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莫勒扎冲到最前方时,等待他的却是明朔将长剑架在阿依拜穆肩上的情景。

莫勒扎收住缰绳,他身后的军队瞬间安静了下来,望着明朔的方向。

“明朔!你若是敢碰我父亲一根毫毛我定要你性命!”

明朔扬起下巴,在一袭冷月之下锋芒隐现。

“要我的性命?”明朔扬起眉梢,笑道,“莫勒扎,现在你只有两种选择两个结果。一是投降,还能保住你身后军士以及你父亲的性命!二是不投降,你不但没有机会为你父亲收尸,还要赔上身后那么多兄弟的性命!你自己选吧!”

“明朔——”莫勒扎双眼充血暴怒着就要冲过去,他身旁的副将一左一右将他扣住。

“少将军!不能过去啊!我们人少根本拼不过他!”

“少将军别冲动!现在回头我们还有突围的机会,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们什么意思!”莫勒扎甩开那二人,“他们将刀架在我父亲的脖子上,而我却要仓皇而逃!”

“还有第三个选择!”凌子悦骑着马从明朔身后行了出来。

“凌大人……”明朔狐疑着看向她。

凌子悦向明朔使了一个颜色,明朔便沉默不语了。

“那就是我们将左将军还给你,你要率部撤兵!你承了我们的情,我们要你做到永远不率部来犯我云顶边疆!”

此话一出,身后的云顶骑兵一片哗然,只有明朔巍而不动,他知道凌子悦走的每一步都一定有她的道理。

“你会有这么好心?”莫勒扎心中怀疑,他知道凌子悦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身份不一般的女子。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貌似连明朔都听命于她。她到底是什么人?

凌子悦莞尔一笑道:“我当然没这么好心!只要我们放你走,无论将来你是否遵守诺言不再进犯我北疆,但是有一点——你的赫连单于一定会忌惮你!这么大的胜利我们却拱手放你走了,他是不是该怀疑你与我们云顶私底下到底达成了怎样的交易呢?他不会放过你的父兄,你们就算回了戎狄,如果运气好顶多是郁郁不得志,运气不好……那就是杀身之祸。”

“你……”莫勒扎咬牙切齿,他们左将军部众的一世英名就这样断送了。

“莫勒扎,你还没回话呢。你现在的三个选择,你选哪一个啊?”

此刻的明朔也终于明白了凌子悦的用意。她的用意并非将莫勒扎逼上绝路,而是要将他逼上梁山。

“放我父亲回来吧……我莫勒扎以左将军部众的名声发誓,在我有生之年绝不再来云顶边疆!”莫勒扎无论有多么不甘心,但这样的决定是唯一能保住他父亲也是他所有部众的决定。

明朔骤然收回压在阿依拜穆颈上的长剑,彬彬有礼道:“左将军,请回吧。”

阿依拜穆心中万分不甘,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带着心中的气郁一步一步走向儿子的身旁。

“莫勒扎——我朝陛下一向敬慕有才之人,我云顶王朝的双臂也会一直向你打开。”凌子悦遥喊道。

“你做梦——”

莫勒扎带着部众十分迅速地撤离了云顶大军的包围圈,这场战争以云顶的胜利落下帷幕,成为云顶王朝历史上与戎狄对峙的第一次胜利。

87、平静

当捷报传回云顶宫,满朝哗然,那些不看好与戎狄开战的大臣们纷纷闭上了嘴巴。

而王座之上的云澈却并不喜悦,因为凌子悦至今还没有回来。

绍郡郡守府中,明朔与凌子悦相对坐于案前,明朔小心翼翼地为凌子悦包扎手掌上的擦伤。灯光映照着明朔低垂的眼帘,他的小心翼翼中是不同于沙场锋芒的柔情。

“明朔,有时候我都弄不明白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凌子悦笑着问。

“什么?”明朔抬起头来,对上凌子悦目光的瞬间却又别过脸去,“大人受伤了,陛下只怕要问责于明朔了。”

“凭什么?为什么?”凌子悦活动了一下手指,仰面吸了一口气道,“我凌子悦这一生,最为快意的就是看着左将军部众被击败的那一刻。陛下若是要问责你,我凌子悦就引咎隐退。”

“大人万万不可!”明朔忽然正襟危坐,十分认真地望向凌子悦。

“为什么不可?”凌子悦扯起嘴角问。

“因为……因为大人是陛下的眼睛……如若大人隐退了,陛下如何看清时局,看到那些被浮华淹没的有学之士,看到云顶之外的大漠飞烟?”

“谢谢……明朔……谢谢你。”

数日之后,云澈得到明朔与张书谋还朝的消息时,他大喜过望。

明朔与张书谋因为此役大胜,双双被加封为紫金大夫。而龙亭郡郡守林肃此次破敌有功,被调回帝都,加封为云光大夫。云光大夫之上便是九卿,林肃当年被镇国公主贬谪,如今云澈亲旨令其回到帝都,其中寓意朝中大臣无不猜测。而更重要的是,镇国公主竟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的意思,又或者她根本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云澈一直想要重用林肃,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凌大人,你的头不疼了?”

云澈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任谁都感觉到一股压力。明朔与张书谋自然知道云澈是在为凌子悦私自离开帝都而愠怒,但朝中其他大臣们却不知道。

“回陛下,微臣身体已经无恙。”

“想必是朕交给你的事务太过琐碎,把你累坏了。”

“为陛下分忧,微臣不觉倦累。”凌子悦虽然低着头,声音中却没有丝毫犹豫。

整个早朝,云澈有条不紊地处理了所有政务,但是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凌子悦的肩上。她又瘦了,还有手腕上的布巾,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

退朝之后,凌子悦被传到了宣室殿。她刚来到殿门前,就看见卢顺退了出来。

“凌大人,陛下气着呢!”

“我知道。”凌子悦吸了一口气,云澈再生气,也不会要她的命。

宣室殿内一片宁静,她踏入的每一步都迎着云澈的目光,看似沉重,却又隐隐透露出惶恐与不安。

“微臣凌子悦叩见陛下。”

凌子悦伏身,不等到云澈的允许她是不会抬头的。她能感觉到云澈起身时的声响,他一步一步行来时地面那细微的颤动。

蓦地,她被云澈一把抱起,惊得凌子悦紧紧扣住云澈的脖颈。

“陛下!陛下!”凌子悦的帽冠落了下来,一头黑发如奔腾流水下坠,垂至云澈的肩上。

“你知不知道这些日日夜夜朕每时每刻都在心惊胆战!”云澈看着眼前的凌子悦失了神,以往的俊朗之气被柔美隽秀取代,宛如一颗流星乘着夜风坠入海中,久久难忘。

“陛下……是微臣的过错……请陛下恕罪。”凌子悦向后退了半步,向云澈行礼。

云澈低□来,替凌子悦捡起帽冠。

“有过错的是朕……是朕太放不开你……”

他的手指挽起她的发丝,轻轻置于鼻间。他还记得他们年少无间时同榻而眠,自己是多么喜爱嗅着她发间的味道。

“以后……别让朕这样寝食难安……”云澈的额头抵在凌子悦的额上,他的气息如此清晰,一遍一遍若有若无地撩拨着她的心房。

她向后一退,云澈扣的更紧,窒息一般。

“朕为你束发吧。”

“微臣……”

云澈拉起凌子悦的手,将她按在案前坐下,“就当朕高兴。”

凌子悦仰起头来便对上云澈的双眼,似乎有无以言传的情丝涌落,将她紧紧缠绕。云澈轻轻托着凌子悦的发,为她梳起。他的动作是极其缓慢的,像是要将世间一切长久地留在此刻。

“朕只替两个女人梳过发。除了母后就是你。”

“凌子悦怎能与太后相比!”凌子悦正欲起身,云澈却再度按住了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发髻并入帽冠之中。

“母后是将朕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朕对她存有孝义。而你,与她是不同的。”云澈并未言明怎样的不同,又或者他也说不出来是如何不同。

他的臂膀缓缓环绕上凌子悦,没有了那样的霸道,显得如此珍惜。

镇国公主的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时光沉淀了她也消磨了她。

朝中支持她的诸侯郡王们在这些日子里,都被云澈以不起眼的方式逐一消弱实力,并且巧妙地制造他们之间的内部纷争。如今这些诸侯王,就是要集结起来,也是如同散沙。

而云澈也在蓄势待发,他心中知道,再过不久,镇国公主只怕再阻碍不了他了。

凌子悦离开云顶宫时,镇国公主的宫人前来告知说镇国公主想要见她一面。

这是自从云澈登基之后,凌子悦第一次前往承风殿。镇国公主宫中透露出一种宁静悠远之气,与宣室殿的威重俨然不同。

素色的帐幔间隐隐传来鸟儿的鸣叫,鼻间是淡香缭绕。

凌子悦见到镇国公主的瞬间,顿觉这位一直精神振烁的长者已然苍老许多。

“微臣凌子悦向镇国公主请安。”

镇国公主抿起唇来,向凌子悦招了招手,“孩子,过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了……以前陛下来我宫中请安,你就那么恭恭敬敬守在殿门,我也只听过先帝与陛下谈及你,却不曾与你聊过。”

凌子悦上前几步,镇国公主却伸长了手,凌子悦只得握住她,坐在她的身旁。

“子悦啊,你与陛下待的时间最长,今日我想听你说说陛下。”

凌子悦微微一愣,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了,怕说错话,我会责怪你?”镇国公主笑着拍了拍他,这么多年来镇国公主大权在握,凌子悦对她的印象永远是个威严的皇室元老,而此刻的她,却更像是普通人家的老妇人。

“陛下有太多面,凌子悦不知从哪一面说起。”

“那就说你最喜欢的。”

“陛下……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凌子悦言辞坦荡,无丝毫雕琢矫饰之意。

镇国公主轻笑一声,“你与其他人果真不同。其他人都是对我说陛下是雄才大略,只有你说至情至性。”

“陛下胸中有韬略,有远见,这些镇国公主已是十分清楚,凌子悦再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了。”

“那么子悦,在你心中何谓君王的远见?”

“回镇国公主,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而时势却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前朝固守陈规以暴制暴,被推翻倾覆。陛下以史为镜,审时度势,不欲重蹈前朝覆辙。陛下兴战事,欲与戎狄决雌雄,并非好大喜功,而是为了云顶王朝的长久稳固。戎狄不除边陲不宁,百姓难安,而我堂堂云顶王朝永远难以抬起头来,更无法驾驭邻邦众国。长此以往,云室王权难以稳固。欲兴战事,则必须国库丰满百姓丰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既然如此,陛下若固守旧章,我云顶王朝不会有任何改变,没有改变何谈兴起,没有兴起何谈制敌?”

镇国公主颔首一笑,长叹道:“我算是听明白了,你啊这是在替陛下鸣不平呢!说我这老太婆束缚了陛下的手脚。”

“镇国公主恕罪!”

“你本就无罪,我也就不必恕罪了。”镇国公主仰起头来,“我老了,以为自己根基深厚陛下必定奈何不了我,谁知道他来了这么一招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我身边的可用之人就被他一个一个从这棋盘上拿下来了。你说,这盘棋,我还有胜算吗?”

凌子悦垂下眼来。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只要您放下战意,一切便可趋于平静。”

镇国公主顿了顿,随即低声笑了起来。

“平静?习惯了追名逐利的人,怎么平静的了?就算我这个老太婆想要平静,多的是人不肯要我平静。所以……我很羡慕陛下。”

“不知您羡慕陛下什么?”

“我与陛下都是一把利刃。陛下找到了自己的剑鞘,他安稳于剑鞘之内,养精蓄锐,收敛锋芒……我却没有。这大概就是我……永远赢不到最后的原因……下去吧,我要好好歇息了。”

凌子悦抬起头来,忽然感觉到眼前的镇国公主脆弱苍老了起来。

镇国公主的身骨一如洛照江所言,一日不如一日。这几日着了风寒之后,咳嗽不止,且高热难退。云澈亦是日日请安探望,洛太后也是常伴左右随侍汤药。

太医隐晦地告诉云澈,镇国公主就剩这几日了。

88、镇国公主薨

云澈沉着脸色点了点头,他回到寝宫久久不能成眠,镇国公主之于云顶王朝,就像一座泰山,她既压的云澈不得翻转,也使得无论云澈如何折腾都不至于倾覆。

他的心绪复杂难言喻。

骤然起身,云澈将卢顺唤了进来。

“卢顺!给朕传凌子悦!”

“陛下?”卢顺愣了愣,“许晚了,凌大人早就睡下了吧……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要早朝了……”

云澈挥了挥手,“退下吧……”

“是。”

卢顺吸了口气,镇国公主的病情越是沉重,陛下的喜怒越是无常。

朝中每个人都在思度着,他们下一步该如何走。

府中的宁阳郡主更是担忧,从前镇国公主对她极为宠爱信任,但自从明朔那件事之后,镇国公主便鲜少召她入宫,就连她前去请安拜望,镇国公主也对她不似从前那般亲厚了。

如今明熙为云澈生下了公主,虽然只是一个公主,但比起什么都没有的云羽年,明熙的地位要稳固许多。她那个曾经是剑奴的弟弟如今也已是建章监,手握期门军,反观自己朝中的那些党羽,这些时日一一被云澈不着痕迹地打压,想要连成一气都难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来人啊!入宫!”

宁阳郡主知道必须要恳求镇国公主向云澈保留云羽年的后位。就算镇国公主百年,云澈若是不遵从镇国公主的遗命也是不孝,即便云羽年不得宠至少还能保住荣耀与尊严。

但是宁阳郡主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被拦在了宫门前。

“放肆!我乃是镇国公主的长女陛下的姑母,尔等目无尊卑是奉了谁的指令!”

若是从前,宁阳郡主一怒,谁人不惊?

此刻,这群军士却面不改色,正声道:“卑职等奉陛下旨意,无陛下诏令谁人都不得擅入宫门,违令者斩。”

“什么?陛下?”宁阳郡主的脸色变了,她终于明白云澈扩建军制的原因。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朝中培植势力便可令掣肘云澈,但她没想到的是云澈如能手握兵权,区区朝堂上几个只知动动嘴皮子的文臣又有何用?

如今,云澈掌控了整个帝宫,宁阳郡主自知她是不可能见到镇国公主了,她颓然地向后退了几步。

翌日清晨,高热不退的镇国公主忽然清醒过来,不仅饮下了一碗米粥,全身也不再虚汗不止。她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里有了某种不一样的神采。

“您醒了。”云澈的声音缓缓响起,沉静之中更有几分风云变化。

“……是陛下啊……”镇国公主撑起上身,云澈却没有扶她的意思,“陛下来了……不只是来看我这个快死的老太婆,而是有话要问吧。”

云澈侧身放下手中的药碗,身体前倾,毫不犹豫地与镇国公主对视。

“朕想问问你,九泉之下,你如何面对自己的兄长?他给了你毫无保留的信任,将整个云顶王朝拱手放入你的手中,你是如何回报这样的信任?集结党羽,为自己的儿子谋利,将朝堂上的纷争当做你制衡朕的筹码,全然不顾北疆被蹂躏的百姓还有我云顶的威严!”

镇国公主并不愠怒,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她拍了拍云澈的肩膀,轻声道:“孩子……再过一二十年,或者等你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所谓的千古功业……不过梦一场罢了。而你最在乎的,已经在你一不留神的时候……消失了……”

云澈眉心微微一颤。

“你问我对不对得起我的兄长。我自问对不起……被人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也是一种诱惑……而它给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而你……面对的诱惑比我大的多。看在先皇的份上,我最后提醒陛下一句吧。”镇国公主垂下眼帘,露出困倦的神色。

“不知道您要提醒朕什么?”

“你的敌人……既不是远在北疆之外的戎狄……也不是我这个被奉为什么皇室元老镇国公主的老太婆……待到我去了……权欲失去制衡,真正的斗争才会开始……陛下……小心外戚吧……”

“什么?”云澈皱起眉来。镇国公主所说的外戚是指谁?是成郡王云缅?还是明妃的弟弟被自己委以重任的明朔?又或者是……洛太后?

“这天下……终归还是姓云的啊……”镇国公主就在云澈恍然之间闭上了眼睛。

云澈低下头,将被褥为镇国公主拉起。

当日,林肃与庄浔的奏疏传到了云澈手中。云澈本命他二人率兵埋伏在了成郡国通往帝都的两条要道上。镇国公主大病,再加上众多诸侯盟友纷纷被削弱力量,成郡王早就按耐不住,必然要在发丧时期起势,但未想到林肃与庄浔的奏疏中却报成郡王按兵不动,于成郡国内设置哀灵,日夜痛哭镇国公主离世。

云澈摸了摸下巴,随即狠狠拍在案上。

他知道这本是铲除成郡王这个眼中钉的最佳时机,成郡王的耐性一向没有自己好。但是云澈万万没有想到,成郡王竟然还忍住了。

看来云盈这些时日的努力没有白费,帝都中早就走漏了林肃与庄浔调动兵马的消息。如果成郡王以后都这么安分,自己自然不用找他的麻烦。怕就怕他一直假装安分,可是却在自己会师戎狄之时这家伙来个大反水!

镇国公主的葬礼极为隆重,举国哀悼。朝中大小事务暂且搁置,凌子悦也忽然闲了起来。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千条万条从屋檐之上垂落而下。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如意端着茶水进来,看见凌子悦整理衣衫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