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小小的伴读而已……还不及生他养他的母亲吗?”

洛照江得知这个消息,连夜起身前去廷尉府。

此时,廷尉府仍在连夜审讯黄玉与婵娟。廷尉明知丞相到来却未有终止审讯,而是命人将洛照江拦在门外。

“岂有此理!老夫乃当朝丞相,尔等竟然将老夫拦在这里。”

“丞相大人恕罪。此案关乎朝廷重臣死因,陛下命廷尉大人严密审讯,就连审讯的人选都是由陛下亲自挑选,其他人等不得入内,还望丞相大人不要为难卑职等。”

洛照江抬眼望去,这才发觉守在廷尉府四周的竟然都是禁军。

“难道……陛下真要至太后于死地?”洛照江向后退了退。

“大人,既然无法入内,是不是就此回府?”仆从问道。

洛照江垂首不言。

就在此时,从廷尉府中抬出一具被麻袋装着的尸体。

洛照江咽下口水,“替……替老夫拦住他们!”

仆从上前拦下了廷尉府役,洛照江来到他们面前,颤声道:“打开来,让老夫看一看!”

“这……丞相大人,此为宫婢喜鹊,不堪重刑而亡,大人还是别看了吧!”

“不,打开来让老夫看!”洛照江要从廷尉的审讯行刑看出云澈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

仆从们将麻袋打开,顿时血腥之气涌现,洛照江几欲呕吐,以袖口蒙住口鼻。仆从们见着那尸身的瞬间,向后栽倒,不敢再看。

这尸体已经体无完肤,所受刑罚极为残忍。

“这……这是何人?”

“回丞相,此乃承风殿的内侍赵佶。”

“赵佶……”洛照江再也忍耐不住,俯身狂吐。

赵佶是那日太后宫中按住凌子悦的其中人。

洛照江明白过来,云澈并不是要审讯他们,只是要这些曾参与逼死凌子悦的人都生不如死。他将他们折磨到不人不鬼……

下一个是谁?是洛太后?还是他洛照江?

入了马车,洛照江瑟瑟发抖,回到府中便大病起来,全身冷汗,高热不止,满口胡话。

第二日云澈早朝,洛照江告病。

云澈轻笑一声道:“丞相乃国之栋梁,朕的肱骨之臣,怎么这就病了呢?还是请太医去瞧瞧吧!”

明朔不明就以,只有欧阳琉舒知道这只是这场血色风暴的开始。

宣室殿内,廷尉向云澈细细道来当日太后寝宫中的情形,凌子悦与太后之间的对话,婵娟与黄玉如何连成一气诬陷凌子悦,内侍又是如何按住凌子悦,而太后又是如何狠戾地将鸩酒灌入凌子悦口中。事无巨细。

云澈目光沉冷,手指扣着案几的边缘。

待到廷尉告退之后,云澈抽出架上的利剑,发疯一般将砍在桌案之上。

殿外的宫人们纷纷跪下,卢顺低着头背脊不住颤抖。

直到宣室殿内再没有什么东西可砍了,才听见宝剑落地的声响。

卢顺匍匐着入内,见到云澈低着头坐于台阶上。宣室殿内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案几、书简还有帐幔统统支离破碎。云澈就似要毁掉眼所能见的一切。

“陛下……息怒……”卢顺不知自己进来,是对还是错。

良久,云澈才摆了摆手道:“将这里收拾了吧。今晚……朕要去承风殿陪太后用膳。”

“陛下?”卢顺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从太后逼死了凌子悦,云澈就再为踏入承风殿半步。方才还盛怒难消,此刻却又说要去陪太后用膳?

“去准备吧。”

云澈扯起唇来泛起苦涩的笑。

也许从他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不过是洛瑾瑜谋求权力的工具罢了。

承风殿中的洛太后得知云澈要来的消息,惊得倒抽一口气。她心想云澈怕是要来兴师问罪了。她要镇定!要镇定!廷尉重刑,黄玉与婵娟什么都能说得出来,屈打成招算什么!她是太后,难不成云澈还能废了她这个太后吗?

洛太后一阵失措,案几上的花饰跌落下来,婢女们纷纷低头去捡。而洛太后僵直着背脊望着寝宫门前,用力地吞咽着口水。

不消片刻,便有内侍与宫婢纷纷将晚膳奉上,而洛太后却僵坐不动。

“陛下驾到!”卢顺的声音响起,洛太后一惊,醒过神来。

“太后,陛下驾到!”

洛太后乃太后之尊,即便是天子驾临也无需起身迎接,而此时她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云澈缓缓而来,他的唇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衣袖随着步伐轻扬,眉宇之间儒雅温和,没有丝毫暴戾之气。

洛太后不由自主脱力,身旁的宫婢赶紧将她扶住。

“朕这些时日政务繁忙,未曾来探望太后,太后看起来轻减了许多。”云澈来到洛太后面前,托住她的双手。洛太后一阵瑟缩,却不敢将双手抽回。

“太后怎么不坐啊?今日朕特地命御厨准备了太后最喜爱的菜肴。朕也许久未与太后说说话了。”

说话……就是要说黄玉与婵娟之事了……

洛太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宛若提线木偶,云澈扶着她坐下时也浑然不知。

“凌子悦死的冤枉,朕知道凌子悦也是太后看着长大的,犯了什么错也不至于让太后如此盛怒非要赐死不可。但凌子悦的性格朕是了解的,他至今未娶,就是因为不是心中所爱绝不勉强自己,又怎么会对一个奉茶宫女用强呢?”

洛太后低下头去,她以为云澈会立即兴师问罪,可这样柔和的言语却更令她胆颤心惊。云澈想要做什么?

“所以朕命廷尉对黄玉还有婵娟严加审讯。太后,你还记不记得婵娟啊?”

洛太后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是当初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您送给朕的侍寝宫女。只是朕不喜欢她,将她赶了回去。从此以后,她在宫中受尽冷言冷语,还有其他宫人的欺凌。她能支撑到现在,靠的就是对朕的满腔恨意。”

至此,云澈的态度仍不明朗。

洛太后仿佛站在悬崖边缘,风声鹤唳,只想干脆跳落下去一了百了。

“她知道凌子悦是朕最信赖的近臣,朕的心腹,她杀不了朕,但是却找到报复朕的方法。再过两个月她的年纪就到了,能出宫了。在她离宫之前,她一定要把仇给报了。于是她在御花园中等着,等到凌子悦路过,终于演了一场好戏。在宫中,黄玉与她颇有情谊,见她衣衫狼狈,就真的以为是凌子悦轻薄她了,就这么被婵娟拖下了水。”

洛太后高高挑起的心绪缓缓坠落。

云澈言语中意思像是为洛太后找了个台阶下。

“太后,您虽是朕的母亲,却仅凭她二人一面之词逼死了朕的心腹大臣,令到亲者痛仇者快啊!”云澈长长一声叹息,洛太后明知他在演戏,却得配合他演下去。

“是哀家失察之过,哀家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云澈拍了拍洛太后的手背道:“凌子悦已经去了,朕也只能厚待凌氏一族。太后是朕的生母,朕岂能对太后不孝?否则朕无以治天下啊!”

洛太后心中一片冰凉,她听懂了云澈的意思。云澈只杀婵娟与黄玉,并不是原谅了洛太后又或是打算将此事当做从未发生过。他不动洛太后,只是因为天下万民在看,他只能将洛太后高高供起。

“朕知道,太后在镇国公主身边待得久了,见得也多了。镇国公主的那一套手腕也学了个七、八成。只是母后切莫忘记,镇国公主手中握着虎符,朕也一样调兵遣将。”云澈唇角勾起,眼中宛若深潭拖拽着洛太后的视线。

104、院中日

“太后怎么还不用膳啊?汤都快凉了。”

洛太后这才缓缓低下头来,只是她什么都吃不下。

云澈行出承风殿,望向满天星斗。他知道,真正惩罚洛太后最好的方式就是罢了她的太后之位。然而,这只有承延帝能做到,他这个儿子是决计不能的。

那么他就要让她时时刻刻认清楚自己的位置,若再敢僭越雷池,就不要怪他不念母子情分!

阴雨时节之后,便是万里无云日光明媚。

云澈几乎每个几日就会前往上林苑,到了上林苑之后再微服去到城郊。一路随行的不是明朔,就是明朔的部将。

经常来到别院时,已经是午后,也是凌子悦最为困倦的时刻。

她躺在树下,枝叶的阴影映在她的脸上。侧躺着的身影慵懒中还有几分纤细,云澈放缓了脚步,来到她的身边。她的眉眼那样宁静,在云澈的心中勾勒出一片湖泊,如镜如梦。

只有看着她时,云澈才觉自己心中那嗜血的叫嚣被平复。

凌子悦如果不醒,他愿意坐在树下终日看着她。只要有她在,哪怕什么都不做,云澈也不会觉得腻。

日光被流云笼罩,凌子悦觉得有些冷了,这才撑起上身,望见云澈的瞬间,吸了口气道:“陛下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唤醒你做什么?”云澈将搭在她身上的披肩向上拉了拉,“在这里是不是无趣的很?”

“是有些无趣。陛下送来的书简,凌子悦都看完了。现下也只能重复着看了。”

“你小时候可没这么安静,巴不得上房揭瓦,朕都赶不上你。如今反倒这般文静了,”云澈望着她,她不再是那个身着官服的朝臣,她的发髻她的素色长裙都是动人心魄的,云澈总觉得自己的臂弯还有这被守卫起来的别院根本藏不住她。

“要不,我请一些歌姬舞姬来陪你解闷?”

“也好。从前我陪着你看宫中舞姬的大风歌,心中羡慕的很。”

“你羡慕什么?”

“羡慕他们能歌善舞而凌子悦却只能陪着你论政、狩猎。”

“现在女子能做的事情,你都能做了。”云澈将她拉起,“我替你描眉,怎么样?”

凌子悦忽然笑了起来。

“子悦,你笑什么?还是你觉得我不会描眉?”

“我是想起了从江北回来之后,你为我做的胡须。”

说到这,云澈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与她之间有太多美好,终于缓缓从阴霾中浮起。

云澈将凌子悦拉入室中,两人相视而坐,云澈熟稔地打开墨粉,拨开凌子悦额前的发,十分细致地沿着凌子悦的眉骨为她描眉。

“你不会特意去学了吧?”凌子悦笑着问。

“怎么可能?除了你,朕不会为其他人描眉。”云澈轻吻上凌子悦的眉间。

他只是将宫人们如何描眉看了千百遍罢了。

每一次落笔,云澈便将凌子悦看的更加清楚。

他这一生,再不会这样用心地去看一个人了。

“好看吗?”云澈将凌子悦推到铜镜前,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吻上她的耳廓,她的颈间。

凌子悦耸起了肩膀,笑道:“好看。”

“真想一辈子都为你描眉。”云澈说的真切。

“阿璃,你是一国之君,为女子描眉,小心传出去被人笑话。”

“那就让他们笑吧。既然是一国之君,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窗外传来声响,凌子悦回过头去,便看见侍从们将秋千挂在了树上。

“那是……”凌子悦站起身来,又回头看了看云澈。

“从你府中搬来的。”

那个秋千曾经是云澈命内侍挂在云恒候府中的,后来凌子悦有了自己的府邸,将它带了去,如今云澈又将它送来了这里、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吧。”

凌子悦笑着推门而出,坐于秋千之上。云澈在身后轻轻推着她,目光随着她的背影忽远忽近,这就像是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与洛照江在朝中的无奈与忐忑相比,凌子悦却在帝都城郊宁静自得。

她坐在秋千上,手中捧着竹简,读着当世士子的策论。

花影随着日光流转,和风微絮,鹂鸟掠过院落,轻点在枝头。

明朔来到院中,望着凌子悦的身影,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生怕将这如画的景致惊醒。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般沉静的神情,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的眉眼淡泊出一个世界。

当他明朔,甚至于云澈还在与世沉浮之际,她早已超脱于九霄之外。

书简被阖上,凌子悦抬起头来,对上明朔的双眼,些许的惊讶之后,便是一抹笑意。

“明朔,你来了。”

“夫人。”明朔颔首行礼。并没有为臣者的拘谨,更多的是敬重。

凌子悦随手将竹简放在石案上,款款而来。此时的凌子悦,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云映也说她的孩子十分健康。

“什么夫人?你也学的了欧阳琉舒的那一套了?在下还未曾记得自己出嫁了。”

明朔沉默不语,凌子悦也不为难他,正如锦娘所说,云澈希望其他人称凌子悦为“夫人”,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听说戎狄的左将军阿依拜穆再度来犯北疆。陛下发步兵、骑兵、战车共三十万人前往鸣镝郡和长天郡。若凌子悦猜的没错,陛下是想要演一出‘请君入瓮’。只是这么多人粉墨登场,这戏能否安排的过来啊?”

“夫人担心的也是明朔所担心的。只是君命如山,明朔不日将离开帝都,特来向夫人告别。”

凌子悦叹了一口气道,“真是羡慕你。满腔抱负一身才华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不似我,可怜身为女儿身。”

凌子悦的目光悠远,仿佛越过了长城,穿透了边关尘沙飞扬。

“夫人……”明朔上前欲出言安慰,没料到凌子悦却轻笑了起来。

“你啊,还是同从前一样那么好骗。你这一去,道阻且长……只怕凌子悦数月都见不到好友了。不如你我对弈几局,棋盘上厮杀好过沙场上的刀光剑影?”

“甚好。”明朔知道凌子悦并不是真的不在意。从前,她为云澈训练了第一支禁卫骑兵,完全参照戎狄的作战特点与军马配置。

锦娘为他二人摆上棋盘,煮了一壶好茶。两人对面而坐,凌子悦笑道:“这输了棋的可不能一点惩罚都没有。”

“夫人想要如何惩罚?”

凌子悦让锦娘端来了毛笔与砚台,“明朔,你若是让着我故意输棋,或是没把全副心思放在这棋盘上,到时候你的脸若是被画成了花猫,连陛下都认不出你来,可别怪我。”

明朔颔首一笑。

他从未告诉过她,若能令她哪怕片刻开怀,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凌子悦的棋路心思精巧步步为营,防不胜防。而明朔则另辟蹊径,扬长避短,对局势的判断十分精准。一盘棋下下来,凌子悦时常眉头深锁,而明朔也经常举棋不定。

棋逢对手,尤其是一时半会儿能分出胜负的。

明朔抬起头来,他鲜少这般毫无顾忌地看着凌子悦,她的眉黛如浓墨淡染,眸间的风致牵引着他的思绪。待到凌子悦落子抬头的瞬间,明朔便低下头来。

他曾经是德翎驸马的剑奴,本以为注定一世卑躬屈膝。但是他遇见了她。永远忘不了那日在击鞠场见到她的情形。儒雅与飒爽不再是对立的两面,竟然可以在她的身上融合的如此完美。她对他称兄道弟,在她的眼中看见的是明朔,而不是一个剑奴。

无论从前发生了什么,以后又有什么等待着她,明朔只愿她哪怕身受所束,心却驰骋。

“哈!明朔!你输了!”凌子悦落子,杀了明朔一大片,又与之前的棋子连成一片,断绝了明朔的退路。

明朔顿了顿,随即洒脱一笑,“千百颗落子,最终只是为了这一步。明朔不及夫人,甘拜下风。”

“行,愿赌服输,你也是爽快人!”凌子悦撩起袖口,拎起毛笔,那半截玉腕,柔美而富有情丝。

当沾了墨汁的笔尖靠向明朔时,明朔下意识向后退了退。