程往京城赶回。

江南荣荫堂,他从前也听过,只不大关心而已。这回竟突然冒出来成了他的亲家,到底怎么回事?

谢南锦隐隐觉得自己被老泰山和儿子联合起来给耍了。老泰山倒罢了,他奈何不得,只谢醉桥却是他儿子。儿子竟耍到老子头上,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他脾气本就火爆,越近京城,心头那怒气就愈发旺盛。

73、第七十三章父子斗,谁赢?

近午时分,谢南锦抵达定武门。守城官认出了他,忙到城门口迎接,一行人疾风骤雨般卷入城门往应天门而去。

因他乃是轻装简行,不过只带了谢家出来的十铁卫,故而朝中同僚并不晓得他今日入城。径直抵达了昭武将军府,身后的铁卫之一高弦下马前去拍门。管家鲁大闻声,急忙前来迎接,看见老爷带了十数骑风尘仆仆地停在门口,吃惊不已。

“醉桥可在?”

谢南锦翻身下马,往里大步而去,劈头便问。

鲁大一边跟着往里,一边道:“今日守备大营中事务繁忙,公子在那里未回。”

谢南锦停了下脚步,皱眉不语。

鲁大在谢家几十年了,虽看惯他一向不苟言笑,只此刻见他面色不善,心中还是咯噔一下。他也算是看着谢醉桥长大的,对府中的这少公子极是爱护,眼瞅着老爷一回来,就仿似要找他茬子的模样,忙又道:“禀老爷,公子自年前回京被皇上派到守备大营中后,除了休沐,每日早出晚归,极是勤勉恪职……”

谢南锦打断了他话,不耐烦道:“你只看到他早出晚归,哪里晓得他背后在做什么!”

鲁大听出他话中含了怒意,隐约也猜到必是在为前些时候京中盛传的将军府与江南荣荫堂结成儿女亲家一事在恼怒。他在府中资格虽老,之前却也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更遑论得过老爷的默许,当下也不敢再作声。

谢南锦沉吟了下,又问道:“静竹可好?自她南下我就一直东奔西走,竟寻不到空过去看下她。还有二房里的柔丫头,年前接到信,说她要入京待选,如今如何了?”

鲁大听他岔开了话题,松了口气,忙应道:“柔姑娘自到了京,便一直住在府中与姑娘一道,刚前日被接了入宫待选,此刻家中就余姑娘一人了。姑娘如今身子都好,老爷放心。这辰点姑娘大约还在午觉,要么我这就差人去唤她过来见老爷?只怕老爷如今看到她,都要认不得姑娘了。”

谢南锦脸色稍缓,想了下,道:“叫她歇着便是。我既回来了,晚些见也无妨,先入宫要紧。”

照了规制,外将甫回京,第一件事便要入宫觐见,鲁大自然晓得,忙点头应了。谢南锦换了朝服往皇宫去,此时早朝已散,在御书房候了片刻,便见正德身边的大太监冯公公笑容满面地过来,道皇上正在蓬莱宫打坐,命他过去相见。

这蓬莱宫乃是数年前正德特意为李同福所修的,乌金铺地,白玉为阶,奢华自不必说。谢南锦到了又候片刻,才见宫门打开条缝,出来了个小道,道:“皇上请大将军入内。”

谢南锦一把推开厚重的朱门,一路往里到了大殿。见两边佛橘帐幔坠地,墙廊上彩绘了灵芝仙八卦图纹,南首墙供了三清塑像,大殿里香烟袅袅,正德道人装扮,正闭目盘膝坐在个高高蒲团之上,身侧立了个年约五十开外的道人,穿玄色镶金道服,手握拂尘,满身仙风道骨模样,正是李同福。见谢南锦朝自己看了过来,一甩手中拂尘,朝他稽首一礼,笑道:“谢将军,贫道有礼了。”

谢南锦略微皱眉,未加理睬,径直到了正德面前下跪,行过君臣之礼称圣安。正德睁开了眼叫平身,神色间显得也有些欢喜,道:“未想谢卿这般快便入了京。前月接你捷报,朕心甚是宽慰。有谢卿这般的猛将镇戍边疆,朕的天下才得以平定。”

谢南锦道:“不过是尽了臣子的本分而已。且这天下,真为皇上守住边疆平定的,还是万千的军中将士。臣不敢当此盛赞。”

正德笑道:“谢卿不必如此自谦……”顿了下,忽然又道,“今春正逢秀女之选,江南荣荫堂阮家的女儿破格被提了秀女,朕的三子本对那女子有意,严妃亦在我面前提过数回。后竟晓得令郎醉桥与那女子从前被两家老人订了口头婚约,还得过双方父母的许可。可有此事?”

谢南锦之前只晓得正德要替自己儿子和突然冒出的荣荫堂阮家女儿赐婚,却不晓得连三皇子也夹在其中,此时才听说。见正德说话之时,望着自己虽面上带笑,目光却有些玩味的意思,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道:“确有此事。”

正德哦了一声,沉默片刻。

谢南锦今年正四十,正德近五十。他追随座上的这个皇帝已二十年了。正德这几年虽不顾朝中直臣的谏诫,沉迷仙道,不似从前那般勤于朝政,叫谢南锦有时也难免心生失望,但他却仍记得他从前御临天下的帝王风姿。壮年登基后,锐意改革,励精图治,不过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便扭转了大昭朝自先皇以来的几十年的颓败之势,驱退邻敌,夺回被西廷占了数十年的河西之地,国中民生稳定,创了大昭朝开国以来的一个新的盛世。

就像病虎打盹,眼前的这位帝王虽没了从前的锐杀之气,但身为臣子的谢南锦,此刻却仍感觉到了来自于坐上帝王目光中的压迫之意,心头怦怦直跳,后背已是出了层薄汗。

他已经感觉到了,座上的这个皇帝其实应该知道些什么。但现在他无退路。

若不欲招来欺君之罪,他唯有与自己的儿子站一道欺君了,尽管他内心十分不愿。

一阵难耐的静默,正德忽然笑了起来,点头道:“朕晓得你谢家满门忠勇,数十年来,谢卿更被朕视为左膀右臂,卿亦不负朕意,屡建奇功,朕早就想着好生奖赏一番了。你家既与荣荫堂有婚约,趁此机会,朕便当回月老,赐婚你两家,赏金千两,明日内廷便会下达婚旨。”

谢南锦见正德话说完,望着自己目光闪闪,立刻便明白他方才那番举动的意思了。不过是说朕晓得你谢家人在合共欺君,只朕亦不追究,望你谢家父子好自为之,往后更要用十倍效忠来补过而已。

谢南锦急忙再次伏地叩谢,又表了番忠心,听正德哈哈笑了起来,这才长透一口气,心中却已把自家那胆大妄为的儿子又骂过了数回。

正德话题一转,又问了几句河西之事。谢南锦据实一一道来,正德心情仿似不错,又赞了几句。此时一直立在边上的那李同福忽然道:“皇上,吐纳时辰已到。”

谢南锦见正德朝自己微笑,晓得他意思,便行礼告退,正德点头,忽然像是想了起来,笑道:“朕晓得你常年征战在外,无暇顾家,此番河西局面既定,可在京中长留,令郎婚事亦是要紧之事,不可马虎。那荣荫堂虽是行商之家,门风却也周正,朕数年前还曾驻跸过那里。”

谢南锦再谢过天恩,这才退了出去。一出宫门,那张脸便虎了下来,拔腿便往将军府去。

谢醉桥在大营中早得了鲁大派人送去的消息,道老爷抵京回府了,日盼夜盼,终盼来了自己的爹,哪里还等得住,把手头的事丢给了高峻,立时便要回城。

高峻奉了他的命送明瑜南下后,刚回来不过七八天的功夫,见少公子此刻一脸兴奋,有些不放心,偷偷拉了他到边上角落,低声道:“公子,可要我一道陪你回去?”

谢醉桥一怔,很快便明白他用意,摸了下头,苦笑道:“多谢高叔。我自己做下的事,还是我自己去应对的好,有你一道陪着,只怕我爹更是恼火。”

高峻也晓得谢南锦的脾气,一想也是有理,又道:“莫若叫鲁大把安老大人请来。有他在,想必老爷也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

谢醉桥摇头道:“从前已经扰过我外祖一回了,此番怎好又惊动他?我自己有数。”

高峻见他固执,这脾气两父子倒一模一样,也是没辙了,只好道:“既如此,公子自己小心。实在不行叫老爷笞几下也就过去了,千万莫和他顶嘴。”

谢醉桥点头应了下来,骑马便匆匆返城而去,因了路远,到将军府时已是掌灯时刻了,等在门口的鲁大挑了灯笼,几步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胳膊道:“公子,老爷从宫中回来就一直虎着脸,如今在宗房里坐着,叫公子一回来就去见他。”

谢家的祖坟虽在祖籍江州旧地,先人亡故后也都移灵过去,但京中宅邸里也有宗房,将先祖灵位摆放进去,用以四时祭祀。

谢醉桥见鲁大神情担忧,晓得他对自己一向好,朝他笑了下,把马缰丢给小厮,便快步往里而去。远远便见宗房里灯火通明,双扇门大开,进去一看,自己父亲腕上卷了柄乌黑的皮鞭,一身常服,正肃立在祖宗牌位侧,边上南墙挂了一溜玉带蟒袍的祖宗神像。

谢醉桥叫了声爹,见他朝自己怒目而视,还没等他开口,已走到祖宗牌位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不孝子孙醉桥,今日当着我爹的面向诸位祖宗认错。我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谢南锦没料到他一进来就是这一出,怔了下,怒道:“你道你知错了,你错在哪里?”

谢醉桥眼睛直直望着祖宗像,大声道:“第一不该瞒着父亲,趁父亲不在时自作主张;第二不该扰了外祖,厚颜求他老人家为我圆谎。”

谢南锦怒极,一双眼中精光暴盛,骂道:“小畜生!我还道你真晓得自己错在哪里!到了这一刻竟还嘴硬!我问你,天下女人何其多,那阮家的女子对你下了什么药,你为何竟大胆到与三殿下争夺?甚至不惜搬出你外祖到御前捏造谎话!这等欺君之罪,圣上若是真要追究,你就算有十个我这样的爹,也保不住你一颗人头!万幸圣上念在我谢家世代忠良,这才放过了你!你知不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