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澈的目光缓缓倾侧,掠过凌子悦眉眼的每一寸起承转合,直到凌子悦的呼吸越来越平稳,云澈才低下头来,吻上她的唇。

屋外传来卢顺的声音:“陛下……陛下……”

云澈蹙眉起身,灭了凌子悦房中的烛火,来到门外,“何事?”

“陛下……廷尉府来报说……”卢顺顿住,吸了一口气,“那两名刺客受不住重刑,死了……”

云澈的唇角缓缓扯起,“宁阳郡主的势力还真比朕想象中的要大的多啊!连廷尉府里都有她的人了!干脆,朕这个皇帝也让给她做吧!”

“陛下!”卢顺诚惶诚恐地跪下。

“摆驾回宫!”

云澈离开凌府,入了马车之后又唤了声“停车”。

“卢顺,命一队禁卫给朕守住凌府!任何形迹可疑之人接近凌府格杀勿论!”

“是!”

回到宫中,宫人们便来告知云澈,明熙因为担心弟弟明朔的安危一夜未眠。

“你们去告诉明良人,有朕在,谁也动不了他们姐弟!”云澈轻哼一声,唇角的笑容越发冷冽,“卢顺,遣人前去禀报镇国公主,就说怀有身孕的明良人得知弟弟遇袭内心惶惶不安,夜不能寐,腹中皇嗣险些不保,泣禀朕曰卑贱之躯不敢承蒙皇恩,请辞离宫。”

卢顺顿了顿,心中本犹疑明熙并未有向云澈所言的那般情绪激动,但转而便隐隐明白云澈的意图。

镇国公主得知此事之后极为恼怒。她与云澈纵然政见不合,但作为皇室元老,向注重颜面,自己的女儿为了后宫是非闹到派门客刺杀侍卫的地步,传扬出去何等难听?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抬高明熙的身份,以示恩宠,平息云澈的怒火。

当日早朝,云澈便下诏纳明熙为妃,封明朔为谏议大夫,秩比千石。

如今人人都知道明氏姐弟恩宠正盛。

而宁阳郡主得知此事,除了咬牙切齿之外根本没其他的办法。几日之后,她前去承风殿请安,她向母亲哭诉自己并未曾派人刺杀明朔,而是府中门客任意妄为。镇国公主面色冷淡,此事一出,对她自己的声誉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酒肆之中,云盈倚着小窗露出一抹浅笑。

“郡主笑什么呢?”一旁的婢女好奇地问道。

“想知道我笑什么?”云盈倒了一杯酒推到婢女面前。

婢女受宠若惊颔首行礼,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笑的是,宁阳郡主以为自己多有权势,却不知道她府中门客有不少都是我云盈的人。包括那天行刺的人。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目标是明朔,但其实是凌子悦。无论这些刺客成功与否,陛下都会算到宁阳郡主头上。宁阳郡主想要跟我兄长争,我也想看看她有没有这个命!只可惜凌子悦没死,不然陛下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婢女倒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血气上涌,睁大了眼睛看着云盈。

“知道太多,好奇心太重的人,往往活不到最后。”云盈的手指点在婢女的肩头,对方应声倒下。

凌子悦在家中养伤,接连几日未有上朝,她颈上伤口迟迟不得愈合,连看了两、三个帝都中有名的大夫都不得其法,就连云澈都着急起来。

沈氏入侧坐于凌子悦身旁,为凌子悦缝补衣衫,叹道:“陛下也真是的,外面那群禁卫把凌府看守的就像是铜墙铁壁!帝都城中人还道是子悦你犯了国法,陛下要查你,命军士看住你严防你畏罪潜逃呢!”

凌子悦一听不由得笑出了声,“也是……”

“唉,陛下都快有子嗣了……倒是子悦你啊……母亲我在想,你这官再当下去何时是尽头啊?陛下若真是中意你,倒不如为你做好安排,像那明熙那般有个名分……”

“母亲,休得多言!此乃大禁!若被人发现我凌氏九族必遭灭顶之灾!”

“那子悦你倒是告诉母亲,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陛下!如若不然为何甘心……”

凌子悦沉下脸来不再言语。沈氏长叹一声。

她何尝不懂云澈的心思。现在,凌子悦是他的知己,他朝中唯一的心腹,他并肩而战的战友。一旦云澈大权在握,当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他的皇权之上,真正天下俯首之时,云澈只怕不会再需要她这个战友了。那时,他要的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女人。

凌子悦宁愿一世都是他的战友,他们二人比肩而立不离不弃,她愿意倾尽所有承担他的大梦……但她不愿做后宫里的一个女人。

无论是此刻贵为太后的洛瑾瑜还是当初风华茂盛的程贵妃,她们都是帝王的女人,但她们的男人始终没有全心全意地爱过她们。

若是做后宫的女人,凌子悦宁愿一骑轻尘远离这荣华沉浮之都,再不回头。

或者云澈就是太了解她的这种心思,于是时时刻刻都在看住自己。

她凌子悦若真是一株花,只能为云澈盛开,颓败之时也要死死被捏在云澈手中。

日日卧于寝居之中,凌子悦也甚为无聊。

如意端着汤药入内,禀道:“大人,宫中丹药房的欧阳琉舒大人与友人一道前来探望您,”

“欧阳琉舒?”和他的朋友?

凌子悦狐疑,欧阳琉舒会带什么人来?

她着起衣衫,靠在枕上望向门口。

欧阳琉舒老神在在地走了进来,唇上的笑意高深莫测。

“听说凌大人颈上的伤口迟迟不得愈合,在下特地带了一位医术高超的朋友前来为大人诊治。”

凌子悦这才发觉欧阳琉舒的朋友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微垂着头。但那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凌子悦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不动声色扣紧床榻的边缘,对正在奉茶的如意道:“如意,你且先出去吧,我也好与欧阳先生好好聊一聊。”

“是。”

待到如意离去,欧阳琉舒转身将房门掩上,此时他身后之人这才抬起头来。

对方的眉眼缓缓展露在她的面前,仿若抽丝,凌子悦只觉呼吸不能。

没有了锦衣华服,没有前后簇拥的宫娥,他的神态依旧清俊,唇角那一丝浅笑仿佛清流,令她舍不得阖上眼睛。

“子悦。”

一声轻唤,凌子悦的眼泪难以自已地滑落。

他信步而来,每一步都停留在她的思绪之上。

“你……你果真还活着……”凌子悦伸出手来,对方的手指与她相触的瞬间,那温暖的感觉令凌子悦的心绪决堤般奔涌而出。

他不是别人,正是云映。

“别哭……我以为我还活着会令你喜笑颜开,怎的反倒哭起来了?”云映的手指抹开凌子悦的泪水,她像个孩子一样撞进他的怀里,长久无言。

云映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原本平静的表情在那瞬间纠结起来。

“你真傻,子悦。原以为你也向往自由,却偏偏让自己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比我更傻,已经得了自由,又为何要再回到帝都来?一个不慎,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就……”

云映握住凌子悦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我要的一切都在这里,身外的世界是怎样的根本无所谓。”

当日云映落入阿陵江后,本应命丧江水之中,可鬼使神差他竟然被冲上岸边,被渔民所救。之后数年,他四处游历拜访名医修习医理,终于能在他钟爱的领域一展所长。

而他能与欧阳琉舒成为朋友果真因缘巧合。欧阳琉舒乃家中次子,欧阳家虽然不是富甲一方,但是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富贵人家。其父病故,欧阳琉舒的嫂嫂为了保证丈夫能独占所有家产,于是每日在欧阳琉舒的饭食之中放入一些发作缓慢的毒药,两、三月之后欧阳琉舒便日趋虚弱大病不起,当地的郎中均束手无策。恰逢云映游历至此,他不但找到了欧阳琉舒的病因,还将他治愈,两人遂结为朋友。欧阳琉舒并没有追究自己的嫂嫂,而是放弃了所有家产离开了欧阳家。

凌子悦此时的目光一寸一毫都锁在云映的脸上,那么多年了……她时常在梦中见到他,而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将他看清楚。

云映淡然一笑,轻轻撩起凌子悦的发,露出了她颈间的伤处。

“听说你月前就受了伤,可至今伤口都未曾愈合,让我看看。”云映眼帘轻垂,侧过身去,熟稔而小心地摘下绕在凌子悦颈上的布巾,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这么多年,他仿佛仍旧是那个立于御花园中在春花秋日间自得其乐的男子。

云映看着凌子悦的伤处,眉头缓缓蹙了起来,“敷在伤口的药,是哪里来的?”

“宫中太医开的药方,如意去十方药坊抓的药。”凌子悦顿了顿,“是不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云映将布巾平铺在案上,将茶水倒下,原本褐色的药渍竟然隐隐透出红色来。

“这……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药性并不强烈的毒药,不慎饮用也只会引起腹泻。但若是敷在伤口上,就会使伤口难以愈合,久而久之导致溃烂,溃烂眼中自然会让伤者丧命。”云映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到底是怎么保护你的?有人要你的性命都不知道吗?”

“这不关他的事。他是这世上最想要保护我的人。”凌子悦低下头。

云映轻笑一声,“高坐于庙堂之上,层层宫墙挡在他的眼前,他什么都看不到。”

“我替他看见就好。”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欧阳琉舒的声音。

“快走!明朔来了!”

虽然明朔并不认识云映,但是知道云映存在的人越少越好,更不用说如今明朔经常出入宣室殿,若不小心提及云映,云澈必然会怀疑。

“云映!”凌子悦下意识扣住了云映的手,随即又迅速松开,原本起伏的心绪瞬间冷静下来,“你快走吧!不要再来看我,不要再管我!离开帝都,越远越好!”

云映唇角漾起,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将这瓶中的药粉敷在伤处,你的伤很快就会好了。”

凌子悦心中颤动,她想要握紧他却只能推他走。

云映明白,如同从前的每一次转身,他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

门外的欧阳琉舒领着云映从后门离开。

房中的凌子悦用力地看着他的背影,仿佛自己越是用力,他就越是平安。

直到再看不见了,凌子悦才闭上眼扬起头,隐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良久,她披上外衫行至外堂,便见明朔一袭深色长衫,发丝全部束于帽冠之中,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爽利,颇有几分清风袭来,落石无澜的风度。

81、别有风骨

明朔颔首,饮了一口婢女奉上的热茶,眉目沉浸在那一片氤氲之中,他的鼻骨他的眉宇本就有几分英肃之气,沉淀多时蓄势待发。而此刻他的神态却又那般儒雅,强风横行泰山崩顶却心无摇摆。

当明朔抬起头来时,才惊觉凌子悦竟然站立于不远处,已经打量自己多时了。

明朔赶紧起身,“凌大人,你的伤势如何?”

凌子悦微微一笑,侧过头去,指了指自己颈上的白纱道:“很快就会好了吧。只是你再不来,我凌子悦就快要闷死在这府中了!”

明朔听她这么一说,终于露出笑容来,而凌子悦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始终未曾转移。

“凌大人,莫不是明朔脸上有什么?”

凌子悦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仿佛明朔倒成了馆中陶俑了。

“嗯……凌子悦只是觉得明朔你这一身长衫一袭帽冠,还真是有几分别致的风骨啊!”凌子悦刻意语气轻佻,本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却见明朔的脸色发红。

“大人莫要拿明朔来开玩笑。”

“如今你也已经是谏议大夫了,怎么见了我还大人长大人短的,这又不是在朝上!凌子悦视你为知交,你却以尊卑相称呼,真是煞风景啊!”

明朔也跟着笑了,“那明朔就直呼大人名讳了。”

两人来到院中,石案上已经备好了酒菜。

沈氏知道两人相叙自然不喜旁人在场,只是嘱咐道凌子悦有伤不可饮酒。

“最近朝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吗?”凌子悦撑着脑袋笑问,“从你明朔嘴里说出来的,一定与别人不同。”

“朝中倒没什么大事,陛下正欲修建云陵,设置云陵邑。”

凌子悦微微一笑,身后之事再为宏大,百年千年之后也不过黄土一捧而已。

“你呢?你如今是谏议大夫了,明妃又怀有陛下的第一个子嗣,你府上应该有不少人巴结你吧?”

“正是因为此,明朔才到你这里避难了。明朔承蒙皇恩,怎么敢擅结党羽收受钱财呢?明朔有今日靠的是陛下赏识还有姐姐罢了。无功不受禄,明朔无功却得陛下拔擢,是非甚多啊。”

“你能这样想最好。太多人平步青云的时候忘记身下就是万丈深渊了。”凌子悦为明朔斟上半杯酒。好了好了,不谈国事了。咱们就把酒言歌,开怀畅谈!”

“明朔可以把酒,但子悦兄你只能言歌了。”

凌子悦乐了,“你以为我不会唱吗?这就唱来与你助兴!”

明朔微微一愣,没想到凌子悦将他的话当真了。

“子悦兄……折煞明朔了!”

凌子悦却不意味意地撑着下巴,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轻声吟唱。

“子悦成风,扬尘千里,但为君故,徘徊至今。山高水远,心绪斐然,水落石穿,千帆尽逝……”

凌子悦的神态悠然,音长深远,仿佛她口中的并非一曲惆怅的情歌,多了几分悠然自得避世逍遥之意。

明朔只觉自己沉沦于凌子悦的吟唱之中,哪怕凌子悦后来全无词曲只是轻声哼吟而已。

他注视着她闭着眼睛惬意的神态,若是可以,他宁愿她永远这般恣意快乐。

眼前像是吹过一阵风,冥冥之中明朔似乎见到一素衣女子立于船头,小船随着河水远去,飘渺难测,消失在一片雾霭之中。

当夜,在翰暄酒肆喝的半醉的欧阳琉舒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丹药房。

推开门,寝居之中竟然亮着灯。昏暗的灯光摇曳,欧阳琉舒揉了揉眼,隐隐看见有人端坐于他的榻上。

“嘿……这位兄台……”欧阳琉舒一个踉跄差点在对方面前趴下,“这是我的榻……你坐在我的榻上,那我睡哪儿啊?”

对方的目光深沉,在幽暗的灯光之中更显锐利。

“这天下都是朕的,何况一榻?”

欧阳琉舒哗啦一声跪了下来,“微臣……微臣是不是在做梦啊?陛下怎么回来我这个鬼地方呢……我在做梦……做梦啊……”

云澈扯起一抹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每一下犹如千斤。

“就权当是在做梦好了。听说你今日带了个朋友去看望子悦啊。”

“回……回陛下……微臣是带了个朋友去看望凌大人……”|欧阳琉舒一直低着头,微微摇晃着,仿佛还沉浸在醉生梦死之中。

云澈缓缓倾□来,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欧阳琉舒不留痕迹以手掌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么你那位朋友,姓什么?叫什么?”云澈的唇上满是笑意,眼中却暗含杀意。

“微臣的朋友……叫凌舒……是个游历四方的郎中……”

“凌舒?还真是巧啊,竟然与子悦同姓?”云澈的姿势丝毫没有变过,欧阳琉舒的背脊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汗湿……

“这……就是缘分啊……”

“是啊,果真是缘分……若不是凌舒……只怕没人发觉凌大人的药有问题啊……”

“朕一听说这事,就派人去了十方药坊,抓了那里所有人,只可惜药坊的老板从密道里跑了。”

“嗯……嗯……”欧阳琉舒说着说着,脑袋歪倒一边,砰地倒在地上。

云澈冷眼用脚尖踹了踹他,这才发觉他已经睡着了过去。

第二日,帝都中遍布御林军,四处搜寻十方药坊的老板,当日正午,药坊老板的尸体便被在一口井中被打捞上来。但是御林军的搜寻并没有停下。

“陛下,谋害凌大人的药坊老板已经死了,也没办法查出幕后指使是谁……老奴不懂,御林军还在找什么人呢?”卢顺立于云澈身侧,看着他的手指轻轻敲在案上,每一下都有令人胆战心惊之感。

“朕……只是想确认本来死了的人,会不会忽然活过来?”云澈唇上的笑意令人看不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陛下?”

“太医呢?去看过凌大人的伤口了吗?”

“回陛下,看过了。伤口正在愈合。”

“哼……他们不是自认为医术高明吗?竟然连敷在伤口上的药被动了手脚都看不出来!朕真该让他们卷铺盖回家!”

凌子悦颈间之伤足足修养了三月,这三个月以来云澈每隔几日便让人送来补血圣品,第二个月时凌子悦便上奏自己伤势痊愈,云澈却硬生生又叫她休养了两月,弄的朝中大臣纷纷猜测,这位年轻的凌大夫莫不是伤势过重,随时可能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