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正月,承延帝驾崩。举国哀痛,皇权更迭。帝宫中的所有皇子都被封为诸侯王,离开帝都前往各自封邑。洛皇后与典仪日日商议筹备着云澈的登基大典,整个帝宫陷入一片忙乱之中。

云澈立于云顶宫前,望着宫阙之上的沧澜天空,长久地沉默不语。

“陛下,起风了,还是入内吧!”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此时的云澈虽未登基,但实际上已经是一国之君了。

云澈的身影丝毫没有动摇。

“你们都下去吧。”云澈身着孝服,举手投足之间却已经有了君王的气势。

宫人们尽皆退下,云澈身后的凌子悦也向后正欲退去,云澈却沉声道:“子悦,你留下。”

“是。”

待到宫人们退远了,云澈才缓缓开口。

“子悦,你看着天空多么广阔,我却不知道应当飞向何方。”

云澈并未在凌子悦面前自称“朕”,但今非昔比众目睽睽之下,凌子悦已经不可能再唤他“阿璃”了。

“待到陛下飞的高了,看见山峦起伏,海涌云阔,自然会了然于胸。”

“子悦,你要一直看着我,仔细地看着我。”云澈的声音极为用力。

“凌子悦看着的,只有陛下。”

凌子悦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平静而富有力度。

云澈的手掌覆上她的脸颊,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我不要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也不指望云氏江山千秋万代。我想要的,一直就在这里。”

他的话有太多的意味,凌子悦知道要理解它也许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云澈以太子继帝位,是为昭烈皇帝,尊洛皇后为皇太后,镇国公主仍旧居住承风殿,享太皇太后之尊荣。

群臣跪拜,天下叩首。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呼声响彻云霄,江河震动。

是年二月,承延帝被安葬于云陵。

三月,云澈赐封洛照江为国安侯,洛照河为国定侯,太傅容少均为丞相。

洛照江与洛照河入宫拜谢皇恩,云澈坐于高位,目光沉远。

凌子悦作为议郎立于云澈身边,神色泰然,也已经没有了少年时的稚嫩。

洛照江、洛照河入座之后,云澈只是抬了抬手,从前一直侍奉先帝的卢顺便端着圣旨走到了云澈面前。

“议郎凌子悦接旨!”

凌子悦微微一愣,洛照江、洛照河也睁大了眼睛,但是洛照江很快便平静了下来,还对着愣在原处的凌子悦使眼色。

凌子悦赶紧来到云澈面前行君臣之礼。

“臣凌子悦接旨。”

“议郎凌子悦,出身功臣世家,学识渊博,聪敏上进。上林苑救主于危难,舍生忘死,着见其忠君仁义之品性,特赐封为谏议大夫,望其秉良臣之风,德备不倦!”

“臣凌子悦谢主隆恩!”

谏议大夫在中大夫中属于上位,身负向君王谏议之职,是天子近臣,也是最容易得罪天子的近臣。

凌子悦倒吸一口气,望向云澈,云澈的脸上却无丝毫表情,只是扬了扬手示意起身。

“恭喜凌大人,贺喜凌大人!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陛下还记得你当年你在上林苑英勇护主,可见陛下对你的情义!你可千万别辜负了陛下啊!”洛照江起身向凌子悦贺喜,洛照河见状也赶紧起身。

倒是凌子悦有些回不过神来,端着圣旨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

42、事事如意

不一会儿,洛照江与洛照河便告退离去了。

来到殿外的石阶上,洛照河小声道:“这凌子悦连二十岁都没有,就被封了个谏议大夫,还不是因为他和陛下亲近!”

洛照江瞪向洛照河,“你这个人,凌子悦乃是云恒候的庶子,贵族出身,先帝亲命的议郎,无论早晚都是要上位的。你、我难道不是因为与陛下的甥舅关系才被封了侯吗?凌子悦不过是被封了个谏议大夫罢了!谏议大夫之上还有紫金大夫、云光大夫、三公九卿。就算被他真被封了云光大夫,你、我都没什么好说的!”

洛照河还是不大舒服,“那陛下还当着我们俩的面任命凌子悦,这是什么意思?给两个舅舅下马威吗?”

“你这脑袋到底是不是猪脑啊!现在满朝文武多半都是镇国公主的人,陛下当着我们的面封凌子悦,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凌子悦是自己人,也是把两个舅舅当自己人。以后凌子悦要是做什么,还得靠做舅舅的来帮衬,别不给陛下面子!”洛照江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明是同一个娘胎里出生的,怎么洛照河这么不懂得琢磨事儿呢!

云澈看着凌子悦那回不过神来的样子,示意左右屏退。卢顺带着所有宫人退离殿外之后,云澈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扬起一抹揶揄的笑。

“子悦,你这是怎么了?打算捧着朕给你的圣旨一直站着吗?”

凌子悦这才醒过神来,“陛下,子悦是谏议大夫了?”

“是啊。”云澈整了整袖子缓缓走下来,伸手捏住凌子悦的鼻子,“醒过来了吗?凌大人?”

“醒了!醒了!”凌子悦眉头皱起,不明白云澈下手为什么永远那么重。

“朕知道你一定会说你过于年轻就被封了谏议大夫一定会遭人非议,但是朕想的是,你若有了官职,在外行事才能更为顺畅。”云澈松开了手指,指尖却缓缓滑过凌子悦的眉梢,原本冰冷的目光也涌起几分柔意,“朕还替你在帝都城内选好了府邸。里面的陈设都是朕亲自为你选的。”

在云顶王朝,大夫分为上、中、下三等。中大夫的品阶之中以谏议大夫最高。上大夫又有紫金大夫、元卿大夫以及云光大夫。云光大夫之上便是九卿,九卿之上则是三公。凌子悦如此年轻便被封了谏议大夫,必然引起一片哗然。

“谢陛下……”凌子悦还未低头,云澈便拖住了她的下巴。

“这里没有外人,朕不想看你总低着头。低着头,朕就看不见你的脸了。现在已经不似儿时,朕能时时刻刻都看见你了。所以让朕好好看看你。”

云澈的目光缱绻,勾勒着凌子悦五官的起承转合,殿内如此寂静,就连落入窗内的日光都沉淀了下去。

凌子悦吸了口气别过头去。

“子悦……朕有很多事情要做,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云澈叹了口气,“你也离了朕的身边,朕烦恼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陛下,天下贤才辈出,陛下要做的不过将他们揽为己用。陛下不如下诏,令各地推举有学问的士子。以策论之,塞选出真正有才华的再以殿试,陛下可亲自试他们的才学,他们的志向,志同道合有德才者揽为己用。天子脚下,又岂止凌子悦一人可用?”

云澈也笑了,“朕本就有此意,却被你先说了出来。今夜留在这里陪朕用晚膳吧,御厨准备了醉香鸡还有荷露桂花糕。”

“是。”凌子悦双眼完成月牙。

晚膳,云澈已经贵为国君,凌子悦作为臣子必得在一旁的案上用食。凌子悦吃的拘谨,特别是周围奉食的宫女出入,凌子悦的动作便更加谦顺了。

云澈皱起了眉头,扬了扬手,“就这些吧,上的再多都不知道该如何落箸了!你们不用上前侍奉了,锦娘留下即可,都退出去吧,来来去去,看了让朕心烦。”

待到宫人们退出之后,云澈便从位上走了下来,凌子悦正欲起身,他便按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身旁坐下,直接伸手将她面前吃了一半的糕点拿起,送入嘴中,“嗯……还是小时候的好吃,不知道御厨是不是换了。”

凌子悦侧目,“那是我……臣吃过的……”

云澈这才笑了,“我就我,你又是我又是臣的,到底是什么?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我说了,想你永远都看着我,想你永远都不要变,就是这个意思。君臣有别,是做给别人看的。你是我的臣,也不仅仅是我的臣。”

凌子悦知道,自己若再那般拘谨,云澈该不高兴了,于是伸手拿起另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我怎么没觉着和小时候有差别,不是差不多吗?”

“是吗?”云澈终于笑了,脑袋探向凌子悦,要去咬她剩下的半块,凌子悦却直接捡起另一块塞进他的嘴里,随即呵呵笑了起来。

云澈好不容易将点心咽下,扣住凌子悦撑在坐席边的手腕,缓缓覆在她的手背上,“子悦,我希望你永远都这般笑着。”

凌子悦心下动容,他知道云澈在担心什么。

君臣之间的距离,或早或晚……会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用过晚膳,云澈派了卢顺亲自将她送去了为她所选的府邸,距离帝宫非常之近,又是帝都城热闹繁华之地。

凌子悦看那府院堪比九卿,不得不叫住卢顺。

“卢公公,这府院未免太大了!凌子悦恐怕会遭人非议啊!”

卢顺笑了,“陛下说就怕凌大人觉得这府院太大,所以没有将着墙垣弄得太过华丽,而是采用了矮院。大是大了些,不过还是很低调的,不见那些官阶不如凌大人您的,将那府邸弄得有多骄奢。府邸中的陈设,都是陛下亲自为您选的。”

凌子悦随着卢顺入了内,她现在已经自立门户,一入门就看见母亲带着凌子清迎了过来。

“子悦!你可回来了!你看看陛下赐给你多么大的府邸啊!”

凌子悦走入内厅,这里的陈设简单而不繁复,须得仔细看才明白这一桌一椅做工都十分精致。凌子悦的书房很大,云澈甚至还为她建了书库,里面有许多书都是宫中典藏的誊本。而卧室中的陈设竟然与凌子悦还居住在太子宫中时一模一样。

“凌大夫,陛下对您还真是与众不同啊!”卢顺感叹道。

凌子悦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锭,放入卢顺手中,低声嘱咐道:“卢公公,这宅邸凌子悦便住下了。但是凌子悦请公公帮忙一件事。”

卢顺赶紧将那金锭推回,“凌大人你实在太客气了!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若是卢顺办得到的,自然不会推脱!”

“卢公公,您是宫里的老人了,事情看得也比凌子悦要多。陛下对凌子悦如此隆恩,而凌子悦年轻又无建树,必遭人妒。所以凌子悦恳请公公守口如瓶,切莫让其他人知晓这府邸中的一切乃陛下亲自挑选。凌子悦感激不尽!”

卢顺点了点头,“凌大人如此明白事理,卢顺也放心许多。先帝在时就夸奖过大人您心思沉稳不会恃宠而骄,今日看来先帝果然要识人之明。凌大人放心。”

凌子悦这才舒了一口气。

新皇登基,自然有不少人急着巴结皇帝身边的红人。且不说国安侯门庭若市,就连刚被云澈认命的丞相容少均也是应接不暇。凌子悦在学子中自然名气非凡,年纪轻轻便当上了谏议大夫,且经常出入云顶宫与新皇秉烛夜谈,甚至有人上门恳求做凌子悦的门客。

“天下士子皆属于陛下,凌子悦也是其一。在下自问才疏学浅,怎么有资格招揽门客呢?”凌子悦将所有上门者回绝,甚至于闭门谢客。

不过清静了几日,凌子悦的府上又来了访客,还奉上了十分贵重的贺礼。凌子悦本欲婉拒,但如意却告知她前来的乃是云羽年。

“什么?羽年?”

正在阅书的凌子悦放下书简,来到厅内。一袭世家公子装扮的云羽年缓缓转过身来,厅外日光倾斜,落在她的肩上,别有一番风致。

“子悦!”云羽年笑着行了过来,“若不是换了男装跟着管事出府,只怕等你升做紫金大夫了,我都没机会来你的府邸看看。”

“羽年你都拿我取笑了!”

“听说你是不收别人的贺礼,是不是连我的也要退回啊?”云羽年一面笑着,手掌轻拍着一个小巧锦盒。

“这是你的心意,子悦自然会小心珍藏。”

“那就打开来看看。”

凌子悦在云羽年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打开,看见里面竟然是一个用五色琉璃绳编织而成的如意结。

依照云羽年的性子,她送给别人的礼物应该是十分华贵的 ,而这如意结虽然用料精致。但做工并不是十分精巧,明显不是出自匠人之手。

“这是我亲自为你编的,有些难看吧。”云羽年露出略微羞赧的神色,“我就想着你现在是朝堂上的人了,那些老狐狸各个都比你精明,你这个人又不懂得结党造势,我编这如意结,就是盼着你在朝中事事如意。”

43、人潮汹涌

凌子悦愣了愣,从小到大云羽年从不曾亲自动手做过什么,而她却为自己编了如意结。如意结的编织十分繁复,云羽年却能将它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是花了一番心思。她出身贵族,成日被捧在掌心,现在却能为凌子悦料想这么多,实在难得。

“真的很好看,我会时常将它带在身边。”凌子悦笑着将那如意结别在腰间。

云羽年露出欣喜的笑意。

“走吧,出去转转。你成日憋在府中,不嫌闷吗?”

“好啊,许久也没吃过天桥下的云吞了,很是想念啊!”

“哦?什么云吞?我也要去尝一尝!”云羽年一脸雀跃,凌子悦只觉得她十分可爱起来。

云羽年与凌子悦行入帝都市街,云羽年总是爱往人群里钻,凌子悦紧跟其后,而宁阳郡主的管事则高喊着“慢点”。凌子悦知道云羽年就是想要甩开他,果不其然,刚来到街对面,就看见云羽年露出一抹坏笑,拽住凌子悦的衣袖便将她拉入深巷之中。

“总算甩掉那个跟屁虫了!走吧!我们去吃云吞了!”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活泼的云羽年,凌子悦也不禁掠出一抹笑来。

他们行过小摊小贩。卖葫芦的、卖寻常人家胭脂水粉的、甚至于卖蛐蛐的都能吸引云羽年的注意。

凌子悦跟在她的身后,这样的快乐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他们来到一个卖面具的小贩前,云羽年对这些面具喜欢的紧。它们表情丰富,喜怒哀乐包罗万象,谈不上精致却十分之有趣味。

凌子悦也来了兴致,一排一排地拨开那些面具,看着不同的表情。

只是当她拨开最里面那一个时,对上的却是一张温良如玉的容颜。

对方莞尔一笑,转身离去。那身灰布长衫,衣摆随风,划开一个半圆,就似另一个世界。

凌子悦赫然惊醒追上前去。

“子悦!子悦你怎么了!”云羽年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凌子悦就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拨开重重人群,寻觅着那个背影。

她满心满怀都是如风的情绪,她的眼中摒除这个世界的喧嚣。

但是,最后的最后,却一无所获。

凌子悦独自停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央,人潮汹涌将她淹没。

良久,她笑了起来。

多么傻啊……他若是还活着……早就潇洒于山水之间,又如何会再回到牢笼一般的帝都?

“子悦!子悦!”云羽年终于跟了上来,凌子悦的背影令她害怕。

“你怎么了子悦!你别吓唬我!”

“没事……我没事……我只是看错了而已……”凌子悦笑着转身,将眼眶中的湿润憋回心中。

云羽年看进她的眼中,随即露出一抹笑来,“走吧,去天桥吧?”

凌子悦点了点头,两人相携而去。

远处,人潮缝隙之中,某个人目光悠远,他拉下帽檐,渐行渐远。

一个月之后,德翎驸马来到承风殿探望镇国公主之余,前往云顶宫拜见云澈。德翎公主出嫁前便与云澈感情深厚,而云澈与驸马也颇为投缘,今日驸马入宫,云澈自然要亲设家宴。

今日的驸马身着一身素衣,神态清俊,一如离开帝都时那般风度翩翩,他的腰间别着一支玉箫,帽冠简洁。德翎驸马诗词俱通,与云澈谈之甚欢。

“现在两位舅舅的地位都今非昔比了,别人都道国安侯门下的门客众多,颇得人心呢,但愿他知晓今日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德翎驸马虽然不与朝政,但却将朝中的一切看得最为清楚其实是在提点云澈,希望两位舅舅能收敛一些,云澈才新登基,莫要落人口舌。

“还是子悦知道分寸。”云澈略微感叹道。

“那是自然,子悦与你一起长大,最了解你的心思。”驸马笑道。

“她不是了解我的心思,而是她将我看的比她自己重要。她不让自己出错,是为了能继续帮朕。”云澈垂目,饮下一口酒。舌尖辛辣。

“瞧瞧,小时候我就说,若是子悦是女子,你恐怕早就娶了去。日夜恩爱,说不定此时都有皇子皇嗣了。”驸马虽然是半开玩笑,但指的却是镇国公主已经向云澈施压,要他尽早赢取云羽年,就连太后都已经在着手准备他们的婚事了。

云澈轻笑了一声,“若子悦是女子,驸马会支持朕娶她吗?”

驸马蹙眉,他虽认为云澈是在自嘲并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却极为认真道:“若陛下心中真有挚爱的女子,那就必须要娶云羽年!”

“朕知道,宁阳郡主是镇国公主最宠爱的女儿,朕新登基,若镇国公主对朕不满了,只要她说一声,无数朝臣附议,朕这个皇帝是当不下去的。被废黜的皇帝,别说心爱的女子,就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保全不得。”

“陛下明白就好。”驸马从云澈的话语中自然察觉到了端倪,“不过陛下真的有心爱的女子了?是谁家的女子?臣都好奇了,不知是否告知微臣。”

云澈笑了,“朕日日被困在这帝宫之内,见到最多的便是宫娥婢女,不如驸马看看哪些个入得了眼的,朕就封她个良人当当。”

德翎驸马也笑开了,“你啊,小心别被宁阳郡主听见了,她必不给你好果子吃。”

“驸马既然来了宫里,就多待些时日,别急着回府了,陪朕多说说话。而且子悦也许久没见过你了,还说要与你探讨诗词音律呢!”

“是!说到这又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微臣时的模样了。”驸马笑道。

云澈也扯起唇角,心底却泛起一阵酸意。那时候凌子悦还小,很多事不懂掩饰,见到德翎驸马的第一次就看呆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